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十九冷冷应着,她讨厌这种被人一眼看穿的感觉。

在借闫重山之手杀死慕千雪的计划被十五破坏后,她就一直在寻找机会下手,可惜迟迟未能如愿,眼见着明日就要进入金陵,十九终于按捺不住了,想出一个假扮店小二,以东家夫人生辰赠菜为由,在菜中下毒的计策,事后东方溯追查起来,大可以推说是西楚派来的追兵。

至于夏月这个多嘴饶舌,又总爱与她做对的丫头死了也不可惜。

对于自幼在神机营长大的十九来说,易容变声,并不是什么难事;她自觉这个计策天衣无缝,岂料被慕千雪一眼识破,实在可恼。

不过,既然已经动手了,她就绝不会半途而废,今夜必取慕千雪性命!

慕千雪不急不徐地道:“哪怕王爷查出是你所为,也无所谓?” 

十九黑幽幽的瞳孔微缩,寒如冰魄的声音自那张饱满的樱唇逸出,“没有人看到我进你房间,所有人都会以为是西楚追兵扮成店小二来杀你,包括…王爷!”

慕千雪突然觉得眼前一花,一抹青色伴随着凛冽的劲风迅速朝她袭来,未等看清,一只手已经扼住了她细嫩的脖颈。

十九居高临下地望着慕千雪,唇角微翘,“纵然你有千般智计又如何,一旦离开身边人的保护,杀你并不比杀一只蚂蚁费力多少。”

慕千雪仰头,嘴角噙着一抹令人诧异的微笑,“看来十九姑娘并没有弄清楚眼前的形势。”

“你说什…”十九倏然止了话语,神色僵硬地低头看去,只见一把小弩抵在腹部,比手掌还要短一些的一枝小箭已经扣在绷紧的墨弦上,只要慕千雪手指一动,那枝锋利的小箭就会立刻在她腹间开出一个血洞。

“你说谁的动作会更快一些?”慕千雪笑得一如平常那般云淡风清,仿佛此刻在谈论的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你什么时候拿在手里的?”十九脸色难看无比,她明明一直盯着慕千雪,怎么后者手里会凭空多出一把小弩来。

慕千雪往床架的方向看了一眼,“十九姑娘以为,我刚才过去,当真只是为了取帕子拭手吗?”

这把小弩是祠堂一事后,东方溯特意做来给她防身的,每晚临睡之前,她都会上好弦放在枕下,以防刺客;刚才发现店小二是十九假扮后,她就借着拭手的动作,悄悄从枕下取出小弩藏在袖中。

十九紧紧咬着下唇,狠一狠心肠,“顶多就是舍了这条命,与你同归于尽而已。”

“王爷他们就在隔壁的客房中,在你杀我之前,我有足够的时间呼救,同归于尽…不过是你一厢情愿罢了。”

十九面如寒霜,她不想承认慕千雪的话,却不得不承认,以现在的情形来看,她确实没有与之同归于尽的资本。

在几乎咬碎了满口银牙后,十九含恨收回手,目光如冰针一般刺在慕千雪脸上,“你想去告诉王爷?”

“与告状相比,我对另一件事更感兴趣,只要你肯坦然相告,或许我可以替你瞒下这件事。”虽然颈间的威胁已去,但慕千雪并未收回小弩,依旧对着十九的要害,令后者不敢轻举妄动。

“什么事?”尽管极力压制,十九眉眼间仍是透出一丝紧张,她终归还是害怕让东方溯知道自己的心思,因为那样一来,东方溯就算不杀她,也绝不会让她继续留在身边。

“为什么要杀我?”

十九一怔,她想不到慕千雪绕了半圈,问得竟是这么一个问题,静默半晌,她道:“你的存在,对王爷来说,犹如一张催命符,实在太过危险。”

“所以你就要杀我?”

“不错,只有你死了,王爷才能平安。”

慕千雪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或者对你家王爷来说,我是保命符也说不定。”

十九愕然望着她,“什么意思?”

“现在与你说了也未必会相信,你给我三个月的时间,三个月后我告诉你为什么。”

十九紧紧蹙了两道秀气的柳眉,她猜不透慕千雪究竟打的什么主意,“如果到时候你的答案不能令我信服呢?” 

慕千雪展一展袖,“我会待在金陵城中,你若不满只管来取我性命就是了,至于能否取去,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十九死死盯着慕千雪深不见底的双眼,在一番长久的思索与权衡之后,她深吸一口气,点头道:“好,我等你三个月!”

复辟南昭非一朝一夕可成,短短三个月,量慕千雪也掀不起祸及王爷的风浪来。

而且…她也确实很好奇,慕千雪为何会自称是王爷的保命符,催命与保命可是截然相反的两个意思。

第一卷 第四十二章 金陵城

第四十二章 金陵城

听到房中传来的声音,临空攀在窗外的十五暗舒一口气,收起了手中的袖箭,自从祠堂一事后,他虽未再说什么,却一直有暗中留意十九,之前见她易容装扮成店小二的模样,猜到她是想对慕千雪动手,故而悄悄潜到慕千雪屋外,观测屋中动静的同时,也在犹豫着要不要救慕千雪。

东方溯是神机营的主子,他们应该无条件遵从东方溯的命令,可是十九所言并非全无道理,留一心想要复辟南昭的慕千雪在东方溯身边,不知会发生什么样的事。

他本以为,以十九的能耐足以控制住情形,毕竟慕千雪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罢了,没想到最后竟是十九落了下风,这个慕千雪还真是利害得让人害怕,难怪萧若傲要追杀不休了。

若刚才慕千雪当真打算将这件事告诉东方溯,他就算冒着被发现甚至处死的危险,也要灭了慕千雪这个口,否则十九性命危矣!

十五踩着窗外的瓦片,悄无声息的回到自己屋子,摸黑取出火折子点燃了桌上的烛台,幽微的橘色光芒在照亮屋子的同时,也在十五身后投下一道孤寂的影子…

一夜无语,清晨起来后,众人收拾了东西,往金陵城行去,在离城门尚有一段路时,十五等人齐齐勒住马绳,不再往前一步。

夏月看到这一幕,蹙眉道:“公主,为什么他们不能跟咱们一起回京,只要不将他们的身份说出去不就行了吗?”

慕千雪抚着袖子,淡淡道:“你想得简单了,神机营虽一直隐身在暗处,不为人知,但创立近百年,多多少少有一些事情流传在外,一旦这么多人同时出现,很容易引起别人的怀疑,江越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王爷身边留一个十九就够了。”

她看了一眼似懂非懂的夏月,“还记得我与你说的话吗?”

一听这话,夏月连忙点头,“奴婢记得,要是有人问起,就说跟随王爷入宫救咱们的,是一群江湖上的亡命之徒,在将咱们送出西楚边境的时候,就离开了。”

“记得就好,此事关系重大,切不要说漏了嘴。”说完这句话,慕千雪闭目不再言语,不知是在养神还是思索事情。

夏月不敢打扰,掀了车帘好奇地望着远处渐渐清晰的巍峨城门,总听人说金陵城是这天底下最繁华的地方,车水马龙,繁华如锦,远非应天城所能相比,不知道是否真有这么繁华。

这是金陵的南城门,刚刚打开没多久,尚没什么人进出,守门士兵手执长枪肃然立在两边。

瞧见徐徐驶来的马车,两名士兵上前打算拦下检查,为首的小校眼尖,看到了骑在马背上的人影,连忙道:“睿王来了,赶紧让开!”

一听这话,那几名士兵皆露出敬畏之色,躬身退至一边,直至东方溯一行走远后,方才重新直起身子。

入城之后,江越去宫城向周帝覆命,东方溯则带着慕千雪往位于城东的王府行去,在又行驶了约摸半个时辰后,马车停了下来,旋即东方溯掀起了车帘,伸手道:“到了。”

即便是在面对成百上千的追兵围捕时,也从容不迫的慕千雪,这一刻却紧张的双手微微发抖,迟迟不敢握住伸至眼前的手掌。

“你在害怕什么?”

慕千雪深吸了口气,努力安抚着慌乱害怕的心,“南昭之祸,可以说是我一手促成,我…”舌尖麻木苦涩,不知该怎么继续下去。

“毁灭南昭的是萧若傲,并非你;这一点慕兄很清楚,否则也不会求我去救你;下来吧,他很想见你。”

犹豫良久,慕千雪终于伸出仍在不住发抖的素手放在那只宽大的手掌中,由他牵着自己下了马车。

十九上前扣门,守门者得知是东方溯回来,赶紧奔出来行礼,激动地道:“王爷您可算是回来了,让老奴好生担心,陛下还有太后太妃他们派人来问了好多次,尤其是太妃,每日都会派人过来问一遍,这么多天您究竟去哪里了,怎么也不说一声。”

“去办些事情。”东方溯随口应了一句,牵着慕千雪的手往府中走去,夏月紧随其后。

直至这个时候,守门人方才发现自家王爷这次回来,身边多了两名女子,他拉住走在最后的十九,好奇地道:“十九姑娘,那两人是谁呀,怎么会跟王爷一道回来?”

怪不得他会好奇,东方溯为人寡言严肃,从不喜风花雪月之事,他在府中当了那么多年的差,还是头一回见到东方溯带女子回府,实在稀罕得很。

“我怎么知道,你自己问王爷去。”十九绷着脸甩下这么一句话。

望着十九离去的身影,守门人摸着脑袋,自言自语道:“十九姑娘这是怎么了,跟吃了火药一样。”

东方溯带着慕千雪一路穿过重重门宇,来到西路一处精巧的院落中,刚一进来,便看到一人正执了一柄寒光四射的长剑,在空旷的院中上下翻飞,剑影重重,院中种着两株垂丝海棠,粉红娇嫩的花瓣不时随风落下,刚一碰触到剑影便立刻飞了出去,剑影内的地面干干净净,没有一片花瓣落入剑影之中。

慕千雪怔怔望着剑光中衣袂翻飞的人影,泪水不受控制地漫上了双眼。

“慕千雪,你拿水泼我做什么?”

“试剑法啊,师父说了,秋水剑法练到极处,水泼不进,针插不入。”

“你也说了练到极处,我才刚练了几天啊,怎么可能水泼不进,你分明就是故意的。”

“就是故意的又怎么样,谁叫你昨儿个出宫时,不带我一起去,哼,看你下次还敢不敢独自出宫。”

“你这刁滑的小妮子,难怪圣人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真是一点也没错。”

前尘旧事化做无数把小刀,在慕千雪体内横冲直撞,似要将她每一寸肌肤骨骼都撕裂开来般,痛得喘不过气来。

“叮!”剑影倏然消失,慕临风怔怔望着泪流满面的慕千雪,长剑已是掉落在地上。

第一卷 第四十三章 兄妹重逢

第四十三章 兄妹重逢

慕临风脚步僵硬地走到慕千雪身边,视线一直牢牢锁在慕千雪身上不曾移开,忧伤、欣慰、庆幸、悲哀一一在他眼中掠过。

他抬手,抚过慕千雪湿润的脸颊,“终于等到你了,真好!”

慕临风的话令慕千雪泪落得更凶,泣声道:“对不起,三哥,对不起;如果当初我没有嫁给萧若傲,又或者…早一些发现他的歹毒心肠,南昭就不会灭,父皇母后还有南昭的百姓也不会死,对不起!”

以前父皇总说,她是上天赐给南昭的珍宝,谁知,却是覆灭南昭的灾星;这一路上,她装得很坚强,可是内心无时无刻不在自责,无法原谅自己犯下的错。

慕临风哑声道:“萧若傲存心要骗你,又哪里会让你发现他的心思;总之…你能够平安是最要紧的,相信这也是父皇与母后最大的希望。”

提及自幼视自己为掌上明珠的昭帝与昭后,慕千雪越发难过,许久方才勉强止了哭泣,一字一句道:“父母之仇,灭国之恨,千雪铭记于心,来日当向萧若傲百倍讨还;西楚不亡,此心不死!”

慕临风点头,“你自幼聪敏过人,有惊世之才,三哥相信你一定可以覆灭西楚,为父母,为死去的族人百姓报仇!”

慕临风压下胸口的翻腾,走到东方溯面前,拱手长揖到底,肃声道:“多谢东方兄冒死替我救回千雪,大恩不言谢,只要我慕临风有一口气在,必不会忘记今日之恩。”

东方溯扶起他道:“慕兄见外了,你我是生死之交,理应如此。”停顿片刻,他转头道:“十九,你让人去将一直空置的东院收拾一下,给公主居住。”

十九神色有些古怪地道:“这西院还有许多厢房空着,何不住让公主住在此处,也方便与庄亲王走动。”虽说没有明确的规定,但一般来说,府宅东院都是给正房夫人居住的,因为东方溯一直未曾娶妻,所以这睿王府的东院一直空置着,但就算这样,也不应该给慕千雪居住。

东方溯不知她这些心思,“夏日炎炎,西院树木不多容易西晒,公主身子孱弱,不适合住在这里,照我的话去做就是了。”

“是。”十九不情愿的应着。

东方溯重新转过视线,“我这次是瞒着皇兄去的西楚,现在既是回来了,当进宫去向皇兄请罪,先告辞了,晚些再过来。”

慕临风犹豫片刻,凝声道:“你未奉皇令而擅去西楚,周帝只怕会怪罪于你,还是我陪你一道去,有什么事情,我来担着。”

东方溯捡起地上的长剑交到他手中,“皇兄对我素来极好,再说这次也没出什么乱子,想来顶多只是训斥几句罢了,慕兄不必担心。”

“可是…”

东方溯拍一拍他的肩膀,打断道:“行了,你与公主多年没见,好好说话,有什么事情,只管吩咐下人就是了。”话音未落,他已是转身离去,显然是不打算给慕临风拒绝的机会。

“这个东方。”慕临风与他相识多年,哪里会不明白他的心思,面冷心热,表面冷冰冰,其实处处为他人考虑;这次要不是他,自己走投无路不说,千雪更无法活着离开西楚,这个人情,可真是欠大了,以后也不知要怎么还。

在快要走到府门口时,东方溯发现自己身后有脚步声,回头一看,却是十九,蹙眉道:“你跟来做什么?”

十九咬一咬唇,上前道:“奴婢想陪王爷一道进宫,万一陛下怪罪下来…”

东方溯打断道:“都说了不会有事,只管放心就是了;退一步说,万一陛下当真要怪罪,你去了也无济于事。”

十九低头盯着自己缎面鞋尖上的丁香绣花,嘟囔道:“根本从一开始就不该去救慕千雪。” 

“你说什么?”十九说得很轻,东方溯没有听真切。

十九摇头道:“没什么,奴婢就是担心王爷。”

东方溯笑一笑,“好了,回去吧,记着将东院收拾出来,另外公主初来府中,难免有许多不适应,你挑几个心细机灵的下人过去侍候。”

“知道了。”在十九闷闷的应声后,东方溯走出府门,接过小厮递来的缰绳,策马离去。

当年承帝赐东方溯府邸之时,随手选了一座离宫城最远的宅子,策马小跑,差不多得小半个时辰;后来东方洄登基,加封东方溯为魏亲王的同时,想要给他换个离宫城近些的宅子,被后者给拒绝了。

“参见睿王!”

“参见睿王殿下!”

在宫城守卫与宫人的一路行礼中,东方溯跨进了承德殿的西间,北周有近十位亲王,但能够不奏而入的,唯他一人,可见东方洄对他宠眷之盛。

东方溯双臂平伸,右手在下,左手在上,朝坐在御案后批奏折的那道明黄身影躬身行礼,“臣弟参见陛下,恭请陛下圣安!”殿中并不见江越身影,想是已经奏禀完回去了。

听到他的声音,御案后的男子缓缓抬起头来,他面容与东方溯很像,同样的丰神朗朗,清俊不凡,但五官棱角要比东方溯柔和许多,在九珠金冠的映衬下,面如冠玉;他正是东方溯同父异母的兄长东方洄,也是北周的皇帝。

他旁边的老太监满面欣喜地道:“陛下,是睿王回来了。”

东方洄没有理会他,搁下手中的朱笔,盯了仍保持着行礼姿势的东方溯,淡然道:“你可知罪?”

东方溯知道他必是从江越口中知道了自己去西楚救人之事,屈膝跪下道:“臣弟知罪,请陛下发落。”

“错在何处?”

“臣弟隐瞒陛下擅离金陵,此为罪一;不经陛下同意,闯入西楚宫城救人,此为罪二;牵扯江越,令楚帝知晓救走璇玑公主的是我们北周,令两国从此不睦,此为罪三。”

东方洄默默听着,良久,他起身来到东方溯身前,亲自将之扶起,叹然道:“朕不怕楚帝知道是我们北周救走璇玑公主,也不怕与之为敌,区区一个西楚还不放在朕眼中。”

第一卷 第四十四章 周帝

第四十四章 周帝

“朕是担心你啊,七弟,幸好这次平安归来,万一途中出了什么事,你让朕怎么向母后交待,怎么向陈太妃交待?”

面对他毫不掩饰的关心,东方溯既羞愧又感动,低头道:“是臣弟鲁莽,请陛下治罪。”

东方洄叹了口气,“朕不是怪罪你,只是你这一次实在是太过胆大妄为了,一走就是一个多月,朕派人四处去找你,就是没想到你会去西楚。”

停顿片刻,他蹙眉道:“话说回来,朕都已经应承了你,派江越出使西楚,向楚帝讨要璇玑公主,你为何又要这么做?”

“臣弟当时以为,有陛下的国书在,楚帝当不至于拒绝,直至回去后与慕兄一番细谈,方才发现臣弟想得太简单了”

东方洄微微一挑如墨双眉,等着东方溯说下去。

“楚帝野心勃勃,甫一登基便以灭燕为名,灭了毫无防备的南昭,还大肆屠杀南昭都城之人,尤其是慕姓之人,一个都不放过;若非慕兄命大,恰好出城狩猎,早已死在他的屠刀之下;像他这样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的性子,是绝对不会放过公主,就算公主对他没有任何威胁,也是一样,斩草必除根!”

东方洄示意他在左首的紫檀椅间坐下,有宫人端来新沏的茶,“西楚虽吞并了南昭,但想要将南昭彻底掌握在手里,还需要一段很长的时间,在此之前,他根本不足以与我北周相提并论,你凭什么断定,他有胆子拒绝朕的要求?”

“因为齐国与东凌。”东方溯凝声道:“我北周虽然国力强盛,无人可及,却被齐国与东凌牵制,一旦我们对西楚动兵,这两国一定会抓住机会起兵,令我们腹背受敌,以楚帝的心思,不会看不出这一点。”

东方洄抚着薄透如玉的茶盏,徐徐道:“他清楚朕一时半会儿奈何不了他,所以朕的国书在他眼中,只是废纸一张。”

“陛下英明。”东方溯垂目应了一声,又道:“楚帝就是看清了我们与齐国、东凌,三方牵制,无暇它顾;所以才敢出兵灭南昭,他有足够的时间去控制、消化南昭这一大块肥肉。”停顿片刻,他又道:“恕臣弟直言,虽然西楚势力暂时不及齐国与东凌,但楚帝心思阴诡,假以时日,必会成为我北周的心腹大患。”

“朕看出来了。”东方洄低头看着在茶汤中徐徐舒展的茶叶,“真是想不到,懦弱平庸的庆帝竟然生了一个这么能耐的儿子。”

东方洄口中的庆帝是西楚前一任皇帝,也既萧若傲的父皇,为帝二十载,政绩平平,为人懦弱,耳根子又软,受小人唆使错杀了不少忠义之臣;慕千雪当初就是抓准他这个弱点,方才能够助萧若傲夺下储君之位。

沉默片刻,东方洄疑惑地道:“皇城重地,必然戒备森严,你一个护卫士兵都没带,又是怎么救出璇玑公主的?”

东方溯依着之前想好的说辞讲述了一遍,听得他竟去利用江湖上的亡命之徒,东方洄不由得笑了起来,“真亏你想得出来,不过不失为一个好主意,不过你得答应朕,此事绝不可再有第二次,否则朕就拿根绳子把你绑在睿王府,让你哪里都去不成。”

东方溯听出玩笑背后浓浓的关心,按下心中的感动,欠身道:“是,臣弟答应陛下!”

东方洄满意地点点头,“璇玑公主现在何处?”

“璇玑公主思念庄亲王心切,所以臣弟先送她去了府中,还请陛下恕罪。”

“他们兄妹分别多年,再加上遭此横祸,难免有许多话要说,这也是应该的;过几日是母后寿辰,到时候你带璇玑公主一道进宫;当年璇玑公主才貌双全之名,遍传诸国,朕很想见一见,想来母后也是。”

“臣弟遵旨。”在东方溯应承下来后,东方洄道:“你不在的这些日子,母后与陈太妃都担心的不得了,既是回来了,就赶紧去见一见,好让她们安心。”

“是,臣弟这就过去。”东方溯再次行了一礼,躬身退出了西间。

在他走后,东方溯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指,取过对面一口未动过的茶水,垂目望去,碧绿茶汤,清晰倒映出他的影子,舒展开来的茶叶静静沉在盏底。

“怀恩,你相信他的话吗?”懒懒的声音在这间整间承德殿中亮堂的西室想起。

被称做怀恩的老太监想了想,小声道:“睿王与江大人所言对得上,老奴以为,应该…都是真的。”

一抹幽凉的笑容出现在东方洄唇边,“应该?你什么时候学会与朕打马虎眼了?”

“老奴不敢。”怀恩躬身道:“老奴只是不太明白,陛下何以会怀疑睿王的话?”

东方洄轻轻晃动着手中的茶盏,“璇玑既是楚帝决意要杀的人,那么就算他们侥幸逃出了宫城,也一定会紧追不休,不死不休对吗?”

怀恩点头道:“是,之前睿王也说了,一路上,他们屡次遭到追杀,所幸有江大人相助,又出奇不意,取道东境,经齐国回北周,绕了一大圈,方才摆脱追兵。”

“那在踏入齐国之前呢,就靠那些江湖人士与追兵抗衡?”

“据老奴所知,江湖人士虽然不如军中士兵那样纪律森严,但胜在凶悍不畏死,有这些人在,对付那些个寻常士兵,并不是什么难事。”

他这句话令东方洄唇角轻轻上挑,“有没有听说过天机卫?”

“天机卫?”怀恩蹙着花白的双眉仔细想了一番,摇头道:“回陛下的话,老奴不知。”

“楚帝登基之前,暗中培植的势力,几年下来,倒也有些规模,有几分像…神机营!”

怀恩眼皮狠狠一跳,骇然道:“陛下是说…楚帝手里也有一个‘神机营’?”

“天机卫确实是模仿神机营而建,但要说是第二个‘神机营’,还远远称不上,只说两者之间的底蕴就差了一大截。”

第一卷 第四十五章 真正的帝王心

第四十五章 真正的帝王心

怀恩松了一口气,“原来如此,要真是一样,这楚帝未免也太利害了些。”

“据朕所知,天机卫里尽是一些武功高强的江湖人士,楚帝既然那么想要璇玑公主的性命,一定会使出天机卫这把利刃,可结果…却连他们一根寒毛都没有伤到,怀恩,你认为合理吗?”

“这…”怀恩思忖半晌,轻声道:“被陛下这么一说,确实有些不合理。”

“再者,朕还是皇子之时,也曾接触过一些江湖人士,不错,那些亡命之徒为了钱确实可以连命都出卖,但价格昂贵的令人咂舌,老七虽说是个亲王,但他脾气臭,又不懂得钻营,家底还不如一个候爷,除非变卖田产屋宅,否则他绝对出不起那价钱。”

“这么说来,睿王真有可能在骗陛下?”话音刚落,怀恩忽地脸色一变,脱口道:“那江大人…”

东方洄眼眸微眯,徐徐道:“江越在帮着老七一道在骗朕。”

怀恩皱着那张老脸道:“老奴真是越听越糊涂了,睿王一直独来独往,何时结交了江大人;另外,既然睿王出不起那些亡命徒的卖命钱,又是谁帮着他一路逃亡?总不至于是他单人匹马,生生从西楚杀出一条血路来。”

“当然不是。”东方洄盯着投在脚边的窗影,一字一句道:“朕怀疑,神机营一事,朕一直都想错了方向。”

怀恩眼角微微抽搐,有些颤抖地道:“陛下是说…神机营在…在…”后面那几个字,始终未能说出口。

“在老七手里!” 东方洄替他说了出来,眸中不时有寒光闪过。

怀恩怔怔望着东方洄,过度的震惊令他忘了身为奴才应有的谦卑与回避,过了好一会儿方才回过神来,急忙摇头,“这…这没道理啊,先帝怎么可能将神机营传给睿王,先帝在世的时候,他可是诸皇子中最不受怠见的那一位,看当初赐给睿王的府邸就知道了,就这个…还是太后跟先帝要来的。”

东方洄心中也有着同样的疑惑,是啊,父皇那样不怠见老七,又怎么会将如此重要的神机营传给他呢。

“而且…老奴一直在先帝身边侍候,先帝临终那阵子,并不曾传召过睿王,连陈妃都很少见。”怀恩口中的陈妃,就是现在的成太妃,东方溯生母。

“真的没有?”

“老奴虽然年纪大了,但这脑袋还算灵光,记得清清楚楚,先帝临终前除了陛下之外,只单独召见过信王、荣王、安王还有穆王四位,并无睿王。”

见东方洄面有疑色,怀恩只道是不信自己,忙又道:“陛下若是不信老奴之言,尽可以召当时在承德殿侍候的宫人来问。”

东方洄摆手道:“父皇在世之时,你就处处帮扶提点于朕,朕岂会不信你,只是…如非神机营,老七他凭什么闯过西楚的重重阻拦?”

怀恩十五岁进宫,三十岁时入承德殿侍候,此后二十年,一直深得承帝信任,一路从无品小太监做到正四品宫殿监督领侍的位置。

怀恩在宫中多年,深知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所以早在多年前,就开始暗中结交当时为东宫太子的东方洄,表面没什么交集的二人私底下关系极是亲密,怀恩经常暗中提点于他,令东方洄每每在承帝面前奏对之时,都能占得先机,得尽承帝欢心;正是因为这个关系,东方洄继位之后,方才留怀恩在身边侍候,并且引为心腹。

怀恩细思片刻,摇头道:“这一点,老奴也是百思不得其解。”说着,他懊恼地道:

“都怪老奴无用,若是当时能够偷听到先帝召见几位王爷时的一言片语,陛下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毫无头续;不过老奴实在是没想到,陛下竟然没将神机营传给陛下。”

承帝临终召见了东方洄他们五人之时,所有人都被遣了出去,包括怀恩,所以他们之间的谈话,只有各自知道。

神机营从北周立国开始,就是当权者手中最锋利一把刀,平乱除患,无往不利;可这百余年来的传统,却在东方洄手里出了意外。

没有神机营,东方洄这个皇帝,无疑有些名不符实,一旦传扬出去,对他很不利,甚至可能动摇他的统治,故而东方洄下了严令封锁这个消息,知道的人,屈指可数,怀恩就是其中之一。

“父皇存心瞒着所有人,又岂会让你听到。”东方洄扣着轻薄透光的盏壁,思绪回到了两年前的那个夏天…

隆庆二十三年,他与众皇子一道顶着炎炎烈日跪在承德殿外为承帝祈福续命,但彼此心里都明白,五脏衰竭这个坎,承帝是不可能熬过去的,驾崩只是早晚的问题。

果然,傍晚时分,手执拂栉的怀恩走了出来,分别将信王四人请了进去,每个人在里面待的时间都不长,很快就走了出来,至于承帝与他们说了些什么,一个个皆是闭口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