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叔恒突然道:“王姑娘还是莫要去的好。”

王慧儿起身道:“你看不起我神算帮的武功?可我却能从汤口镇逃出来!”

杜叔恒轻描淡写地道:“就是因为你逃了出来,我们才不得不加倍小心。”

王慧儿一怔,旋即变色道:“你不相信我?”

杜叔恒道:“我也是为了大家好。”

云鸿笑忽然上前一步道:“算了,杜兄,我们不该怀疑王姑娘。”

秦子璧也道:“不错,眼下之事,还须尽快。”他脸上被曼苏拉抓破的伤口虽已结痂,却将“玉面双环”的玉面尽毁,一说话,整张脸便显得说不出的狰狞可怖,完全没了从前的文秀之气。只是这股狰狞,倒令他说起话来有了些沉稳大气的味道。

杜叔恒哼了一声,不再言语。王慧儿感激地看了云鸿笑一眼。当下一行人不再多说,悄悄往汤口镇潜了过去。王慧儿自告奋勇地走在最前面,然而一到镇口,她却傻了眼。

这哪里是那个比杭州夜市还热闹的汤口镇!

赌场里的灯熄了,酒馆里的菜冷了,街面上做生意的人不见了,三五成群闲逛的黑道中人也没了影子,整个镇子安静得可怕。除了沿街屋檐下闪烁的彩灯,小镇已变得死气沉沉。

这些都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长街两侧,密密麻麻摆满了纸人纸马,小巷中隐隐也都是类似之物,在彩灯红红绿绿的光芒映照下,格外瘆人。

汤口镇竟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灵堂。

杨一元愤然道:“难道任逍遥将全镇百姓杀了不成!”

杜叔恒冷然道:“杀人未必,做陷阱却有可能。”说完,他的目光便落在了王慧儿身上。

王慧儿顿觉芒刺在背,狠狠心,竟然闪到街上,一步步往温柔乡走去。云鸿笑等人不禁替她捏了把汗,纷纷将兵器抽出,只待一有人偷袭,便立即出手。王慧儿只觉这条街长得没有尽头,温柔乡门前的两盏大红灯笼就像一双血红的眼睛,在等着她送上门来。可是事情到了这一步,她已没有选择,只能硬着头皮走到底。

院子没有一个人。

王慧儿站在温柔乡门口,衣襟已被冷汗湿透。身后衣袂声响,云鸿笑等人跟了过来。

杜叔恒尴尬地道:“王姑娘,在下错怪你了。”

王慧儿不语,只是笑笑,她必须要表现得大度一些,才能与这些年轻高手打好关系,才能为自己日后重掌神算帮打下基础。“上官掌门的尸身就停在二进院子的西厢房里。还有,任逍遥身边有一群武功高强又凶狠的杀手,大家要小心。”

杜叔恒拍拍她的肩:“怕什么,咱们几人一起,江湖中有谁能拦得住。”

王慧儿猝不及防,肩头隐隐作痛,心中不悦,却仍是抬头冲他笑了一笑。

云鸿笑沉声道:“这里静得古怪,大家小心为上。”

就在这时,庭院深处传来啪的一声,但在这静谧的夜里,和着众人紧张心情,不啻晴天霹雳一般。众人吃了一惊,屏息往院内潜去。院子里黑漆漆一片,只有西厢房亮着灯。屋子中央停着一口未上钉的棺材,周围摆满了五颜六色的纸人纸马,伴着一盏油灯,凄迷可怖。屋里只有两个少女,一个眼睛又大又圆,布偶般颇具奇趣,另一个下巴尖尖,小狐般可爱慧黠,正是凤飞飞和玉双双。她们坐在屋中下棋,啪啪的声音是投子所发。就听凤飞飞愁道:“我输了,你这小妮子棋艺见长。”

玉双双呵呵笑道:“不是我棋艺见长,是凤姐姐想着教主,心神不定才会输的。”

凤飞飞啐道:“你不想?”她伸出一只手来,戳着玉双双的额头道,“等你长到十五岁,就由不得你不想了。”

玉双双挺了挺胸:“我已经十五岁了。”

凤飞飞揶揄道:“那又怎样?若没有我,你敢一个人看守这间屋子!”

玉双双赧然低头,片刻才道:“凤姐姐,教主为什么对这个上官掌门这么好,连他的尸体也要花费重金保存?”

凤飞飞道:“我们若能猜到教主的心思,就……”

话未说完,噗地一声,屋内灯火突然熄灭,八条人影自门窗飞扑而入。二女拔剑喝道:“什么人!”

王慧儿冷冷道:“闪开!”一剑刺出。她见识过徐盈盈的武功,此刻又有七人相助,丝毫不惧。呛地一声,三剑相交,王慧儿后退三步,身后立刻涌来一股绵柔之力,却是杜叔恒。就听他道:“昆仑派飞霜圣剑么?”一句话说完,已击出四拳,拳不走实,用意不用力,如游龙一般。正是崆峒派最厉害的拳法“花拳绣腿”。

崆峒武学由易到难,分飞龙、追魂、夺命、文武醉、神拳、花架、奇兵和玄空八门,每门都有十几套功夫。弟子们都是从最简单的飞龙门入手,一套套练上去。寻常弟子练到追魂门和夺命门便可出师,能练到“花拳绣腿”这一套的人,已是江湖一流高手,便是崆峒派本身,也不过七八人而已。凤飞飞和玉双双手中虽有剑,却完全摸不透他的招式,剑剑落空。再加上一个王慧儿,顿时落了下风。云鸿笑见状沉声道:“此地凶险,不要纠缠。”众人听了,立刻抢至棺材旁。杜仲恒背起上官燕寒尸身,其他人将他护在中心,正待闯出去,就听嚓嚓数声响,纸屑飞舞,灵堂四周的纸人纸马竟然动了起来,将他们团团围住。凤飞飞和玉双双跃到院中,嫣然道:“诸位少侠,就让这十二妖尸陪你们玩吧!”纵身一掠,便消失在夜色中。

云鸿笑冷笑:“果然不出所料。”剑光一展,剑气纵横,立时有三个纸人向后倒去。

王慧儿终于明白这群骄傲的人为何都肯听云鸿笑指挥了。他年纪虽轻,剑法修为居然已不逊于华山掌门谷冷仇了。然而还没等她赞一声好,那三个纸人居然如提线木偶般直挺挺地立起,发出一阵吱吱吱吱的笑声,其余的纸人纸马也跟着笑起来,声音尖利飘渺,听来只觉头皮发麻。

文素晖骇然道:“十二妖尸是什么东西?”

云鸿笑长剑一横,沉声道:“左道旁门,杀出去!”

众人应了一声,各执兵器一阵砍杀,转眼便到院中,却还是处在包围圈中。纸人纸马不仅没有一点受伤的样子,反而每中一剑,裂开的纸皮内便飞出一缕轻烟。院里烟雾弥漫,再加上啾啾吱吱的笑声,说不出的诡异。众人惧那烟中有毒,不敢再砍。谁知他们不动,十二妖尸也不动,双方一时僵持了起来。

突然就听文素晖道:“一,二,三……”她的声音突然颤抖起来,“十,十一,这纸人纸马加起来只有十一个!”

话音刚落,一阵阴恻恻的笑声便自上官燕寒体内传出:“细心的女人!”

这声音飘飘忽忽,若有似无。随着这句话,上官燕寒的尸身突然冲天飞起,杜仲恒闷哼一声,跌倒在地,心口已被一柄匕首深深刺入,流出的血红中泛绿,腥臭扑鼻,不知是什么毒。那尸身落在屋脊上,轻叱一声,十一个纸人纸马齐齐跃起丈许高,向众人撞来。云鸿笑心念闪动,大呼道:“莫要碰它们!”

他说晚了,嗤嗤嗤几声响,纸人纸马已被兵器剖开,一大股血滚落下来,浇了众人一身一脸。这血非但不热,反而冰冷异常。定睛看时,那十一个纸人纸马的确是人所扮,只不过每人胸前都挂了一个羊皮囊,血便是从那里泼出。

屋顶那人尖声狂笑,喝道:“紫幢妖尸出来!”手掌一扬,一点红芒飞流直下,爆出一阵血色烟雾。院子四周立刻响起了啾啾吱吱的笑声,二三十双红色眼睛由远及近,疾行而来,看打扮,竟是镇上的乡民,地上的十一个“尸首”也站了起来。屋顶那人口中叽里咕噜,念念有词,不知说些什么,这些乡民鼻子动了动,好像闻到了美味一般,怪叫着冲了过来,仿佛野兽。

王慧儿吓得尖叫:“这是什么妖术!这些人怎么了!”

云鸿笑大声道:“他们都是迷失了心智的乡民,我们不能见死不救。”他忽然掠起,一剑向屋顶那人刺去。

擒贼先擒王。

屋顶这人纵身一跃,向后院掠去。云鸿笑救人心切,只想擒下这人替乡民解了邪术,毫不迟疑地追了上去。文素晖见状心中着急,却被三个乡民团团围住,又不敢出剑伤了他们,索性就地一滚,撞开他们。她穿过一进院子,来到温泉池旁,听到屋顶上刀剑声响,刚要提气纵身,岂料双足一紧,似被什么东西缠住,噗通一声跌进了池中。她心中骇然,横剑一挥,却什么也没碰到。恍惚中触到池底,足尖一点,身子斜飞而起,刚一露出水面,喉咙却猛地一紧。

扼住她喉咙的人是任逍遥。他饶有兴致地看着文素晖,好像在欣赏一头掉入陷阱的猎物:“文姑娘,我不是说过,你若光明正大地来,合欢教没有人会阻拦么,你为何要偷偷摸摸地来呢?”

文素晖感到他手上力道松了一些,才有力气说话:“你把那些乡民怎样了?”

任逍遥道:“不愧是展世杰的未婚妻,命在旦夕,还在牵挂别人的死活。”

文素晖鼻子一酸,几乎流出泪来,恨恨道:“我们中了你的计,死便死了,那些人不是江湖中人,你也不肯放过么!”

任逍遥悠然道:“紫幢菊刀的驭尸术几个时辰后便会失效,于人无损。我并未杀人,他们若是出了事,可是死在你们手中的。”

文素晖怒道:“我们岂会杀手无寸铁的人!”

任逍遥道:“你们几个人不会,但是别人就不一定了。”

“别人?”文素晖一脸疑惑,突听远远传来一阵杂乱的声音,伴随着更多啾啾的凄厉笑声。她听得出,这是华山、点苍、崆峒、正气堂的传讯响箭,其他的想必是长江水帮、飞环门和神算帮的哨声。心中一喜,想到定是驻扎在镇外的武林同道赶来支援。继而一惊,难道镇上那些纸人纸马,竟都是中了邪术、变成妖尸的汤口镇百姓么?

任逍遥哈哈笑道:“你们一定以为街面上那些妖尸是合欢教的人。你说,名门正派屠灭汤口镇百姓,这事情传出去是不是有趣极了?”

文素晖登时全身冰冷。

他们的援兵一定急于杀到温柔乡中来。那些百姓被邪术驱使,再加上披着纸人纸马的外衣,一定会被当做合欢教的人。如此一来,谁会手下留情?文素晖只觉得血往头上涌,牙齿打颤,骂道:“你这邪魔,你不得好死!”

突然一个人影掠到池对岸,却是那控制妖尸之人。他用极不熟练的汉话道:“教主,那七个人都已擒住。”

任逍遥点头道:“交给飞飞和双双,回去等我命令。”一顿,又道,“你就是新的紫幢菊刀刀主?”

这人扬出手中一柄胭脂红色的弯刀:“是。”

任逍遥一笑:“让我看看你的样子。”

这人立刻扯下脸上的伪装,露出一张白皙小巧的脸来,居然是个女子。她二十五六的样子,长得十分普通,普通到即使看了她五六次,也绝难在大街上一眼找出来。

任逍遥扳着文素晖的下巴,在她耳边低声道:“你要记得这张脸,明日好给汤口镇的百姓报仇。”

文素晖一怔:“明日?”

任逍遥挥手示意那人退下,才郑重其事地道:“不错,明日。”说着松开了手,“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到外面去告诉那些名门正派,不要杀害汤口镇的百姓,二是跟踪我去找你的师兄,你好好考虑一下。”言毕,他便转身向后门走去,走得不紧不慢,仿佛散步一样。

文素晖从水池里爬出来,望着他的背影,简直要将银牙咬碎。她跺了跺脚,朝前门狂奔而去,一面流泪一面大喊:“不要伤害那些妖尸,他们不是合欢教的人!”

温柔乡外已是血肉狼藉。

第17章 卷一多情刃 运筹翡翠谷

十七运筹翡翠谷

天色微明,任逍遥跨着沉雷,施施然到了翡翠谷。他是一个人走来,凤飞飞和玉双双已经先一步押着云鸿笑等人去了,那些黑道中人也都跟着去了。

谷中翠竹如海,溪流纵横,淡金色的阳光穿过高大的竹林,洒在地上,像落满绿毯的金星。

没有追兵。

他的追兵正在忙着救人,料理误杀百姓的后事,想办法与徽州府的官员解释。任逍遥知道他们一定会想尽办法将责任推到合欢教头上,但是他不怕。他在绩溪写给帅旗的指令其中一条,便是要紫幢菊刀着手准备施展驱尸术,擒一批正道中人到翡翠谷来。这倒不是为了以为人质,而是以为诱饵。唯其如此,其他门派才会明知翡翠谷有埋伏,也不得不急急忙忙地闯进来。

任逍遥就是这样一个人,有时候喜欢玩弄敌手喜欢得过了头。他要王慧儿告诉别人翡翠谷有机关埋伏,再迫使别人硬着头皮来踩这陷阱,而且是按照自己计算的时间来踩——等汤口镇的残局料理完,该是正午时分。现在看来,这时间不会相差超过一个时辰。

所以他的心情很愉快,一面走一面赏景,愉快得就像他身上随风飞舞的黑色绸衫。

此时此刻,若有美相伴,该是完美无憾了罢?任逍遥这样想着,便听到梅轻清的声音叫道“少爷,少爷”,接着一团红云笔直地冲了过来。任逍遥微笑皱眉,跃下马将她揽在怀中,然后才看见南宫烟雨。

南宫烟雨仍穿着那身淡烟色衣服,束发银绸上的墨绿翡翠在竹影下愈发幽邃,脸上带着过场似的笑容,鼻梁一侧显出一道笔挺的阴影:“谷中已布下一百零八处陷阱,教主再往前走,便须梅姑娘引路了。”

任逍遥道:“这一百零八处陷阱够不够杀二百人?”

南宫烟雨傲然道:“加上猎甲精骑从旁出击,莫说二百人,便是两千人也杀得。”

任逍遥点点头:“你现在马上带三十猎甲精骑离开。”

这句话说完,不但南宫烟雨,就连梅轻清的脸色都变了。猎甲精骑耗费心血布下的天狩大阵,此刻任逍遥却要他们离开,未免太不近人情。

任逍遥又道:“给你一个月时间,查出汪深晓与陈景杭的一切。”

南宫烟雨动容道:“陈景杭?丹青毒圣?”

任逍遥道:“不错。”

南宫烟雨沉默,谁也不能从他平静的眸子里看出他的心思,任逍遥也不能。良久,他才从衣袖内抽出一张纸,道:“这是天狩大阵机关总图。再加上二十猎甲精骑,教主当可从容指挥此战。”

任逍遥将图接在手中,忽然道:“你心里是不是不服?”

南宫烟雨冷淡地道:“的确不服。”

任逍遥道:“但是汪深晓与陈景杭的消息,对合欢教而言,比杀死汤口所有的正道人士都重要得多。”

南宫烟雨眼中掠过一丝惊异之色,复又归于平静,不再追问,拱手离去。等他走远,梅轻清才道:“少爷,你究竟想做什么?轻清越来越看不懂了。”

任逍遥点着她的鼻子:“我想看看,葬送他二十猎甲精骑之后,他还会不会甘心做星主。”梅轻清心头一震,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似乎从未见过这个人。任逍遥揽着她的腰,声音非喜非怒:“你闹够了罢。”

梅轻清立刻不敢看他。在绩溪的时候,陈无败本是打算禀告任逍遥一声再去跟踪峨眉派的。可是她气任逍遥用自己试探血影卫的武功,便要陈无败偷偷带她走,否则她就惊动峨眉派的人。如今看来,这点小伎俩任逍遥早看透了。梅轻清不禁有些脸红,又有些不服气,抬头望着他,希望他说些甜言蜜语。

做错了事还要对方来哄,看似不讲理,但梅轻清绝不是不讲理的人。爱人之间,谁都有权力偶尔不讲理一下,她清楚自己有这个权力。任逍遥却没有注意到她的表情,沉声道:“来人。”

竹林中立刻转出一个血影卫。

任逍遥道:“现在有多少人了?”

血影卫取出一个巴掌大的账册,翻开道:“谷中所有人的底细俱已查清,除了二十八家盗匪和杀手组织曾是合欢教旧部,其余人都是闻风而来。”

任逍遥抱臂沉思:“能肯定那二十八个组织的忠心么?”

血影卫答得很干脆:“不能。”

任逍遥看着这个面庞黝黑的年轻人:“你叫什么?”

“岳之风。”

任逍遥记下了这个名字,又道:“告诉帅旗,半个时辰之后带紫幢、帅旗所有人马进入翡翠谷。有人闯入,格杀勿论。”梅轻清忍不住插嘴道:“少爷,你要杀很多人?”任逍遥不理她,继续下令:“你们十九人隐在谷中,看那二十八个组织是否可用,其余的人不必管。战事一了,即刻到光明顶来。”

岳之风应了一声,又迟疑道:“十九人都留在谷中,何人卫护教主?”

任逍遥道:“你们没来之前,我一直是一个人。”说完,便揽着梅轻清的肩,往谷中走去。梅轻清心里纵有千百句话想说,却心中惴惴,破天荒地沉默不语。二人转过一个弯,竹林间出现一片空地,立着一座小小竹楼,周围聚集了上百人,居然是那些来汤口做生意的贩夫走卒,甚至还有那些青楼女子。

然而,他们此刻既不像生意人,也不像青楼女子,更像是浑身上下散发着阴冷邪气的毒蛇。梅轻清胆战心惊。她不知道,这些人才是真正的合欢教旧部,那些赌钱吃酒的人不过是一些江湖中的小角色。王慧儿初入汤口镇便觉得他们古怪是对的。梅轻清忽然有些担心。她的少爷今后要常常跟这些人在一起,会不会也变得阴冷邪恶呢?

这些人见了任逍遥的身影,顿时欢声雷动,惊起一群群飞鸟。七翼飞蝗、长白三友和绿叶红花等人已经带头喊了起来:“教主回来了”、“教主料事如神,英雄出少年”、“教主英明,我教风云再起,一统江湖,指日可待”……接下去声音嘈杂,只听到一阵嗡嗡声响。

任逍遥只是微笑。他并不想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他只要知道他们说的是恭维话就够了。

离竹楼最近的,是暗夜茶花。梁诗诗和云翠翠已带宋芷颜去养病,如今她们的首领是徐盈盈。其次是二十猎甲精骑,衣着整肃,格外显眼。任逍遥走到他们中间,停步转身,对众人道:“各位兄弟辛苦了。”

立刻有好事者搬来一把竹椅,连声道:“不辛苦,不辛苦,这几日咱们吃喝玩乐,都快他妈闲出个鸟来了。教主请坐,请坐。”

任逍遥拍拍他的肩:“多谢。”这人受宠若惊,诚惶诚恐地退到一旁。任逍遥坐下来,却没松开梅轻清的手。事实上若不是梅轻清挣了一下,他本想将她放在自己腿上的。

梅轻清心中渐渐高兴起来,明白任逍遥并未真的动怒。她知道她的少爷与暗夜茶花在一起不会老老实实,但她更知道在这样的场合里,少爷只会牵她的手,所以她不仅不吃醋,反而心怀感激。

女人想与男人上床很容易,但若想与他出双入对则难如登天。

就听任逍遥道:“正气堂那群人不久便会追进翡翠谷,诸位兄弟怕不怕?”

有的说“怕他个鸟”,有的说“咱们知道,教主早就布下天罗地网等着他们,就怕他们不敢来”,有的说“咱们东躲西藏二十年,谁不是憋了一肚子气。如今可算有了一个扬眉吐气的机会,只要教主一声令下,定叫他们有来无回”。

任逍遥斜靠在椅子上,等声音渐渐小了,才笑道:“本教不仅要让诸位兄弟扬眉吐气,还要让你们看一场好戏。”他故意顿了顿,等众人发出讶然之声后,才道,“半个时辰后,会有两股倭寇和正气堂的人交上手。咱们合欢教只须看热闹,不须出手。”

一个女子的声音咯咯笑道:“教主又请咱们喝酒,又请咱们赌钱,又请咱们看戏,咱们若不做点什么,怎么过意得去!”

说话这人三十岁上下,手中握着柄铁如意,满头珠翠,恨不得踩住青春的尾巴。有人哄笑道:“如意娘子说得对,咱们若不效力,简直都对不起自己的身份,尤其对不起娘子这如狼似虎的岁数。”众人听到“如狼似虎”四个字,顿时大笑不止。如意娘子咬牙道:“你个王八蛋一溜风!”手一扬,铁如意中突然射出一点寒星,直奔那人咽喉而去。

叮地一声,寒星不知被什么击落。

绿水仙捻着假胡子道:“教主这是什么功夫?倒教在下大开眼界了。”

任逍遥只是一时技痒,用峨眉派三十六式天罡指穴手击落了那枚暗器。这套指法他并未细细研习,更从未用过,此刻见它竟有如此威力,心中不觉一怔。摆摆手道:“雕虫小技,不值一提。”他环视众人,朗声道,“你们要做的,便是守住翡翠谷上山之路一天一夜,无论是倭寇还是那些狗屁的名门正派,若敢上山,格杀勿论。一天一夜之后,立刻返回徽州,监视正气堂一举一动。”

众人心道,这简直比吃豆子还容易,登时齐齐爆一声“好”。

任逍遥又道:“暗夜茶花守在芙蓉峰山口。猎甲精骑守在狮子峰山口。也是一天一夜,过后立刻隐迹返回徽州。”芙蓉峰和狮子峰山口都在黄山后山,众人虽不明白他为何要派人把守后山,却无人细问。任逍遥又道:“盈盈,上酒。”

徐盈盈三击掌,暗夜茶花捧出数十坛酒,一一斟与众人。任逍遥从徐盈盈手中也接过一碗酒,突又将她揽到怀里,似是亲了一下。徐盈盈红着脸,逃一般闪到众女身后去了。众人一阵大笑,大约觉得这个合欢教主比任独好说话得多。任逍遥将酒一饮而尽,道:“徽州再会!”然后将碗扣在椅子上。众人自不甘落后,纷纷将酒收了,来至任逍遥面前一礼,向密林中散去。不消片刻,全都走得干干净净。

待徐盈盈等人也消失在山谷中,任逍遥便又牵起梅轻清的手,走进那幢竹楼。竹楼里立着一个独臂活鬼,正是陈无败。见任逍遥进来,拱手道:“教主,我擅离职守,罪该万死。”

任逍遥淡淡道:“你只有一条命。”一顿,又问,“你可找到苏晗玉了?”

陈无败眸子里染上一层悲色:“我本想抢在峨眉派之前赶到这里,却没想到这里早已荒废了。”

“哦。”任逍遥漫不经心地应着,眼睛瞥向了屋角的六个人。

云鸿笑、杨一元、秦子璧、王慧儿、杜叔恒和杜伯恒一字排开,盘膝靠在墙边。他们神志清醒,穴道受制,既不能言,也不能动,只能狠狠瞪着任逍遥。尤其是杜家兄弟。因为杜仲恒已经死在紫幢那一刀之下。

任逍遥缓步走到云鸿笑面前,俯身道:“你可知我为何不杀你们?”云鸿笑冷冷地瞧着他,眼中无喜无怒,异常冷静。任逍遥却将南宫烟雨交给他的机关图摊开,道:“我要你们去救人。”云鸿笑目光一动,不明白他的意思。陈梅二人也是一惊。任逍遥继续道:“申正义那群人被困在翡翠谷的时候,大概也是你冲破穴道的时候。能救多少人,便看你的本事了。”说完,他淡淡一笑,转身走出竹楼,对陈梅二人道,“我去光明顶,你们将上官燕寒的尸身送到山下的呈坎村去,等我回来。”

陈无败皱眉:“呈坎村?找谁?”

任逍遥道:“罗宗玄。”

陈无败动容道:“云水散人?先天八卦阵罗氏一门?”

任逍遥点头:“不错,他就是合欢教禄存星主。我要看看他肯不肯应合欢教的差遣。”

陈无败点了点头。梅轻清却挽住任逍遥手臂,道:“轻清要陪少爷去光明顶,再也不和少爷分开了。”

不等任逍遥回答,陈无败突然迟疑道:“教主若想灭掉正气堂,似乎不该与冷无言比武。”

任逍遥握紧多情刃:“我与他早晚都要分个胜负出来,否则,谁也过不安稳。何况,我也很想试着破一破凌曦剑法。”

陈无败一惊:“凌曦剑法?冷无言用的是凌曦剑法?”

任逍遥点头:“我派去监视他的血影卫每次回报,都令我觉得那就是凌曦剑法。”他目视黄山,道,“武林七大剑法,凌曦尊雅,环碧高洁,云峰灵动,观澜大气,相思缠绵,幽谷沉静,浣花奇诡。从我与冷无言交手来看,凌曦剑法最有可能。”

陈无败担忧地道:“天下剑法,凌曦环碧同为第一,若冷无言真是师出凌曦天境,教主此去岂不有些冒险?”

任逍遥又点头:“所以我一定要在与他成为敌人之前,公平地比一比。”他目光一寒,深吸一口气道,“若是做了敌人,我与他之间便没有公平,只有输赢。”

陈无败无话可说。任逍遥一笑,又望着梅轻清。

梅轻清立刻道:“既然这是君子之战,轻清更不用离开少爷了。少爷看得起的对手,当然不会为难我一个小女子,对不对?”

任逍遥失笑道:“我总是拿你没办法。”

梅轻清一脸得意的笑容,就差跳起来狠狠亲任逍遥一下。陈无败看着他俩,心中也在笑。这两个孩子是他看着长大,他很了解他们。任逍遥若想让女人乖乖听话,办法有成千上万,可到了梅轻清面前便统统无效。

其实不是办法无效,而是他根本不会将那些办法加之于她。因为这世上每个男人,至少都会怕两个女人,一个是他的母亲,一个是他喜爱的人。

不知怎地,看着他们,陈无败便想起了苏晗玉。

今生今世,他还能否见到她,唤她一声“娘子”?

任逍遥挽着梅轻清,经朱砂峰、紫云峰、桃花峰一路走来,满目奇松怪石,苍翠浓密,干曲枝虬,循崖度壑,穿罅绕石,忽悬、忽横、忽卧、忽起,无石不松,无松不奇。天近黄昏,金橙色的夕阳破云而来,千峰万壑描金绘彩,红霞如帆,金峰如涛,四野茫茫,几不知人间天上。任逍遥只觉心胸大开,畅快无比,脚下不由加快,渐渐到了玉屏峰前。

玉屏峰北倚莲花峰,南靠天都峰,乃黄山之心。峰顶巨石连绵数十丈,寸草不生,形制特异,仿佛美人侧卧,身披晚霞,于妩媚氤氲中,别见雄奇壮阔。任逍遥忍不住轻声道:“黄山四千仞,三十二莲峰。丹崖夹石柱,菡萏金芙蓉。伊昔升绝顶,下窥天目松。仙人炼玉处,羽化留馀踪。亦闻温伯雪,独往今相逢。采秀辞五岳,攀岩历万重。归休白鹅岭,渴饮丹砂井。凤吹我时来,云车尔当整。去去陵阳东,行行芳桂丛。回溪十六度,碧嶂尽晴空。他日还相访,乘桥蹑彩虹。”

梅轻清笑道:“少爷,你倒像是在游山玩水。”

任逍遥信口道:“紫云峰汤泉乃黄山一绝,传说轩辕皇帝沐浴七七四十九天后,返老还童,羽化飞升。等了结这里的事我们也去,做一对神仙夫妻。”

梅轻清怔了片刻,红着脸啐道:“少爷就喜欢拿轻清开心!轻清只是个小丫头,说什么夫妻不夫妻的话。”

任逍遥正色道:“我哪里拿你开心,你不是有这个了么!”说着,一指点在她胸口的月老牌上。

梅轻清不觉叹了口气。这样的玩笑,他们两人从小到大开过无数次了。虽然她并不当真,可是只要任逍遥肯说,她便莫名地开心。“哎,少爷……”

任逍遥拢住她的肩,截口道:“你若不信,从今以后不要叫我少爷,叫我逍遥。”

梅轻清吃吃笑道:“我不要。叫少爷才没人和我争。‘逍遥’却不知有多少女人在抢。”

任逍遥拢着她的鬓发,手指划过她的双唇和脖颈,最后停在锁骨之间,道:“我们在一起已有十年,你怕什么!”

梅轻清仰头看着他,怯生生地道:“少爷这样的男人,自然会有许多女人喜欢。轻清既没有天姿国色,也不懂琴棋书画,更没学得一身好武艺帮少爷做事,少爷会喜欢别的女人也在情理之中。轻清只要能天天见到少爷,伺候少爷,就很开心了。”

任逍遥正待说话,就听一阵笑声自头顶传来:“大丈夫得美如此,夫复何求!”

二人心中一震,循声望去,见峰顶盘坐一人,一身青灰色宽袍,随着山风猎猎飞舞,脸上戴着一个鬼脸面具。任逍遥闪身挡在梅轻清身前,沉声道:“阁下是等我么?”

鬼脸人道:“不错”

任逍遥细细打量着他,只觉他坐得姿势虽然随意,却找不出一丝破绽,心头不觉一紧:“有何贵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