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大人?沈天玑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是纳兰崇。沈天玑接了信,却也不看,只将它随手扔在案几上。

“姑娘怎的不看那信?许是有什么急事呢?”李妈妈面露急色,“那位大人早在放榜前就因朝中急事提早回了京,老奴记得那日他还来府里拜访了咱们太老爷呢!只姑娘那会子还在睡着,所以未曾见客。”

沈天玑顿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如今我一个闺阁女子,怎好收男子的信件的?即便他是当今名满天下的安亲王世子,也是不妥当的。”

李妈妈一愣。

李妈妈身为沈府当家主母林氏的心腹,对沈府的内外利益纠葛自然知之甚多。就说这纳兰崇,那是沈府长辈们一早就为沈天玑选好的乘龙快婿。只因如今沈天玑年纪尚小,人又一直在姑苏,才未曾说过这回事。前几日她从青枝碧蔓那里知道,沈天玑亲自去贡院看纳兰崇,后又与他入酒楼,出街巷,她便以为沈天玑是同苏云若那般,小儿女情长地真真瞧上了纳兰崇。这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她偷偷在背后乐了半日。

要知道以纳兰崇那样的身份,放在京中哪家都是了不得的乘龙快婿,沈府虽中意他,可也没那个能耐让纳兰崇就非娶了沈天玑不可,这事儿都得靠姑娘自个儿去争,沈府的煊赫门庭便是她的后盾。她本还担心以沈天玑的性子不会乐意做这样的事情,但若是沈天玑自个儿瞧上的,岂不是正好?故此,她才不遗余力地想要撮合二人。

可如今听沈天玑这话,倒还真是她太过急进了!这信若是姑娘收了看了,被些不怀好意的嚼了舌根去,说成是私相授受,那可就不好了。

李妈妈当即惭愧道:“姑娘想的细,倒是老奴糊涂了!”

沈天玑宽慰道:“李妈妈心中所想,我都晓得。李妈妈不必过于介怀此事。信既是收了,便放着吧,莫让其他人晓得也就是了。”

她是敬国公府长房唯一嫡女,身上本同天下世家贵女一样背负中永恒不变的使命。前世里,祖父连带着父亲母亲都怜惜她,母亲林氏过去便跟她说过,她是她唯一的女儿,她只希望她一辈子安乐顺遂,不为世家女的身份所累才好,甚至告诉她会跟父亲商量着,让她自己选择夫婿。这对于盛行以联姻来巩固地位的世家大族来说是多么难能可贵!

可是,她那时候不止不心怀感激,日后反而将其当成她执意嫁给苏墨阳的依仗,让母亲为难。她记得,对于她的亲事,族里的长辈们一致认为,与那最受新帝信任的安亲王府联姻,便能在昭武年间可能出现的削除大家世族权利的风波中最大限度地保全沈府。

那安亲王本是昭文帝唯一的同母兄弟,多年来圣宠不断,安亲王世子亦是京中颇有名气的翩翩公子,据说长得清绝俊美,温润如玉。

她前世只觉得苏墨阳是世上最俊的男子,并未注意过安亲王世子,甚至因族中长辈此举异常讨厌这个男子。后来她铁了心要加入苏府,家中也如了她的愿。可谁也想不到,结局竟会那样凄惨。

她现在想起来,以她父兄当时在朝中的势力,以沈府这大昭最显赫世家的地位,以她敬国公府正房嫡长女的身份,定然不可能同苏云芷那般入宫为妃,嫁给其他世族比如苏家也不妥当,在昭武帝的眼中还可能成为世族连通一气的信号,而嫁入安亲王府倒真是最合宜不过。

作者有话要说:

第013章 姐妹共话别离情

此生她心境澄定,所求所盼不过一生安泰,家族和兴。若说真有什么奢望,便是日后能夫妻和睦,儿孙绕膝,合家欢乐。如今她虽然顶着一张童稚的皮囊,却已是过尽千帆的沧桑心态,再也没有年轻时轻易就能萌动的少女情怀。既如此,随了家族的愿望嫁入安亲王府便是最好的结局。故此,她才刻意在纳兰崇面前表现出与众不同来。她不求情有独钟,不求长宠不衰,求的,只是平淡安宁相敬如宾。

不管未来嫁的人是谁,他只须给她一份正妻该有的脸面,只须给她几个孩子就好。这些日子,她瞧着纳兰崇倒很符合她的要求。

李妈妈见沈天玑又陷入沉思,便退出了房间,轻手轻脚地给她关上了门。本想着去准备回京所带之物,走到半路又一拍脑袋,忽然想起来今日夜里沈天玑约了柳清萏和沈天媱来院里小聚,算是个道别小宴。于是李妈妈又转去了厨房,看看饭菜准备得如何了。

申时刚过,沈天媱就来了沈天玑的院子里。

院中几株木槿在月光下开得热烈,木槿中间放了一只紫檀木雕花圆桌并了三把同色的珐琅面梅花式香几,桌上有几样精致菜式和点心,旁边还摆了一壶酒。

“四妹妹今日倒真是大方了一回,”沈天媱一闻那酒香,轻笑道,“去年春边儿里藏的梨花酿都挖出来了!先时清妹妹想尝的时候,妹妹可是从不舍得呢!”

沈天玑本在屋里写字,听到沈天媱的声音,放下了笔,笑着走出来应道:“二姐姐别笑我,本是想留着的,可我这都要走了,咱们幸苦做出来的,总不能辜负了。”

“哎,幸而今儿是我先来,我若是来晚了,定要被那丫头喝光了的!”沈天媱说着,便坐在了香几之上。

青枝和碧蔓唤了几个仆役拿了灯笼立在圆桌四周,沈天玑却道,人多了便失了雅致,将人都遣了去,自己亲自执了灯笼一一挂在了周边的木槿树枝上,登时,圆桌周边一片亮堂,烂漫的木槿花与灿烂的灯火交相呼应,再加上此刻满天星子满地月华,倒真是清雅无双,趣致非凡。

沈天媱连连夸赞沈天玑的心灵手巧,又看见桌上几样从未见过的精致糕点,开口问道:“这可又是你自个儿整出来的新花样儿?”

沈天玑一笑,“二姐姐晓得我最是贪吃的,也最喜欢鼓捣些吃食。今儿这两样都是已有的栀子花糕添了几样别的食材做成的,算不得新,但口味却也独特,二姐姐你且尝尝。”

闻言,沈天媱尝了其中一块糕点,只觉得入口即化,清香四溢,不由赞道:“味道很好呢,却不知这后劲儿里一股淡淡的果香是怎么回事儿呢?”

沈天玑抿唇一笑,“前儿见祖父房里摆了一盘子樱桃,红溜可爱的,味道也新鲜,便特地去街上买了些来压汁拌了栀子花瓣做成糕。”

“也不知你这脑瓜子是怎么长的,偏能想出这许多花样儿来。”沈天媱笑着,又忍不住多尝了几口。

沈天玑自己也尝了一口,神色微微一愣,朝立在一旁的李妈妈道:“今日这糕却比我亲自做的好吃许多呢!可是李妈妈亲手做的?”

李妈妈笑着回到:“是依了四姑娘的说法做的。”

沈天玑点头道:“倒还是李妈妈手艺好。今儿本是想亲自下厨做的,可下午整理了些带回京的书籍,就给耽误了。这可好,二姐姐和清姐姐愈发有口福了。”

沈天媱又询问了一番行李收拾的如何,沈天玑都一一作答,末了,沈天媱微微叹口气,道:“从姑苏到京中,路途遥遥,你这一路又无父兄护着,着实令人担忧。”

“我母亲已让我哥哥出京来接,只怕此刻已经启程了。这头又有璋哥哥送我千里。二姐姐就不必担心了。”沈天玑笑着回到。

前世里,可没有沈天璋送她这一段,她还记得她说要走时,四婶婶眼中划过的一丝喜悦。可今生,沈天玑在此隐居两年,懂事又孝顺,与四叔一家人也相处融洽,她这一走,沈天媱一家人着实都有些不舍。

两个人喝了几杯酒,沈天媱便觉有些发热。初晴倒也激灵,晓得今日或许姑娘会饮酒,特意带了团扇来,这会子便立在后面给她轻轻扇风。

沈天玑笑道:“大秋天儿的,二姐姐倒随时带了扇子在身上,我瞧着都觉得冷呢。”

“刚好与妹妹相反,我自小就最怕热了。”沈天媱道,“如今也算不得正经秋天,时而还是闷热得很,十月里还有秋老虎呢,我可是离不开这扇子的。”

沈天玑看那团扇底下悬了个漂亮的坠子,沈天媱见她瞧着那坠子,便让初晴将扇子给了她看。

却见那团扇底下悬挂的明黄色络子极为精细,仔细一瞧,络子上头还穿了一颗雪白莹润的珠子。

趁着周边明亮的灯光,沈天玑认出那珠子是颗指腹大小的琉璃珠,上头雕刻了细小的纹路,却是百鸟朝凤的纹样。

“这样小的珠子竟也能雕出这种复杂图样来?这功夫倒是极难得。”

“这是我长兄从街上淘来的,不值当什么,哪里又比得上京城里物件儿的精细了?”沈天媱笑道,“你若是喜欢,我便送与你。”

“君子不夺人所爱,二姐姐你还是留着它吧!”沈天玑笑着,然后略肃了神色道:“只是这图案,我们用着恐有些不妥当。”

沈天媱一愣,登时也明白过来,又笑道,“四妹妹倒是谨慎之人,只是我们这里比不得京城,天高皇帝远的,哪里就能计较到小小的图案上了?”

“二姐姐,”沈天玑劝道,“如今虽不在京城,可四叔是朝廷命官,一言一行无不在上头人的眼皮底下。咱们沈府又树大招风,难保不会有被有心之人拿出来说道的一天。”

沈天媱听她如此一说,点点头道:“小心驶得万年船,四妹妹说得对。回头我就把这珠子置起来,不用也就是了。”

顿了一会儿,沈天媱回想起这两年来沈天玑的表现,不禁又叹息道,“四妹妹如今还未及笄,我瞧着真是懂事极了。这般,倒愈发让人心疼了。小时候我瞧着四妹妹略娇纵些,就想着日后大了恐能好的。却不想如今比别的同龄姑娘都来的懂事。虽说这原本是好事,可若是过了,也总会比别人更疲累些。妹妹日后到了京中,须记得二姐姐一句话,女儿家但求安乐平稳,切莫要累着了自个儿。”

沈天玑愣了愣,她知道沈天媱是真心为她好的。沈天媱本是温柔内秀之人,也是因俩人即将久别,才说得出这番肺腑之言吧!可是,沈天媱却不知道,沈天玑本就是活过两世的人,又经过那许多变故沧桑,又如何能装作是初经世事的年轻小姐?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月亮渐渐升上梢头。沈天玑瞧了瞧空荡荡的门口,奇道:“清姐姐怎的还不到?若是再不来,只怕就尝不到她最喜欢的梨花酿了。”

她吩咐青枝去柳府看看,青枝刚出院门,就正正撞见柳清萏的贴身侍女东儿急匆匆走进来的身影。

这一下,两人差点撞成一团。

“东儿?”青枝揉了揉被撞疼的胳膊,皱眉道:“什么事儿这么急?你家姑娘呢?”

那东儿却是脸色苍白,神情恍惚的模样。她未回答青枝的话,只走进院中,与沈天玑和沈天媱行了礼,道:“沈四姑娘,沈二姑娘,我家姑娘今儿来不了了,特遣奴婢来与姑娘说一声。”

二人面面相觑。东儿匆匆转身就走,沈天玑叫住她,“说清楚,你家小姐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柳清萏最是爱热闹,而且今夜本是沈天玑的践行宴,她怎可能不来送她一程?

东儿开始不愿说,可她那苍白惊惶的神色,谁都能瞧出定是发生什么大事了。沈天玑一再逼问,她才抹了眼泪道:“是我家老爷,从西境刚回京就遇刺受了重伤,京里来信儿说,老爷日子不多了,就等着我们姑娘回去见最后一面!我们姑娘方才接了信儿就骑了快马出城直奔回京了!”

话落,在场之人俱是大惊失色。

沈天玑愣了半晌,才挥挥手让青枝送东儿回府。二人也再没了闲情逸致,随便吃了一点便各自回去歇息。

作者有话要说:这几章情节好慢啊,我会尽量加更的!答应大家明天会有两更~

第014章折柳依依别姑苏

沈天玑启程离开姑苏那日,正值秋分。

马车方走出姑苏城门时,她撩开帘子向往张望,却见晴空漠漠,远山空濛,小镜湖上绿波清池凝碧寒,芙蕖红销翠叶残。

轻舟荡波,采莲嬉戏,两年来的娴雅志趣、悠然浮生,终于要与自己告别了。

同在车上的青枝见沈天玑看着荷塘依依不舍,道:“我们京中别庄内就有这样的荷塘,姑娘何须不舍?”

沈天玑悠叹一声:“只怕到了京里,纵是有同样的景致,也再无同样的心境了。”

她又看了那残荷几眼,只觉得心中怜惜,纵是夏日万般娇艳,总也抵不过秋风萧瑟。好在来年总有花儿再开的一日。

蓦的,荷塘夜色中一个挺拔颀长的身影骤然闯入脑海中,那人轮廓坚毅冷硬,气息清冽如秋水,又瞬间火热如熔浆。

“啪”的一声。

沈天玑将那帘子重重关上,再不看外面。

“姑娘怎么了?”青枝不明所以,怎么姑娘好好的就恼了?

“姑娘可是马车做得不舒坦?”车外李妈妈的声音传来。

沈天玑闷声闷气道:“没事。天儿太闷了心里头燥得慌。”

“今日是秋分了,天儿凉的很,姑娘怎么还燥呢?”顿了一会儿,又道,“可要茶喝?”

沈天玑点点头,补充道,“要降火的三清茶。”

李妈妈应了一声,便给她备茶去。

姑苏离运河码头不远,不过半日功夫便到了。沈天玑下了马车,朝前一望,只见烟波浩渺,湖水茫茫,一片开阔无垠。水天相接处是一片醉人霞光,几朵闲云漂浮起落,数只鸥鹭悠闲穿梭。

江风袭来,码头上诸多楼船的幡子猎猎作响,岸边垂柳依依,浓荫迤地,柳色青青,枝枝叶叶俱是离情。

送行的沈天璋顺手折了一枝,双手奉与沈天玑,笑道:“四妹妹一路平安。”

沈天玑接下,抿唇微笑,转身将那柳枝小心翼翼地插在了岸边的湿润泥土里,言道:“今日暂且种柳在此,日后若有机会,定要回来看看这柳长到了多高。”

青枝和碧蔓扶着沈天玑当先上了船,众多丫头仆役也一一跟上。一队楼船离了岸,沿着运河从南向北缓慢行去。

因沈天玑刻意嘱咐,这一队楼船外形并不十分华丽出众,但是里面保护主子的仆从守卫数目却十分庞大。这些都是敬国公亲自安排的人。一个个都是沈府的亲信心腹。

沈府最贵重的嫡女千金,众人自是一分也不敢怠慢。

一路上沈天玑在那楼船之中写字读书睡觉,偶尔出来看看风景吹吹江风,倒也十分轻松惬意,只是心中因柳清萏父亲一事总不能放心。

怪只怪前世里她整日只关注自己那点小儿女情长,心中除了苏墨阳竟再无别的在意的事情,因此错过了许多信息。如今回想起来,她着实记不清这位柳将军是卒于何年。

水中行到第十日时,青枝才兴冲冲跑来回话,说是有柳家的消息了。彼时沈天玑尚躺在榻上,听到声音立刻就汲了鞋子出来问。

青枝却是一脸眉飞色舞道:“姑娘可再不用担心了,柳将军不仅身子大好了,还因为平叛有功而加封了一等忠勇侯,世袭三代呢!”

沈天玑自是喜不自胜,心想这下清姐姐可不用难过了,她那样活泼的人儿,又是家里的独女,自来与父母亲厚,若是骤然失了父亲,不知要如何伤心!

只是,这平叛一说是怎么回事?先时不是说是回京遇刺了么?

“京里前些日子发生大动乱了,就是我们离开姑苏的前几日,”青枝又道,“郑王爷趁皇上不在京中竟然煽动昔日孟将军的部下策了反,结果杀进正阳门后却被柳将军的人马堵了个正好!柳将军在打斗中负了伤,但是郑王爷的人马却被打得落花流水!当时宫里压下了这事儿的口风,才道柳将军是因遇刺受伤。还有一件大事,姑娘定然想不到!西境陇右路安抚使张泽义竟然在皇上御驾北征之时克扣了数十万两辎重!如今被查出来了,原来那张泽义本是郑王爷的表侄亲戚,就是为了帮助郑王爷造反而敛财呢!”

因沈天玑一早就知道这消息,所以并不如青枝那般兴奋。

多日前的案子,这会儿才公布于天下,且是趁着郑王溃败于正阳门之时。此间深意,颇让人寻味。

青枝描绘的绘声绘色,沈天玑神色犹且淡定,可她身后的碧蔓却怎么也淡定不了的。

眼见着船队即将到达沧州码头休整并补充物资,碧蔓便一径央着沈天玑,说是想下船去走走,还仔细描绘了一番沧州如何富庶如何有趣。沈天玑见她说得双眸晶亮,便也纵了她这一回,只说行程紧张,只许上岸去一个时辰,若是过了时间,她可不等人了。

碧蔓素来灵活讨喜,素来晓得她们姑娘的底线是什么。得了这个恩典,果真只出去了一个时辰,回来时还带了几样新鲜水果并一把刚开的鲜嫩白菊。

“姑娘,你猜奴婢方才在一个酒楼里说书先生说什么了?”碧蔓一脸笑意吟吟,显见的是极好的事情。

沈天玑瞧她一脸得意样儿,“卖什么关子呢!”

“那说书先生说得比青枝详细有趣多了!他说呀,当日平叛的不止柳将军,还有咱们大少爷呢!”

“说书先生的话如何能信?”

“奴婢开始听着也以为是诳人的!可是后来在沧州城的告示里看见了檄文!立功之人里果真有咱们大少爷!名字就拍在柳将军后头呢!”

“真的?”沈天玑开心地从软榻上立起身来。

“自然是真的!”碧蔓自豪道,“既然柳将军封了侯,只怕咱们少爷也有重赏的呢!啧啧,柳将军和大少爷真是聪明,他们怎么就知道郑王爷那会子正要叛乱呢?还正把那郑王爷拿个正着!”想了一会儿,又疑惑道,“那郑王爷倒也奇怪,好好的王爷不做,造反有什么好处?”

一旁正把白菊放到花瓶中的青枝笑道:“你一个小丫头,怎么懂得那些弯弯绕绕?”

“我是不懂,可是姑娘肯定懂。”碧蔓抬眼又瞧着沈天玑,“姑娘最是聪明了,反正船上也是闲极无聊,就给奴婢讲讲吧!”

沈天玑一边剥了碧蔓带上船来的金桔吃,一边悠悠开口道:“正阳门内乃是禁苑范围,不管是柳将军还是大哥,若想领兵进去伏击郑王爷,都须得拿到圣旨才行,否则,你以为那么些皇家禁卫军是吃素的?郑王爷来势汹汹,不也花了大半夜的功夫才扫除了禁卫军,才入得了正阳门么!”

“姑娘的意思是,是当今圣上特意派了柳将军他们围堵郑王爷?”碧蔓睁大眼睛好奇道。

沈天玑点点头,“那是自然。”

“可是,若是圣上知道郑王爷要趁他不在的时候造反,那他为何还要离开京城呢?岂不是就等着别人造反?”

沈天玑再点点头,“正是。”

碧蔓愈发迷惑,“这是为何?”

“刮骨疗毒,釜底抽薪。只有让它彻底爆发出来,才能将之铲除个干净。” 沈天玑说着,眼中闪着晶亮的光芒。

她由衷赞叹道:“我瞧着,这世上只怕再难有比禁苑中那位天子更聪明的人了。”

郑王爷乃是昭文帝长兄,其母孟太妃是当年大昭镇国将军孟海宁的嫡亲妹妹。当年孟海宁助郑王爷夺嫡失败,昭文帝心性敦厚,只把孟海宁手上的兵权给拿了,郑王爷和孟将军的官爵之位仍在,一辈子富贵养着。

可是一生富贵,又如何满足得了虎狼之人的胃口?

当年昭文帝骤然驾崩,只怕这郑王爷早就在蠢蠢欲动了。昭武帝能在这种背景下坐稳江山,且在几年后的今日彻底拔去郑王这颗毒瘤,委实令人敬佩。

那郑王爷想必是因西境之事败露而狗急跳墙,才会在北征得胜禁军士气鼓舞这样最不好的时机里举倾巢之力策反。他却不知道,错过新帝根基不稳的最初几年时,他已经失去了最好的机会。如今那位天子收服了四邻,振奋了国威,也赢得了民心。郑王此举无异于自取灭亡。

不过,宫中再如何,与她沈天玑着实没什么关系。

沈天玑收回深思,又担忧问道,“同是平叛,不知哥哥可有受伤?”

“这我可不晓得了。”碧蔓撇撇嘴道,“咱们在这船上消息实在是闭塞,怕是府里的信儿一时半会儿也到不了水上。”

沈天玑斜着瞧她一眼,乐道:“姑娘我都不急呢,你急什么?”

“姑娘性子淡,奴婢可做不来,”碧蔓道,“咱们错过了京里多少热闹啊!真是可惜。两年未见,也不知老爷夫人还有几位少爷都如何了。”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一更,大概12点出来吧

第015章伊人蹁跹入梦来

碧蔓之言本是无心,但却让沈天玑心里好一阵难受。

掐指一算,已有整整八年未曾见过祖母和爹娘并上几位兄长,记忆里那些绵密而柔软的亲情,仿如隔世。

她记得幼时,祖母同祖父一样,总将她如命根子般疼着。父亲对几位兄长俱是严厉无比,独独对唯一的女儿爱怜有加。母亲也是视她若珍宝,一分委屈也不让她受的。几位兄长亦是一个比一个更宠她护她。说她是泡在蜜罐子里长大,一点都不为过。

可是前世她不仅未曾为沈府做过什么,反而处处连累他们。石女之名让沈府抬不起头来,苏府的刻意打压和暗中报复也让沈府一再受挫。想必在她无法忍受的那些黑暗无比的日子里,父亲母亲更不好过。

偌大一个沈氏门庭,又哪里是那样容易支撑的?特别是在失去帝王的信任之后。

愧疚,伤心,难过,最后都化作了浓浓的思念。这种思念被她沉沉压在心底,平时瞧不出什么,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它有多深。

沈天玑立起身,看着前方波光粼粼望不到头的江面,问道:“还有几日到京?”

“快了呢!还有四五日便到涿州,过了涿州就是京城了!”碧蔓笑道,“还道姑娘多镇定呢!可不是也等不及了!”

沈天玑点点头,她看着烟波浩渺天水一色的江景,自言自语道:“白云亲舍,归鸿难寄,这别离的许多年,总算是过去了。”

爹,娘,妍儿马上就到了。过去妍儿不懂事,此后再不会了!

正当沈天玑隔着遥遥山水北望京都时,京城内正万民空巷,甚至同前些时候征北军凯旋而归之时的热闹程度相差无几。因为今日是一干涉入西境军队辎重克扣一案的获罪官员们押解到京之日。

以张泽义为首,长长十几架囚车陆陆续续进入京城。京城街道两旁挤满了平民百姓,有开口怒骂的,有朝囚车中脑满肥肠的贪官们扔鸡蛋吐唾沫的,还有些斯文些的,只是叹息着摇摇头,道一句,自作孽不可活。

禁苑内,由西境一案引起的一场无声之战还在进行。

朝官分为三派,一是以尚书右仆射景庭景大人为首的几位政事堂老臣,主张将张泽义等人以贪污之罪论处;二是以枢密使章平嵇章大人为首的几位枢密院旧臣,主张将他们以谋反之罪论处;还有另一拨人,看着一帮文武老臣意见相左,却默不作声,意图想要左右逢源的。

从早朝的太极殿到如今天子处理政事的勤政殿,争论之声愈演愈烈,却始终不能达成统一意见。

眼见着快过正午,一直沉默不语的上首之人终是淡漠出声:“朕昨夜查看本朝税录,国中诸路,年年向朝廷缴税纳银,独西境陇右路,须朝廷岁岁运送钱粮以养兵。那张泽义日日上奏哭穷,如今且看看,天下有哪一路安抚使有他张泽义攒的银子多?”

声虽淡,色却厉。

龙座之上的年轻帝王,眉目沉暗,脸色刚毅,淡言掷地有声。

“中饱私囊,勾结谋反。”他目光尽扫群臣,冷声道,“朝中文武诸臣,还有谁敢替张泽义求情的,不妨站出来,与朕一瞧。”

尽管在站之人俱是在波谲云诡的政堂上厮杀多年的老狐狸,也被这一字字惊的满身冷汗。站在最前面的景庭低了头,再不出声。

殿中一时安静。

“传旨,陇右路原安抚使张泽义,以辎重银两中饱私囊,勾结郑王意图谋反,三日后凌迟处死。其九族之内,男流放蒙古,女出卖为奴。此事再不复议。”

众人心下一惊。

自昭文以来,朝廷一直主张以仁政治天下,极少有这样处以极刑且连累九族者。特别是张泽义九族之中,可有不少朝官亲眷牵连在内。

可帝王令行如剑,又有哪个敢再辩驳一句?

“今日暂议到此。”

众人叩拜,万岁之声如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