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有贵人要买染坊了。”滕元娘高声喊着,就打起了半旧的碎花帘栊,请陆落进屋。

第064章谈判(第三更求月票)

滕家的老太太姓薛。

江南女人娇小,上了年纪再瘦弱,就缩成了一团,穿着宽大的深蓝色大袄,像个孩童。

滕老太坐在椅子上,双足无法够到地面,就垫了只脚凳。

她慈眉善目的,笑容虽然带着几分愁苦,却也和善亲切。

陆落上前,叫了声“老太太”。

“这......这莫不是陆家的玄女?”滕老太问。

陆落现在的名声是有的,却还没有到妇孺皆知的地步。

滕家和陆落的二伯母有生意往来,伙计们常有嚼舌头的,老人家又有信仰,就留心了此事,知晓是陆落。

“我不是什么玄女。”陆落道,“我也是平常人家的孩子,只是偶然得了仙机。”

滕老太慈善的面容上,突然就添了几分虔诚。

没有服侍的下人,滕元娘亲自端了茶进来。

粗瓷的茶盏,口端有洗不清的茶渍,茶汤也浑浊,烧水的锅大概是煮饭的,所以茶水有股子油味。

滕元娘见她打量茶盏,脸上立马就浮动着难堪的神色。

每个人都会有一段虚荣的年纪,滕元娘现在就处于这个年纪,而家道艰难,让她的虚荣无地自容。

陆落就端起茶盏,缓缓喝了口气。

茶汤有点涩。

而后,她又喝了两口。

滕元娘再看陆落的时候,眸光里就多了几分信任。

陆落喝完了茶,就同滕老太寒暄。

“贵号铺子走水了,东家也遭难,我深为遗憾,您节哀......”陆落道。

滕老太不愿意对着外人抹泪。可仍是红了眼眶。

而后,陆落就开门见山:“贵府的染坊却没什么损失,听说要出手了。不知我这消息打听错没有?”

“是是,您没有听错。我们要卖染坊的!”滕元娘在旁边,迫不及待接口。

染坊肯定是要卖的,虽然奶奶舍不得。

这染坊是曾祖父置办的,已经八十年了,一直都是小本经营。

如今债务缠身,有好几家债主想让滕家用染坊抵债,出价极低。

染坊是保不住了。

既然要卖,就要卖个好价格。不是被债主贱价拿去,这也是为何滕家着急出手的缘故。

他们再拿不出银子,债主就要强占了染坊。

滕元娘昨日去求凌连祥,也是这个缘故,她知道凌连祥买得起。

结果,人家没有打算要的意思。

“老太太,您打算出个什么价儿?”陆落冲抢话的滕元娘点点头之后,转而问滕老太。

滕老太叹了口气,轻声道:“姑娘出个数吧......”

老太太不管家里的生意,她不太擅长谈买卖。

“老太太。咱们诚意做买卖,就敞开了说亮话。我想买贵号,自然不是为了染坊的那口铁锅、陶缸和木楻大池。我要的是秘方。”陆落道。

滕老太听了,微微颔首。

滕老太和滕元娘都知道,自家染坊值钱是秘方。

那些债主,若不是图秘方,早就强占了染坊,何必跟他们客气,假惺惺说“买”?

陆落这么直接,显出了她的诚意。

滕老太不怕陆落买不起,她们都知道陆落的二伯母沈氏有钱。就下意识以为陆落全族都富饶。

“您想要鸂鶒绫的染色和染艺?”滕老太问。

陆落颔首,不客气道:“是。”

“那、那就有点贵了......”滕老太道。

鸂鶒绫的染色和染艺。是前年下半年到去年最火爆的,超过了其他的。难以仿制。

新巧的染艺,经常出自老坊,因为任何精明绝伦的东西,都是几代人的积累,熟能生巧,在炉火纯青的基础上,进行突破性的创新。

这种创新,如果保密做得妥当,能独占很多年,直到打出了自家的名声。

那时候,就算被仿制了也不怕,市场认可的不在是工艺,而是这家染坊。

滕老太知道这秘方的价值,可她是内宅女人,平素性格柔软温和,让她去谈钱,她本能有点羞涩,张不开口。

“要一千二百两!”滕元娘怕祖母说少了,又抢了道。

陆落沉默了下。

滕老太打算说一千两的,这也是她和儿媳妇商量好的。

被孙女多加了二百两,她很忐忑,怕陆落嫌贵,道:“陆姑娘,若是您诚心的话,价格咱们还能商量......”

滕元娘连忙给她祖母使眼色,让她不要再说了。

祖母太老实了。

“价格是小事。”陆落道,“只是,哪怕我得到了秘方,也未必能染得出那么好的布。染布色料重要,技艺更重要。我若是买染坊,秘方和老师傅我都要。”

“当然可以。”滕元娘立马答应,抢在她祖母前头,“我们家的染坊,只有两位老师傅,他们也要糊口营生,您赏口饭吃,是您的宽容仁慈,他们乐意替您鞍前马后。”

“那鸂鶒绫,他们拿到了秘方,能染出来吗?”陆落又问,“我要先染一批,看看成色。”

“我可以替您染!”滕元娘道,“老师傅没染过,从前都是我和我爹经手的。若是您买下了,我交他们半个月,就能学会。”

“你?”陆落有点吃惊,上下打量了这丫头一眼,见她还是小孩子的身量,问了句,“你今年多大?”

滕老太误以为滕元娘太轻狂,惹得陆落不高兴了,当即要打圆场。

“陆姑娘,您别听她的......”滕老太道,“老师傅都是本分人,您见了知道,您不会亏的。”

愿意在滕家熬日子的老师傅,都是忠心耿耿,重情重义的。

滕老太觉得孙女太张扬了,明明可以背地里教老师傅们,让他们去给陆落染,没必要把自己彰显出来。

世俗喜欢姑娘家温柔娴静,针黹女红,而不是一手高超的染布技艺。

滕家老爷之所以教女儿,除了这孩子比较聪慧、爱琢磨染布之外,也是儿子太小了,怕自己有个短长,断了自家的手艺。

先教给女儿,将来女儿可以再教给儿子,哪怕滕老爷出事,滕氏染坊还能传下去。

没想到,还真应验了。

“不,我想要你染的。”陆落道,“这样,我立马叫人送绫给你,你三天之内给我染一批。若是我觉得好,我会买下你们的染坊。”

“好!”滕元娘大喜,几乎要给陆落磕头,“姑娘,您放心吧,我保证染得比市面上所有的都好。”

第065章出题(第四更,求月票)

陆落在滕家逗留片刻之后,起身回了铺子。

她喊了夏廷玉,让夏廷玉去买些没有染色的白坯绫,送到滕家的染坊去。

“买五批送过来。”陆落道。

夏廷玉不解:“滕家不是烧了吗,您买了白坯绫送过去做什么?”

陆落就说,自己要买下滕家染坊。

“我已经去和主人家商量过了,价格我很满意。”陆落道。

“可滕家当家做主的人死了,儿子才四岁,没个继承人,您买下这染坊做什么?”夏廷玉很担心,“您别叫人骗了。”

陆落就道:“滕家的大姑娘,继承了她父亲的手艺,她可以染布?”

“多大的姑娘,小女孩子会染布?”夏廷玉瞠目结舌。

陆落轻轻瞥了他一眼。

只这一眼,夏廷玉就面红耳赤,尴尬到无地自容。

说人家姑娘不行,岂不是暗讽自家的东家?

他的东家也是小姑娘。

东家听了,指不定以为他心生反骨,起了异心呢。

夏廷玉自悔失言,正要描补,却听到陆落道:“她会不会,我也不知道,所以叫你送了白坯绫去试试。”

“万一她拿出从前的旧绫来骗咱们呢?”夏廷玉把商场上的阴谋,面面俱到的考虑。

陆落道:“新的和旧的,您还看不出来?就算您拿不准,我也可以找二伯母那边的老管事鉴别。她若是弄鬼,自然就不买了。现在又没花钱,怕什么呢?”

现在拿布过去,只是花几匹白坯绫的钱,不值什么。

夏廷玉一听。点点头,不敢再说什么了。

他喊了小伙计,让小伙计去买五匹白坯绫回来。

白坯绫销量低微,千丝斋这等小铺子没存货,要去大的布匹行拿。

小伙计从掌柜的手里接过银子,转身就快步跑去了。

“姑娘,昨日下午我没事。去其他布行逛了逛。您猜怎么着,又有了新的鸂鶒绫。”夏廷玉告诉陆落。

仿制品出现了。

鸂鶒绫的畅销,让仿制品跟风而至。

“最好的鸂鶒绫。倒也和滕家的差不多,但是价格是滕家鸂鶒绫的三倍;差的就没法入眼了,一成都不及。”夏廷玉道。

夏廷玉说这话,并非无目的。

他想告诉陆落。仿制出现了,新的替代品即将泛滥。正宗的鸂鶒绫,到今年下半年就要变得要被淘汰了。

这时候再去买滕家的铺子,赚头很少。

“你去买几匹回来,我看看成色。”陆落道。

夏廷玉道是。

一个小伙计看店。夏廷玉也出门去了。

陆落往后头逛逛,看到了柏兮。

“嘀咕什么呢?”柏兮问陆落。他方才听到了陆落和夏廷玉说话,问陆落在说什么。

陆落知无不言的告诉了他。

“要做大买卖啊。”他讽刺陆落。

“可不是嘛?”陆落笑道。“不做大买卖,怎么养活得起您这种家奴?”

“我一个月十两银子。要你养活?”柏兮冷冷瞥了眼她。

陆落发现,柏兮穿了件新的长袄,布料是进价三十两银子一匹的青灰色暗纹绒圈绵。

这种料子,目前在布料行买一百两银子一匹。

柏兮有他的讲究。

他们说话的功夫,夏廷玉回来了。

他买了三匹鸂鶒绫,分上中下三等。上品的也染得华丽轻盈,色泽光亮,穿在身上能鲜艳。

这种鲜艳,是很清淡而艳,似花瓣,而不是似涂料,很自然。

“还不错......”陆落摸了摸这匹上等的。

中品和下品完全没有可比性。

“是吧?”夏廷玉也道,“我也看不出和滕家的有何不同。”

“再看看吧。”陆落道。

说着话儿,小伙计已经买了五匹白坯绫回来。

陆落亲自送到了滕家。

她将白坯绫交给了滕老太,对她和滕元娘道:“我要两匹大红、一匹露桃红、一匹笕红,一匹银红。”

“怎么全要红的?”滕老太不解。

滕家的染布,卖得最好的不是红色,而是佛面金和月白色、淡蓝色。

陆落却只要红色,让滕老太摸不着头脑。

滕元娘接口道:“祖母,从来只有主顾挑,哪有咱们挑的道理?姑娘要什么样儿的,染什么样儿就是了。”

她二话不说的接下来了。

陆落微微颔首,觉得这小姑娘颇有当家做主的魄力。

“那你三天后讲布染好了,直接送到辛安渡街的千丝斋去。”陆落道。

“千丝斋?”滕老太和滕元娘没听说过。

陆落告诉她们:“那间小铺子,那是我开的,只营喜布......”

“哦......”祖孙二人恍然大悟,怪不得专挑红色的呢。

陆落走后,滕元娘左思右想,觉得此事可行,那位姑娘是个贵人,她要认真将这匹布染好。

“祖母,我去趟园圃,摘些新鲜的红花和苏枋回来。”滕元娘对她祖母道。

滕老太颔首,让她快去:“早些回来,别走夜路。”

滕元娘道是。

陆落放下了五匹白坯绫,就直接回了家。

傍晚的时候,她的二姐陆苏,带着她丈夫回到了湖州府。

二娘陆苏的丈夫叫沈宗,他生得模样清秀,就是个子比较矮。

陆苏在京里养大,不知是遗传还是风土,比江南的姑娘都高。

于此,她站在丈夫身边,跟她丈夫一样高的肩膀。

因二娘是姑娘家,又是修长的颈,远远望过去,竟然比她丈夫要高半个头。

“母亲,五妹妹!”陆苏瞧见垂花门口的陆落母女,喜盈盈的开口,可走进几步,眼泪就掉了下来。

“二娘,母亲瞧瞧你......”闻氏笑着携了她的手,仔细打量,“没有瘦,腰都圆了,你婆婆和姑爷把你养得好。”

陆苏这才破涕为笑。

姑爷也见礼。

沈宗言语温柔,对闻氏毕恭毕敬。

陆落比二娘还要高,于是沈宗看到陆落,惊觉陆落也好高。

“五妹妹,你这头发......”陆苏慢半拍才发现陆落的头发不对劲。

陆落的头发虽然是银色的,却很柔顺漂亮。

她穿着月白色卷草纹的风氅,白狐毛的领子衬托着她凝雪的肌肤,与她的头发连城一色,一眼望过去很美艳——美得很别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