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章 痛舍

他力气极大,一旦用力,哪里是江采萍能够抵住了的,不由自主地被他拉着走,只能急切地朝韫仪道:“姐姐!姐姐!”

不等韫仪言语,李玄霸已是冷声道:“张九,给我拦着,不许任何人跟来。”

被李九挡住了去路的韫仪只得停在原处,无奈地看着他们逐渐远去。

直至来到月华池边,李玄霸方才松开了手,此处没什么人,只有几个下人在远处捞着昨夜留下来的莲花灯。栽种在岸边的柳树在沉寂了一个冬天后,已是抽出了大业十年的第一抹绿色。

江采萍揉着被他拉疼的手臂道:“你要做什么?”

李玄霸盯着她道:“这话应该是我问你才对,昨夜不是还好好的吗,为何今儿个一早与张九说那样的话,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江采萍不敢看他的眼睛,别过脸道:“总之…总之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就是了。”

“理由呢?”李玄霸追问着,他今儿个一早在将莲花灯交给张九拿去后,便去了城外的校场与那里的士兵比试,一直到傍晚时分才回来,哪知一回府,就听张九说了那些话,他连听风阁都没有回,就立刻来见了江采萍。

“没有理由,总之就是…”江采萍话未说完,李玄霸便打断道:“既是无理之言,那我就没必要理会了。”

“你!”江采萍又气又急,跺脚道:“你这人怎么这般无赖。”

李玄霸理所当然地道:“本就如此,无理之言,听来做什么。”

江采萍心里本就难过,再被他这么一搅,眼泪当即就下来了,哽咽地喊道:“随你听不听,总之我以后都不要见你,你再来我也不会理你!”

李玄霸没想到她会突然掉眼泪,他还是第一次瞧见江采萍哭,手忙脚乱地想要拿帕子,无奈他从来没有带帕子的习惯,觉得那东西太过娘娘气,又哪里取得出来,只得敛了袖子,一边替她擦眼泪一边道:“你…你别哭,我又没有逼你,就是想不明白而已,昨夜里不是还高高兴兴的吗?”

“是高兴,可是…”江采萍推开他,神色哀然地道:“又能高兴多久?”

李玄霸一愣,不解地道:“什么意思?”

江采萍深吸一口气,道:“你能给我一日一月甚至一年的欢愉,但能给一辈子吗?”

李玄霸不假思索地道:“为何不可以,你要是喜欢,我就每天让人在这月华池中点莲花灯,让你一年四季都能看到莲花。”

“我说的不是这个,而是…”江采萍一时不知该怎么说,努力理了理思绪,涩声道:“你是太守府的三公子,我只是一个小小的舞姬,你固然可以点一辈子的莲花灯,但我呢,我能够看一辈子吗?你会娶我吗?”

“娶你…”李玄霸显然没想得这么深远,挠着脑袋想了一会儿,道:“如果我喜欢,为何不可?”

江采萍含泪摇头,“就算你肯,那太守呢,二夫人呢,大公子呢,他们会肯吗?”

李玄霸低了头没说话,他虽然不如两个兄长心细,却也清楚自己的身份,李家怎么说也是一个大族,父亲是绝不会允许他娶一个平民女子为妻,更不要说还有一个二娘在一旁煽风点火。

在下人点起池畔以铜丝覆罩的路灯时,李玄霸凝声道:“或许我不能娶你为嫡妻,但…”

江采萍倏然接过他的话,“但会纳我为妾是吗?”在李玄霸点头后,她慢慢往后退着,一点一点拉远着彼此的距离,“可惜,我并不想与人为妾,所以…我们还是到此为止吧。”

“为什么?”李玄霸追上前,急切地道:“妻与妾只是名份之别罢了,我若纳了你,一定会对你很好,我可以保证!”

江采萍讽刺地道:“你可以保证一年两年,却不能保证一生一世。”说着,她朝李玄霸施了一礼,哑声道:“多谢三公子厚爱,可惜采萍福份浅薄,难以消受。”

在转身离去的那一刻,本已经止住的泪再一次落下,顺着下巴不断滴落在衣襟上,染湿了那一片桃红…

在她身后,李玄霸几次张口,终是没有说话,默默注视着那个单薄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

自那以后,李玄霸再也没有来找过江采萍,后者每日除了练舞,就是习乐,仿佛回到了以前,然韫仪知道,对江采萍而言,李玄霸,将会是她心中的一个抹不去的伤痛。

这阵子,李世民似乎很忙,一个余月来,他们只见过区区几面,且李世民看起来似乎心事重重。

二月十五,依例可以出府的日子,清晨起来,韫仪二人简单收拾了东西去林总管那里领腰牌出府,在走到府门处时,意外看到李玄霸也在,江采萍当即脸色一白,顾不得向李玄霸行礼,便匆匆往外行去。

李玄霸也不追赶,只是不疾不徐的跟在后面,待得离府十数丈后,方才加快了脚步,在一个僻静之处拉住江采萍,“我心意如何你是知晓的,为何要在才刚开始之时就扼杀一切,不给彼此一个机会?”经过数日的思量,始终还是不愿就这么放下江采萍,他知道今日江采萍会归家,所以一早在府门处等候。

江采萍努力忍着心中的难过,低头道:“采萍只是一介平庸女子,实在不敢高攀三公子。”

李玄霸沉了脸道:“就因为我不能娶你为妻,所以你就说这样的话?”见江采萍不说话,他气恼地道:“妻妾之名,对你来说当真这么重要吗?”

江采萍用力咬一咬唇,低声道:“是…多谢三公子错爱!”说着,她快步离去,李玄霸待要再行阻拦,一直默不作声的韫仪上前道:“三公子,对于您来说,妻妾或许名份之别,但是对于采萍而言,为妾,就意味着她这辈子都要低人一头,甚至有一天被你休弃出门,也无处申诉!”

李玄霸急忙道:“我若纳了采萍,好好待她尚且不及,又岂会休弃于她。”

第一百四十一章 征召

“每一个男子娶妻纳妾之时,都会这样说,可是每一年甚至是每一天都会有人被夫家休弃,嫡妻尚且好些,至少还可要求族中长老在宗祠中为之评理,妾室…却连踏进宗祠的资格都没有!”

“您与采萍往后还有漫漫几十年,这几十年里,你能保证永远不变心吗?保证即便有无数人在你耳边说采萍的不好,也始终如一的相信她爱护她吗?”

面对韫仪的言语,李玄霸无言以答,良久,方才道:“那么久远的事情我保证不了,但我可以发誓,一定会倾尽所有待采萍好,因为她是我第一个喜欢的女子!”

对于李玄霸的话,韫仪报以一声轻叹,“三公子,您如果当真喜欢采萍,就放了她吧,以采萍的家世,一旦攀上李家这种高门大户…必定会过得很辛苦;您喜欢采萍,想必也是喜欢她的笑容,喜欢她那种天真烂漫;可是留在您身边,早晚这一切都会消耗怠尽,这是您想见到的吗?”

李玄霸努力想要找到话反驳韫仪,结果却悲哀的发现,他…无话可驳,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们离去。

一路上又安慰了采萍几句,见她没什么大碍后,韫仪方才折身往双桥村行去,刚一踏进村子,她便觉得有些不对劲,以往她每次回村的时候,认识她的村民瞧见了都会主动打个招呼,可是今日沿路走来,一个打招呼的人都没有,偶尔遇见相识的,她主动招呼,对方也不过是点点头而已,一个个瞧着皆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村民的情况,令韫仪担心起武老三来,加快脚步往家中行去,所幸武老三还是与以前一样,瞧见她回来,满脸欢喜,一边剥着野兔皮一边道:“走累了没有,累了就去椅中坐着,爹这里很快就好了。”说着,他又想起一事来,道:“对了,我昨儿个打到两只山鸡,待会走的时候,你记得给二公子他们带去啊!”

“我知道了。”韫仪一边替武老三打来干净的水,一边问起今儿个村里的异样,武老三叹了口气道:“听说,皇上为了征伐高句丽,要征召士兵还有民夫,每一个县里,男子者只要非残疾,又合乎年纪的,每户皆要受征入伍,这一去,说不定就没命回来了,自然担心异常。”

韫仪皱眉道:“去年不是才刚征伐高句丽吗,怎么今年又要征?”

武老三摇头道:“谁说不是呢,年年打仗,年年征召,这日子还怎么过啊,听说隔壁的方大嫂日哭夜哭,眼睛都快瞎了,要不是咱家里就你我两个,与那征召不挨边,我也担心的吃不下睡不着。”说着,他又道:“打从如今这位皇帝登基后,咱们老百姓的日子是越来越难过了,以前好歹还是十户五户里面抽一个,如今却每户都要抽人,往后各地郡县都只剩下一些老弱妇孺,这可怎么办啊。老早的时候,都说生男娃儿好,如今一个个却都怕生男娃儿,为什么,还不是因为担心长大后会被强征入伍。”

听着武老三说杨广的不是,韫仪心里说不出的难过,她勉强辩解道:“皇上也不想难为百姓,只是高句丽一直对我大隋蠢蠢欲动,皇上为保国疆安稳,方才屡次征讨,只要高句丽对我大隋伏首称臣,自然就无需再征讨。”

“无需再征讨?”武老三不知韫仪心思,嗤声道:“哪里会有这么好的事情,你瞧着吧,就算不征讨高句丽,以后也会征讨什么低句丽、矮句丽一类的,不然就是再挖条什么大河,造一座什么宫殿,总之这位皇帝是绝不会让咱们有好日子过的,要不然哪里会有那么多的…”他压低声音道:“造反的事。”

“其实…皇上并没有爹说的那么坏,许多事情他都不知道,是底下那些官员欺上瞒下,祸国殃民。”话虽如此,韫仪底气却是明显不足,显然连她自己也不太相信,果然武老三道:“要说是小事他不知道,我相信,可如今是打仗啊,他身为皇帝怎么会不知道?还有那些开渠凿河、建造宫殿、加重税赋,他会一点都不知道?就说咱们家吧,那几亩田种出来的收成,有一大半交了税,剩下的都不够吃,要不是我经常上山打些野味,你又在太守府当差,连饭都吃不饱。”

“相信皇上这么做,定然有他的理由。”韫仪的话引来武老三疑惑的目光,“丫头,你今儿个是怎么了,为何一直帮着那个皇帝说话?”

韫仪掩饰的笑道:“哪有,我不过是把心里想到的说出来罢了,毕竟京城离着咱们这么远,许多事情是咱们不清楚的。”

武老三也没有深究,只叹然道:“总之啊,爹算是看明白了,这位皇帝老子在一天,咱们就不会有一天好日子过。”

韫仪沉默了一会儿,道:“对了,太守大人不是一向宽仁为怀吗,对于此事…就没有说什么吗?”

武老三苦笑道:“太守能说什么,他毕竟只是一个臣子,皇帝下了命令,难道不从吗?不过我听闻,太守已经向上面说了许多好话,原本所有年纪符合的都要受征,如今每户只征一个,可就算是这样,也让那些人家塌了天啊!”

沉默片刻,韫仪道:“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能有什么法子,除非是富户,以粮钱代征召的名额,听闻杜家…”武老三瞅了韫仪一眼,见她没什么异样方才继续说下去,“杜家就是这么做的,不过听说这样一来,他们原本颇为殷实的家底所乘无几了;即便是这样,也得在名字记上那些负责征召士兵民夫的官员册子之前,一旦记上了,就算有再多的银子也去不掉,一定得去。”

“笃笃笃!”屋外传来叩门声,开门一看,正是隔壁的方家嫂子,不等武老三言语,她已是睁着红肿的双眼奔进来,一把拉住韫仪的手哭求道:“梅雪,你在太守府做事,能不能帮我们求求情,让他们不要征你方哥儿,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活啊!”

第一百四十二章 晴天霹雳

韫仪为难地道:“方大婶,我也想帮方哥儿,可我只是小小的舞姬,这种事情哪里能说得上话。”

“你与二公子那么熟,一定能说上话;梅雪,我求求你,你就帮婶子这一回吧,你小时候,可没少喝我的奶,有时候你爹上山去了,你在我们家一待就是好几天,我都是好吃好喝,与方哥儿的一模一样,从来没有薄待过你,你可不能忘了啊!”

韫仪知道方大婶说的都是实情,武老三说过,以前他们父女没少受隔壁方家的恩惠,这些年两家关系一直很好,“您说的这些我都记得,可是这种事情,当真不是我能说上话的,就算是二公子,也做不了这个主。”

“不会的,二公子是太守公子,听说现在郡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他在帮着太守打理,他一定能做主的;梅雪,只要你帮了婶子这一回,婶子这辈子都会记着你的好,求求你!求求你!”她也是实在想不出法子,所以一知道梅雪回家,就立刻赶过来相求了。

武老三叹道:“方大嫂,不是丫头不想帮你,而是…实在帮不了啊!”

“可以的,一定可以的,老三,你帮我求求梅雪,要不然…我代方哥儿去,我…我很能吃苦的,什么活都能干,绝对不比方哥儿差,我一把年纪了才生下方哥儿这个儿子,实在不能让他有事;梅雪,让我去,我可以的,求求你!”

在他们说话之时,一个五十余岁的老汉奔了进来,他拉过方大嫂道:“行了,你就别在这里为难梅雪了,快回去吧!”他正是方大嫂的丈夫方大同。

方大嫂用力挣开道:“除非梅雪答应帮哥儿求情,否则我说什么也不走!”

方大同摇头道:“你这个疯娘们,这是梅雪能做的事情吗,我知道你是想借着梅雪与二公子说,可是…你没听那些人在说吗,这是皇帝的命令,就算太守也无能为力。”

方大嫂泣声道:“我不管,总之我绝不能眼睁睁看着方哥儿去送死!”

对于他的话,方大同除了叹气还是叹气,蹲在地上抓着头道:“难道我愿意让方哥儿去吗?可是我们能怎么样,如果不把方哥儿交出去,我们全家都要砍头,可惜我已经年过五十,不然还能替方哥儿受征。”

方大嫂恨极了暴虐苛刻的朝政,脱口道:“砍就砍,有本事他把我们所有人的脑袋都砍了,省得这样一回回地虐待人,简直就是不让人活命了,那个贼皇…”话说到一半,方大同已是紧紧捂住了她的嘴,慌张地道:“你这个疯婆娘,真想死不成,这种话是你能说的吗?”

方大嫂用力拉下他的手,含泪道:“不是我想死,而是那个贼皇帝把我们把死路上逼,我们就方哥儿这么一个孩子,他死了,不就等于我们死吗?”

“你也别那么想,说不定…等仗打好了,方哥儿就平安回来了,那咱们一家不就又齐齐整整了吗?”

“平安?”方大嫂嘲讽地道:“前些年村东头的老王被征去修那条什么什么河,回来了吗?去年村西赵家妹子那口子被征去运粮草回来了吗?”她抹把泪道:“那就是一个有去无回的死人坑,说什么也不能去方哥儿去。”

“你自己也说了,那是皇帝下的旨,你缠着梅雪也没用啊,都怪咱们命不好,偏偏生在这个时候,只能认命!”

方大嫂恼声道:“我偏就不想认命,听上次逃难来咱们这里的人说,外头好多地方都在造反,真把我逼急了,我就跟他们一起去,好歹还能挣到一条活路!”

方大同唬了脸道:“你真是越说越疯了,赶紧给我闭嘴,以后都不许再说这种荒唐话。”说着,他搓着手朝武老三,“老弟,刚才的话你就当没说过,千万不要往外头说。”

武老三连忙道:“方大哥放心,我与丫头绝不会往外说半个字,你只管放心,只是方哥儿的事…实在是帮不上忙,还请方大哥见谅。”

“我明白。”方大同拍一拍武老三的肩膀,拖着方大嫂强行离去,望着这一幕,武老三叹息不已,自言自语道:“这样的日子,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过去。”

韫仪黯然不语,心中是说不出的难受,如果母后在这里就好了,只要母后开口,父皇一定会答应赦免方大嫂一家。

只是…赦了方大嫂一家又能如何,全国上下还有成千上万的壮丁被征去充军、运送粮草乃至兴建工程,她与母后又有救得了几个?

正当二人皆因为方大嫂一家的遭遇而闷闷不语之时,外头再次传来叩门声,这一回比刚才重了许多,武老三疑惑地上前开了门,只见外头站了几个官差模样的人,当前那一个拿了一本册子,在打量了武老三一眼后,道:“你就是武老三?”

武老三小心翼翼地道:“是,正是小人,不知几个官差大人有什么事情?”

那官差在册子上写下武老三名字后,道:“三日之后,记得来县衙入档。”

武老三闻言心中一沉,入档二字意味着什么,他心里很清楚。可是…这不应该啊!

他赔着笑脸道:“这位大人,您是不是弄错了,小民今年已经五十岁了,并不在此次征召之列。”

那官差怪笑道:“我查过户籍册了,你今年四十九,尚未满五十,而且你常年打猎,体力甚至比一般年轻人还要好,上头觉得很不错,所以指了一定要将你征召入伍,具体负责什么,要等三日之后方才知晓。”

这句话对武老三而言,不吝于晴天霹雳,满以为自己已经年过五旬,不可能征召入伍,哪知道…突然之间就变成这样了。

韫仪亦听到了那官差的话,道:“朝廷有明令,只征二十至五十岁的男丁,我爹已满五十,你们怎可说征就征了。”

官差这会儿才看到韫仪,露出惊艳之色,语气轻佻地道:“想不到这寒门之中,还有如此姿色的女子,真是难得。”说着,便要来抚韫仪的下巴,后者连忙后退一步,避开那只令人生厌的手。

第一百四十三章 一岁之差

官差手落了个空,神色一寒,冷声道:“户籍册难道还会有错吗,再说,这种事情岂是你一个小女子能够说道的,总之名字已经记录在册,三日之后,前来记档!”

武老三这会儿已是回过神来,急忙道:“大人,您一定是看错了,小民记得很清楚,确确实实已经过了五十,不可能是四十九,小民…”

官差不耐烦地道:“行了,别废了,三日后若是见不到你人影,有何后果,你应该很清楚。”说完这句话,他便带着人走了,留下不知所措的武老三。

“怎么…怎么会这样的,明明…不可能,我五十了,真的五十了。”武老三语无伦次了一句,便要去追那官差,韫仪拉住他道:“爹,与他们说是没用的,咱们现在就去县衙,看那户籍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武老三连连点头,“对,去看户籍册,我明明就满五十了,怎么会是四十九呢。”

到了县衙,那里人因为征召士兵民夫一事,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没人搭理他们,好不容易有人肯理会了,一听说是要看户籍册,当即拒绝,即便他们说清缘由也不肯松口,还把他们赶了出来。无奈之下,韫仪只得与武老三一起站在县衙外等秦县令,也就与他还认得几分了。

等了约摸一个时辰,终于看到秦县令出来,待得认出韫仪父女后,秦县令念着李世民的面子,对二人颇为客气,将他们引到内堂说话,在听他们说完了来意后,秦县令抚着山羊须道:“这户籍册所记载的百姓消息,都是挨家挨户问来的,不可能会有错。”

一听这话,武老三顿时急了,起身道:“可小民真的年过五十了,没有撒谎。”

“你别急,本官这就让人去拿户籍册来,如果你当真年过五旬,本官自会将你的名字从册中划去,你只管放心。”

武老三闻言稍稍安了心,很快,关于本县的户籍册子便取了来,一同过来的还有主薄,他从那厚厚的一叠册子中取出一本,翻到关于武老三的那一页,道:“大人请看,武老三是十二月所生,距离年满五旬,还有两个余月,而他那一户中,又只有他这么一个男丁,理应入征。”

在听主薄说出年份之后,武老三急忙道:“不对,我是前一年的十二月所生,算起来还多了十个月。”

主薄将册子一递道:“你不信自己看,难道还会骗你不成。”

武老三不识字,韫仪代为查看,果然如主薄所言,尚差两月方满五旬,她皱了秀气的双眉,道:“爹,你当真没记错?”

“我自己的年纪哪里会记错,真的满了。”见韫仪不语,他心生不详,颤声道:“难不成…这上面记着我未满?”

韫仪沉沉点头,旋即道:“爹,可还有其他地方可以查到你的年纪?”

武老三涩声道:“这户籍册是唯一一处记载出生年月的地方,其他地方哪里会有。”

秦县令道:“既然确实年纪未满,那就一定要受征入伍,这是谁都不能违背的,想必你们也明白。”

武老三失魂落魄地点头,在与韫仪出了县衙后,他哽咽地道:“丫头,爹收东西的地方你都是知道的,爹走了之后,你好生看管,别让人给偷了,还有,记得去找刘媒婆,让她帮你找一户好人家,只要你好好的,爹就算死也瞑目了。”

韫仪被他说得心里难受,一下子红了眼,这几个月的相处,已是令她真正对武老三生出了父女之情,强忍着眼底的酸涩道:“爹你别说这样晦气的话,我不会让你有事的,我们…我们再想想办法,只要能够找到证明爹你年满五十的证据,就不用去了。”

武老三抚着韫仪盘成如意髻的青丝,强笑道:“傻丫头,这东西怎么证明,户籍册…想必是记错了,罢了,这是爹的命,爹认!”

“不要,我不认!”韫仪紧紧攥着武老三的胳膊,唯恐自己一松手,武老三就被拉去。

“真是个傻丫头。”武老三涩涩一笑,道:“你也别去为难二公子了,这件事…他帮不上忙的。”

“我…”韫仪正要说这件事她会想办法,眼角余光意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冯成,后者正躲在墙角用一种怨毒的目光盯着他们父女,见韫仪发现了自己,立刻转身离开。

韫仪未说什么,在回到家中后,她方才道:“爹,自从上次冯春秀那件案子后,冯成一家有没有来寻过你麻烦?”

“一开始有过几次,后来他们想是觉得无趣,就没来了。”说话间武老三又拉着韫仪来到屋后,指着一颗刚种的树苗道:“上次那些珍珠,我想着放屋里不放心,就埋在这里了,土下七寸就是了,千万别忘了啊!有这些珍珠还有那块虎皮当你的嫁妆,只要不是嫁入富贵人家,应该差不多够了。记着,一定要找一个老实且待你好的人”说着,他依依不舍地道:“爹这辈子最开心,最得意的事情,就是有你这个乖巧懂事的女儿,唯一可惜的,就是瞧不见你嫁人!”

韫仪迅速抹去眼中快要掉下来的泪水,哑声道:“爹你别说这样的话,我一定会想到法子的。”

如今大隋烽烟四处,四处都有起义军作乱,父皇应该全力平定国内叛乱,稳定民心才是,为何偏偏还要在这个时候发兵征伐高句丽?再这样下去,劳民伤财,民不堪命,大隋就真是堪虞了。

武老三不知韫仪的心思,还在那里絮絮的说着,待得到了傍晚时分,他哑声道:“很晚了,爹送你回去吧,记着爹刚才说的话,一人在家时,千万要把门关好了。”

“我一定会想到办法救爹,您不会有事的。”对于韫仪的话,武老三只当安慰之语,并未当真,毕竟此乃朝廷之命,凭韫仪一个小小女子,哪里能有什么法子。

第一百四十四章 冯立

在踏出家门后,韫仪并未往太守府行去,而是折身去了方家,方武两家为邻,他们很可能会知道武老三的年纪。

方大同今年五十四岁,倒是记得武老三比他小了三四岁,但到底是哪一年生的,却没什么印象了,毕竟武家是后面搬过来的,只能照着年纪大概推算武老三已经过了五十。

方家夫妇得知武老三也在此次征召之列,亦是一阵难过,事实上,他们除了难过或者哭泣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在离着太守府还有两条街的时候,韫仪瞧了一眼幕色四合的天空,道:“天暗了,爹您快回去吧,路上小心。”

武老三勉强笑一笑道:“爹没事,等把你送进太守府后再回去。”

韫仪明白他的心思,道:“相信女儿,一定会想到办法证明您已满五十,另外…”她想了想,终还是道:“您这两日留心着些冯家,刚才在回来的路上,我瞧见冯成鬼鬼祟祟地盯着咱们,指不定,这事与他们有些关联。”

武老三闻言当即道:“这种事情,怎可能与他们有关,我听闻,这次冯成也在征召之列。”

“不管如何,留心着些总不是什么坏事。”见她这么说,武老三点头道:“好吧,我设法打听一下。”

“天色越来越黑了,您快回去吧,明儿个我会再设法出府。”在韫仪的坚持下,武老三一步一回走的离去,在他走得不见踪影后,韫仪亦往太守府行去。

这些日子,因为征召士兵及民夫一事,弄得整个弘化郡人心惶惶,街上早早就已经没了人影,只能瞧见从窗子中透出来的灯光。

在将要走过那条街时,一道劲风突然出现在脑后,韫仪神色一凛,连忙屈身避开,几乎是在同一刻,一道寒光贴着她的头顶掠过,一缕发丝随之飘下!

韫仪惊出了一身冷汗,连忙回头看去,只见一道黑影就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

刚才她一直在思索武老三的事情,丝毫没发现有人跟在她身后,幸好刚才及时避开,否则已是性命不保。

在韫仪后怕之时,却不知对面那人这会儿也是满心惊讶,此人正是奉李建成之命悄悄回弘化郡除掉韫仪的冯立,他早在二月初之时,就已经赶到了弘化郡,因为李建成有言在先,让他不要在府中动手,所以他一直等到今日,刚才那一刀他贯注了至少七成的力道与速度,寻常人绝对避不开,除非…是有功底之人!

想到此处,冯立心中一沉,握着刀柄的手紧了一紧,神色比之刚才更加凝重,他想不明白,一个乡野女子怎会有武功?!

“你是什么人?!”对于韫仪的喝问,冯立以锋利的钢刀回答,每一刀都直要害。

韫仪闪避之余,眉头紧紧皱着,想不明白为何会有人要暗杀于她,难道…是李家知道了她的身份?不对,如果是李家,应该生擒自己,考问同党才是,岂会半句不问,就要杀她,且还只派了一个人来!

可是除此之外,她再也想不出别的可能,缠斗之时,她极力想要看清行凶者的模样,无奈天色昏暗,再加上那人刻意闪避,她一直未能看清;幸好这街上没什么人,否则看到这副架式,非得吓死不可。

冯立能够成为李建成的护卫,武功自是不弱,一把钢刀使得出神入化,令手无兵器的韫仪疲于应付,若不是后者轻功了得,这会儿已经伤在刀下。

不过,韫仪也不轻松,不断腾挪闪避,对体力消耗极大,这么一会儿功夫已是微微喘气,不行,她得赶紧想个法子,否则一旦体力不支,就会成为刀下亡魂。

想到此处,韫仪疾步前往奔去,像是要逃走,冯立见状立刻追上去,哪知才奔了几步,韫仪就突然停下了脚步,旋即回身朝冯立伸出右手,娇喝道:“看箭!”

冯立下意识地以为有袖箭射来,顾不得追赶韫仪,连忙躲到一边,然等了一会儿,并未听到破空之声,更未见到袖箭射来,方知自己中计,但已经来不及了。

“不要动!”随着这个声音,一只冰冷的手缠绕在他的颈间,尖锐的指甲紧掐着颈边一跳一跳的血脉,可以想象,只要他稍有异动,指甲就会破划那条人身上最大的血脉,一瞬间就可以要了他的性命,神仙也难救!

在制住冯立后,韫仪从他手中接过钢刀,代之架在其脖子上,然后慢慢走到他面前,在看清后者模样之时,韫仪惊呼一声,“是你?!”

她一直觉得不会是李家之人,可是眼前所见的,正是李建成的贴身护卫,而且…她不明白,冯立不是早就随李建成去河东了吗,怎么又会在这里出现?

冯立眸光一闪,欲趁着韫仪心神恍惚之际夺刀,然还未等他有所动作,韫仪已是回过神来,手中的刀一紧,冷冷道:“如果我是你,一定不会乱动!”

见被她识破了心思,冯心只得无奈地放下手,盯着她道:“你不是武梅雪,你到底是什么人?”他总觉得刚才武梅雪刚才躲闪的武功有些眼熟,但一时之间想不起来。

韫仪寒声道:“我当然是武梅雪,倒是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又为何要杀我?!”说话间,忽地心中一动,追问道:“可是大公子派你来的?”

冯立没有回答她的话,只道:“不对,你一定不是武梅雪,我…”话说到一半,一道灵光在脑海中划过,他脱口道:“我记得了,你的招式与那个刺客相同,你就是刺客!”

该死,果然是让他看出来了,不过…也无所谓了,因为她根本没打算放走冯立;这般想着,韫仪冷声道:“笑话,所有人都知道我自幼长在双桥村,我爹是武老三,怎可能会是刺客。”

冯立微眯了眼眸,“我不知道你用了什么法子瞒天过海,但我可以肯定,你必是刺客无疑!我若没猜错,你留在府中,是想伺机行刺太守,沈韫仪,你好大的胆子!”

韫仪眸光微闪,喝斥道:“说,大公子为何派你来杀我!”

第一百四十五章 落水

迎着她的目光,冯立忽地笑了起来,“你真以为大公子去了河东吗?其实大公子早就已经怀疑你了,他根本没走,暗自留在弘化郡,等着你露出马脚!”

“胡说,李建成他…”韫仪才说了几个字,冯立便一脸惊喜地朝她身后道:“大公子,她果然就是那名女刺客,赶紧将她抓起来!”

韫仪下意识回头,却发现身后空空如也,根本一个人都没有,糟糕,居然被冯立反将了一军,未等这个念头转完,胸口已是挨了重重一掌,同时另一只手被一只大力把持,刀刃转向,朝自己这边而来!

如果说冯立之前对除去韫仪还有那么一丝犹豫的话,那么现在是彻底没有了,当然,如果能够生擒更好!真是想不到,大公子原是怕她迷惑了二公子,所以派自己来暗杀,结果却发现,这个女子,根本就是之前逃走的女刺客。

只是说来也奇怪,明明之前将府中的人全部都仔细检查过,包括易容的可能,她又是如何逃脱?

韫仪到底力气不及,刀刃在冯立的强迫下,离着脖子只剩下一寸之距,冯立冷声道:“你若是现在束手就擒,或许还能活命!”

“活命?你还是担心一下自己吧!”说完这句话,韫仪忽地身子向后仰去,如无骨之灵蛇,双脚借势而起,重重踢在冯立下颌,后者猝不及防之下,连退数步,未等他反应过来,腹部传来一阵冰凉,低头看去,只见原本是属于自己的刀,这会儿正插在他的腹部,殷红温热的鲜血,正在顺着刀身缓缓往下滴。

韫仪面无表情地抽出梁血的钢刀,再次往其身上落去,冯立身受重伤,不敢硬拼,捂着腹部的伤口,疾步奔走,韫仪自然不会由着他逃走,紧追其后,冯立虽然受了伤,但关乎性命,他拼了所有的力气奔去,鲜血一路滴落在空旷的街巷之中。

随着鲜血不断滴落,冯立感觉自己的身子越来越冷,视线也渐渐变得模糊,情况极其不利,更要命的是,他突然发现自己无路可逃了,横在他前面的是一条数丈宽的河,正是郡内最大的一条河流――庆水河。

该死,怎么逃到这里来了!在冯立停下脚步之时,韫仪亦追到了,后者以刀相指,冷冷道:“是时候结束了!”

冯立喘着气,虚弱地道:“就算你杀了我,你也逃不脱,大公子一定会发现你的阴谋,将你碎尸万段!”

“是吗?可惜你已经看不到这一切了!”韫仪冷笑一声,没有与他再说什么,而是一步步向前逼进,冯立眼见走投无路,狠一狠心,咬牙道:“我就算死,也绝不会死在你的手里!”说完,他竟然纵身跳入河流之中,河水很是湍急,再加上天色又暗,很快就不见了冯立的身影。

冯立原本就重伤在身,这会儿又跳入如此湍急的河流中,可以说是必死无疑,但韫仪始终放心不下,在河边一直等到天亮,见冯立始终没有露头方才将钢刀扔入河中离去。

韫仪一回到府中,顾不得回乐坊,便匆忙去了静集轩,如今最要紧的是武老三的事情。

倒是巧,李世民正好要出去,看到她过来,停下脚步道:“怎么了?”

韫仪赶紧将武老三的事情说了一遍,临了道:“爹说他确实已经年满五十了,隔壁的方大叔也说应该是五十,可不知为何,户籍册却少记了一年,按它上面的记载,才四十九岁,这样一来,爹就在此次征召之列,他已经这么大年纪了,如何能够担得起沉重的劳役,所以我特来找二公子,可有什么法子?”

李世民这些日子一直在为征召一事烦恼,他不愿看到郡内的百姓遭受与亲人生离…甚至是死别的痛楚,却不得不这么做,只因为…这是洛阳那位下的旨意,任何人都不得违背;只是他想不到,竟然连武老三也在此次征召之列,他沉思片刻,道:“如果武大叔真的未满五十,那么征召是必然要去的,这件事…纵然是我也没有法子。”

韫仪急急道:“但爹记得很清楚,确实是已经过了五十,是那户籍册中记错了。”

在命下人沏了一盅茶给韫仪后,李世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但空口无凭,一直以来,百姓的年纪都是以户籍册为准,如果是一个黄毛小儿记成了中年人,那尚可说说,可如今只差一岁…根本无法辩别,空口无凭,他们是不会相信的。”

他的话令韫仪心中一沉,“这么说来,当真没有法子了吗?”

李世民想一想道:“你先别急,正好我今日要去趟县衙,你与我一起过去,再仔细看看户籍册子。”

“嗯,多谢二公子。”韫仪感激的说了一句,随李世民匆匆来到县衙,自从朝廷下令征兵之后,不论郡府还是县衙,都忙得不可开交,有些人为了躲避征召之令,想尽办法虚言谎报,所以县衙的人得挨家挨户的查点人数,如发现有说谎的,就抓回县衙。

秦县令不在,李世民直接去找了掌管户籍的主簿,问他要来了册子,此处的主薄四十余岁,叫卢升,韫仪上次来时就已经见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