说到这里,慕容寒枝也正好将此事一并说了,“太子,云烟,如今大局已定,我也该离开了。”

“那怎么行?”一听这话,太子登时急了,“忽”一下就抢上两步,“阿凤,你不可以走!”

他虽然不曾明说,而且碍于他们之间名义上的兄妹名分,他也不曾跟慕容寒枝说过自己的心事,便他实际上已经对她生出情意,正想将她留在身边。哪能让她就此离开?

看到他的眼神,慕容寒枝心里“咚”的一跳,本能地后退一步,面上仍一片镇定,“我叫你一声‘皇兄’。是情非得已,你我本就是路人,彼此之间并无承诺,是吗?我能做的都已经做了,为何不能走?”

太子急红了脸,一时半会却又找不出理由将慕容寒枝留下,“阿凤,你、你再好好考虑考虑,你想啊,父皇一直知道你就是凤吟,这话你要对他如何说?”

他还好意思说这理由,也不想想如果就算慕容寒枝留下,他想跟她在一起,就势必得说破她的身份,既然这样的结果无法改变,慕容寒枝怎么可能为了他而留下来。

“所以才要皇兄想想办法,”慕容寒枝不急不恼,淡然一笑,“皇兄最清楚皇上的性子,找个机会跟他说了这些事,想来皇上看在我一心为雪池国的份上,会恕我的罪呢?”

就算他不恕,太子和曲云烟也该将这罪责一国承担下来才是,虽说做这个假公主是她的意思,但当初硬要把她拖进这混水里来的,不正是他们兄妹吗?

太子和曲云烟同时一呆,说不出话来。

等回到房中收拾东西之时,桑雨一边忙活,一边偷眼去看慕容寒枝,似乎有什么话却难以启齿。

“有什么话就直说,不合情理的,我也不会应了你。”慕容寒枝看也不看她,语气虽然冷,但意思却耿直,跟平时的她还真是不太一样。想来是因为跟太子想不到一处去,她心情颇为烦躁吧。

桑雨赧然,悄悄吐了吐舌头,“公主恕罪,属下是想…想问,属下能不能跟公主过去凤鸣苑服侍。”

慕容寒枝一怔,停下动作,回过头来看她,“你要跟我?”

桑雨用力点头,跟着又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可属下知道,公主必定不愿意属下跟着。”公主既然要走,就一定不会留牵绊在身边,不然她也不会一直张不开这个口了。

“你是云烟的护卫,应该在她身边保护,”慕容寒枝看着她,笑了笑,她其实一直挺喜欢这个爱恨分明的姑娘的,“我亦是平民女子,何敢要你的守护。”

“公主不嫌弃属下就好啦!”桑雨大喜,双眸亮晶晶的,“属下就是粗手笨脚嘛,但是会很听话的,公主就让属下跟着,好不好?”

慕容寒枝看了她一会,转身继续收拾,“随你。”

“哇啊!”桑雨高兴得跳起来大叫,“多谢公主!多谢公主!”太好啦,可以继续跟着公主,不用留在东宫服侍太子了呢!

这么久以来,她渐渐觉得太子为人处事越来越像一个无情的王者,她时不时感到心惊,早已萌生了去意。

可一朝随侍储君侧,她是没可能离开的,好在可以跟着像慕容寒枝这样宽容、仁慈、睿智的主子,她算是赚到了。

慕容寒枝淡然一笑,任由她高兴,自己的心却一路沉下去:依如今的情势,怕是很难安然离开了。既然如此,少不得也要动一些心思,耍一些手段之类的。

凤鸣苑不大,但很雅致,灵静清幽,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去处,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曲天昭看出这个女儿心境淡然、无心富贵荣华,所以替她选了这么一个住处。

慕容寒枝闲来无事,心头又闷得厉害,便这屋那屋到处看了看,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就算她现下是身在雪池国,但塞外诸国的宫殿群落看来也大同小异,似曾相识的境况令她触景伤情,想起在孤竹国皇宫时的一切,不禁倍感伤神,站在原地发起呆来。

桑雨见她眼神数变,神情痛苦,以为她是在伤心奉阳王的离世,也觉得心头一阵发堵,眼圈也红了起来。(

“你们这一主一仆的是怎么了,伤心成那个样子?”太子的声音陡然响起,打破这叫人难受的沉默,他倒是满面春风的,好不得意。

慕容寒枝刹那回神,淡然一笑,“皇兄取笑了,不过是突地有些感慨罢了,皇兄怎会来此?”她搬来不过隔了一天,太子又有什么事了?

“也没什么,只是来看看,你可住得习惯,”说着话,他使个眼色给桑雨,后者会意,退出门去,“阿凤,你若是缺了什么,只管吩咐他们,必不会叫你受半点委屈。”

慕容寒枝摇摇头,“没缺,皇兄放心吧。”她看得出来,太子言辞闪烁,目光烔烔,肯定还有别的话要说。

果然,太子顿了顿之后,眼中露出虽样光华来,慢慢靠近去,微低下头看着慕容寒枝晶莹剔透般的脸,低低地叫,“阿凤,你到雪池国也这般久了,可曾有过其他的想法吗?”

“什么?”感觉他的呼吸近在咫尺,又说着些莫名其妙的话,慕容寒枝的心“通”的一沉,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腰际却抵上了桌沿,无处可退,“皇兄说、说什么,我、我能有何想法?”

“阿凤,你喜不喜欢我?”太子也不绕弯子,直接就问了出来,手臂一伸,揽住了她盈盈可握的腰身,唇已凑了上去,“我要听你的真话话!”

“皇兄快放开!”慕容寒枝又惊又怒,拼命挣扎,“皇兄现在可是、可是我的皇兄,若是、若是让人看见,如何了得!”

世人还不以为他们兄妹乱伦吗?可太子抱得她如此之紧,她根本就挣脱不开,不几下便气喘吁吁,涨红了脸。

“啊,是了,”太子这才醒及此事,恍然大悟一般,“我倒是忘了这个!不过也无妨,只要我向父皇禀明此事,为你和云烟正了名份,你便是自由身,我再求父皇成全,你做我的太子妃,可好?”

虽然慕容寒枝假冒公主是死罪,但她也是为了救云烟,再说,如今朝中已无连相和奉阳王,朝政大事还不得指望他这个太子,父皇必定会允了他的。

“皇兄说哪里话!”慕容寒枝心头震怒,双手一推太子胸膛,太子想来也不敢逼迫她太紧,接着松手,她便喘息着退到离他最远的墙角去,眼神锐利,“太子殿下是忘了当初我们的约定吗?何况我身份卑微,如何配得上太子殿下,这话请你以后都莫要再说了!”

太子真是不知道她心里的苦,妹妹之仇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可以得报,她心中还念着在望川国做质子的孤竹国五皇子,还有刚刚历劫重生的凌翊,这些像一道道枷锁,将她死死缠绕,不得解脱,她哪里有心情做什么太子妃----更何况她对太子此人已经完全失望,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她如今只想远远离开他,再也不要见他!

“阿凤,你怎么能这么说?!”感觉到她对自己强烈的排斥和冷漠,太子不高兴了,沉着脸道,“说什么配不配,你本不是如此迂腐之人,难道你是讨厌于我,不愿意做我的太子妃?”

“没有,”慕容寒枝整了整衣袖,借着这个动作让狂跳的心平复下去,“我与太子殿下本就是萍水相逢,彼此之间并无什么承诺,我说过已经到了该离开的时候,彼此便好聚好散,什么讨厌喜欢的,有什么意思?”

太子大怒,才要发火,却突然恢复了面色,冷笑道,“那你便不怕说穿身份之后,惹得父皇大怒吗?”

这个人,一到了情形对自己不利之时,那卑鄙本性便暴露无遗,他就是吃定慕容寒枝离了他便不能活,就以此为要挟。可他怎就不想想,他越是这样,慕容寒枝就越是瞧不上他,连最后一点转寰的余地都没有了。

果然,慕容寒枝一听这话,半点惊惧之色都没有,只是冷冷看着他,神情傲然,“太子殿下既然如此说,那只管依着自己的意愿行事,我无话可说。”

想要挟她吗?做梦!自从在孤竹无虞手上走一遭,她已经是死过好几次的人,而且这世上再没有属于她、值得她留恋的人或事,她能被什么威胁?

“你----”太子又一次被噎住,他原也没想把事情弄僵,只想唬一唬慕容寒枝,让她知难而退罢了。凭良心说,这些日子慕容寒枝帮了他不少大忙,他就算再卑鄙,也不可能把这一切全都忘掉的。

两个人正僵持着,裘公公尖细的嗓音响起,“皇上驾到!”

皇上?

两人同时愣了愣,彼此对视一眼,把个人恩怨先行放下,迎出门去,“儿臣参见父皇!”

“云暮也在?”曲天昭看起来有些疲累,神情也很烦躁,看来雪池国最近动荡不安,他已寝食难安,心神俱疲了,“起来吧。”

两人谢过恩,站起来退过一遍,聆听父皇教诲。

曲天昭揉着两边太阳穴坐了下去,“凤吟,朕一直听他们说,你确实能知过去未来,能不能替朕看一看,雪池国命数如何?”

好个君王,真是有志气啊!平时不知勤政爱民,信任忠良,到了如今份上,把希望寄托在子虚乌有的传言之上,为君者尚且如此消沉,悲观丧气,子民还有何指望?

慕容寒枝微一怔,待到明白他的意思,不禁暗里冷笑,面色却惶恐不安,“承蒙父皇厚爱和信任,但那些只是市井传言,不足为信,凤吟只是一介弱女子,如何能知过去未来?”

“是吗?”曲天昭眼神一冷,抬头看她,不掩其中的失望,“那端木旋风一案,你如何会知天有预兆?”

“那件事只是巧合,”慕容寒枝暗暗叫苦,没想到曲天昭现在还记得这事,这叫她如何解释,“天降红云,只是偶然,与端木将军之案并无关联,儿臣那般说,只为震慑真正的凶手罢了。”

太子一听这话,也愣在当地,好半天才回过神:这个阿凤,胆子也太大了吧,居然能把毫无关联之事说的头头是道,也亏得她想得出来。

“如此----”曲天昭一时也无法可想,站了起来,“那就日后再议吧,你且在这里住下,其他的事再说。”

他才要走,慕容寒枝突地想起日前与曲云烟谈及她母妃之事,便上前一步,“父皇留步,恕儿臣冒昧,儿臣想知道,母妃她----”

自打回宫,她就一直不曾见到曲云烟和太子的母妃,那时候是因为有连相在,现在应该可以见到了吧?

“对啊,”她一说起这件事,太子才恍然大悟般,“父皇,母妃可安好?儿臣也很久看不到她了。”

他还好意思说呢,这儿子做得也太不孝了,慕容寒枝并非真正的公主,还记得问一声,他却直到如此份上才想起来。看来他是只顾着重掌大权,什么亲情之类的,不要也罢。

曲天昭只是哼了一声,并无特别反应,“在昭月宫,之前大半也是她自己不肯见人,朕也没将她怎样。”说完他头也不回地离去,背影冰冷得可怕。

“不是他们拿母妃的命相要挟,云烟还用回宫来?”太子对曲天昭的无情相当不满,不敢明着反驳,小小声地表示一下不满,而后回过头来,“阿凤,你也累了,先歇着吧,我先去看看母妃,向她禀报这些事,不然…她会露出破绽来。”

按理来说,应该是慕容寒枝这个名义上的公主得去向母妃请安,可她毕竟不是太子和云烟的母妃,也就是良妃的亲生女儿,自不必去见,可曲云烟现在身份是婢女,也不能直接面见良妃,这事儿还真是难办呢。

等了一会不见慕容寒枝回话,太子知道她还在为刚才自己的所言所行生气,不禁有些讪讪然,无趣地离开了。

他才一走,曲云烟就从内室走出来,眼神愤怒,“都说无情最是帝王家,我今日算是见识了!皇上,太子,没一个是好人!”

原来她随慕容寒枝过来凤鸣苑之后,就很少出来见人,刚才见太子和皇上都在,她便不曾出声,结果把他们的话都听了去。共妖页圾。

曲天昭对良妃无情也就罢了,他本就是个喜新厌旧之人,何况良妃性子淡泊,也不懂得奉迎讨巧之法,可太子是良妃的亲生儿子,却一直没想起母妃来,算什么事?!

“云烟别恼,太子也是被近日发生的事闹得心烦了,暂时顾不上其他。”慕容寒枝知道她在气什么,温柔笑着安慰,说起来自打太子把话说开,她就再不肯叫他一声“皇兄”,也不怕因此而露了破绽。

曲云烟冷笑一声,“他有什么好烦?一切还不都是公主明里暗里地相助,力挽狂澜,他现在还不知道落到哪里去呢!”

她还真是不把慕容寒枝当外人,对于一直以来发生的一切,她也看得相当透彻,对慕容寒枝更是不吝夸赞之词,比起太子和曲天昭,她绝对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女子。

慕容寒枝淡然一笑,“云烟快别这么说,我能做什么呢,是天佑雪池国罢了。”虽然她从不信鬼神之说,但这面子上的话还是得说的,曲云烟对她是够坦诚,但防人之心不可无,万事还是小心一点好。

第142章 真假公主

不过,话又说回来,自打她听太后说起,曾听她身边的婢女云烟说出连相和奉阳王互为制衡一事。她越来越发现,曲云烟对一些事见识颇为深刻独到,似乎学识不低。

更奇怪的是,曲云烟在入宫之后,大部分时间都一个人呆在房间里,对周围之事极不关心,就算偶尔在人前出现,也是沉默寡言,有时望着高高宫墙发怔,眼神里充满渴望与某种期盼,心事相当重呢。

“才怪!”曲云烟不停地冷笑,好像不这样不足以表达她对此的不屑一般,“天若真佑雪池国,就不会要了奉阳王的命,让雪池国陷入岌岌可危的境地!天佑雪池国?哈哈,笑话!”

她在宫外十几年。原本对宫中一切都不熟悉,也不了解所有人,就只有太子有时来看她,她只信任这个唯一的亲人。

可现在她越来越发现,太子根本不是她想像中那般真正无私、无可挑剔,相反,就跟慕容寒枝一样,她对太子实在是太失望了。失望到她一天都不想再留在这里!

慕容寒枝一时无言,大概也感觉到她心头强烈的悲愤,她差点不知道该怎么说,“那,你不想做回这个公主吗?”看曲云烟丝毫不关心雪池国的命运,也不想将这些揽上身,她不禁觉得身上一阵发冷,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有什么好?”曲云烟冷笑,“我宁愿一直待在宫外,终老一生!”事实上她也确实是如此打算的,如果不是被连相和奉阳王逼迫的话。

慕容寒枝无声苦笑,以手抚额,闭上了眼睛。为什么所有人都理所应当地认为她应该担负起这一切,而自己却置身事外?如今她想要离开了。却觉得好像落进了深渊之中,怎么都出不来?

局面就僵在这种境况之下,谁也不能再进一步,或者说令事情有更好的改变,太子是想将慕容寒枝纳为太子妃。想曲云烟留在宫中,好好照顾她,然曲云烟和慕容寒枝则一直想着要离开,他们的意愿彼此相悖,谁都不肯、也没办法让步,真是够尴尬的。

几天之后,慕容寒枝再为曲云烟脸上的伤口上药,捧着她的脸左看了右看,满意地点点头,“不错呢,云烟,你脸上的伤口已经几乎看不出来了----嗯,云烟的脸样儿真是清灵通透呢。”

“公主就直接说我貌丑就好。我不会生气。”曲云烟淡炎回一句,看上去对容貌不甚在意,但握在手里的菱花镜则一直反面向上压在腿上,怎么都没勇气翻过来看。

她从小就知道,自己虽是金枝玉叶身,但容貌一般,在宫外穿着寻常女子的衣服,她丝毫没有什么引人注目之处。

不过话又说回来,容貌再不出众,也不该在一怒之下拿自己的脸出气,除了让自己受折磨,别人又受到什么损失了?

慕容寒枝一愕,没想到她会把话说的这般直接,不禁觉得有些好笑,“云烟何必如此说,还是你觉得,我是以貌取人之人?”

“世人不都如此吗?”曲云烟扬了扬眉,“忽”一下把镜子反过来,照到自己脸上,眼中有明显的意外之色,“还真是看不太出来了呢!”

当初她把自己的脸毁成什么样子,她都不敢再想,做梦都没有想到,容貌还有再恢复的一天。脸上的这些伤痕极淡极淡,如果不刻意去看,只须施以薄薄的脂粉,便完全可以遮盖得住,阿凤的医术还真不是一般的绝妙呢。

“好吧,是就是,也没什么打紧,我又不是男子,也不是云烟喜欢的人,不妨事的,”慕容寒枝抿着嘴唇一笑,“云烟放心,只要再用几天药,这些伤痕就会完全消失了。不过,云烟以后千万记得好好爱惜自己,莫要再做出伤害自己的事,知道吗?”

不知道从慕容寒枝哪句话开始,曲云烟的脸色突然就变得苍白,嘴唇也一微微颤抖着,仿佛不胜痛苦,“伤害自己…”共狂边划。

见她如此反应,慕容寒枝一惊,本能地以为她又想起当初的毁容之痛,赶紧扶住她的肩,“都过去了,云烟,别再想,别再想了!”

曲云烟颤抖着,死死攥紧了菱花镜,咬紧了嘴唇,眼里露出又恨又痛的神情来。

两人正沉默间,桑雨在门外道,“公主,太子殿下派人过来,说是要公主去昭月宫见良妃娘娘。”

慕容寒枝一惊,过去一把拉开了门,“什么?”

“呃,”桑雨被闪了一下,她刚才应该说的很清楚,怎么公主没听到吗?“太子殿下派人来…”

“我是说,太子是要谁去昭月宫见良妃?”慕容寒枝打断她,有些急,太子是要她这个假公主去,还是要曲云烟这个真公主去?

“啊?”桑雨彻底被她给问懞了,张口结舌站在当地,说不出话来:不过是去昭月宫而已,怎么越来越说不清楚了?

曲云烟已趁着这一耽搁恢复冷静,拿过面纱来戴上,起身过去,“公主,一起去吧,奴婢要服侍公主的,不是吗?”

慕容寒枝看了她一眼,脸上隐有忧色,曲云烟跟良妃母女连心,万一到时候彼此控制不住,抱头痛哭之类,惊动了其他人,可怎生是好?可看曲云烟似乎相当冷静,也许是她太过杞人忧天了也说不定。“也好,走吧。”

昭月宫不大,而且地处雪池国皇宫最偏僻的角落,每到月上之时,也是最后一个被照到的地方,居于此处,不知道是良妃自己的意思,还是曲天昭故意将她冷落,因为这里实在太像一座冷宫别院。

走到昭月宫门前,曲云烟和慕容寒枝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感受到彼此的无所适从,转头对视一眼,还是慕容寒枝先开口,有些不安,“云烟,我想还是对良妃娘娘说实话的好,何况现在已无人能胁迫得了皇上和太子,她是你母妃,总不会害你。”

“她若不会害我,就不会将我送出宫十几年,不闻不问,”曲云烟冷笑一声,眼神轻蔑,“其实这些年不见,我已快要忘记母妃的样子,如果不是念着我是她的骨血,我断断不会回来!”

慕容寒枝被噎一下,不知该怎么说,“其实也不是这么说吧,天下哪有不疼自己孩子的娘亲,良妃娘娘身在深宫,有很多事也是身不由己。”

当年良妃将曲云烟送出宫,是因为算命师的话,说什么女儿的命相与皇宫犯冲。就皇室中人而言,最听不得的就是这种话,何况曲天昭将江山社稷看得这般重,自然是深信不疑。

再说,如果当初良妃娘娘力排众议,硬是将曲云烟留在宫中,若是雪池国出了任何差池,曲天昭必会怨到她们母女身上去,凭良妃一人之力,又如何保护得了女儿?

听她这般说,曲云烟看了她一眼,怒气倒是很快平复下去,“公主倒是会说话,既如此,便给她一个机会。”话落,她从袖中掏出一块锦帕递过去,“公主把这个蒙在脸上,把外衫除去。”

什么?慕容寒枝不解,下意识地接过来,“云烟,你是要----”她外面穿了一件湖水绿宫装,若是除去,内里便是鹅黄色罗裙,与曲云烟所穿倒大致不差。

“等下她若能一眼认出我,便是她时时将我念在心上,”曲云烟目光炯炯,不怀好意一般,“否则,这个母妃不认也罢。”她倒真会捉弄人,事到临头想出这么个法子来。也不想想她们母女毕竟隔了十几年不见,她跟慕容寒枝又都蒙上了面,这要良妃怎么认?

慕容寒枝哑然:亏你想得出来。然曲云烟已经决定要如此,尽管觉得这样对良妃不公平,但她也很想知道,良妃到底能不能认出谁是她的亲骨肉,便依言将外衫除去,交给桑雨拿着,再把锦帕遮到脸上去。

进了内堂,太子已负手等候多时,看到慕容寒枝和曲云烟这奇怪的样子,他不禁一愣,“你们----”

桑雨上前一步,如此这般一说,太子不禁瞠目,“云烟,你还真会玩,不过我已经把阿凤假扮公主的事跟母妃说了,母妃并无什么反应,只说知道云烟恨她,无颜相见。”

曲云烟身子一震,指尖不住颤抖,喘息声也变得急促,“她----”

“在里面,”太子扬了扬下巴,眼前浮现出母妃瘦削苍白的样子,心情颇为沉重,“阿凤,母妃也说想见见你,云烟,你们进去吧。”难怪太子之前的传话不明不白,原来良妃是想两个都见。

慕容寒枝略一沉吟,点了点头,“好。”她牵起曲云烟的手,发觉她掌心湿冷一片,轻轻叹息一声,“云烟莫要担心,你母妃想你十几年,总是盼着相见的一天的。”

曲云烟咬紧了唇,她的脸遮在面纱下,看不出是何表情,只是从她不停颤抖着的身子上,可见她心中何等澎湃,似乎不能自已,乖乖任由慕容寒枝将她领进了内堂。

内堂很暗,跟太后诵经念佛的地方很像,不同的是,太后供着的是一尊观音像,而这里供着的,则是一尊弥勒佛像,慈眉善目,笑口常开的,让人看着就不自觉地挑起嘴角来。

佛像旁边坐着一名女子,身着素衣,头上未戴任何首饰,看年纪四十岁上下,脸容憔悴而苍白,不知是衣服太大,还是她人太过瘦弱,她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挑在枝上的稻草人。这个人,就是太子和曲云烟的生母良妃。

见到慕容寒枝和曲云烟进来,良妃一直木然的眼神突然地就灵动起来,猛一下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跌跌撞撞跑到她们面前,眼睛来回在她们蒙了面纱的脸上看着,“你…你们…”

曲云烟下意识地攥紧了慕容寒枝的手,低垂了眼睑,心已狂跳起来。她从来没想到,娘亲居然会是这个样子!

在她印象之中,身为皇上的妃子,就算再不受宠,也应该锦衣玉食,享尽荣华,可是娘亲她根本就连寻常百姓家的妇人都不如!

尽管娘亲已经近在眼前,她却拼命控制着自己不扑过去,以冷漠地眼神看了良妃一眼,随即低垂了眼睑,她倒是要看看,娘亲到底能不能在这种情况之下,认出她来。

良妃抬起手,手背上布满青筋,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檀香味儿,使得这只手虽然柔弱,却有种可以让人安心的力量。“你、你…”她颤抖着,最终将手落在曲云烟的脸上,隔着面纱轻轻抚摸,深陷的眼眶中已有泪涌出,“你是我的孩子,我的凤儿!”

曲云烟身心狂震,整个人如同被点了穴一般,僵硬着一动不动,任由娘亲抚摸着她冰冷的脸,一种颤栗着的温暖包围了她,这一声“凤儿”,唤起了她深埋在心底十几年的记忆:好像在很久很久之前,有人曾经这样叫过自己。

慕容寒枝淡然一笑,摘下了面上的锦帕,恭身施了一礼,“小女子凤不栖,见过良妃娘娘,方才多有得罪,莫怪莫怪。”

看来,母女天性就是一种本能,不会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改变,良妃还是在看似不可能的情况之下,一眼认出了曲云烟,这应该可以多少消除她心中的恨意了吧?

良妃转目看她,眼中有感激之色,“你就是云暮所说的凤姑娘吗?嗯,一看便是天下少有的奇女子,多谢你救了云暮和凤儿。”说着话她对着慕容寒枝深施一礼,恭敬之至。

“不敢,”因为刚才戏弄良妃,慕容寒枝心下颇感不安,赶紧还礼,“小女子与太子和公主能够巧遇,也是彼此有缘,小女子何德何能,敢受良妃娘娘如此大礼!”说罢看了一眼仍旧呆立的曲云烟,心下不禁叹息一声,“娘娘想必有很多话要与公主说,小女子先行告退。”

良妃点了下头,慕容寒枝便退了出来,体贴地为她们关上了门。

太子坐在桌边喝茶,看到慕容寒枝出来,他放下茶杯一笑,“如何?”他问的自然是方才曲云烟试探母妃的事,其实看到慕容寒枝这样平静地出来,他就知道是个什么结果了。

慕容寒枝淡然一笑,“母女连心,意料之中的结果。”

太子点点头,目光渐渐变得炽热起来,虽然他仍旧坐在那里没有动,但眼神却动了,心也动了,“阿凤,你也看到了,母妃与云烟相认是早晚的事,那么我们----”

“我们也就到了该离别之时,是吗?”慕容寒枝轻轻巧巧地接过话来,笑颜不改,心下却暗自戒备,万一太子发起混来,她也好想法子脱身。虽说桑雨就在外面,可她毕竟是曲云烟这个真公主的侍卫,难道还能反了太子不成。

“什么?”太子脸色一变,没想到,到如此份上,慕容寒枝还是坚持要走,他就算再有耐性,也不禁怒从心头起,暗道阿凤一向分得出轻重,此番怎么如此不识好歹,怎么说都说不通。

“不是吗?”慕容寒枝微一侧首,眼睛里是调皮的笑意,这于一向沉稳的她而言,还真是少有的表情,“良妃娘娘只要认了云烟,皇上就没有不认的道理,何况有太子殿下你从旁劝说,你们一家团聚之日已是不远,我这个外人还不离开,留在这里做什么?”

“你怎是外人?”太子一听这话登时急了,跳起来就扑过去,慕容寒枝一惊,大步后退,却还是躲不过他,不过眨眼间,便落入他的怀抱,“阿凤,你我共过患难,你还曾救过我的命,如此大恩,我永世不忘!”

“那么,”慕容寒枝安静地呆在他怀里,不挣扎不反抗,只是眼神渐渐冰冷得可怕,带着凛然的寒意,似要直看进太子心底一般,“你就是这样对待自己的救命恩人?”

万未料到她会说出如此话来,太子怔了怔,被她的冷漠给吓到,下意识地松手后退,怔怔瞧着她,“你----”

慕容寒枝只是笑着,抬手轻拂了一下额侧的发,那一瞬间从她身上折射出的光华是如此之盛,就连太子这个国之储君也不禁为之心寒,仿佛在瞬间被绑缚住手脚,动弹不得!

两人都沉默着,想着各自的心事之时,曲云烟搀着良妃从内室出来,她已除去蒙面纱巾,露出本来面目,虽说她容貌称不上绝美,但毕竟是皇室血脉,这份种在骨子里的高贵仍是掩不住的。感觉到气氛不对,她冷目在太子脸上一转,已约略猜到方才发生了何事,“公主,我们回去。”

“罢了,”慕容寒枝苦笑,“在良妃娘娘面前,你还叫我‘公主’做什么,没得让娘娘笑我是鱼目混珠,娘娘既已知晓一切,小女子就应该叫你一声‘公主’才是。”

曲云烟抿了抿嘴唇,虽说觉得这样很是别扭,却也找不到话来反驳。

良妃静静看她一眼,神情安详,不禁让慕容寒枝在條忽间想起太后来,有刹那的闪神,耳边却是良妃温柔的声音响起,“凤姑娘深明大义,护忠除恶,我甚是佩服,也甚是感激,何来取笑一说?”

第143章 撞破别人的秘密

“娘娘谬赞了。”

良妃笑了笑,“此番若不是你这一计‘鱼目混珠’用得巧妙,凤儿还不知要落到何处去,只是凤姑娘如此做。实是担了极大的风险,我已骂过云暮自私,凤姑娘可别再气了,好不好?”

慕容寒枝微一愕,转瞬便明白良妃的意思,是要她别计较太子对她的无礼,良妃先前虽遭禁足,又不得曲天昭待见,心境却仍如此平和,从她身上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怨恨,还真是宽容得很呢。

“小女子不敢,”慕容寒枝心下转过无数念头,已是有了计较,“既然娘娘已认了公主,就请娘娘寻个机会向皇上禀明此事,还小女子自由之身。小女子感激不尽。”

看来指望太子放她是没可能的,这事还得从良妃身上着手,她要想跟曲云烟母女相聚,就必须正了曲云烟的名份,这一点是勿庸置疑的。

良妃沉默一下,眼露痛苦之色,“我明白凤姑娘的心情,凤姑娘替我们承担得也已够多。只是皇上对我冷漠日久。只怕…凤姑娘莫怪,我是为你担心,怕皇上震怒之下…”

慕容寒枝心一凉,无比失望:就是说,就算求情之人是良妃,曲天昭也不会念在曲云烟是他亲生骨肉,而自己又从未害过他们的份上,格外开恩吗?

那,她该怎么办?

从昭月宫回来,慕容寒枝的心情就相当沉重,凝重的脸色更是透着无尽的焦急和烦躁,旁人见她这样子,自然不敢上前打扰,何况她素来喜欢清静。他们便都躲得远远的,有吩咐再过来服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