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脸人道:“在下是冷面邪君的朋友,特来讨教任教主的刀法。”

任逍遥右手搭上多情刃,冷笑道:“冷无言没有你这等没脸见人的朋友。”

鬼脸人袖袍一展,一团黑色事物自他袖中飞出,呛地一声打中一块巨石,又倏然飞了回去,只留下石屑激射,和一道尺许长的裂缝。他淡淡道:“我若真的下作,这位姑娘恐怕早没命了。”

任逍遥心中一凛,有些后悔带梅轻清同来,不动声色地道:“功夫不错。”

鬼脸人道:“在你之上。”

他说得十分平淡,就像在说一件人人都明白的简单道理一般。任逍遥却最恨别人用这种态度跟他说话,当下道:“眼见为实。”身子倏然箭一般射出,多情刃直奔鬼脸人面门而去。

鬼脸人端坐不动,袖中却又飞出那团黑色事物。任逍遥看得分明,那是一颗拳头大小的铁胆,后有一条细细的铁链相连。他心念转动,刀锋走偏,欲削断那铁链。鬼脸人冷哼道:“只想倚仗神兵利器,任独如何教出这样的儿子来!”话音未落,另一只手中又飞出一颗铁胆,往任逍遥手腕打去。

两颗铁胆夹带的力道洪流一般,将任逍遥挤压在中间。这人内力之深厚,不但远在任逍遥之上,几乎已可与上官燕寒比肩。任逍遥不敢硬碰,身子一转,足尖踢到岩石,跃开七尺,暗暗自责:“我为何如此沉不住气,听他说了几句话便按捺不住出手。”嘴上道,“阁下与家父熟识?”

鬼脸人冷冷道:“打赢我再问。”手腕一翻,两颗铁胆同时飞出,一上一下,袭向任逍遥檀中、环跳两穴,深厚的内力,组成一堵气墙,几乎能将人推下万丈绝壁。

任逍遥一动不动,任由铁胆袭来,吓得梅轻清尖叫一声,就连鬼脸人也意外地“呀”了一声。哪知就在铁胆几乎挨着任逍遥衣襟的时候,他突然出手如电,抄住铁胆铁链向后一荡,身子平平悬在半空,再借势一翻,甩手一刀,嘣嘣两声,铁链俱断,铁胆滚下绝壁,不见踪影。

鬼脸人见任逍遥稳稳地立在岩石上,道:“若非多情刃,你此刻便不能站在这里。”

任逍遥握刀的手臂有些发麻,知道他所言不虚。若非多情刃锋利,他的手臂定然被铁链上贯注的内力所伤。他脸色清寒,怒道:“再来!”多情刃一扬,玉屏峰顶立时响起凄厉刀声,这睡美人般的山岩似乎一瞬间变成了鬼怪。

其实任逍遥心中很冷静。他做出一副暴怒的样子,只是希望这鬼脸人轻视自己。

鬼脸人身子如陀螺般冲天飞起,闪过这一刀,继而一转,双掌如烧红的烙铁,向任逍遥头顶压了下去。

任逍遥仿佛被千斤巨石所压,几乎跪倒。他大喝一声,多情刃乱刀狂斩,七刀过后,已堪堪削到鬼脸人的手掌。鬼脸人突然化掌为指,点在多情刃刀身。只听嗡嗡之声不绝于耳,刀上传来一股大力,任逍遥几乎将多情刃脱手。此时鬼脸人又变指为掌,拍向他胸前。任逍遥出了一身冷汗,左手食中二指并拢,哧地一声,一道劲风射向鬼脸人掌心。

三十六式天罡指穴法。

鬼脸人受痛缩手,眼中露出惊骇之色。若是任逍遥精研这门功夫,再辅以足够的内力,这一指定然会洞穿他的手掌。

任逍遥一击得手便不放松,多情刃铺天盖地卷来。鬼脸人手无寸铁,左掌一时半刻无法施展,只能凭身法与之周旋。时间一久,竟也渐占上风。任逍遥深知自己必须速战速决,刀势一变,使出驳鱼刀法。鬼脸人猝不及防,身法稍乱。多情刃趁机刀尖一转,立时变为血影刀法。如此反复四五次,鬼脸人已是处于下风。此刻任逍遥连用三招驳鱼刀法抢攻,将他逼至绝壁死角,最后一刀又变为血影刀法,直取中路。

鬼脸人无路可退,暴喝一声,竟用双掌啪地夹住多情刃,双腿齐齐踢出。

任逍遥想不到他竟敢赤手去抓多情刃,一愣神的功夫,腹部已被踢中,闷哼一声,倒掠出去。鬼脸人身子一歪,从山岩滚落,却又立刻在岩壁上击出一掌,借势斜飞出去,消失在如血夕阳中。

梅轻清奔到任逍遥身边,见他脸色发白,唇边有血,急得眼泪都快要掉出来:“少爷,你怎么了?”

任逍遥摇摇头,良久才道:“好厉害。”他勉强站直身子,看着梅轻清,傲然笑道,“这厮也没讨得什么便宜。”他扬了扬多情刃,刃上全是细密血珠,“他的手一时半刻派不上用场了。”说完,居然哈哈大笑起来。可惜笑得一点也不好听,因为他一笑,腹内便翻江倒海般剧痛。

梅轻清也不觉得好笑:“少爷你受了伤,一会儿怎么跟冷无言过招呢?”

任逍遥望着北面山峦中的光明顶,道:“不妨事,他不会趁人之危。”

“为什么?”

“因为我是他的朋友。”

梅轻清撇嘴道:“少爷如此信任自己的对手么?他不是找了方才那个人来捣乱么!”

“那个人绝对不是他找来的。他既然要公平比武,就绝不会这么做。”

梅轻清不服:“为什么?”

任逍遥淡淡道:“因为他也是我的朋友。”

梅轻清怔了怔,不再说话,扶着任逍遥从玉屏峰顶下来,经百步云梯,渐渐到了鳌鱼峰前。晚霞已隐没,鳌鱼峰形如巨鲸,昂首朝天,气吞天地。峰后,便是黄山主峰光明顶。梅轻清见任逍遥额角有汗,知道他伤得不轻,又倔强得不肯停步,便顿足撒娇道:“少爷,轻清走得好累,咱们歇一歇再走好不好?”不由分说,便将他按到一处较为平整的山石上。任逍遥明白她的好意,加之腹中疼得厉害,猜到必是肋骨断了,也没有拒绝。梅轻清靠在他身侧,听着他的气息,喃喃道:“少爷,如果我们不是去比武就好了。”

任逍遥抚着她的长发,心中想的却是那鬼脸人。这人既与任独相识,武功又如此之高,为何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他是不是认得冷无言?为什么伤了自己之后便遁走,而不是乘胜追击,或是擒下梅轻清作为要挟呢?难道他真的只是想帮冷无言赢了自己?

一定不是。

想到这里,他手上不觉加劲,将梅轻清的长发紧紧盘在手上。

梅轻清只觉头发被扯得生疼,却依旧乖乖地蜷在任逍遥怀中,一言不发。她知道少爷思考正事的时候不喜欢别人打扰,尤其是女人。所以她只是咬紧牙关,双手环在任逍遥腰际。

申酉之交,一阵飒飒风声在翡翠谷中响起。

这不是一般的风声,而是许多人施展轻功穿行在林中发出的衣袂声。云鸿笑等人显然明白这一点,神情不禁有些紧张。他们知道翡翠谷中有一百零八处机关陷阱,也知道合欢教教众正严阵以待,此刻各派若是闯了进来,不知道是怎样光景。

众人都在闭目运功,以期冲破穴道,出去杀敌,云鸿笑却低头看着任逍遥留下的那张总图——别人冲破穴道后自然可以帮他解穴,他现在关心的是如何破去那一百零八处机关,否则即使杀了出去,也不见得能帮多大的忙。

图上的机关以竹楼为中心,呈“卍”字型向四周铺陈,绵延约两里,五步一险,动即有伤。云鸿笑正在默记,远处突然传来嘭嘭嘭数声大震,似是火器。同时一阵疾如骤雨的喊杀声,伴着噼噼啪啪的燃烧声响了起来。热浪从门窗缝隙涌进来,整个翡翠谷竟似变成了一片火海。

每个人的额头都泌出了大颗大颗的汗珠。一半是因为焦急,一半是因为热浪袭人。

竹楼已经开始燃烧,可是他们还没有一个人冲破穴道。

火势渐大,烟尘滚滚,王慧儿内力最弱,已经晕厥过去。砰地一声,竹楼的门忽然飞了开去,一个人影咕咚一声跌了进来,震得整座楼几乎晃了三晃。紧接着文素晖闪了进来。她发髻凌乱,脸色苍白,衣衫带血,手中的长剑直奔那人而去。

这人一下子滚到云鸿笑身边,哀求道:“女侠,女侠,小的已带您找到您师兄,您可不能说话不算话呀。”

文素晖不理他,解开众人穴道才道:“你走吧。”

这人如蒙大赦,正要从窗子掠出,却惨叫一声,摔在地上,后心赫然插着王慧儿那柄短剑。

杜叔恒上前抽回短剑,冷冷道:“合欢教的人,崆峒派见一个,杀一个!”说完,背起王慧儿,怒气冲冲地走了出去。众人也不便多说,鱼贯而出,见了外面情形,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翡翠谷已经变成了火烧云。谷中的竹子大多四五丈高,顶上枝条交错,叶叶漫连,翠盖一般。可是现在已经全部毕毕剥剥地燃烧起来,活像给翡翠谷盖了一条火棉被。燃烧的竹枝不断坠下,四周人影幢撞,刀剑齐鸣,夹杂着叽里咕噜的喊声,听来竟不是汉话。

云鸿笑一剑挑飞一段坠下的竹枝,火星仍在他身上烧了几个小洞。“那些人不是汉人?”

文素晖悲声道:“现下谷中除了合欢教的人,还有百余倭寇,大家猝不及防,再加上这里的机关陷阱,几乎死伤大半了。”

云鸿笑剑眉一挑:“跟在我身后。”

杜伯恒急道:“任逍遥那张图一定是假的!他要诱你自投罗网!”

云鸿笑道:“一试便知。”刚要动身,对面陡然冲出一队人马,约莫十五六人,全是神算帮的人。为首之人四十岁光景,长得与王清秋有六七分相似,正是新任帮主王知秋。他肩上插着数支箭簇,一双眼睛几乎迸出血来,余人也都狼狈不堪,似在躲避什么。跑在最后面的两三人身子突然爆开,血污泼在周遭,竟被人一刀劈成两半。

他们身后跟来的是一群紫衣忍者,嘴里依依呀呀也不知说些什么。文素晖眼尖,指着为首一人大声道:“她就是假扮上官帮主之人。”话音未落,杜伯恒已经怒吼着扑向紫幢,杜叔恒也将王慧儿交给王知秋冲了上去。

他们四兄弟已有两人死在九菊一刀流手中,这次绝不会放过紫幢。

紫幢见他们来势汹汹,怪叫一声,便往密林中撤去。杜家兄弟想也不想便追了过去。云鸿笑脑子里快速辨清方位,知道这个方向入林四步便是一处刀坑,急道:“小心脚下陷阱。”

但是他仍是说得慢了一步,前方传来两声惨呼。

云鸿笑心中一凛,奔过去一看,却是两个紫衣忍者跌入了刀坑,身子被坑中数柄半尺长的刀锋洞穿。文素晖等人跟过来一看,纷纷“咦”了一声。

难道说,合欢教所布下的陷阱机关,就连自己的盟友也杀么?

此时杜家兄弟将紫幢死死缠住。紫衣忍者哇哇怪叫冲上,似要抢出自己的头领。杨一元和秦子璧正待上前,云鸿笑却拦住他们,从刀坑向南数了四根碗口粗的竹子,果然找到一根绳索。他脸色一变,斩断绳索,就听喀拉拉一声响,一团事物自燃烧的竹林顶飞坠下来,竟是一方巨大钉板。

砰地一声,钉板坠下,钉死四五个紫衣忍者。他们没有丝毫闪躲动作,显然是真的不知翡翠谷机关陷阱所在。

杨一元吓了一跳,骇然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云鸿笑不明白任逍遥为何要杀九菊一刀流的人,手下却不停,按照记忆中的机关图,一连发动四五处机关,忍者登时死伤大半。紫幢见了狂吼一声,就要抽身逃走,神算帮的人跟进来,已将她所有的去路尽皆封住。

第18章 卷一多情刃 剑耀光明顶

十八剑耀光明顶

“轻清,是不是弄疼你了?”任逍遥松开她的长发,关切地问。

梅轻清摇摇头:“少爷觉得怎么样?”

任逍遥苦笑:“肋骨断了两根。”他怜爱地摸摸梅轻清的脸颊,又握住她的手道,“没什么大不了,从小到大,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梅轻清气道:“少爷别骗人了,你已出了几身冷汗,难道会不疼?”她站起身来,道,“我去跟冷公子说,把比武推后一个月。”

“站住!”任逍遥轻叱一声,脸色变得有些阴冷,“你何时学会替我做决断了?”梅轻清满腹委屈,低着头不说话。任逍遥又道:“男人间的事情,女人最好闭嘴。”说完,便大步向山上走去。

梅轻清呆了一呆,快步跟了上去。她觉得自己确实应该闭嘴,因为她明明知道,少爷想做的事,就是任独也阻止不了。

光明顶高旷开阔,炼丹、天都、莲花、玉屏、鳌鱼诸峰尽收眼底,乃是观景胜地。但他们并未走到峰顶,便看到了冷无言。

一道岩坎,突兀于山花草木之上,长约九丈,宽不及三丈,横在光明顶前,名唤鲤鱼脊。鲤鱼脊中部拱起、两侧倾斜,名副其实如鲤鱼脊背一般。冷无言一袭青衣,立于其上,面向南侧绝壁千丈,遥声道:“任兄果是君子。”待任梅两人近前,又浅浅一笑,“梅姑娘,你好。”

梅轻清细细打量他,见他神情冷淡,目光却透着温润恭谦,虽然只是随意地站着,也令人觉得光华内敛,气韵非凡。那一身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青衣穿在他身上,也仿佛添了几分贵气。不觉道:“我本以为,宁海王府的表少爷是个浪荡子呢。今日一见,才知道冷面邪君这四个字是怎么来的。”

冷无言略感意外,望向任逍遥:“任兄的意中人果然不凡。”

梅轻清心中一甜,嘴上却毫不客气:“冷公子以逸待劳,这比武不公平。”她实在想给少爷多争取些休息的时间。她清楚,一个人的肋骨若是断了,就算大声说话也会疼,何况走了那么远的山路。

冷无言果然道:“说得是。”又看着任逍遥,沉声道,“有几件事情,在下还要请教。”

任逍遥道:“你说。”

冷无言深吸一口气,道:“上官掌门是否死于你手?他的尸身现在何处?”

任逍遥早就猜到他会问这个问题。“我会不会杀他,你心中明白。至于尸身,我会派人送回峨眉。”

冷无言不置可否:“翡翠谷的天罗地网,是否准备将华山、点苍、崆峒、正气堂、长江水帮、神算帮、飞环门一网打尽?”

“你认为呢?”

“你若真打算如此,就不会利用上官掌门之死逼走青城派。”

“所以你静观其变,不去相助申正义?”

“不错。”

任逍遥冷笑:“你不怕我坏了你的抗倭大业?”

“你若会如此,就不必杀了铁云济,又将航海图还给我。”冷无言微微一笑,看了梅轻清一眼,“梅姑娘一眼便看出,冷面邪君更适合我,任兄怎么看不出?”他目视远方,淡淡道,“抗倭之事,是舅父嘱托。我自幼父母双亡,蒙舅父教养照料,自当倾力回报。”

任逍遥讽道:“怎么,你本不想做万人景仰的抗倭英雄?却要做邪君?”

冷无言沉默良久,道:“所谓的大侠,在我看来皆是无知、懦弱之辈。”任逍遥不禁怔住,梅轻清也傻了眼。冷无言却仿佛没注意到他们的神情,自顾自地道:“所谓侠客,总将天下苍生、武林福祉挂在嘴边。然而苍生所求,不过是一个清平世界。这样的世界,岂是靠几个江湖人便能做到的!又有几个江湖人出道之初,是以苍生福祉为己任的!若真有齐治平之志,做文官武将岂非更好!”

任逍遥大笑道:“不错,不错,无论黑道白道,入江湖说到底都是为了扬名立万,快意恩仇!”他搂了搂梅轻清,“当然,还要为了美人和金钱。”

梅轻清嘟着嘴辩道:“可是侠客也会做扶危济困、惩恶扬善的事呀。”

冷无言冷笑道:“是以古人有云,侠以武犯禁。”一顿,又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苍生真正的福祉,终究要靠律法来实现。侠客们无论杀多少恶人,都不及一条律法,和一班执行律法的人对百姓的裨益大。若以为杀几个恶人便可改变什么,这是无知;若无能入世便转而愤世,这是懦弱。”

任逍遥玩味着他话中深意:“依你所见,世上侠客愈多,愈受百姓称颂,反倒说明天下愈苦?”

冷无言点头:“不错。”

任逍遥笑道:“你果然是个邪君!你学武何为?”

冷无言淡淡道:“为了剑。”他掌中承影剑一横,眼中射出罕见的热切神色,“世有贪财、好色、追名、逐利之人,我与他们本质上没有分别,不过好剑而已。”

任逍遥道:“你学的是哪路剑法?”

冷无言哂道:“天下剑法只有一种,若纠结于路数门派之分,便已落了下乘。”

任逍遥心中一动,想起上官燕寒也曾说过类似的话,又想到自己数次险中求胜,确实并不是某一门功夫之力,不由脱口赞道:“说得好!”又不无惋惜地道,“可惜无酒。”

冷无言笑道:“错。”忽然侧身一指,“任兄请坐。”

任逍遥见他身后不远整整齐齐摆着数个酒坛,不禁心花怒放,随手抄起一坛来。梅轻清却急道:“少爷,你不能喝酒。”

酒是刺激之物,是受伤之人大忌。任逍遥却瞪了她一眼,咕咚灌下一口,只觉入口绵柔,香气馥郁,余韵悠长,道:“当是窖藏四十年之物。”

冷无言笑道:“这是五十年前□□御赐‘紫金醇’。”

任逍遥听了,立刻又灌下半坛,道:“果然是极品。”

冷无言道:“若非极品,我也不敢拿来招待任教主。”

任逍遥听他话中有话,半开玩笑地道:“莫非这酒里还加了□□不成?”

冷无言摇头:“我只希望任教主看在这美酒的面子上,告诉我九菊一刀流的事情。还有,”他脸色突然变得冷峻,“你对他们究竟是何态度。”

任逍遥不觉微笑。冷无言若是直截了当地问,他或许不屑说,然而冷无言用这种轻描淡写的方法来问,他不得不佩服。将绿水仙刺探到的消息说了一遍,最后道:“翡翠谷一战,就是我对他们的态度。”

“翡翠谷一战的结果会是怎样?”

任逍遥大笑道:“我不知道。”

冷无言居然不觉奇怪,自顾自地品起紫金醇来。梅轻清看着他们,像看着两个神经病,简直头都大了三倍。接下去他们不再谈江湖中事,转而议论起武功来。梅轻清听不懂,也插不上话,只是乖乖坐在任逍遥身边,百无聊赖地看着四周。

脚下群峰一片墨色,头顶星屑翻飞,如万千双醉眼。她忍不住往任逍遥身侧挪了挪,握紧那块月老牌,心中默念:“北斗星君,嗯,还有天上的各路神明,求你们保佑少爷平安,让轻清永远陪在他身边。”忽又有些担忧地皱了皱眉,“你们若是不允,我可再不拜你们了!”

冷无言忽然长身而起,拔剑出鞘,边舞边道:“昨夜谁为吴会吟,风生万壑振空林。龙惊不敢水中卧,猿啸时闻岩下音。”

剑影倏忽,比繁星更加璀璨。

任逍遥接下去道:“我宿黄山碧溪月,听之却罢松间琴。朝来果是沧洲逸,酤酒醍盘饭霜栗。半酣更发江海声,客愁顿向杯中失。”

冷无言剑招一变,速度慢了下来,承影剑画出一个精致波形,倏然隐没,突又飞出,夜风激荡。就听他道:“沧海横流。”

任逍遥起身出刀,多情刃自下而上,斜斜划过夜空,半途猛然变划为刺,刀尖转出一个圆形。他道:“山色沮丧。”

冷无言摆剑大笑:“任兄此招,颇有凌曦风骨。”

凌曦风骨,指的是江湖七大剑派之首凌曦天境的剑法。这个门派古怪异常,江湖中从来只闻其名,不见传人。是故冷无言不说,任逍遥也不问。如今他酒至半酣,自己说了出来,任逍遥也不点破,只是道:“冷兄对江湖七大剑法可有品评?”

冷无言笑了笑:“凌曦尊雅,环碧高洁,云峰灵动,观澜大气,相思缠绵,幽谷沉静,浣花绝美,江湖公论。”

任逍遥摇头:“公论是公论,我倒想知道你怎么看。”

冷无言沉吟片刻,道:“我倒是对这七大家的藏剑更感兴趣。”他眼中再度现出那种热切的神色,似是见到心爱之人一般。“凌曦天境青竹剑、紫电剑,环碧小筑心无剑,云峰山庄海渊灵霞四名剑,雪山剑侠观澜剑,南宫世家相思剑,幽谷清潭沉璧剑,还有雪衣浣花宫香魂剑,若能见上一见,此生无憾。”

任逍遥却道:“你的承影呢?可否斩断这些宝剑?”

冷无言意味深长地道:“宝剑如人,人不同,剑亦不同。”

任逍遥怔了片刻,突然与他同时笑起来。梅轻清暗暗高兴:“你们两个喝得半醉,这场比试便打不起来了。”谁知冷无言笑够了,突然撕下衣襟上的一条布蒙住双眼。任逍遥怔道:“冷兄,你为何……”

冷无言截口道:“话已说清,酒也喝完,该动手了。”

任逍遥不觉微愠:“你蒙住双眼,是看不起我!”

冷无言平静地道:“任兄受了伤,又喝了酒,我不想占这个便宜。你若不允,是看不起我。”

任逍遥不再客气:“既如此,你要小心,莫被我逼下绝壁丧命。”

冷无言傲然道:“任兄多虑了。我在此地练剑三日,鲤鱼脊已在我胸中。”

任逍遥笑了笑,突地一刀撩出,正是那招“山色沮丧”。冷无言听声挥剑,居然是“沧海横流”。

呛地一声,刀尖撞上剑尖,两人各退一步。冷无言赞道:“这两招不分上下。”说完剑光再度飙出,竟然是“山色沮丧”。这一招用剑使来,已变得轻灵飘忽,刀尖的一转,也变成了挥剑,从攻势改为攻守相济。任逍遥索性回敬一刀“沧海横流”,改刺为劈,向承影剑光环劈去。铮铮数声剑鸣刀声响起,两人已斗得难解难分。

梅轻清远远瞧着,看不出一丝胜负端倪,不禁开始担心任逍遥的伤势。

王慧儿悠悠转醒,见到王知秋,先是怔了怔,又迟疑道:“二叔,你……”说着话,眼睛却在四下扫了一圈,惊讶地发现一个人也没有了。

“侄女莫怕,云少侠带人追倭寇去了。”王知秋昼夜兼程地赶来接掌神算帮,此刻突然见了王慧儿,也有些局促不安。

王慧儿心中冷哼,嘴上却道:“二叔,咱们也去看看。”

王知秋一点头,刚要转身,就听嗖嗖嗖三声箭响,竹楼后竟然有人!二人心中大骇,用剑去挡,齐声喝道:“什么人!”

竹楼后猛地蹿出七个人影,散成一个弓形,三箭连发,一共二十一箭。王知秋喝道:“七翼飞蝗!”剑身一振,削断七八支箭。王慧儿却身中两箭,倒在地上。所幸神算帮的人已撤回一部分,将两人护在中间。

七翼飞蝗身法极快,转眼间变换了三种阵型,箭羽不断,射杀了五个神算帮弟子。眼看王知秋就要不支,突然剑光一现,文素晖和六个华山弟子自林中涌出。七翼飞蝗见势不妙,不敢恋战,转身向七个方向逃了去。文素晖道:“穷寇莫追!”她已知林中陷阱厉害,不敢冒险。然而突然又是一阵嗖嗖风声,七支飞弩射来,伤了四个华山弟子。

七翼飞蝗竟然没走,反躲在林中放冷箭。

王慧儿倒在地上,恰巧看到一人张弓搭箭,向王知秋背后射去,刚要开口示警,耳边猛然响起一个声音:“他是你二叔不假,可是他若死了,神算帮帮主之位便是你的了,你又何必管他!他向来觊觎帮主之位,你父亲尸骨未寒,他连见你都没有见,便自封帮主,此番死在合欢教手中,正是天赐良机。何况,纵然你喊上一句也未必救得了他,不喊他也未必会死,一切全看他自己的本事。人在江湖走,生死早该看淡了。”

一迟疑的工夫,那支箭噗地扎入王知秋后心。王慧儿的心仿佛也被箭洞穿,大叫一声“二叔”,跌跌撞撞扑到王知秋身边,眼泪不争气地流出来,嘶喊道:“二叔,二叔,侄女一定给你报仇,一定给你报仇!”

不知过了多久,云鸿笑已将正气堂、点苍派、崆峒派、飞环门的人全部引到竹楼前,秦子璧和杨一元押着帅旗,杜叔恒手中拿着紫幢菊刀,看来那女人已被他所杀。众人点数人数,只剩下四十多人,不觉纷纷怒视着帅旗。

帅旗满身是血,一条腿也被砍去一截。火光映在他苍白的脸上,显得说不出的诡异。就听他惨笑道:“任逍遥,任逍遥,你够狠!”说完,嘴角突然泌出一缕血丝,竟是黑色,接着身子一矮,已然毒发而死。

秦子璧恨恨道:“呸!这倭贼倒也硬气!”

云鸿笑道:“他是汉人。”他脸上有一股说不出的表情,“只是我想不通,为何合欢教的人一个也未见到。”

顾陵逸擦去剑上血迹,道:“这有何想不通,任逍遥为了保存实力,叫他的盟友做了炮灰。哼哼,这等伎俩,果是邪魔外道!”

云鸿笑一想也有道理,却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就听杜伯恒道:“顾掌门,怎么不见申堂主和钟帮主的人?”

顾陵逸道:“钟帮主运筹帷幄,兵分两路,我们只管进谷救人,正气堂和长江水帮已经从另一条路上黄山了。”

众人怔道:“另一条路?”

顾陵逸点头:“钟帮主和申堂主绕道仙源,此刻怕已到了芙蓉峰和狮子峰一带。我等此刻须得尽快上山与他们汇合。”

众人登时群情振奋,却听一个阴枭的声音自谷口传来:“教主思虑精深,早已料到这招棋了!”

顾陵逸听到这个声音神色一凛,沉声道:“白傲湘,你带了九幽血手堂来么!”

众人不觉身子一震。

九幽血手堂,昔年江湖上风头最劲的杀手组织,合欢教四十九分堂之一。白傲湘便是堂主,也是令江湖中人胆寒的“一步七杀”。

白傲湘的声音又道:“合欢教四十九分堂,二十八堂在此,你们便死了上山的心罢!”

顾陵逸脸色骤变。云鸿笑却朗声道:“白堂主二十年前未曾驰援快意城,为何今日反倒助任逍遥那邪魔?”

此话一出,谷口那边果然没了声响。顾陵逸眼睛一亮,暗暗佩服云鸿笑。云鸿笑接着道:“白堂主今年快要五十岁了罢?你们二十八家分堂的人为何不继续过平安日子,却要助纣为虐?莫非诸位俱是为了那宝藏而来?”

无人回应。

云鸿笑口气一冷:“二十年前,任独未将宝藏分与你等,二十年后的任逍遥会么?”

白傲湘终于怒道:“住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