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月池身子一震:“汪掌门,你?你给我的匕首上有毒?”

汪深晓道:“不错。”

李月池转头向上官燕寒望去,见他面色发青,果然是中毒的迹象,不由惊怒交加,大声道:“你不是说,只要我师父答应并派,就绝不伤他性命吗?”

汪深晓摇头叹道:“上官燕寒不死,我如何做掌门?我不做掌门,并派有何意义?”

李月池牙齿打颤:“你,你卑鄙!”说到这,竟呜呜哭了起来。

上官燕寒却淡淡道:“却不知汪掌门要如何对江湖中人解释敝人的死因。”他目中一派冷淡,毫无惊慌失措之意。堂堂峨眉派掌门意外身死,峨眉弟子自然要讨一个说法。一念及此,李月池也止住了哭声,怒视着汪深晓。

汪深晓却仿若胸有成竹:“事实就是,你死于合欢教之手,青城派冒死搭救,抢出你的尸身不说,还救了李月池姑娘。”

李月池嘶声道:“你休想要我帮你撒谎!”

汪深晓道:“这个随你,汪某绝不勉强。只不过,你以为臣儿会钟情于一个弑师叛门的女人么?你若还想与臣儿在一起,这里的峨眉弟子就必须死,而你,必须说谎。”李月池像被人抽了一鞭子,颓然坐在地上。汪深晓掌中剑一摆,狞笑道:“上官掌门,你和你的这五位弟子,怕是都要死在合欢教手中了。”说着便要动手。

突然一个冷漠的声音道:“汪掌门既入教,为何没来拜见本教主?”另一个清脆的声音道:“汪掌门想要什么消息流传到江湖中去,恐怕还要问一问我。”

汪深晓一惊回身,见是年轻的一男一女,沉声道:“来者何人?”

王慧儿笑道:“五彩缎带三两枝,江湖百事皆可知。我姓王。”

汪深晓盯着她颈间的五彩丝巾,点头道:“神算帮的王大小姐。”他又看着任逍遥,迟疑道,“你是……”任逍遥一句话也不说,刀已出鞘,血色一闪,离他最近的一名白衣剑士已经身首异处。不仅青城弟子,就连王慧儿和峨眉弟子都吓了一跳。汪深晓惊呼道:“多情刃!你是……”

他话未说完,任逍遥已纵身一刀扫来。他清楚自己很难打得过汪深晓,只能在气势上压倒他。汪深晓做了亏心事,一时剑法稍乱,当地一声,刀剑相交,剑已被多情刃削断。这一下心中更骇,身子疾退,手中那半截长剑一抖,又是春蚕剑法。

任逍遥靠着多情刃斩断了他的剑,却也震得虎口发麻,偏偏春蚕剑法长于困守,一时找不出这里的破绽。汪深晓也看出了任逍遥的武功底子,信心大增,剑法渐见稳妥,大声道:“杀了峨眉派和神算帮的人!”

十九个白衣剑士猛醒,纷纷朝上官燕寒和王慧儿冲去。峨眉弟子将王慧儿抢到上官燕寒身边,围成一圈与青城派交上了手。王慧儿急得大喊:“任逍遥,你那群杀手呢?为什么不叫他们动手!”

任逍遥仿佛没听见。自出道以来,他还未遇到这等厉害的敌手,血影刀法虎虎展开,只觉比跟冷无言过招还要痛快,竟然忍不住大笑起来。他一笑,汪深晓反而心虚,一时战成平手。

峨眉弟子已经倒下三个,剩下两人怕也支撑不了多久,上官燕寒忽道:“峨眉十二桩功,天、地、之、心、龙、鹤、风、云、大、小、幽、冥,化万法为一法,以一法破万法,舍之,收之,断之……”

他竟然开始指点任逍遥用峨眉武学去破春蚕剑法。

峨眉十二桩功是身法,任逍遥照他所言,刀分十二桩,割破春蚕剑法禁锢,最后一刀直取中路,用的仍是血影刀法。就像上官燕寒杂用十二气桩功与通臂拳一样。这样的临阵变化立时见效,汪深晓左臂齐肩断下,痛呼一声,向林外掠去。十九个白衣剑士只剩下十一个,也不敢久留,当下走得干干净净。

任逍遥回头,见峨眉弟子只剩下一人,王慧儿手臂也被划伤,而上官燕寒中毒已深,伤口的血变成了黑红色。

峨眉弟子一脸警惕,挣扎着护在上官燕寒身前道:“你待怎样?”

任逍遥撮唇为哨,一阵马蹄声响起,沉雷已到了他身边。他懒懒地笑了笑:“扶你师父上马,找个地方治伤。”

那弟子还在迟疑,上官燕寒已道:“他若要杀我,就不必出手。”这弟子一想也对,便与王慧儿扶着上官燕寒上马,又狠狠瞪了李月池一眼,慢慢往林外走去。

林子中只剩下李月池一人,怔怔地出神。

天已黑透,风挟雨丝,更显山中幽黑冷寂。三人往西行了一程,发现不远处火光明灭,却是一处山洞。走至近前一看,里面空无一人,却有烤好的山鸡野兔,在冷冷的雨夜里飘着香热的气。想来是血影卫准备的。王慧儿与峨眉弟子合力将上官燕寒安顿下来。任逍遥吃了东西,便找个地方躺下,好像这里只有他一个人。

王慧儿气道:“任逍遥,你既然救了上官掌门,为何又对他不闻不问?”

任逍遥闭着眼睛,嘴里叼着一根草棍:“第一,我不会解毒,第二,我不是好人,这理由够了么?”

王慧儿咬着唇,恨恨道:“够了!”她又向那峨眉弟子望去,希望他能有些办法,却发现他的情况比上官燕寒还要糟糕。

他全身大小剑伤不下二十处,流血过多,一路上只凭一口气支撑。此刻突然到了一个温暖又比较安全的地方,便再也撑不下去,靠着山壁的身子不住地颤抖,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疼痛。王慧儿这千金大小姐从来也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不由急得快要掉眼泪,正是百般无奈,猛然瞥见洞外有个人影。她心头一震,却发现那人是李月池。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渐至瓢泼。李月池跪在雨中,一动不动,脸色苍白,神情凄楚。大雨打湿她全身,更显身子单薄。王慧儿心念转动,对她道:“你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点进来帮忙!”李月池欲言又止,踌躇片刻,终于起身进来,垂头不语。王慧儿又道:“你会不会解毒?”见她摇头,便指着那峨眉弟子道,“那你帮他包扎。”

李月池低声应了,跪在峨眉弟子身侧,将他沾血的衣衫解开。这人恍惚中看了她几眼,突然怒目圆睁,推开她骂道:“贱人!”李月池结结巴巴地道:“师兄,我……”

这人一掌掴在她脸上,仿佛用尽全身力气道:“我不是你师兄,我恨不得一剑杀了你!”说完,他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身子向前一栽,气绝而亡。

李月池愣了片刻,扑到他尸身旁痛哭道:“师兄,我错了,我错了……”

忽然就听上官燕寒叹息道:“月池,这也不能全怪你。”李月池听了,只哭得更伤心。上官燕寒道:“或许当初为师确不该因峨眉青城两派的嫌隙,不许你与江戍臣往来。”李月池顿住哭声,双手死死抓住衣角,手背上青筋扭动。上官燕寒又道:“好在你良心未泯,也不枉峨眉教你养你这许多年。你不必再回山,去找江戍臣吧。但愿他莫辜负你。”

李月池身子一震,哭声戛然而止。她擦了擦眼泪,仍是低着头,颤声道:“月池永远是峨眉弟子,我,我……我不会再找他。”

任逍遥忽然一翻身,道:“你找不找他都一样。”李月池抬头看着他,不明白他的意思。任逍遥便将江戍臣四人为保宁海王府而自尽的事说给她听,最后冷笑道,“汪深晓为了利用你,一定没告诉你这个消息罢?”

李月池听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泪已干了,眼睛也变得空空荡荡,仿佛灵魂已经倏然飞走,飞到江戍臣的坟前去了。

洞外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似有不少人往山洞摸索而来。王慧儿握紧短剑:“青城派来得够快!”

李月池看了上官燕寒一眼,牙关打颤,重重叩了个头,转身冲了出去。雨中传来她凄厉的声音道:“汪深晓,我要你的命!”紧接一个男子的惨呼声响起,然后是铮铮两声剑鸣,便无声息。

王慧儿被这变故吓得面无血色,转身望着任逍遥,怒道:“你这混蛋!你故意告诉她,存心要她送死么!”

任逍遥淡淡道:“对她来说,死才是解脱。”他慢慢站了起来,负手立在洞口,朗声道,“格杀勿论。”

外面立刻响起了一阵惨呼。王慧儿脸色又一变,知道是那群可怕的杀手出现了。想到自己亲信下属的惨状,不由闭上了眼睛。

也不知过了多久,雨渐渐小了,山野寂寂,偶有山风吹进洞中,搅得炭火明灭不定。王慧儿已睡着,青城派的人也没有再攻上来。任逍遥一直站在洞口,直到确定绝对安全后,才道:“看来青城派已经走了。”他这句话既像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上官燕寒听。

上官燕寒果然道:“因为汪深晓知道,我活不过今晚。”他惨然一笑,“这是昔年丹青毒圣陈景杭的鹤蛇毒,天下无解。”

任逍遥吃了一惊。

天下毒道,大略可分为草木毒与蛇虫毒两种。若说江湖中善用蛇虫毒的第一高手是苗疆金蜈上人,那么用草木毒的第一高手非丹青毒圣陈景杭莫属。他为人阴毒冷酷,平生只有任独一个朋友。快意城一战后,他下落不明。如今任独需要众星主相助,他也没有出现。汪深晓怎会与他相识,怎会有他的鹤蛇毒?难道当年出卖合欢教的叛徒是他?任逍遥不禁一阵血涌印堂。

上官燕寒道:“任教主希望峨眉与青城两败俱伤,互相掣肘,才会出手救我,此刻我却要死了,你心下不快,是也不是?”

任逍遥坐在他对面,道:“不错。”

上官燕寒沉默半晌,轻声道:“玉女素心妙入神,残虹一式定乾坤,身若惊鸿莺穿柳,剑似追魂不离人。临敌只须出半手,纵是越女也失魂……”

任逍遥打断他道:“峨眉剑歌?”

上官燕寒道:“不错。”他脸色已经变得青瘆瘆的,神情却格外肃穆,“峨眉武学始于春秋,大成于宋,临济气功、通臂拳乃本派武学基础。十二桩功为身法要旨。入门弟子精习之后,方可研习剑、簪、针三器械。至于三十六式天罡指穴法,乃是掌门……”

任逍遥继续打断他的话道:“本教对峨眉掌故不感兴趣。”

上官燕寒微微笑道:“任教主既然不希望青城派一家独大,何妨替我传授下任峨眉掌门这三十六式天罡指穴法。”

任逍遥略略吃惊:“你是要我替你立峨眉掌门?”他冷笑一声,“你不怕我学了你的武功,反手灭掉峨眉派么?”

上官燕寒道:“即便任教主不遵守诺言,这门功夫落在你手上,我也放心。”

任逍遥道:“为何?”

上官燕寒望着他,道:“第一,你不是恶人。第二,你是冷公子的朋友。”

任逍遥怔了片刻,忽然大笑道:“峨眉掌门竟然说合欢教主不是恶人,此话当浮一大白!”一顿,又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道,“你是在赌,只是这赌注却未免太大了。”

上官燕寒淡然道:“天下武学本无门派之分,分出门派的只是人。我派祖师司徒玄空创出通臂拳,传与峨眉山民之时,只为助人强身,并未想过什么门派师徒的名份。”他神色渐渐变得空明肃穆,“峨眉派少了这三十六式天罡指穴法,仍是峨眉派,况且得失之间,焉知非福;天下武学若少了三十六式天罡指穴法,却未免遗憾。”

任逍遥不禁对他肃然起敬。

上官燕寒从怀中取出一枚橙红色玉印,接着道:“请将这掌门玉鉴交给小徒狄樾。让他接掌峨眉。至于这套指法,就算在下谢过任教主了。”

任逍遥接过那枚玉印,记下狄樾这个名字,缓缓道:“上官掌门放心,我会让狄樾做峨眉掌门,这三十六式天罡指穴法也会一式不少地回到峨眉。”

上官燕寒淡淡一笑:“我曾说我不是你的朋友,现在我收回这句话。”

任逍遥正色道:“上官掌门也是我的朋友。”

第15章 卷一多情刃 温柔乡斗智

十五温柔乡斗智

王慧儿一觉醒来,山洞里已空无一人。她吃了一惊,旋即发现任逍遥正立在洞外,与三个黑衣佩刀的年轻人说着什么。侧耳细听,发现他说的是“猎甲精骑是不是已经到了翡翠谷?”三人应了一声,任逍遥又道,“有没有走漏消息?”

一人道:“没有人知道猎甲精骑,那些人都是跟着暗夜茶花来的。她们太显眼了。”

任逍遥一笑。四十几个青春美貌的少女,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引人注目,而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咱们的尾巴呢?”

这人道:“属下使了些计策,他们便将青城派认作合欢教,一路追下去了。方向是汤口。”

汤口镇是黄山脚下第一镇,上黄山必经汤口,也必经镇后的翡翠谷。任逍遥冷笑道:“做得好。宋芷颜呢?”

这人道:“宋星主按照教主吩咐,让暗夜茶花在汤口招待前来投靠的各路人马。”说完,又迟疑着道:“只是,武曲星主不见了。”

任逍遥一想到曼苏拉这个疯女人便头疼,听到她不见了反而松了口气:“不见便不见。她疯疯癫癫,帮不上忙,四处闹一闹也好。”说完一挥手,那三个人便走得无影无踪。

王慧儿暗忖道:“杨大哥他们跟着青城派去了汤口,一定会被汪深晓骗,说峨眉派的人是死在任逍遥手里的,这可不妙。”忽又心中一震,任逍遥有越多的敌人岂不越好?接着又想到猎甲精骑。别人不知,但神算帮大小姐王慧儿却是知道的。南宫世家饮誉岭南武林,靠的就是七七四十九路相思剑法和猎甲精骑。南宫世家的人从不涉足中原武林,为何肯听任逍遥调遣了?任逍遥让他们埋伏在翡翠谷,又要让暗夜茶花将正邪两派的人都引到汤口,这是不是一个圈套?听到任逍遥脚步声渐近,王慧儿不觉心跳加速,感到他坐在自己身边,居然开始摸自己手臂。她一阵耳根发烫,心里将任逍遥这色狼的祖宗十八代都刨出来骂了一通。然而,手臂上的伤口却一阵清凉,原来任逍遥竟是在给自己敷药。王慧儿心中顿时五味杂陈。

就听任逍遥道:“王大小姐睡得可好?”

王慧儿心中一紧,再也装不下去,起身道:“上官掌门呢?”

“这倒不劳你操心,我已派人将他尸身运走了。”任逍遥看了看她,又笑道,“你把牙收起来以后,果然长得还算不错。”

王慧儿涨红了脸,捂着嘴道:“你运他尸身做什么?”

任逍遥道:“峨眉掌门岂能随随便便下葬,自然是将他送回峨眉。”

王慧儿冷哼道:“我不信你这么好心!”

任逍遥道:“信不信由你,我没工夫再陪你玩。”说完,他竟然站起身便走。

王慧儿一脸愕然,听着烈焰驹的蹄声渐渐消失,踌躇半晌,也沿着山路往西走。她的亲信手下都已被杀,只能先找杨一元和秦子璧,再图将来。昨夜下过一场雨,马蹄印十分明显,王慧儿一路跟下来,绕过几处山峦,傍晚时分,远远已瞧见汤口镇的影子了。

汤口始建于唐,因此处温泉水温如汤,其味芳香,得名“汤口”。镇子落于两山之间,镇后一片接天蔽日的竹海,便是翡翠谷。出谷沿着溪流上溯,就是冠绝五岳之上的黄山。王慧儿蹲在溪边掬了些水清脸,发觉臂上的伤口已无大碍,不觉心神俱爽。抬头望去,一幢幢青瓦白墙中腾起袅袅炊烟,腹中不觉有些饥饿。偏在这时,一阵得得得的马蹄声传来,三人三马疾驰上山,掀起的泥点几乎溅了她一身。王慧儿刚要出声叱骂,又是一队人马路过,如此过去了四五批人,全是往汤口镇去的。她见这些人面相凶恶,不似善类,暗暗心惊。

过了一阵,山下又驶来一队马车,和着一阵莺歌燕语,却是六辆马车,车上是一群妖娆艳丽的女子,说说笑笑,媚眼流波。其中一个冲王慧儿笑道:“小姑娘,要不要跟我们走?汤口有大生意呢!”其他女人听了便是一阵哄笑。

王慧儿见她们也是去汤口,不觉皱眉。眼前的小镇虽还是宁静致远,她的心头却布满了阴霾。正踌躇着要往哪里去,就见山下缓缓行来一头毛驴,一个绿衣中年人骑在上面,优哉游哉,仿佛游山玩水的大户秀才。毛驴走得极慢,没有溅起一个泥点。王慧儿不觉对这读书人添了些好感:“喂!你是去汤口么?那里来了很多恶人。你去了,小心丢了命!”

秀才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微微笑道:“偏巧我也是个恶人。”话没说完,出手如电,一下子扣住了王慧儿的手腕。

王慧儿大惊失色:“你?你是什么人?”

秀才笑了笑,悠然道:“我是个不采花的采花贼。”

王慧儿看着他一袭绿衣,将脑子里的江湖人物过了遍筛子,骇然道:“你,你是绿水仙?”

秀才点了点头:“不错。不过王大小姐不必害怕,教主点名要的女人,我是绝不敢碰的。”他眯着眼睛看着王慧儿,又道,“可我不明白,教主怎么看上你的?难道是看上了你的牙?”

王慧儿气得简直要昏过去。

汤口已经不是普通的山野小镇了,这里简直比杭州最繁华的夜市还要热闹。

天还没有黑,街巷中却挂起了成串彩灯,好似一片琉璃世界。临街人家的房子都被改成了酒肆和赌场,灯火通明的屋子里传出嘈杂的呼喝声,三三两两佩剑带刀的江湖人在街上闲逛。路边的小吃摊主熟稔大方地招待着客人,竟似对这些刀头舔血的江湖人毫不畏惧。王慧儿一路走来,已经认出七翼飞蝗、绿叶红花、长白三友、黄河神蛟帮、川陕一溜风许多人,可是一个乡民都没见到。她心中不安,冲一个卖馄饨的小贩道:“喂!你不知道这里很危险吗?这里有很多江洋大盗!”

小贩却连眼皮都没抬:“江洋大盗才更要吃饭,要喝酒,要赌钱,要女人,这些大爷们银子来得容易,花起来才痛快,那钱才好赚。什么人会没来由地为难生意人!徽州的商户有一半都赶过来了,连逐花坊的女人都坐不住了。我只不过来赚些小钱,姑娘难道不是么?”说着盛了一碗馄饨,端到一旁的桌子上,再也不看王慧儿一眼。

王慧儿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绿水仙拉着她穿过小镇,来到一座大宅前。这宅子气派虽大,匾额上的字却被刮掉,刻上“温柔乡”三字,院里传来男男女女放浪的笑声。王慧儿忍不住问:“这是什么地方?”

绿水仙哈哈笑道:“这里原本是徽州首富辛家的避暑庄园,现在是任教主的居所,也是兄弟们快活的温柔乡。”

王慧儿浑浑噩噩地被绿水仙拉了进去,心中一阵恐惧。院子里摆满了桌子,坐满了人。许多王慧儿认识和不认识的江洋大盗搂着那些坐马车来的青楼女子,杯盏相交,相谈正欢。有人喊道:“绿水仙,你这淫贼又弄来个小妞儿给教主么?”又有人接着道:“绿水仙你个龟孙是不是走了眼,这妞儿跟教主那四十几朵花比起来要差远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王慧儿身上,淫邪得仿佛能穿透她的衣服,看到她的身子一般。王慧儿又气又怒,恨不得将这些人的眼珠统统挖下来踩扁。绿水仙瞪着他们道:“老子岂会走了眼,老子就算瞎了,摸一把也分得出漂亮女人。”他看了王慧儿一眼,叹了口气道,“教主山珍海味吃多了,换换清粥小菜也不错。”

人群里登时爆发出一阵哄笑,那些□□已经笑得直不起腰。王慧儿却已快哭出来了。忽然一个清脆妩媚的声音道:“是绿水仙前辈到了吗?”随着这语声,后堂走来两个白衣女子。左边一个眼如弯月,右边一个粉面如花,正是暗夜茶花中的徐盈盈和岑依依。绿水仙立刻笑道:“在下幸不辱命,教主要的人已经带来了。”说着将王慧儿推到前面。徐盈盈牵起她的手道:“跟我来吧,教主等你很久了。”院子里的人齐齐发出一阵不怀好意的笑声。王慧儿甩脱她的手,大声道:“那混蛋究竟要怎样!”

不知谁道:“自然是打算滋润滋润你了。王大小姐,你看徐姑娘和岑姑娘神采奕奕的样子,昨夜想必过得很舒服了,哈哈!”

徐盈盈和岑依依微笑着,并不反驳,虽然昨夜任逍遥根本不在这里。

“不如神算帮也并入咱们合欢教算了。”

“过了今夜,就算教主不要,王大小姐也一定不肯走了。老子第一眼看到任教主,就知道全天下的人都没法跟他抢女人。”

“就是就是,昨天那个姓吴的碰了碰梁姑娘,不是立刻被大卸八块扔到山沟里喂野狗了么!”

“那姓吴的太不开眼,竟敢碰教主的女人,教主没有灭他满门就算手下留情了。”

院子里的人七嘴八舌说了起来,夹杂着女人们的插科打诨,越来越乱,什么都听不清。王慧儿却已镇定下来,紧握短剑,压住心头仇恨,昂首道:“任逍遥在哪里?带我去见他!”

岑依依抿嘴一笑:“王姑娘请。”说罢转身便走。王慧儿紧紧跟在她身后。后宅廊下或坐或站着更多的白衣女子,个个都像岑依依一样年轻漂亮。不知为何,王慧儿竟有些嫉妒。走不多时,便见一丛翠竹环着假山,间有亭台点缀,腾着袅袅白雾,夹杂着女孩子戏水的笑声。岑依依边走边道:“奇松、怪石、云海、温泉是黄山四绝。辛家也真是富足,竟将温泉引入自家庭院来。”

王慧儿冷哼道:“你们占了人家的庭院作乐,倒一点也不脸红。”

岑依依顿足转身,笑道:“我们为何要脸红?辛家平素横行乡里,这处宅邸乃是强拆了二十七户人家的老宅建成的。教主占了他家别院,将那二十七户人家都请进来快活快活,实在大快人心呢。”

王慧儿一怔,撇嘴道:“难道你们会一直在这里住下去?你们一走,他们就要遭殃了。”

岑依依又转身前行:“不会的。教主已经杀了姓辛的人,将他们的钱财拿去分了。那二十七户人家拿了银子,也足够远走他乡过好日子了。”她的声音变得无限憧憬,“我长这么大,没有见过比教主做事更痛快的男人了。”

王慧儿忽然抢到她身前,大声道:“他昨天根本不在这里,你再怎么替他说好话也没有用。”

岑依依满脸不屑:“说话越大声的人越心虚。你岂能杀得了他!”

王慧儿像被人打了一板子,讷讷地说不出话了。是啊,凭她的武功怎么可能杀得了任逍遥?假山中突然传来任逍遥的声音:“依依,你啰嗦什么!过来陪我喝酒!”岑依依脸上泛起一抹令人心跳的桃红色,身子一转,小鸟般往假山中奔了过去。王慧儿愣在原地,忽觉有人拉住她的衣襟,哼道:“教主叫她一声,她就什么都忘了。”却是徐盈盈和绿水仙。

三人拐过回廊,眼前是一个大大的温泉池,白雾弥漫。池中有五个披着白纱的女孩子在沐浴,姣美的身材若隐若现。池边一间水榭,中央摆了一张雕花太师椅,椅子上铺着厚厚的紫红波丝绒毯,椅子前一张暗红色条案,上面摆着精致的小菜和金色酒具,一双白嫩如藕的小手正在摆弄它们。

任逍遥半躺在太师椅上,一条腿架在桌子上,一条腿随意地垂着,一只手搂着岑依依,一只手摆弄着多情刃。黑得发亮的绸衫,绣着卍字暗纹的滚边,衬得他的人更加神气。岑依依小鸟一样依在他怀里,脸红得厉害,捧着一盏四方金杯,杯中的酒也像她的脸一样红得可爱。她将杯子举到任逍遥嘴边,任逍遥便一饮而尽。

岑依依甜甜笑着,对王慧儿招手道:“王大小姐请过来坐。你应该饿坏了。”说完转头看着任逍遥,怯生生地道,“教主,依依做得对不对?”

任逍遥亲亲她的手背,道:“对,对极,我越来越喜欢你了。”

岑依依的脸更红。王慧儿忍不住道:“任逍遥,你到底想怎样!”

任逍遥终于坐直身子,阴阴笑道:“和你谈笔生意。”

王慧儿只觉得浑身发毛:“什么、什么生意?”

任逍遥指尖敲着金杯,道:“上官燕寒是怎么死的,除了青城派,如今只有你知道。我已经告诉汪深晓,拿三十万两银子来,我可以替他背这个黑锅,还可以叫你为他作证。你觉得这买卖怎么样?”

王慧儿冷冷道:“就算你不承认,我也会说是你杀死上官掌门的,我恨不得你的仇敌越来越多!”

任逍遥淡淡道:“我的仇敌本就不少。”一顿,突又厉声道,“我为什么要杀上官燕寒?”

王慧儿一怔,顺口诌道:“因为合欢教要挑战九大派,夺回快意城,你既然遇见了他,自然要杀死他。”

“我是怎么杀死他的?”任逍遥穷追不舍

王慧儿张口结舌:“你……”她想说用刀杀死,可是又一想,任逍遥本不是上官燕寒的对手,她必须编一个令人信服的理由才行。她的脸憋得通红,半晌才道,“你收买了李月池,用淬毒匕首害死了他。”

任逍遥盯着她,眼中忽然出现一丝讥讽的笑意:“你真打算昧着良心说谎?”

王慧儿只觉汗毛倒数,良久才重重地道:“是。”

任逍遥点点头:“很好,但愿一会儿你不要说错话。”他站起身来,冲着温泉中的女孩子们道,“宝贝儿们,起来把衣服穿好,咱们很快有客人到了。”五个女孩子立刻唧唧喳喳地起身穿衣,好像完全没发现任逍遥正抱着双臂,微笑看着她们。王慧儿实在对这些女孩子的脸皮厚度佩服得五体投地。

忽听院子里有人喊道:“华山派、青城派、点苍派、崆峒派、正气堂到。”一阵脚步声响,汪深晓当先走了进来,他的断臂缠着厚厚纱布,身后跟着七个人,王慧儿大都认得。

第一个人二十出头,剑眉星目,甚是清隽,乃是华山派年轻一辈第一高手云鸿笑。他神情凝重,有着与年纪不相符的冷静。

第二个人是个二十不到的瓜子脸少女,双眼纯净如水,安静温柔,反倒不去注意那不甚美丽的眉和唇。她一身麻衣立在云鸿笑身边,略显凄怆。王慧儿不认得她,但想来亦是华山派人。

第三个人年纪与汪深晓相仿,身材却珠圆玉润,与他那一脸的和气倒也般配,是点苍掌门顾陵逸。

第四个人国字脸,皮肤黑亮发紫,不怒自威,正是正气堂堂主、铁鞭大侠申正义。

最后三个人身着杏黄色长袍,看来三十岁上下,俱是长脸鹰鼻,眉宇间一股凌厉之色,是崆峒派四杰之三的杜伯恒、杜仲恒和杜叔恒,亦是掌门杜暝幽的儿子,更是宁海王府内卫统领之一杜季恒的哥哥。

王慧儿暗暗高兴,这些人足够让任逍遥头疼的了。只是她不明白,为何汪深晓与另外六人站得很远,不甚自在。莫非他心中有愧?

任逍遥搂着岑依依,手指绕过她白嫩嫩的脖子,点弄着她的双唇,目光却停留在那麻衣少女身上,懒懒地笑道:“请坐。”

没人坐。

任逍遥又道:“怎么不见钟帮主?”

没人说话。

任逍遥脸色一冷,也不开口。足足僵了半晌,申正义才干咳一声,道:“钟帮主就在镇外,你若想见他,出镇便是。”他的声音温和有力,仿佛用铁水浇筑出来的一般,俨然内家高手,而且是绝不逊于上官燕寒的高手。

任逍遥毫无惧色,甚至颇为挑衅地抬起一条腿支着身子,道:“钟帮主定是与杨一元、秦子璧计议大事,本教主不便叨扰。”他说的话虽然客气,眼睛却只看着岑依依,完全不把这些武林名宿和江湖新秀放在眼里,嘴角还挂着那气死人不偿命的笑。

跟他比冷淡,那是打错了主意。

申正义看着王慧儿,清了清喉咙道,“此间之事,原是在下与合欢教的旧怨,你却绑架此地二十七户村民,又抓了王姑娘以为要挟,岂是大丈夫所为。”

任逍遥笑道:“绑架?”扳起岑依依下颌,道,“宝贝儿,他们居然说我绑架,哈哈!”

岑依依故意嗔道:“那些人想走便走,我们何时拦过!我们只不过说,若是他们在这里玩上一天一夜,我们便送每户一千两银子。谁见过做这样赔本生意的绑匪?”话音刚落,温泉池的另一侧忽然走出一群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岑依依挽着任逍遥,浅笑道:“这位便是我们任教主,你们不是说想当面谢谢他么。”这群人立刻涌到水榭外,却又齐齐停下脚步,仿佛生怕自己的泥腿踩脏了锃亮的大理石砖,一面猛作揖一面道:

“谢谢任教主,谢谢任教主替我们出了这口恶气!”

“这挨千刀的辛老鬼,总算苍天有眼,派任教主来收拾他了。”

……

申正义等人看得目瞪口呆。

辛家倚财仗势,横行乡里,别人不知,申正义却是清楚的。这户人家虽然跋扈,衙门却不管——这个世界勾连牵绊的事情何止千丝万缕,有时候一件正义的事情并不能带来好结果,或者说只能带来一时的好结果。辛府上上下下养着百十号人,徽州一半的商户与他们都有生意往来,辛家倒了,第一个不答应的是徽州府的官员们,却没想到任逍遥不分三七二十一便杀了他们。

申正义暗暗叹息。他自名申正义,却常常感到正义难伸,有时候他也不清楚是自己老了,畏手畏脚了,还是成熟了,冷静了。他只明白自己若是在任逍遥这个年纪碰到辛家这样的大户,也会忍不住替天行道的。

这时任逍遥已听够了感谢,懒懒动了动手指,权作挥手:“这地方本就是你们的家,不妨多住几日,再拿了银子往他乡去。”他忽然一笑,“这两天汤口会很热闹。”这些人不知自己成了钳制江湖各派的砝码,只觉得天上掉下来一个刚好砸中自己的大馅饼,登时止不住又哭又笑,千恩万谢地去了。

待他们走远,一阵稀稀落落的掌声便响了起来。顾陵逸讽道:“任教主手段果然高明。”他的声音有点尖,又有点沙哑,就像被踩住了尾巴的猫。

任逍遥一笑:“顾掌门过奖了。”他环顾四周,道,“若没有辛家这样的人,我也想不出这个法子。诸位若实在想与本教一战,不妨稍等两天,也可让这些人多快活几天。”

顾陵逸冷笑道:“莫非任教主还在等帮手?”

任逍遥道:“帮手没有,对手倒有一个。”一顿,又正色道,“若我输给了他,诸位也不必动手,合欢教自当退出江湖。”

此言一出,不仅顾陵逸等人,就连岑依依她们的脸色也变了。

那麻衣少女忽然道:“你是去光明顶与冷公子一决生死?”

她的声音如眼眸一般温柔纯净,任逍遥含笑望着她,目光大胆炽烈:“这位姑娘如何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