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阳王妃在一旁笑道:“臣妾也记得,睿王前岁与去岁见的那两个福官禄星,当真雕得栩栩如生,可比那些专门的工匠还要好,最难得的是这一刀一刀雕出来的孝心,陈太妃可真是有福。”

“溯儿这孩子,除了行军打仗之外,也就会这个了,倒是让王妃见笑了。”说话的是陈太妃,她脸上永远是那副宁静温和的模样。

坐在东方洄身边的紫金锦服女子螓首微微一晃,带动凌云髻上的珠玉金饰,在殿中划出华丽如朝霞的光芒,“这雕刻最是耗费时间,本宫有一次问及工匠,说是雕刻一个手掌大小的摆作,从开始构思落笔到完工,至少也要十来天,睿王才刚回京不久,又哪里来不及雕刻寿星,陛下那么说,可不是为难睿王吗?”

她是东方洄为东宫太子之时迎娶的嫡妻,少年夫妻,自是恩爱得紧;东方洄登基后,立她为后,掌摄后宫之事,她也姓卫,是卫太后堂兄之女,算起来,与东方洄还是表兄妹。

“皇后说的不错,是朕疏忽了。”说着,东方洄扬眸望向东方洄手里的锦盒,笑道:“七弟快将寿礼拿出来吧,让朕看看你到底备了什么寿礼。”

“臣弟的寿礼,陛下早就已经猜到了。”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中,东方溯打开了锦盒,里面是一尊一尺半高,以鸡翅木雕成的寿星,广颜长须,执杖捧桃,笑容可拘;因为雕工细腻高超,明明只是一尊死物,却给人一种栩栩如生的感觉。

卫太后一眼认出这是东方溯的雕工,惊讶地道:“你不是才回来吗,怎么就雕好了?”

“其实离开金陵之前,儿臣已经雕出了大致的模样,回来后日夜赶工,总算赶在母后寿辰的前一夜雕好,得以献给母后,恭祝母后福禄无边,圣寿无疆。”这么一说,众人方才发现东方溯眼底尽血丝,定是这些日子,熬夜所致。

“好!好!”卫太后爱不释手的抚摸着尹秋拿过来的寿星翁雕像,好一会儿方才命她拿下去仔细收好,随即招手唤过东方溯,心疼地道:“你这孩子,来不及就算了,换了其他东西也一样,何必这么辛苦自己,万一累病了怎么办?”

“母后放心,儿臣身子健壮,偶尔熬几夜不打紧,最重要的是母后喜欢。”卫太后当时照拂他们母子的恩情,东方溯始终牢记在心,不曾忘怀,对卫太后也是充满了感激与尊敬。

“喜欢,你送的东西哀家都喜欢。”卫太后笑言道:“不过哀家最喜欢的,是你早日大婚,睿王府王妃的位置总不能一直空着,你母子也是,一直盼着早日抱孙,偏你就是不娶,溯儿,你老实与哀家说,难道这满朝的名门贵女,就没一个人合你心意吗?”

听到这句话,一直在低着头生闷气的沈惜君忽地抬头往东方溯这边望来,神色瞧着有些紧张,平阳王妃将她这番模样看在眼里,微微一笑,锦袖微扬,拢在袖中手在其手背上轻拍数下,后者粉面飞起一抹可疑的红色,目光却一直不离东方溯左右。

东方溯神色平静如常,并未因卫太后的话而起什么波澜,“儿臣也想与六哥一样,不论门楣身份,只娶一个真心所爱之人,从此一生一世一双人。”

“你啊。”卫太后无奈地摇摇头,旋即又有些不悦地道:“这个老六,自己荒唐也就罢了,还把你也给带坏了,待会儿他来,哀家非得好好说说他不可。”

沈惜君紧紧攥着纤细如青葱的十指,脸上的飞霞早已被苍白所取代,死死盯着慕千雪,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一卷 第六十五章 宴上讥讽

第六十五章 宴上讥讽

“母后,儿臣又做错了什么,惹您老动气?”随着这个声音,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走了进来,是一个五官清朗的男子,紫金束冠,嘴角噙着戏谑的笑容,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宁静如秋水的女子。

“怎么,自己犯的错自己不知道吗?”尽管刻意板了脸,却掩不住眼底的丝丝笑意。

这名男子正是东方溯口中的六哥东方渝,尽管封了恪王,这性子却最是那一辈所有皇子里面洒脱不羁,不喜朝廷之事,只做一个闲散王爷。

看出卫太后并非当真责怪自己,笑意不减地道:“儿臣真是不知,这些日子,儿臣一直与王妃在府中论诗书歌赋,连府门都没踏出一步,实在不知错从何来,还请母后明示。”

东方洄笑道:“你一直拖到二十五才肯成亲,如今七弟也学你的样子,母后可不就怪到你头上来了吗?”

一听这话,东方渝顿时朝卫太后叫起冤来,“儿臣可是一直劝着七弟早日成亲,开枝散叶,好让母后与陈太妃安心,是七弟不肯答应,与儿臣无关,他说…”

东方溯脸色微微一变,唯恐他说出什么不该的话来,所幸东方溯渝及时止了话,未再说下去。

平阳王妃等了一会儿,不见他说下去,道:“睿王说了什么?”

东方渝眼珠微微一转,挤眉弄眼地道:“七弟说,他要娶,就一定得娶一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儿。”

看他那副夸张的样子,众人皆忍不住掩唇笑了起来,卫太后也有些绷不住脸,唯独沈惜君面色难看地紧,尽管她很不想承认,可…倾国倾城,指的可不就是慕千雪吗,难道…

在一番笑闹后,东方渝与恪王妃一起给卫太后拜寿,并呈上贺礼,随后其他皇子也陆陆续续来了宁寿宫贺寿,极是热闹。

到了午时,筵席已是备妥,众人移步来到偏殿,宫女如穿花蝴蝶,端上一道道美味珍馐。

在一起朝卫太后祝酒之后,这寿筵便正式开了席,沈惜君望着满桌的珍馐佳肴,却没有半分动筷的意思,目光不时望向坐在对面的东方溯与慕千雪。

平阳王妃挟了一块松子鸡到她碗中,“快吃吧,不然都凉了。”

“不想吃。”沈惜君收回目光,声音听起来略有些沙哑。

平阳王妃掩袖喝了一口桂花酒,淡然道:“你这孩子,之前还说有些饿,怎么一转眼又没胃口了?”

“母亲!”沈惜君银牙微咬,“别人不知,难道母亲也不知道吗,明明…”

“母亲知道,但刚才的情形你也都看到了,睿王不松口,太后也不好勉强;你啊,就再耐心等一等。”说着,平阳王妃叹了口气,轻声道:“你这孩子也是,明明有那么多王孙公子钟情于你,你却偏偏喜欢跟那个跟木头一样的睿王,他究竟有哪里好?”

沈惜君晃着杯中金黄的液体,不以为然地道:“母亲所说的那些王孙公子,一个个浅薄无知,什么钟情,不过是看中我平阳王府的权势罢了,若我今日是一个平民女子,只怕他们连看都懒得看一眼。”

沈惜君尽管骄纵霸道,但并不无知,甚至还有几分看人之能,清楚知道自己的富贵荣华从何而来,离开平阳王府,离开卫太后庇护,她沈惜君什么都不是。

“难道睿王与他们不一样吗?”

“当然,否则怎会屡屡拒绝太后的暗示。”在说这话的时候,沈惜君眸中露出异样的光彩。

平阳王妃叹了口气,劝道:“他既是无意娶你,你又何必非他不嫁,惜君,听母亲一句劝,若一开始就这样的不对等,就算来日你嫁了他,只怕也不会如你所想的那般美好。”

“不会!”沈惜君肯定地道:“只要成了亲,他一定会喜欢上女儿。”停顿片刻,她又道:“这一世,女儿一定要得到睿王,他只能是女儿的!”说话间,充满敌意的目光落在对面垂目喝酒的慕千雪身上。

平阳王妃摇头不语,她深知自己这女儿的性子,一旦决定了事情,就算撞得头破血流也不会更改。

“你们俩母女嘀嘀咕咕的在说什么呢,可是这菜不合胃口?”卫太后的声音自上首传来,平阳王妃连忙起身道:“这每一道菜,都是难得一品的世间美味,哪里会不合胃口,臣妾与惜君…”

正当平阳王妃想着该如何答话时,沈惜君忽地起身道:“回姨母的话,惜君在与母亲说前几日在街上遇到的事呢。”

听得这话,卫太后来了几分精神,搁下筷道:“什么事情,也说给哀家听听。”

“是。”沈惜君应了一声,道:“前些日子惜君与平清上街游玩的时候,不知从哪里跳出来两条野狗,挡住了马车,嘶叫不停,可是吓了我们一大跳,平青你说是不是?”

赵平青与她自幼玩在一起,哪里会不明白,往慕千雪的方向瞧了一眼,“是呢,这突然窜出来,真是吓人得很。”

皇后蹙眉道:“这狗无缘无故地怎么突然窜出来挡你们的道?”

“惜君当时也奇怪,按说又没压着辗着它们,无缘无故地叫什么,后来看到它们摇尾跑过去,方才知道,原来是…是…”等了半晌也不见她说下去,只是一味的笑,皇后忍不住催促道:“是什么?”

沈惜君止了笑道:“它们叫,是因为马车压了黄金万两。”

此言一出,众人尽皆露出诧异之色,怎么也想不明白,这街路上,怎么会有万两黄金,还是东方渝最先反应过来,神色古怪地道:“昌荣说的,可是那污秽之物?”

“恪王所言正是。”一听这话,众人尽皆明白了过来,纷纷露出鄙夷嫌恶之色,坐在皇后下首的一名妃子仿佛闻到了臭气,拿绢子在小巧的鼻前扇了扇,“如此恶心的东西,昌荣宗姬竟觉得有趣吗?”

“虽说当时是恶心了一些,但这会儿回想起来,还真有些趣,就像古人说的那样,狗就算再怎么调养,也改不了吃…那个的本性,所以永远都只配做一条狗。”随着这话,她朝慕千雪投去挑衅的目光。

第一卷 第六十六章 出气

第六十六章 出气

东方溯前往南昭求亲的事情,她也知道,但现在已非四年前,既然慕千雪当时没有选择东方溯,那就表示,他们没有缘份。

此生此世,东方溯注定是她的!

夏月在一旁气得胸口几乎要炸开来,她就是再笨,也听出沈惜君是在讽刺她们,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被人这样指桑骂槐的羞辱,气极地道:“公主,她在骂我们两个是狗!”

慕千雪比夏月要沉得住气,淡淡道:“我都听到了,今日太后寿辰,不要因为这点小事闹得不高兴。”

夏月脸庞憋得通红,她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但慕千雪发了话,只能咬牙强忍。

东方溯听到她们的对话,斜对入鬓的双眉微微一皱,“怎么一回事?”

不等慕千雪言语,憋了一肚子火的夏月已是迫不及待地绕到东方溯身边,将那日街上发生的事情细细讲述了一遍。

东方洄留意到他们这边,笑道:“怎么,平阳王妃那边说好,就轮到你们了,难不成也有什么趣事吗?”

在东方洄说话之时,夏月已是差不多讲完了整件事前因后果,东方溯微一思忖,拱手道:“启禀陛下,夏月刚才还真与臣弟说了一件趣事,巧的是,也与狗有关。”

东方洄尚处于惊讶之时,卫太后已是饶有兴趣地道:“既是这样,你也说来听听。”

东方溯朝沈惜君那边看了一眼,徐徐道:“夏月久闻金陵繁华,便在十五那日出府游玩,岂料上街不久,便看到两条恶犬在街上横冲直撞,见人就咬,吓得路人四处躲避,混乱之时,一个男孩与母亲失散,险些被那两条恶犬咬,幸好夏月及时救了他,并且将那两条恶犬喝斥走。”

望着沈惜君二人铁青的脸色,夏月满腹的憋屈顿时烟消云散,这两人刚才骂得舒坦,现在遭报应了吧。

真是想不到,平日里看着睿王不苟言笑,连话也不愿多说,没想到竟然还会这样不着痕迹的损人,一下子替她与公主报了仇,真真是痛快得很。

平阳王妃看到自家女儿的脸色,再对比之前的话,哪里会听不出来东方溯是在反讽,不过她心思颇深,只淡淡道:“看来最近京城恶犬为患,得与京兆府尹说一声,让他派人好好清一清,免得以后真咬伤了人。”

沈惜君以为平阳王妃没听懂,急忙摇着她的手道:“母亲…”

“还嫌闹得不够吗?”在打断了沈惜君的话后,平阳王妃朝卫太后举杯,笑吟吟地道:“臣妾再祝太后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

“好!”卫太后今日兴致颇高,掩袖饮尽白玉杯盏中散发着桂花幽香的酒水,之后又有几人敬酒,也都一一饮了,尹秋怕她饮醉,每次添酒都只添六分满。

因为三年国丧未满,故而未曾安排歌舞曲乐助兴,只一边用膳一边闲语,倒也温馨。

这桂花酒虽然不烈,后劲却不小,再加上卫太后素日里很少沾酒,故而一顿午膳下来,已觉微微头晕,逐让尹秋扶了她去内殿歇息。

在送卫太后离去后,众人也是各自拜别帝后散去,东方溯扶了陈氏起身,打算去静芳斋坐会儿,岂料还没出门,便被人唤住。

“溯哥哥,小方子说上林苑里移来了许多新品花卉,今日天气也不热,你陪我去走走可好?”沈惜君绞着帕子,粉面微红。

东方溯眉头一皱,刚要拒绝,陈氏先一步道:“既然昌荣有这个兴致,你就陪她去走走,待会儿一起来静芳斋用些点心。”

“可是…”不等东方溯说下去,陈氏已是道:“公主这里,自有母妃照顾,无需担心,去吧。”

东方溯尽管不喜欢沈惜君,但生性孝诚,见陈氏一再言语,只得应承下来,与慕千雪说了一句后,陪着沈惜君一道出了宁寿宫。

在他们走后,陈氏也带着慕千雪二人回了静芳斋,与宁寿宫相比,静芳斋要小许多,庭院里也只是简单的种了一些绿树,却别有一番清雅自在。

陈氏更衣出来,见慕千雪尚站着,笑一笑道:“坐下吧,此处没有外人,无需太过拘礼。”

“多谢太妃。”慕千雪甫一落座,便有宫人端上清茶,刚一揭开,便能闻到阵阵六安瓜片独有的清香,入口鲜醇回甘。

还未放下茶盏,便有陈氏的声音传来,“公主可尝得出,这茶产自何处?”

慕千雪看着清澈透亮的茶汤以及底下一片片舒展开来犹如瓜子一般的茶叶,微笑道:“六安瓜片,只产于安徽六安府,其中又分内山与外山好几个地方,最正宗也最稀少的,当属内山的蝙蝠洞附近,娘娘这些,应该就是出自那里。”

陈氏含笑点头,“看来公主是个懂茶之人。”

慕千雪笑一笑,垂目道:“只是略懂皮毛罢了,让太妃见笑了。”

在片刻的静寂过后,陈氏徐徐道:“公主的事情,溯儿都与我说了,想不到楚帝如此心狠,半点夫妻情份都不念,这段日子真是难为你了”

“这个恶果,是千雪一手造成;来日,定当加倍讨还。”所有仇恨忿怨,都被掩藏在平静的外表之下。

冬梅开口道:“南昭百年基业都已经被楚帝给毁了,慕氏一族除了公主,也就只剩下庄亲王;恕奴婢直言,只凭你们二人,拿什么去向楚帝复仇?公主所说的加倍讨还,在奴婢看来,与以卵击石无异。”

夏月听得刺耳,忍不住道:“依姑姑之意,难道就该忘记这个血海深仇,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吗?”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除非公主有以一人之力,与整个西楚抗衡的能力,否则复仇之事,公主还是忘了的好,以免害人害己。”

在阻止了夏月继续言语后,慕千雪神情淡然的望向陈氏,“这也是太妃的意思吗?”

陈氏没有正面回答她的话,只道:“冬梅话虽冲了一些,但归根究底也是为公主好,纵观历史长河,从来没有不灭的王朝;既然已经发生了,与其一直活在仇恨的痛苦中,倒不如试着去接受,或许会好过一些。”

“太妃怕我连累睿王?”

第一卷 第六十七章 卫氏一族

第六十七章 卫氏一族

陈氏沉默了很久,方才道:“我只有溯儿一个孩子,不希望他今后的日子,都被捆绑在南昭的仇恨上,这并不是他该承受的。”

冬梅冷声道:“王爷将你救出西楚,已是仁至义尽,你若还有良心,就不该再缠着王爷。”

慕千雪不以为杵的笑笑,在环顾了四周一眼后,忽地道:“太妃,千雪能否问您一句话?”

陈氏端过略略放凉了一些的茶盏,“你只管说就是了。”

“睿王当真如他自己所言的那般不受先帝重视吗?”

陈氏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抖,“这是何意?”

“睿王勇武过人,有统兵之才,表面不近人情,实则心性仁厚,有情有义,千雪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样的人,何以这般不入承帝之眼。”

陈氏浅浅抿了一口茶水,“溯儿性子沉默,不擅言辞,我这个母妃又帮不了他什么,再加上先帝子嗣个个都比溯儿出色能干,先帝难免就忽略了溯儿,令他受了许多苦。”

尽管陈氏神色变化极是细微,仍是被慕千雪看在眼里,令她肯定,自己这几日的猜测并没有错,“恐怕承帝是有意忽略睿王,而这一点,太妃您是清楚的。”

陈氏就算心思再沉稳,听到此处,也不禁变了颜色,至于冬梅,这会儿也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目光盯了慕千雪,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位才刚第一次见面的璇玑公主,怎会知道这些,此事明明只有她与陈氏知晓,连东方溯自己也被蒙在鼓里。

“这些话,公主都是从哪里听来的?”当心中最大的那个秘密被人揭开一角时,饶是素来最为沉静的陈氏,也难以再维持平静之色。

“从何处得知并不要紧,要紧的是,太妃以为,这个秘密能瞒多久,十年?还是二十年?又或者…连一年都瞒不过去。”

陈氏湖蓝镶银丝袖下的指尖微微颤抖,“我不知道公主从哪里听来这些,但我可以很清楚的告诉公主,并无这样的事。”

“太妃可以不承认这件事,但正如千雪刚才所言,天下没有永远的秘密,太妃又能够瞒多久?”

陈氏极力想要抑制指尖的颤抖,却反而颤抖得更加利害,风自半敞的长窗外吹进来,拂起陈氏垂落于鬓边的银丝流苏,有几缕勾到了簪身,不复刚才的整齐。

这些年来,陈氏时时刻刻担心着这个秘密会被揭穿,但她怎么也想不到,揭穿这一切的,竟是一个与初次谋面,且与大周没有任何关系的女子。

“你究竟是什么人?”冬梅这会儿看慕千雪的目光,犹如在看怪物。

慕千雪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望着陈氏,后者用力一攥双手,抬眼道:“你想怎么样?”

“千雪明白太妃护子心切,不希望睿王卷入危险之中,但恕千雪直言,只要这个秘密还存在,睿王就不会有真正的安宁,这一点,太妃应该比千雪更清楚。”

“没有你,危险可以少一些,不是吗?”陈氏眸光在略显阴沉的天色下,是从未有过的凉冷。

慕千雪展一展广袖,幽幽道:“任何事情都有它的双面性,这桩也不例外,危险与否,在于太妃怎么去看。”

冬梅对她的话嗤之以鼻,“双面?难不成你留下来,反而对睿王有利吗?”

慕千雪笑而不语,只是徐徐饮着香气四溢的茶水,在将要见底之时,陈氏打破了殿内令人窒息的沉默,“你当真不会害溯儿?”

“睿王对我与三哥皆有救命之恩,我虽想要复仇,却不会枉顾睿王性命,相反,我会尽所能保他平安,解他危难。”

陈氏扯一扯苍白的唇角,怆然道:“这个危难连先帝都解不了,你一个女子又怎么可能解开。”这句话,等于间接承认了慕千雪之前的言语。

东方溯自小遭受的冷遇,并非承帝忽略,而是刻意为之,以保东方溯安宁。

“事在人为,没有什么事情,是绝对不可能的。”停顿半晌,慕千雪用一种极为缓慢的语调道:“先帝顾忌的…可是卫氏一族?”

冬梅脱口道:“你如何知晓?”话音未落,她已是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可惜为日已晚,只能白着一张脸,惶恐不安地站在那里。

陈氏横了冬梅一眼,转眸落在慕千雪身上,“这些话都是谁告诉你的?”

“百年前,太祖皇帝戎马半生,在马背上打下了大周天下,从此成为中原大地上,最强大的国家;而当年,随太祖皇帝一起打江山的,还有徐、李、南宫、卫四大家族,徐、李两族,百多年来,人丁凋零,到二十年前,更是直系血脉断绝,只剩下一些旁系血脉还残存着,南宫一族,后人对朝政不感兴趣,渐渐淡出朝野;而卫氏一族,与他们恰恰相反,一代比一代强盛,封候拜相,越发的富贵显赫,到先帝那一代,不论是朝中文武百官,还是镇守各地的封疆大吏,超过一半之数姓卫,或者与卫氏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说一句大不敬的话,大周…有半壁江山掌握在卫氏的手里。”

听到此处,陈氏再也坐不住了,豁然起身,厉喝道:“放肆,还不住口!”

慕千雪以袖掩唇,低低咳嗽数声,迎着陈氏惊恐的目光徐徐起身,“千雪自然可以住口,甚至可以在踏出静芳斋之后,永远忘记这一切,可是太妃这一生都会活在卫氏的阴影之下,时刻担心会被人发现您百般掩藏的秘密,担心睿王会成为卫氏一族俎板上的鱼肉。”

“够了,够了!”陈氏颤声喝斥,神情是前所未有的惶恐与惧怕,冬梅不知道该怎么安抚,只能紧紧握住她冷似腊月寒冰的十指,可夏月自己的双手,又何尝不是冷如冰霜。

一滴雨打在漆着均匀朱漆的窗台上,比刚才更加阴沉的天空中传来沉闷的雷声,不时有银蛇掠过厚厚的云层。

“告诉我,是谁?”陈氏眉头蹙如褶皱的群山,再无一丝淡泊宁静之色,她实在想不出,当年之事,那般隐蔽,慕千雪这个初来金陵的南昭公主,究竟是从何处得知。

第一卷 第六十八章 大雨

第六十八章 大雨

慕千雪知道她的意思,“我可以告诉太妃,不过在此之前,请太妃先回答一个问题。”

“说!”

“十九他们的真实身份,太妃是知道的对吗?”

长久的沉默与对视之后,陈氏深吸一口气,颔首道:“不错,先帝与我说过,但此事溯儿并不知晓。”

“果然。”慕千雪嘴角微微扬起,回答着陈氏之前的问话,“没有人告诉我,不过,睿王来西楚救我之时,动用了神机营,其他事情,都是以此推算而出。”

数日前,她让十九与十五去调查关于东方洄的所有事情,之后就没再见到过他们,直至昨夜方才回来,他们倒是没在东方洄身上查出什么,却意外发现卫氏这个庞然大物;若非有心追查,怎么也想不到,卫氏一族的实力,竟然已经庞大到了这个地步,说朝中一半是他们的人,还是保守的估计,七成…这个数字应该更准确一些。

在十九他们走后,慕千雪一直都在思索承帝将神机营传给东方溯的用意,直至天亮时分,方才有了些许眉目,但无法确定,这会儿与陈氏一席对话,猜测变成了肯定!

“不可能。”陈氏以为慕千雪不肯说实话,恼声道:“只凭一个神机营,怎可能推算出这么多事。”

夏月扬起圆润的下巴,“猜出这些有什么好奇怪的,陛下还是靠着公主谋划方才登上帝位的呢。”她是西楚人,虽然来了北周,但一时难以改口,还是下意识的称萧若傲为陛下。

冬梅以为她说的是东方洄,蹙眉道:“你在胡说什么?”

陈氏却是明白了夏月的意思,神色凝重地道:“你说…楚帝的帝位,是公主助他得来的?”

“若非如此,他当年怎么会想尽办法,一定要娶公主为妻。”一说起这个,夏月气得牙痒痒,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狠心绝情的人。

“倾城之貌…惊世之才…”陈氏徐徐重复着当年关于慕千雪的传言,天下人都以为“惊世之才”指的是诗书歌赋,如今看来,却是都错了。

“楚帝既要用你,又忌惮你早晚有一天会发现他的真面目,所以一登上帝位,就立即出兵灭南昭,并下旨诛杀于你?”

“萧若傲之志,远不止区区一个西楚,他要的是整个中原天下,可我活着,他就不能动南昭,南昭不灭,天下就不算一统,这是他绝对不能接受的事情。”慕千雪神色平静的仿佛是在说一件毫无关系的事情,唯有她自己清楚,亡国灭族之恨,从未有一刻消减。

冬梅皱眉道:“那他大可以等灭了其他几国之后,再杀你。”

“如果在此之前,被我发现了他的阴谋,从而暗中对付于他呢?他不敢冒这个险;再者,眼下北周、齐国、东凌三国互相牵制,动弹不得,正是他扩张势力的最好时机。”慕千雪白皙纤细的十指微微蜷屈,冷然笑道:“这个时机,还是我替萧若傲挑选的,结果被灭的,却成了南昭。”

夏月恨恨地道:“他那么坏,一定会有报应的!”

一口气息自陈氏口中缓缓吐出,“难怪楚帝要一路追杀于你,换作是我,也绝不会希望你活着。”顿一顿,她又道:“你既有这等才识,从神机营身上推算出这些事情,倒也说得过去。”

“现在,太妃可以告诉我,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吗?”

陈氏这会儿已是恢复了平静,抚着镶在袖边的银丝,淡淡道:“有朝一日,你证明自己确可替溯儿解这个危难,我自会告诉你一切;现在…还不是时候。”

慕千雪也料到陈氏不会轻易告之这些,笑一笑道:“这一日应该不会太久。”

望着那张连女子瞧了也为之惊艳的容颜,陈氏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原是想劝慕千雪离开,结果完全出乎她的预想之外;回想起来,从说第一句话起,她就在不知不觉间被慕千雪夺去了主动权,一直顺着后者的话在讲。

她活了四十多年,见了形形色色的人,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聪慧玲珑之人。

只是…溯儿面临的危难,只有一个办法可解,就算慕千雪再怎么聪明,恐怕也难以办到。

在一阵阵雷声中,雨水哗哗而下,在青石地板上激起满地雪白的水花,落在琉璃瓦顶的雨水则沿着屋檐飞快落下,如一条条细小的瀑布;整个昭明宫都被笼罩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中。

上林苑中,东方溯站在一个精巧的八角亭里默默望着激落的雨水,自台阶上溅起的水花湿了他的袍角。

“溯哥哥,你再站进来一些吧,不然都该湿了。”沈惜君也在亭子里,她的声音在这雨水朦胧的世界里听来格外柔媚,可惜东方溯对此无动于衷,连看也没有看她一眼,“不必了。”

木头!

沈惜君在心里嘟囔了一句,强行将他拉了进来,“怎么了,我是老虎吗,让你这样躲着我。”

东方溯眉头微微一蹙,挣开她的手,“当然不是,只是男女授受不亲,其实这上林苑你也常来,又何必非要我陪你过来。”

他这番无情的言语,令沈惜君心中气恼,又想起之前他在宁寿宫里,帮着慕千雪讽刺揶揄自己的话,脱口道:“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还喜欢那个慕千雪?”

东方溯神色一变,别过脸道:“胡说什么。”

沈惜君绕到他眼前,咬牙道:“既是这样,你为什么不敢看我?那个女人除了一张脸,还有什么好,值得你这样为她神魂颠倒,连命都不要了,别忘了四年前,她是怎么对你的。”

东方溯沉下脸,冷冷道:“这是我的事情,与你无关!”

他冰冷的话语刺痛了沈惜君,声音微哽,“我是替你不值,为什么你就是不明白。”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正如我刚才所言,不论我做什么,都与你无关。”

“你!”沈惜君气得跺脚,她自出生起,就一直被人捧在手中,所有人对她都是千依百顺,无一句拂逆,再加上她长相美艳,还未满十四岁就有许多王孙公子托媒婆上门提亲,就算被拒了,也不死心,想法设法的献殷勤,希望换得美人垂青。

她沈惜君要家世有家世,要容貌有容貌,可东方溯这个木头疙瘩,却总是拒她于千里之外,想想都气。

第一卷 第六十九章 深情亦无情

第六十九章 深情亦无情

沈惜君用力一咬银牙,用力将东方溯侧着的身子扳过来,大声道:“东方溯,这么久了,我是什么心意,难道你一点也不知道吗?”

这一次,东方溯终于肯正视她了,看到自己身影出现在那双幽黑深邃的眼眸中时,沈惜君不禁心跳加速,两抹红霞飞上粉颊,令她看起来越发娇艳迷人。

“你的心意如何,我不知道,也不想去知道,但我很清楚自己的心意,我与你…不可能!”随着这句话,他拉开沈惜君的手,没有半分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