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着龙袍的端木扶摇两手抓紧了龙椅两边的扶手,视线微向下,看着跪了一地的人,从未受过此等待遇的他满头满脸的冷汗,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在这一瞬间,他突然想起一句话:高处不胜寒。

到了这般时候,一切就算是尘埃落定,朝臣们将端木扶苏风光大葬,之后太后以新皇端木扶摇的名义下诏,国丧期间禁止民间一切婚嫁,新皇登基,改年号“顺元”,大赦天下。各部各司其职,做好自己份内事,一切等国丧之后再说。

端木扶摇尽管万般不情愿,但一朝登基为君,他也必须面对这一身份上的突然转变,这于他而言,是大到几乎无法逾越的障碍,也难怪他会整天烦躁难安,动不动就发无名火。好在那些侍女侍卫一向知道二皇子孤僻难相处,除了尽量侍奉好他之外,能离多远离多远。此种境况之下,端木扶摇心境有多苦闷,可想而知。

不过,万幸的是,一直以来有慕容寒枝在他身边,处处开导他,安慰他,尽管初时这几天很是难捱,然他毕竟还是坚持了下来。当习惯了这种傀儡一般的生活时,每日照旧做着些有他无他都可以的事,与从前相比并没有多大的差别,他也就不觉得多么难熬了。

既然这些事情都已经定下来,慕容寒枝也真到了该走的时候了,端木扶摇看出她的用意,自然不想她走,两个人面对面时,他就故意不提这件事,而是找些无关紧要的话来说,“对了,姐姐,我一直想要问你,你怎么让太后改变主意,让我做皇上的?”

“皇上,”慕容寒枝无奈地看着他,又一次纠正,“皇上如今已是万万人之上,且不可再叫我‘姐姐’,若是让人听到,我岂非百口莫辩。”

端木扶摇不以为然的扬眉,“有什么打紧,我一直是这样叫你的,何况我早说过,若有一天我真能万万人之上,你要在我身边,既然是我身边的人,我叫你一声姐姐,别人能说什么?”

慕容寒枝无言,苦笑一声,心道你愿意叫就叫吧,反正也没几天了,等我离开了,你想叫,我也没得听了。“其实我也没说什么,只是提醒太后,当心养虎为患。”

“是吗?”端木扶摇突然冷笑,“那你的意思是,我只是一只人人可以招之即来、挥之却去的猫,可以任太后宰割?”原来在姐姐眼里,他就这般不中用吗?那她助自己登上皇位,岂非成了天下最大的笑话?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想,”慕容寒枝一点都不意外,也一点没有惶恐愧疚的意思,“皇上切不可妄自菲薄,如今你是一国之君,金口玉言,你说的话哪个敢不听,打骂责罚任由你,你是虎还是猫,别人说了是不算的,你不明白吗?”

端木扶摇一怔,看到她眼中锐利的光,陡的明白了什么,禁不住汗颜,“是,姐姐,我明白了。”

“那,我也该走了,”这话终究是要说的,尽管心里难受得紧,慕容寒枝还是笑着说出来,“扶摇,我还是喜欢这般叫你,我知道你日后会面临无数的艰难险阻,但你已经是皇上,就该承担起一些事,不管怎样,你都要一个人,你千万小心,知道吗?”

尽管早知道是这样的结局,尽管她对端木扶摇没有男女之情,可为什么在即将分开时,她的心还是会疼得那么厉害,简直无法忍受?她是想不动声色地,或者说大方坦然地把这番话说出来的,可越说到后来,她眼前越是模糊,语声也越是哽咽,说到最后一句叮嘱之时,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眼泪已悄悄滑落。

端木扶摇咬着嘴唇,抬着下巴看她,自然是不想眼里的泪落下来:他可是男人,也是皇上来的,怎么能像姐姐一样哭。“你怕我出事,就不要走啊,你陪着我,我什么都不怕。”

再没有比这更直白的挽留,再没有比这更深沉的信任,慕容寒枝身子一震,脸色已煞白,“我…”

“别说!”端木扶摇却突然翻手压住她的嘴,眼里是强烈的哀求之色,“别说出来!你要走,那就悄悄地走,别让我看到,不然、不然我一定不会让你走,我要把你锁起来的,我会,一定会!”

慕容寒枝怔怔看着他,就算他不捂她的嘴,她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到这般时候,一切就已告一段落,慕容寒枝觉得,自己该做的事都已经做了:公主和温公子成功逃出生天,端木扶摇也登上了皇位,端木扶苏一死,妹妹的仇也报了,她再留下来,真的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

原本她是想着,只要妹妹大仇得报,她就追随她于地下,姐妹两个黄泉路上也好有个伴儿。可那时候之所以做如此打算,是因为她很清楚,报仇是一条不归路,无论以何种方式杀了端木扶苏,她手上都将染满血腥,也必将为望川国所不容,就算她不自行了断,望川国上下也不会放过她。

可谁知道,人算不如天算,端木扶苏死于暴病,她兵不血刃就报了仇,一下子就没了非死不可的理由,要知道人活着极其不易,只要能活,谁又愿意死?如果一来,她倒是开始觉得茫然,既然不用死了,她那接下来要去哪里,该去找谁?

其实,她是有人可以找的,比如凌翊,比如在望川国做质子的五皇子,再比如弟弟…“可我又算什么?”慕容寒枝自嘲地笑,几经艰难,再世为人,她这身子已经不止一个人要过,即使见了凌翊,能许给他什么?

回首这些日子以来,她不禁觉得像是做了一场梦,然才要有此感慨,她又忍不住地、悲凉地笑,从孤竹国到雪池国,再到望川国,一段又一段的,她岂止是做了一场梦那么简单!

罢了,罢了,就这样吧,虽然还是有那么多的不放心,放不下端木扶摇,放不下凌翊,可她已经累了,太累了!现在她只想找个没有人的地方把自己藏起来,好好地休息,好好地过几天平静的日子,至于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想明白这些之后,她也不再彷徨犹豫,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的东西,尽管端木扶摇有话在先,但她想着还是去给他道个别的好。此次一别,当永无再见之日,有些话还是得嘱咐一下他,再以后的事由他自己承担吧。

再一次,也许是最后一次走在望川国皇宫之中,慕容寒枝心中说不上是何滋味儿,原来心头压的东西多了,也便觉不得它的沉重了,只是觉得头脑里一片白茫茫,不知该何去何从。

“阿凤。”身后传来低低的、沙哑的叫声,尽管是大白天的,听起来也像是鬼叫一样,不由人不脊背发冷,忍不住地想要打哆嗦。

慕容寒枝猛地颤了一下,霍然回身,本能地答,“啊?”等到看清楚身后的人,她不禁愕然,“郇、郇妃娘娘?”端木扶苏驾崩,他的这些妃子们不是应该去出家为尼吗,这都十几天了,怎么她还在?

不过,郇真儿倒是真的瘦了很多,憔悴得不成样子,也难怪,任谁落到这样的地步,年纪轻轻,下半辈子就等于毁了,特别是对于享受惯了荣华富贵的她来说,这种心理落差,如何接受得了?

郇真儿慢慢靠近,苍白的脸上却有着异乎寻常的红晕,连眼神都躲避着慕容寒枝的脸,“我、我----”

“郇妃娘娘有事情要奴婢帮忙吗?”尽管已物是人非,但慕容寒枝从来不会瞧不起任何人,态度上依旧恭敬,想到之前郇真儿对她的信任和期待,一阵歉疚涌上心头,“郇妃娘娘,奴婢真是惭愧,没能帮到娘娘,实在是皇上----”

“我想,”郇真儿迟疑着开口,脸又红了几分,有种手脚都没处放的感觉,“你可能已经帮到我了。”说着话,她快速看了慕容寒枝一眼,好像在期待着后者能明白她的意思一样。

“什么?”慕容寒枝一怔,看到她的样子,心中蓦地一动,脸色登时就变了,“你是说----”共序边划。

“嘘!”郇真儿急得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眼神焦急,“阿凤,你千万莫要嚷,万一不是,那我不就、不就…”乍一发觉自己可能怀了端木扶苏的遗腹子,她也是又惊又喜,如果真是这般,至少她就不必出家为尼了,所以才想要找慕容寒枝确定一下。

而她哪里知道,慕容寒枝是与端木扶摇一心的,她这样贸然说出来,如果慕容寒枝的心再狠一点,为了维护扶摇而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她的孩子打掉,她岂非什么希望都没有了?

慕容寒枝被她这话搅得乱了心神,仓促之间不及细想,只是本能地替她高兴,“是真的吗?啊对,我是大夫,郇妃娘娘,我替你把脉!”说着话也不管两个人正站在当地上,她几乎是一把抓过郇真儿的手,替她把起脉来。

郇真儿紧张地看着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万一不是,那不就…

好在她并没有不安多久,不大会儿慕容寒枝已经欣喜不已地笑开来,“恭喜郇妃娘娘,你真的怀了龙胎!”

事情一旦得到证实,郇真儿即被巨大的喜悦淹没,反倒不敢相信了,“真的吗?真的吗?”

“是真的,”慕容寒枝轻叹,命运真是很奇妙,真没想到端木扶苏驾崩之前,还留下了这一点血脉,也不枉他来人世走这一遭。她恨的是害死妹妹的凶手,跟他的孩子没有关系,不是吗?“郇妃娘娘,你真的怀了孩子了。”话又说回来,端木扶苏已经驾崩,端木扶摇成了皇上,再说龙胎不龙胎的,岂非不伦不类。

“太好了,太好了!”郇真儿终于喜极而泣,“我、我的孩子!”手下意识地摸上还没有隆起的腹部,她又是一阵悲从中来:要是这个孩子早点来,她不就…

“娘娘,奴婢觉得,您应该将此事禀报太后,您说呢?”不然,这些先皇的嫔妃都要去双佛寺出家,这个孩子可就要跟着她吃苦了。而太后只要知道此事,念在这是端木扶苏唯一的骨血,她必也不会亏待了郇真儿的。

一语惊醒梦中人,郇真儿恍然,也顾不上悲痛,连连点头,“是,是是,正是!那,我先去了。”话音未落,她一手提起裙持,跌跌撞撞地去了。

慕容寒枝看着她身影消失,这才回过身,摇头叹息,“真是没想到,端木扶苏还有此血脉留下,太后必定高兴得紧----”然才说到此处,她心中凛然一惊,猛地想到一件事:既然端木扶苏有后,那太后怎么可能再任由端木扶摇做这个皇上?

换句话说,端木扶摇岂非…“糟了!”她暗叫一声不妙,不禁强烈后悔刚才不应该提醒郇真儿去禀报太后这件事。现在这样,端木扶摇无异于陷入更大的危机之中,这要如何是好!

这一来,慕容寒枝是完全没了主张,原地转了无数个圈,终于决定还是在走之前把这件事告诉端木扶摇,让他有个心理准备,也好早做防范不是。一念及此,她立刻向承恩殿飞奔而去。

承恩殿上,端木扶摇正对着面前摊开的奏折发呆,神情很挫败。他虽从小聪明伶俐,在旧住处时长日无聊,也读过不少书,但处理朝政之事却是头一遭,面对一本一本的奏折,和其上洋洋洒洒的文字,他会觉得无所适从,也不是难以理解之事。

何况他心里很清楚,他做这个皇帝,只为平衡各方面的势力,让他们暂时安定下来,这些奏折早已被大臣和太后的心腹们看过,无关紧要才呈上来给他看,做做样子罢了,他批不批的,于大局也没有影响。

就是因为这种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感觉,才最令他痛恨,偏生又无可奈何!而最叫他心神不安的是,他唯一信任、倚仗的姐姐不定什么时候就要离开,越发让他难以平静下心神,又怎么可能把精神气力放在整顿朝纲上去?

今天一整天,慕容寒枝都没有过来找他,他料想她应该已经离开了吧----因为他说过,要她走就悄悄地走,别让他知道。“好无情的人,我叫你悄悄地走,你就当真听话…你就真的不想在离开之前,再见我一面?”

谁料端木扶摇还不曾埋怨完,慕容寒枝就一步踏了进来,神情颇为无奈,“是你叫我悄悄走掉的,如今又来怨我,是什么道理?”

乍一见她出现,神情如此宠溺,端木扶摇简直惊喜莫名,像个孩子似的从龙椅上弹跳起来,连蹦带跳地跑到她面前去,咬着嘴唇直笑,“姐姐,你还没有走吗?我刚才、刚才没有说是你的错,就是----”

“皇上,”慕容寒枝还他一笑,但眉眼之间的担忧之色却甚是浓烈,“你已是皇上,要自称‘朕’,知道吗?”

“知道知道!”端木扶摇一迭声地答应,“我跟他们就这么说,跟你自在些。对了,姐姐,你是不是不走了?”

“皇上先别说这个,”慕容寒枝机警地向门外看了一眼,又瞄了瞄站在一边的侍女侍卫,“我有话要对你说,去里面?”

“好!”端木扶摇想也不想就点头,跟着板起脸,“朕要跟姐姐说话,你们在外面侍侯着。”

“是!”侍卫侍婢应一声,不敢稍有轻慢,他们算是看出来,这个凤什么的,虽然样子丑,但很得新皇信任,他们对慕容寒枝自然也不敢稍有得罪,想着以后还得多巴结着点儿呢。

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内室,慕容寒枝咬了咬嘴唇,反正也没更委婉的说法,干脆直接挑明,“方才我碰上郇妃,替她把脉,她怀了你皇兄的孩子。”

一听这话,端木扶摇还不曾醒过神,只是听她提及端木扶苏,他先皱了皱眉,而后冷漠地道,“是吗?那跟我有什么----”语声戛然而止,他猛地瞪大了眼睛,“你是说----”他一向聪明,这个中利害只要稍做联想,就完全想得明白。

“是,”慕容寒枝苦笑,“现在想必太后也已知道此事,扶摇,你的处境只怕…”

端木扶摇脸色开始发白,白得近乎透明,尽管一向把生死看得很淡,但想到宫中的血雨腥风,他眼中还是现出明显的恐惧之色来,不怎么有底气地冷笑,“那又怎样,反正我一个人惯了的,生死也不在我手,太后想要我的命,我又能奈她何!”

“扶摇!”听他这般意志消沉,慕容寒枝简直急得要吐血,“你怎么能这样说?如今我们也只是猜测而已,也许、也许太后并不会怎样,不过你也要早做防范才行,不然我走了…”

“反正你迟早是要走的,”端木扶摇赌气似的转过身去,眼前却一片模糊,他自己都觉得奇怪,已经哭了吗?“那我是死是活,也不关你的事,你还管那么多做什么!”

“我----”慕容寒枝登时语塞,继而无声苦笑:是啊,她原本是打算要走的,可是如今----

一时之间,两个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得措手不及,更是谁都没了主张,慕容寒枝怔怔看着他不住起伏的肩背,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助和绝望:难道,她只能眼睁睁看着端木扶摇在十个月之后,被太后以某种莫须有的罪名赶下皇位吗?

侍女来报,说是郇真儿求见,太后厌恶地皱起眉,冷冷道,“不见!”她才失去唯一的皇儿,心情悲痛可想而知,继位的端木扶摇又不把她看在眼里,她心神难安,怎么可能会见间接害死皇儿的这些嫔妃们!

“太后,”侍女小心翼翼的,“郇妃说她有很、很重要的事,说是跟…”她偷眼去看太后的反应,怕犯了什么忌讳,“先皇有关。”

“什么?”这宫中上下谁不知道,太后最恨人提起“先皇”两个字,这会让她想起惨死的皇儿,“那个贱人竟敢这么说?”

“太后息怒!”侍女吓得年通一声跪下,“郇妃还说了,太后一定会、一定会愿意听她说的,她、她----”

“是吗?”一听这话,太后突地就收敛了怒气,目光闪烁,显然已经想到什么。郇真儿一向进退有度,更不是不会看眉眼高低之人,既然敢冒着触怒自己的危险前来求见,想必真有重要之事也说不定。想到此,她挥了挥手,“让她进来说话。”

“是,太后。”侍女松了一口气,赶紧转身出去。

不大会儿,郇真儿有些气喘地进来,跪倒行礼,“妾身见过太后。”

太后视线略向下,看了她一眼,脸容冰冷,“你定要见哀家,有什么事?”还敢说跟皇儿有关,倒是要听听,她能说出什么来。

“回太后话,”郇真儿不惊不惧,叩了个头,“妾身方才找凤姑娘诊过脉,妾身怀了先皇的孩子。”

似乎有炸雷在头上响过,太后被打得脸色发青,张口结舌,反应不过来。“你、你----”

“太后,”郇真儿提高了音量,放慢了语速,一字一字道,“妾身怀、了、先、皇、的、孩、子。”

缓过一口气,终于确信自己没有听错,太后用力晃晃头,眼里开始有了惊喜之色,“郇、郇妃,你、你说的是、是真的?”

“是真的,”郇真儿用力点头,为免弄错,她特意找了太后也信任的凤不栖替她诊脉,绝不会错,看来端木扶苏第二次病倒之前的那一晚跟她共赴云雨,毕竟没有亏待她。“妾身真的有了身孕。”

“太好了!”太后颤抖着,落下泪来,“原来、原来皇儿还有后…太好了…太好了…”除了这个,她已经不知道再说什么。还以为自己再也没有希望,没有牵挂,原来苍天有眼,还给她留下皇孙,延续皇儿的血脉!

好,很好,端木扶摇,哀家倒是要看看,你能嚣张到什么时候!等郇妃生下皇儿…

依着她的狠绝和对端木扶摇的不喜,要郇真儿真的生下皇子,端木扶摇皇位不保是小事,恐怕…连性命也将葬送在她手里!若非如此,慕容寒枝又为何会急成那般模样!

第157章 妹妹是他杀的

不知道慕容寒枝跟端木扶摇已成生死之交,郇真儿还把“阿凤”当成了可信赖之人,只找她为自己调理身子、保胎,对慕容寒枝是一点防范之心都没有。

为保住这仅存的一点血脉。太后直接把郇真儿接在她的宫中居住,命人打扫出一处庭院,派了侍卫和侍女好生守护,真个是如临大敌一样的。群臣们自然还不知道端木扶苏留有血脉一事,太后就是要等着孩子出生,再狠狠出一口恶气。

每每看到郇真儿心满意足的样子,和太后眼中时时闪着算计的光芒,慕容寒枝就很是着急,偏偏又无法可想。当再一次为郇真儿诊脉,感受着指尖下的搏动之时,她心里陡地闪过一丝恶念:郇真儿信任她,这是绝佳的机会,别忘了她医术这般高明,只要稍稍在药中动点手脚,郇真儿的孩子就会以最自然不过的方式消失掉,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然这个念头只在心中转得一转。她浑身上下就出了一身冷汗,恨不得扇自己十几二十个耳光!天,她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残忍、如此血腥,为了保住扶摇,居然要害死一条无辜的生命!难道这宫中争斗就真的这般泯灭人性,使得原本最痛恨草菅人命的自己也差点犯下弥天大错?!

不管她想出什么主张,端木扶摇已经察觉到事情不对劲,将她叫了来,劈头就问,“姐姐。你为什么跟郇妃还有太后走得那么近?她们不肯放你吗?”

“不是,”慕容寒枝一阵一阵地心慌,话也懒得说,简单解释道,“你皇兄未驾崩之前,郇妃找我调理过身子,就是为了怀龙胎,倒是没想到。到这时候反倒如了她的愿。”

“哦,”端木扶摇这才放下心,随即皱眉,“宫中那么多太医,独缺你吗?姐姐,我不想你跟她们过往太甚,别让她们逮了你的错处去。”

知道他是在关心自己,慕容寒枝心中自是感动莫名,然这么久以来,他两个很少有推心置腹的时候,大都是端木扶摇全身心地依赖她,她其实并不清楚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或者说他是不是值得自己这样毫无保留地去帮助。

想到此,她心中陡然升起要试一试端木扶摇的念头,便假作担忧其实也不是假,只是她不会这样表现出来而已)地道。“扶摇,我这几日在太后和郇妃跟前,已看得她们对郇妃腹中孩儿很是看重,若是这个孩子出生,对你很是不利,你打算怎么办?”

“我?”端木扶摇愣了愣。随即冷笑,那笑容里却有着明显的落寞,“还能怎样!太后掌控着朝中大多数臣子,我这个皇帝做的更是不得人心,他们要我死我就死,还有什么办法。”那日谈及这件事,他们两个就不欢而散,如今旧话重掉,虽心中已有底,却还是相当不愉快的。

慕容寒枝倒是有话在先,他是猫还是虎,也不由太后说了算,可如今形势迫人,就算他有万般不甘,又拿什么跟太后一伙抗争----尤其是在慕容寒枝要离开的情况之下,他更是半点斗志都没有了。

“我有办法,”慕容寒枝高深莫测般一笑,不等端木扶摇问,她主动道,“扶摇,你忘了我医术很高吗,而郇妃和太后又这般信任我,那个孩子只要不出生,你就不会有事,只要我----”

“不行!”看到她眼中骇人的光芒,端木扶摇吓了一跳,想也不想就猛摇头,“绝不可以!姐姐你糊涂了吗,那个孩子何其无辜,我怎能为了自己活命就害他!何况他是端木扶苏的孩子,就是我侄儿,叫我害他,我于心何忍?”

话至此,看到慕容寒枝似笑非笑的样子,他突地明白过来,“你----”

“我自然是在试你,”慕容寒枝眼中笑意越来越深,也完完全全地放下心来,“扶摇,你知道吗,刚才你若有一丝一毫的犹豫,我便接着离开,再也不帮你。”幸好,端木扶摇没有让她失望,看来上天也要她留下来,继续帮扶摇度过这劫难。

知道自己被戏弄了,端木扶摇恼怒之余,不禁也觉得丢人,想不到会被姐姐给摆了一道。为了维护男儿尊严,他才要生气,突地听到她后面的话,不由他不惊喜莫名,“你、你不走了?”

“是啊,”慕容寒枝扬眉,“反正我一时也没处可去,不如继续留下,好吃好喝----当然,你若不喜欢,那就算----”

“我喜欢的!”端木扶摇急了,这本就是他盼望的事,怎么会不喜欢,说着话他扑了过去,一把将慕容寒枝的手握住,“我要你留下,真的,真的!”

慕容寒枝脸上一红,想要抽回手来,怎奈端木扶摇握得太紧,竟是抽不动,便叹息一声,任由他去,“你呀,当了皇上了,还像个孩子…”

端木扶摇只是傻傻地笑,高兴得不知怎么好。行了,有姐姐陪着,就算死,也值了。

慕容寒枝虽有心助端木扶摇摆脱这种危机与困境,但她毕竟不是望川国中人,手上也无权势,想要跟太后斗,谈何容易。看着太后无所不用其极地保护郇真儿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更越来越不把新登基的皇上看在眼里,她就算再急,一时也没有办法可以想。

而郇真儿和太后对她更是倚仗得紧,郇真儿的身体也一向是她在调理,有些事她很清楚,但就是无能为力。不过,太后也不是笨蛋,她已经注意到慕容寒枝尽管对自己很恭敬,跟端木扶摇却也走得很近,不禁心中起疑,直接问到她脸上去,“阿凤,哀家见你时常出入承恩殿,怎的,你对皇上有意?”

慕容寒枝早料到自己这样两边应付,早晚会出岔子,所以早想好了说辞,只是太后这一问,明显出乎她意料之外,也愣了一会才连连摇头,“太后恕罪,奴婢怎会有此心,只是对皇上有感激之情罢了。”

感激?这回轮到太后发愣,“此话怎讲?”先前怎的没听说端木扶摇跟阿凤有所接触,什么时候施了恩惠于她了?

“回太后话,”慕容寒枝不惊不惧,淡然答道,“先前奴婢的主子,就是雪池国公主亡故,那时候太后正忧心于先皇之事,奴婢也不敢打扰太后,可奴婢在这宫中举目无亲,许是皇上对奴婢起了怜悯之心,因而替奴婢张罗了公主的丧事,所以奴婢感激皇上,想寻机会报答一二。”

她这样说也不全是空穴来风,至少她把实情告诉端木扶摇之后,得了他的谅解,她心里也好受了些,对她来说,也算是恩德。

“原来如此,”太后倒是没再继续追问,但眼神之中有明显的怀疑之色,“皇上对你很是信任?”阿凤既得皇上信任,就不可能跟她一心,换句话说,阿凤明知如此还留在她身边,岂非是皇上的眼线?

被她锐利的眼神吓到,慕容寒枝心中一凛,暗道太后果然不是好对付的角色,得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应付才行。“倒也说不上信任,就是因为先前见过几次,有几分熟悉。”

“是吗?”太后目光闪烁,显然在打着什么主意,“那皇上对你可好?是不是经常跟你说说体己话?”

慕容寒枝愕然,看到她的眼神,随即明白了什么。想到必须想办法保住扶摇的皇位,也要保住自己的命,现在跟太后明着抗争是极不明智的,唯一的法子就是虚以委蛇,让她相信自己,才会有机会翻身。

明白个中利害之后,她立刻将姿态放低,装出一副柔顺但有所求的样子来,“太后明鉴,奴婢的主子已经亡故,奴婢如今孤苦无依,皇上对奴婢施了恩德,奴婢自当要回报,不然…”

“那哀家对你没有恩德吗?”听出她有意投靠,太后的眼睛越发亮了起来,“而且哀家一直很信任你,不然就不会把皇儿和郇妃都交由你诊治,你还信不过哀家?”她的脑筋转得不比人慢,已经想到既然阿凤可以自由出入承恩殿,得皇上信任,那由她来监视皇上的一举一动,而后来向她报告,真是最好不过。

“奴婢当然感激!”仿佛怕答慢了就被怀疑忠心一样,慕容寒枝立刻抬头,急急地表明态度,“太后对奴婢这般信任,还赏赐奴婢那么多,奴婢对太后感激不尽,万死难报!”

“罢了哟,”太后赞赏地笑笑,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心,“哀家可指着你呢,怎么会让你死,皇上新登基,很多地方会不合时宜,你也知道,哀家与甚少见面,也不好时时提点他,就由你多多费心,做个中间人,你看可好?”

这话说的,真是够委婉,也够毒辣。慕容寒枝暗里冷笑,面上却装出先茫然、后是被委以重任的激动与兴奋,叩下头去,“奴婢遵旨!”

太后满意地点点头,眼里闪着算计的光。很好,只要能够掌握端木扶摇的一举一动,她就稳立不败之地,只要等郇妃生下皇子,她再随便找个理由把皇上废掉,这朝中还不继续由她说了算?

其实处于这样的境地,端木扶摇除了觉得苦闷之外,没打算就这样坐以待毙,也曾想法子来应对。可从小到大,他不为人所喜,无权无势的娘亲早已过世,他这般孤苦伶仃的,又能有什么办法力挽狂澜?

真要说起来,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死亡之前的等待,是明知道有人要杀你,你却没有办法闪躲,没有办法改变这种结局,对于从小就受尽屈辱嘲笑的端木扶摇来说,再没有比这更讽刺的事了。

这样一来,端木扶摇的心情有多抑郁,可想而知,也难怪慕容寒枝每次看到他,他都是紧锁愁眉,郁郁寡欢,她宽慰过他几次,到得后来,实在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今日一进殿,情形还是跟往日惊人的相似,慕容寒枝不由无声苦笑,“扶摇,今日太后找我说话,要我代她监视你,你可要小心了。”太后居心叵测,却还没有被群臣知悉,她要动端木扶摇动手,还真是防不胜防。

“我能怎么小心?”端木扶摇苍白着脸看了她一眼,但神情还算平静,显然已经接受了这样的现实,“反正是死是活的,也不在我,算了,不说这些,我叫人准备了酒菜,姐姐,陪我喝一杯。”

喝酒?慕容寒枝这才注意到,端木扶摇面前的桌子上果然摆了几样精致的小菜和一坛酒,她抿唇一笑,“你不是说从来不喝酒的吗?”从小无人侍奉,端木扶摇连吃饭都是三餐不继,哪有酒可以喝,这酒量更是小到没有,还学人家借酒浇愁是怎么的。

“随便喝一杯,没什么,”端木扶摇赧然,招呼她坐下来,端起酒杯,“喝吧。”他本来要说什么,慕容寒枝不得而知,只是从他眼中稍纵即逝的落寞当中,可窥一二。

慕容寒枝无言,也就不再劝解,陪着他喝了两杯。

果然,端木扶摇根本不会喝,第一杯就被呛到,剧烈地呛咳一阵,脸都憋得通红,不顾慕容寒枝的劝阻,再喝下两杯之后,他就醉眼朦胧,不知今夕何夕了。“姐、姐姐,我是不是、是不是、很没用…”

是啊,他是这么觉得的,之前身为二皇子,明明身份尊贵,却不受人待见,如今贵为皇上了,生死却操纵在别人手里。这皇宫之中,还有谁比他活得更辛苦,更窝囊?既然他的存在为所有人所不喜,那他活着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毕竟还是个只有十五岁的孩子,虽说已经尝尽人情冷暖、看尽世态炎凉,有很多事还是参不透,也难怪他会系下如此紧的心结,解都解不开了。

慕容寒枝心中一痛,眼前都有些模糊,尽管端木扶摇已经不可能看得清楚,她还是温柔一笑,隔着桌子伸手抚摸他火一样红的脸,“不怪你,扶摇,只是时不我与,不过,应该还有机会的。”

“呵呵,”端木扶摇像是听到了她的话,低低地、自嘲地笑,“有什么机会呢,我斗不过他们…斗不过…”

慕容寒枝死死咬唇,突然对太后一伙的恨意强烈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怎么会这样?!我知后宫争斗向来残酷血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可扶摇你从小吃尽苦头,却从无恨害人之心,手上也从不沾血腥,怎能无辜受累?”

“谁说我手上从不沾血腥…”端木扶摇挣扎着抬头看她,眼前依旧模糊一片,头脑晕眩得无法忍受,他无力地伏了下去,“我手上有血,好多、好多…”

“是吗?”慕容寒枝只当他醉了,看着他傻傻的样子,她就算再满腹心事,也不禁一笑,“很多吗?是谁的血?”

她这一问本只是笑话,却不料端木扶摇却接着就答,“就是、就是孤竹国公主。”

“什么?”这话一入耳,慕容寒枝不禁脸色惨变,“霍”一下站了起来,简直不敢相信,“你说什么?”

“就是她啊,”端木扶摇的头在胳膊上来回晃,好像很难受,眼前泛起一片血红,他快要吐出来,“我手上的刀…刀插进她、她心口的时候,她的血、血流了我满手…”共序亩扛。

不,不,不是这样的,不是!越是听下去,慕容寒枝的脸就越没有人样,心也疼得像是被人一刀一刀砍着,简直无法忍受!怎么会是这样?!寒叶、寒叶明明是端木扶苏害死的,怎么会是、会是----

“雪池国公主,是你杀的?”为确定端木扶摇不是酒后乱说话,慕容寒枝强自镇定,死死抠紧了桌沿,指甲都断在里面,鲜血流到地上去,她都无所觉。

“谁?什么公主…”端木扶摇醉得太厉害了,酒的后劲上来,他的意识已一片混沌,“孤竹国?她死了,很惨…我没想杀她…好多血…我快被折磨疯了…”

是的,不会错了。慕容寒枝咬着牙,慢慢坐了下去,全身紧绷着,心像是要从嘴里跳出来一样。当时的情景她虽没有亲见,但大致能料个差不多,必是端木扶摇在不得已的情况之下杀了寒叶!可就算有一万个理由,寒叶是死在他手上的,就凭这一点,就不可原谅!

端木扶摇伏在桌上的身体不动了,看来已经醉得睡死过去,他绝对想不到,一时的贪杯,会让他泄露了如此惊人的秘密,更想不到本来应该远在天边的、要杀掉害死妹妹的凶手的人,就在眼前!

慕容寒枝已经无法思考,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反应,只是呆呆看着端木扶摇无辜而纯净的睡颜,她如坠冰窖之中,欲哭无泪,心中浮起绝望地呼告:害死妹妹的可以是任何一个人,我都会毫不犹豫地去报仇!可为什么,偏偏是你?!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端木扶摇发现自己趴在桌上,昨晚吃喝剩下的酒菜更是纹丝没动,慕容寒枝也不知去了何处。

“人呢?”他才动了一动,头就疼得厉害,忍不住地呻、吟一声。看来侍女侍卫们得了他昨晚的吩咐,谁都不敢进来打扰,倒是听话得紧。

他无奈地苦笑一声,扶着重逾千斤的脑袋,摇晃着站起来,“姐姐?”没有人应声,应该已经离开了吧,可是没道理呀,就算姐姐要回去,也应该叫他一声才是,怎么任由他睡在桌上?

不对!心里陡得闪过不好的预感,他脸色大变,一把拉开门出去。

“参见皇上!”门口的两名宫女赶紧乖巧地行礼,态度恭敬之至。

“姐…凤姑娘呢?”端木扶摇板着脸,面无表情,状似不经意地问。

其中一名看起来小些的宫女赶紧讨好似地答,“回皇上话,凤姑娘昨晚就离开了。”

昨晚?端木扶摇越发肯定了自己先前的猜测,一定出了什么事,“那,她离开时有没有说什么,或者…”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不过这话他没有问出来,他跟姐姐之间的事,不想让外人知道。

“这个吗,”宫女果然面有迟疑之色,“凤姑娘离开的时候,好像是有些不、不高兴。”其实何止是不高兴,凤姑娘根本就是脸色铁青,眼神骇人,走起路来一阵风似的,感觉像是急着去杀人。

“是吗?”端木扶摇的心猛地一沉,料到这事儿肯定小不了,可姐姐会去哪里,他也不知道,这要到哪里去找?算了,那还是等姐姐来找他时,再问个清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