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停了一阵,慢慢平静下来:“功劳、封赏、峨眉掌门,我一个都不想要!我走了以后,九大派自感亏了面子,说我在城破时失踪,或许死了。随他们说去罢。”

姜小白低低骂了句“他妈的。”

想不到,平素端庄的九大门派会为了讨好区区勇武堂,为了得到一星半点封赏,将合欢教弟子折磨致死。也想不到他们刑讯无果,便逼苏晗玉继续用美人计。更想不到上官燕寒那样的人物,得知苏晗玉隐居翡翠谷后,竟也抵不住宝藏的诱惑,千里而来,却白白送了性命。姜小白忽然觉得,黑白两道的界线一下子变得很模糊,这跟师父和堂主从小教给他的东西大相径庭,他有些不知所措了。

任逍遥的脸色却很奇怪。他在想那个长生不老的传说。母亲水柔凤已不能再见,宋芷颜和曼苏拉是任独情人,无论武功心性还是这二十年的生活,完全不同,却都莫名其妙容颜不老。苏晗玉不是父亲情人,看她眼角,却是老了。这是怎么回事?若母亲活着,是老,还是不老?任独其他的情人,是老,还是不老?想到这里,任逍遥道:“你出走后,为何不去找陈无败?”

苏晗玉没出声,但那眼神却明白无误地告诉别人,这个问题她拒绝回答。任逍遥也不追问,只道:“陈无败在呈坎村,你去找他吧。”苏晗玉一怔,说了句“多谢”,转身离去。任逍遥见她去远了,手指卷起曼苏拉一绺卷发,道:“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曼苏拉轻声道:“任大哥,曼曼一直在黄山附近,我……”她见任逍遥将手放在自己肩头,轻佻地捏着,不禁嫣然一笑,“任大哥你,你想干什么?”她瞟了姜小白一眼,“还有外人在!”

任逍遥微笑不语,五指却突然一收。曼苏拉只觉得肩胛骨传来一阵剧痛,便即动弹不得,骇然道:“你,你这是干什么!”

任逍遥冷笑:“你知道血影刀法的招式,但那老家伙也知道烈焰玄功的死门。”他脸色一寒,一字一句地道,“你没有疯。”

曼苏拉身子一震,脱口道:“你如何知道的?”

任逍遥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是女人,还是个漂亮女人,你不可能不想知道容颜不老的秘密。”

曼苏拉眼中立刻布满怨毒之色,厉声道:“任独你这个混蛋,养了一个比你还要混蛋一百倍的儿子,水柔凤你这个贱人,贱人,贱人……”

她凄厉的声音在山间回荡,到处都是“贱人、贱人”的呼喊。任逍遥心头火起,一掌切在她后颈,沉声道:“把她关起来。”松枝间立刻闪过一个血影卫,将昏倒的曼苏拉拖走。

姜小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咽了口唾沫,看着雨雾中面目模糊的任逍遥,道:“你,任大侠,你不会连我一起收拾了吧?”

任逍遥淡淡道:“那要看你是来干什么的。”

姜小白迟疑着道:“我师父失踪了。”

任逍遥冷冷道:“袁池明么?”姜小白有些不悦,故意不答。任逍遥又道:“袁池明是本教仇人,我迟早要杀他。但他失踪之事与合欢教无关,信不信由你。”

姜小白挠头道:“我们以后就是敌人了?”

任逍遥点头:“不错。我要杀袁池明,丐帮一定不答应,索性痛快些,连丐帮一并解决。”

姜小白冷笑道:“一并解决?任教主好大的口气!”

“就算我不报仇,这个江湖也容不得合欢教的人自在逍遥,倒不如先下手为强。”任逍遥戏谑道,“混江湖,归根结底是为了钱和女人。名门正派又怎样?谁敢说自己从没想过金山银山、美女投怀的好事?我既是邪教教主,自然是先要自己过得痛快,再论其他。”

姜小白本想反驳,想到方才苏晗玉所说,又驳不出一个字来,重重一拳捶在树干上,半晌才道:“有时我真搞不懂,你是个怎样的人。你有时很义气,有时很冷酷,有时很阴险,现在又是丐帮的敌人。可是,唉!”他叹了口气,“我他妈还是很喜欢跟你做朋友。你说你没有害我师父,我都他妈信了八成。”

任逍遥悠然道:“这样最好。”停了半晌,又道,“你怎么不问问云翠翠?”

姜小白又愣了半晌,低声道:“她瞧不起我,我干嘛自讨没趣!她,她,”他忽然提高了声音,“她在哪儿?”

“和宋芷颜在一起,很安全。”

姜小白舒了口气,小声道:“谢谢你。”

任逍遥却叹了口气:“这世上的女人都喜欢比自己强的男人,强得越多,她们越喜欢,赶都赶不走。所以你要争气些。”

姜小白眼睛一瞪:“不用你提醒!”

任逍遥哈哈笑道:“嗯,不错不错,你那手绳镖,技法已经很纯熟了。”

二人一时无话,山间却响起了嘈杂的声音,还夹着数声叱骂,闹腾一阵后,渐渐归于平静。循着响箭搜到这一带的各派弟子,看来已被血影卫引到别的山谷去了。

冷无言和文素晖匆匆赶路,俱已被雨水淋透。冷无言默运玄功,加上苏晗玉的草药,并不觉得冷。文素晖却被阵阵寒意扫得打了几个喷嚏,拢着双臂取暖,不觉更加想念起展世杰来。冷无言看在眼里,却只当没看见。晨光熹微时,两人便到了汤口。

正气堂弟子大多在这里帮乡民料理后事,一来正气堂在皖境颇有令名,门中弟子也多为本地人,比其他门派容易说话;二来毕竟死了许多乡民,地方上少不得要交代一下,申正义便去衙门游走,努力想将此事压下来。毕竟名门正派误杀百姓,是件了不得的大事,而他们不想惊动朝廷,给师门惹麻烦。

所以这件事就顺理成章地变成了合欢教屠戮汤口镇。冷无言虽然知道这是正气堂不得不为,也知道这件事确与任逍遥脱不了干系,但听到人们对合欢教赌咒痛骂,还是觉得气闷。

更气闷的是,正气堂弟子没有找到上官燕寒的尸体,纷纷说大概是混乱中跟许多人一起葬了,或是被亲友们运走了。冷无言知道他们是在敷衍自己——在徽州过得好好的,忽然跑来山野小镇跟死人还有一群哭得死去活来的人打交道,谁心里都会不痛快,何况冷无言并非他们的堂主,就算身份再尊贵,也管不到他们头上。

但冷无言面上还是客气得很,也没告诉他们上官燕寒的尸体此刻已变成了极厉害的毒物,只等衣裳干了,便一人出镇,往四周的村落搜寻过去。走不多远,却发觉文素晖远远跟着。他正在犹疑,文素晖已先道:“冷公子,我们一起找吧。我往北,你往南,天黑前便可将附近的村落走遍。你看可好?”冷无言当然说好。他本就不愿与文素晖过多独处,虽然他也说不清为什么。

汤口镇向南乃是河谷,村落参差,两侧皆为山岭。冷无言一路南行,但见两山之间蜿蜒一水,色碧波清,点缀着三五渔船。岸上新茶吐翠,山花描红,偶有渔歌随风而至,说不尽的妩媚娇柔。

大约走了三十余里,河边出现一条渔船。冷无言正想喊船家打听周遭村落的情况,却听船上传来一阵女子的啼哭和怒骂。他一皱眉,提气跃上渔船,见船帆一侧倒着一个渔夫,不知是死是活,另一侧两个黑衣汉子正对一个渔家女上下其手,将她的裙子扯下一半。这两人看见冷无言,惊而停手,旋即骂道:“哪儿来的王八蛋,搅大爷的好事。”说着,拾起身侧钢刀砍向他双腿。

冷无言只说了两个字:无耻,然后左掌一扫,两柄刀不知怎么便飞了出去,没入河中。两人面面相觑,已知眼前这优雅公子不好惹,其中一人讪笑道:“在下徽州正气堂弟子赵平。”又指了指另一人道,“这是我兄弟赵原,敢问英雄大名?”冷无言微微吃惊,想不到正气堂弟子会做这种事。赵原忽然指着那渔家女道:“这两人鬼鬼祟祟,不似善类,被我们兄弟拿了,正要问个究竟,没想到便碰上了您。”说到最后一句,他自己也不禁红了红脸。

渔家女哭道:“奴家与丈夫都是安分守己……”

赵平打断她道:“你若真是打渔的,撒一个网给我看看!”说着将一双眼睛看向冷无言。

冷无言不知他们哪个说的是真,默然不语。渔家女见了,知道多说无益,便抹了抹眼泪,从船舱中拽出一张渔网,迎风一抖,渔网巨伞般绽开,手法纯熟,绝对是个十足十的渔家人。然而渔网落下的一瞬间,两点寒光一闪,疾如闪电,打向冷无言前胸。

出手的竟是赵氏兄弟。

冷无言手指一扳,承影剑铮地飞出鞘来,将两点寒光打落,却是两枚袖箭。噗通噗通一阵水花,赵氏兄弟已跳入河中,不见踪影。冷无言心中郁郁。看武功,赵氏兄弟确是正气堂弟子,但做出这等事来,实在有辱申正义的名声。

渔家女伏在丈夫尸身上大哭起来,哭了一阵,抽泣着道:“多谢恩公相救。”

她二十几岁年纪,虽不算貌美如花,倒也有几分姿色,无怪被人盯上。冷无言本想说几句宽慰的话,却鬼使神差地道:“这两天你可见附近来过什么陌生人?”

渔家女一怔,想了想道:“没有。”

冷无言有些失望,正待告辞,渔家女怯生生地道:“恩公能不能帮奴家将丈夫的尸身送回去?”见冷无言现出疑惑神情,忙解释道,“求恩公做个证,害死奴家丈夫的是正气堂的人。”冷无言知道正气堂在这一带名声极大,这女子回去若说是正气堂所为,恐怕真的无人相信,便应了下来。同行中两人互通了姓名,冷无言得知这渔家女名叫罗玉秀,是呈坎村罗氏族人。

走不多时,便见一个村落,背倚黄山余脉,左辅右弼俱全,川河依村而过,正面遥对一岭,乃是个负阴抱阳、藏风聚气的绝佳所在。再细看,村落周边不多不少环侍八座山岭,暗合阴阳八卦。冷无言不觉脱口赞道:“好个呈坎村。”

罗玉秀听了,笑道:“恩公好见识,别人都说我们村是极好极好的呢。”

冷无言点头道:“罗氏先人选此安身,想必费了一番琢磨。”

正午刚过,正是歇晌时候,街面上一个人影也不见。村子里的青石街巷犬牙交错,宛如迷宫。冷无言跟在罗玉秀身后,发现这村子竟是遵循先天八卦布局,稍不留神,便会迷路。他心中起疑,转过一弯,左右突然白光一闪,向心口刺来。冷无言早有防备,一剑斩断白光,却是两把二尺长的铁尺。

罗玉秀听到声音,转身见两个葛布短打的汉子,握着一截断了的铁尺看着冷无言,讶然道:“廷哥,齐哥,这位冷公子不是恶人,他刚刚救了我。你们为何……”

左边蓄胡子的人打断她道:“秀姑,到祠堂去,族长有话说。”罗玉秀听到祠堂、族长的字眼,眼中突然闪出一片骇然,转身便向巷子深处疾行。右边那汉子道:“这位公子,本村近日不欢迎外人,请你离开。”

冷无言冷笑一声,认定呈坎村必有古怪,道:“若只不欢迎外人,何必用此杀招。”

蓄胡子的人微笑道:“既然公子不肯离去,且在敝村游览一番吧。”说完,两人突然腾身退入旁边院子。冷无言追进去一看,院里已没了人影。屋子里也空无一人。冷无言踌躇片刻,纵身跃上高墙,放眼望去,见此村排出南北三街,附之东西小巷无数,居然有九十九之数。一条小河弯弯曲曲流过村中,恰如阴阳鱼分野八卦,整个村子,竟是一个巨大的先天八卦阵。冷无言不禁暗暗心惊。他虽然对阴阳八卦之事略通,却明白凭自己的学识万难破了此阵。但他既起了疑,再联系赵平、赵原之言,已无法安心离去,当下看了看日影方位,往村中走去。

村中家家户户大门半开,却都空无一人,静得令人冷汗直流。冷无言走过六条街巷,猛然看到地上有两截铁尺,旁边还有那渔夫的尸身。

他竟然走回了原来的地方!

这简直不可思议。

他仔仔细细回忆着自己走过的每一处街巷,自认推算得准确无误,绝不可能绕回原处,便又腾身至高墙上,借着穿村而过的那条河比对方位,发觉此处果然不是原来的地方,这铁尺和尸身定是暗中有人挪来,不觉舒了口气。谁知再向村中细看时,原来的三街九十九巷,突然变得模糊起来,他已分不出哪条是主街,哪条是小巷,只觉那些街道杂乱如星野,只看三四眼,便感到天旋地转。冷无言心知不妙,猛地收摄心神,跃下墙来,衣衫已快湿透。暗忖道:“此阵大妙。在外围看时,只觉阵法精深,却还能一窥,如今深入腹地,阵法竟已变了。”他明白自己再走下去也是徒劳,正踌躇间,突听西侧巷中传来一阵轻微风声。

不是风声,是衣袂声。

冷无言想也不想,猛扑过去,却不见一人,不觉又愣住。

这里是两条街的交叉口,四个巷口看来一模一样,他略略一转身子,竟已辨不出自己是从哪个巷口进来的。冷无言明白自己又陷入了阵中,猜到方才那衣袂声是故意引他过来的,略定一定神,发觉地上凌乱散布着一些瓦片,又看了看日影,便伸出手指,一点一点测算起来。等他算到最后一片的时候,身边忽然传来一声略带惊讶的“咦”。

但他只装做听不见。

他知道此人就在这四个巷口之间,只不过仗着阵法隐藏行迹。他发出声音,显然是见自己就快要测算出此阵中枢,于是手指向相反的方向移去。待他找到控制此阵的瓦片时,四下景象便不同了。

仍是街巷的交叉口,只不过四条巷口各不相同。其中一个巷口前,站着一个怪异的少女。

这少女十五六岁模样,长发及腰,戴着一个黑玛瑙点缀的银色头箍,整齐的刘海下小脸粉润,配上黑葡萄般的眼睛和小巧的鼻子嘴巴,就像一个精致可爱的瓷娃娃。她穿着一件半翠半玄的斜襟长裙,红色雕花腰封上镶着一面赤玉八卦镜。她神情紧张地盯着冷无言脚下的瓦片,不知在想些什么。

冷无言装作漫不经心地走过去,突然一伸手扣住她的手腕。少女大惊失色,挣扎不开,恼道:“你,你何时破了我的阵了?”

她语声清脆,比夜莺还要美妙。冷无言却一点也不觉得美妙,沉着脸道:“你是何人,为何设阵拦我?”

少女眼珠一转,咯咯笑道:“你居然能从外阵闯到内阵来,也该有些本事,我就随随便便摆个小阵试试你了。现在看来,你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本事,若是多给我一点时间,你绝对破不了我这个阵。”

冷无言道:“贵村的阵法的确妙世无双。”

少女昂首道:“我家这阵法,世上还无人能破!你若是想平安出去,最好对我客气些。”

冷无言笑道:“在下本就没打算伤害姑娘。”说着便松开了手。

少女一张笑脸顿时覆满严霜,指着他的鼻子道:“你不怕我逃了?你瞧不起我的功夫?”话音未落,转身便逃。然而眼前一花,冷无言已挡在面前。少女跺了跺脚,又飞快地转了个方向,哪知冷无言比她更快,仍然挡住了她。如此四五番,少女居然噗通一声坐在地上,捂着眼睛,蹬着双脚,半真半假地哭道:“没有你这样欺负人的,一个大男人,闯到人家家里还要挡人家去路,呜呜,呜呜呜……”

冷无言立刻觉得头大了三倍:“在下只想打听一事,还望姑娘如实相告。”

少女立刻不哭,仰头看着他道:“你要问什么?”

冷无言道:“姑娘近日可见陌生人来过附近?”

少女眨眨眼,道:“昨晚我家来了客人,还带来一口棺材,晦气死了。可是爹爹没赶他走,还一大早把全族人都召集起来。你认识那个人?”

冷无言暗道:“此间主人果然与合欢教有牵连。合欢教中竟有如此精通阴阳八卦之人,若是任逍遥一心向恶,恐怕将是武林大祸。”

少女又问:“喂,本小姐问你话,你听到没有?”

冷无言微笑道:“我不认识这个人,却认识棺材里那人。此番前来,也是为了拜祭故友。不知姑娘可否带我前去。”

少女站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土,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他道:“我看你也不像个恶人,看在你破了本小姐阵法的本事上,带你去就是了。”一顿,又颇严厉地道,“你若起了半点歹心,凭你那点微末的五行之道,就是死也走不出村去。知道么!”

冷无言点头:“多谢姑娘提醒。在下冷无言,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少女回头一笑:“我叫娃娃。”话音未落,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喝骂,紧接着一声响箭划破村子的宁静。娃娃脸色一变,道声“不好”,便飞奔起来。冷无言紧跟其后,绕过两三个巷口,便见六个葛衣短打的汉子倒在地上,连声哀嚎,身上却不见伤口。见了娃娃,纷纷道:“娃娃,有个女人闯了进来,她,她竟然懂得咱们先天八卦阵的诀窍。功夫又厉害得紧,往祠堂去了。”

娃娃小嘴一撇:“我去会会她。”说完身子一掠而起,绕过几幢院子,便见一个青衣女子飞速穿行于街巷间,竟然是苏晗玉。冷无言心中一动,立刻明白送来上官燕寒尸身的人必是陈无败。一念未绝,就听啪啪啪数声响,娃娃不知何时抄起屋顶瓦片,掷到苏晗玉的前后左右。苏晗玉身形立时一顿,迟疑片刻,便不停地在那堆瓦片中转起了圈。娃娃见了奇道:“咦,她连这个阵也破不了么!”

冷无言也觉得奇怪。娃娃仓促间摆下的阵法,自己已瞧出了几处破绽,何以苏晗玉能看破先天八卦阵那等高妙的阵法,却被这雕虫小技难倒了呢?

苏晗玉听到人语,不再转圈,沉声道:“何方高人,可否现身一见?”

娃娃晃着两条腿,哼道:“你伤了我家的人,说要我现身,我便现身么!”

冷无言不觉叹了口气,果然苏晗玉身子一转,右手一挥,嗤嗤破空之声向娃娃身上飞来。冷无言深知峨眉三十六式天罡指穴手的厉害,猛地一拉娃娃,掠下墙来。哗啦啦一串响,墙头上的瓦片已碎了一地。

娃娃吓得吐了吐舌头,又看着冷无言。冷无言踢开控制阵法的瓦片,拱手道:“前辈。”

苏晗玉见是他,看了看娃娃,道:“你们两个认识?”

娃娃抢着道:“你是谁?凭什么闯到我家来!”

苏晗玉冷冷道:“你家?这里的阵法与快意城一模一样,合欢教的主人却不是你这小丫头。”

娃娃小嘴又一撇,大声道:“你听好了,这里是呈坎村,是我们罗家人的地方,不是什么合欢教的。”

忽然一个苍老的声音远远传来:“妘儿,这里的确已经是合欢教的地方了。”

这个声音犹如一道铁流,缓缓灌进每个人的耳朵。

第21章 卷一多情刃 相逢已忘言

二十一相逢已忘言

那声音又道:“二十年不见,峨眉玉女剑的武功愈见精进了。”

苏晗玉冷冷道:“你是谁?”

那声音道:“妘儿,带这两位朋友到祠堂来。”

娃娃撅嘴道:“爹爹……”突又住口,气鼓鼓地当先而行。三人走不多远,便见一间祠堂,院中站满男女老少,个个劲装打扮,鸦雀无声,气氛甚是压抑。突然一人轻声道:“恩公。”冷无言见是罗玉秀,点了点头,亦不多说。

祠堂台阶上立着一个长髯黄衣老者。娃娃飞跑过去,依着他撒娇道:“爹爹,咱们什么时候成了合欢教的人?您不是说咱们罗家不入江湖吗?那教主本事大不大?”

黄衣老者慈爱地摸摸她的头发:“不是本事大小,是交情大小。”

娃娃不解道:“难道咱们罗家欠他的?”

黄衣老者不答,却对苏晗玉道:“苏女侠自然不识得在下,只因你的大婚,老朽并未亲去恭贺。”

苏晗玉道:“阁下是云水散人罗宗玄罢?”

黄衣老者哈哈一笑:“不错。苏女侠此番前来,有何贵干?”他脸色忽然一冷,“莫非想将这阵法再毁一遍?”

此言一出,院中所有人的目光都似利箭般钉在了苏晗玉身上。

苏晗玉道:“我找一个人。”

罗宗玄道:“无影鞭王已经离开,苏女侠请回吧。”

苏晗玉道:“我若不信呢?”

罗宗玄看着她,忽又一笑:“苏女侠既然熟知这阵法,便请四处搜一搜。”

苏晗玉不语,娃娃却道:“喂,你这个人怎么不讲理?我家岂是你随便搜的。凭你那点微末道行,这院子里随便一个人随便摆个阵,都能把你困上大半天。”苏晗玉却仿似没听见,转身便走。“你!”娃娃跺着脚,拉着罗宗玄的衣角猛摇,“爹爹,你怎么这么怕这个女人!”

罗宗玄温然道:“她和无影鞭王的事情,你还小,还不懂。”

娃娃不服气:“有什么不懂?爹说来听听。”

罗宗玄叹道:“相思而不敢相见,你可懂么?”

娃娃当然不懂。冷无言却懂。他知道当年的无影鞭王陈无败,乃是江湖上除了任独第二个俊美潇洒的男人,如今面容俱毁,又断了一臂,叫他如何面对身为江湖十大美人之一的娇妻呢?

罗宗玄道:“这位冷公子既与苏女侠相识,莫非也是来找陈无败的?”

冷无言道:“晚辈来找上官掌门。”说完,便将上官燕寒的尸身必须焚毁一事说了。

罗宗玄听了,沉声道:“陈景杭,我早觉此人不是善类。只不过,”他看了看冷无言,“老夫接到教主密令,却是保管此人尸身,不得有一丝一毫损毁。”一顿,扬声对众人道,“诸位同族,罗宗玄身为族长,本该以罗氏一门的平安为重。然而我却因一份恩情不得不还,接下了合欢教这桩事情。玉秀在村外碰到的赵平、赵原皆是正气堂弟子,此刻想必已赶到汤口镇搬救兵。我料正气堂不久便会前来,彼时少不得一番血战。”他略略停了停,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我们罗氏族人世代居此,因着先天八卦阵的庇护,已疏于武功。这一关能否平安过去,实难预料。诸位俱是我罗宗玄的骨肉,若肯留下助我,我自当粉身碎骨以报。若不愿过问江湖是非,就此别过,为我罗氏一门延续香火,亦是功德一件。”

众人听了,低声议论,只有娃娃大声道:“爹爹,咱们罗家人世世代代都在呈坎过日子,况且自孩儿记事起,便没见什么合欢教的人,凭什么要给他们卖命?难道为了一具尸首,就要搭进活人的性命不成?”

罗宗玄为难地道:“傻丫头,如今的任教主不是当年的任教主,爹爹只盼着早日还了这份人情,再也不要与他们有甚瓜葛。”

他的声音极低,只说给娃娃一人听,但耳聪如冷无言还是听到了。他近前低声道:“前辈,任教主与在下颇有些交情,如您不愿招惹江湖是非,又信得过在下,可将尸身交与晚辈,我相信任教主不会为难您。”罗宗玄和娃娃不由一怔,正待开口细问,就听罗玉秀愤然嚷道:“你们要走便走,我是不走的,我丈夫被正气堂的人打死了,我是要找他们报仇的。”

突然,远处传来一阵呼哨声,将人群的议论声盖了过去。

罗宗玄脸色微变:“他们来得够快。”话音未落,就见罗玉秀箭一般冲了出去。一些与她素来要好的人见了,喊着“秀姑,我们来帮你”也跟着冲了出去。其他人仍自伫立不动。

娃娃突然道:“爹爹,那女人知晓咱们的阵法,会不会……”

罗宗玄还未答话,就听一个粗粝沙哑的声音自祠堂内传出:“她不会。”紧接着一个人影呼地冲出,转瞬没了踪影。娃娃吓得目瞪口呆,冷无言却看得分明,那人影是陈无败。

苏晗玉一面走,一面看着眼前那一个个熟悉的机关枢纽。这里该有暗箭,那里该有陷坑,想着想着,不觉潸然。

她忘不掉那些合欢教弟子是如何死的,死前又是如何淡淡而无奈地瞧着她。那眼神,折磨得她用匕首对准了自己。

在快意城的七天实在太短,短得她无法忘记自己的使命;可这七天又太长,长得她恍惚中对自己一直深信的理念起了怀疑。

二十年的新婚之夜,她并未如世上大多数新娘一般,焦急而羞涩地等着自己的相公,而是换了一身劲装,按照一个人的指点,将快意城四十九道禁防机关中枢毁掉。

快意城并非全城布满机关,只有任独所居的“温柔乡”以先天八卦阵为守备。此阵共有八门,从不同的门入内,所需遵循的路线亦不同。苏晗玉只学了一种走法,所以她只能按照原路返回。罗宗玄不怕她搜村,正是知道她能到的地方绝不会超过呈坎村的八分之一,而呈坎村机关消息中枢的位置,与快意城是不同的。这是罗宗玄为自己留的底牌。

人岂非都要有一些底牌,才能活得安心些么。

思绪纷然中,苏晗玉已走过两条主街,听到外围杂乱的脚步声,刀剑声,近前一望,只见罗玉秀已与人动起了手。来犯之人以正气堂最多,其次是一些惟申正义马首是瞻的皖内门派。罗氏族人靠着阵法隐匿,不时袭扰,渐渐将他们分割成块,诱入机关消息中。村子外的申正义一身紫袍,凝目望着夜色下的呈坎村,眼中翻涌着一股惊异的神色。

不知为何,苏晗玉心中一紧。这眼神竟有几分熟悉,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赵平、赵原追着罗玉秀不放,边跑边骂道:“贱人,咱们早看出了你的底细,今日定要为武林除害。”

罗玉秀闪进一个院落,转身冷冷道:“为武林除害?你们是怕自己做的丑事传扬出去,想杀我灭口吧?”

赵氏兄弟站定身子,见院中只有她一人,信心顿生,揶揄道:“莫非你这娘们还打算将那种事情说出去?”

罗玉秀一脸寒霜,叱道:“还我丈夫命来!”便举刀劈下。苏晗玉伏在马头墙后,二指轻弹,两道指风不声不响地射中赵氏兄弟。他们痛呼一声,连连后退。罗玉秀一怔,却不多想,踏前一步,就要将赵平斩首。

赵平被指风击中膝盖,正不知是怎么回事,见钢刀就到眼前,索性噗通一声跪下,口中哀哀道:“女侠饶命,女侠饶命。”

罗玉秀咬牙道:“你们何曾饶我丈夫命来!”仍是一刀劈下。只是她从未杀过人,不免心慌意乱,这一刀竟失了准头,砍在赵平肩上。一旁的赵原见状就地一滚,一脚踢在罗玉秀腿窝。罗玉秀“啊”地一声跪了下去,刀还来不及拔出,就觉心口一凉,低头看时,却是赵平一刀刺出。

苏晗玉大惊,腾身跃下,一指弹出,怒道:“无耻鼠辈!”赵平的只觉心口被人狠狠捅了一刀,仰面栽倒。赵原见大哥无声无息丧了命,心知来了高人,当即身子一矮,蹿出院去。苏晗玉抱住罗玉秀,见那匕首插入极深,知她断难活命,不觉流下泪来。

罗玉秀却轻轻一笑,吐气道:“我总算,为夫君报了一半的仇,也可,去见他了。”说完,她突然拔出匕首,血箭飙出,身子软了下去。

苏晗玉将她放下,心中默道:“姑娘,你安心去吧,剩下那一半仇,我替你报。”

不知为何,她恍惚中总觉得罗玉秀就是二十年前因她而死的合欢教弟子,那股深埋心底的歉意全变成恨意,正待去追赵原,就见申正义的身影从门前掠过。苏晗玉偷眼望去,见他居然熟稔地穿过重重街巷,往祠堂去了,心中一惊,正待跟上去瞧个究竟,就听噼噼啪啪的声音传来,村子外围火光冲天。

正气堂的人为阵法所阻,竟动手烧村!

冷无言听完罗宗玄的话,已经明白呈坎罗氏与合欢教的渊源。

任独早年行走江湖时,曾救罗宗玄一命,他便助任独建起快意城,布下先天八卦阵,又苦心设计了七关七星、四十九堂的机制,并成为禄存星主。后来他醉心八卦玄学,厌倦江湖中的热血与热闹,算到快意城与九大派之战凶多吉少,为保罗氏族人,便想悄悄离开合欢教。这心思被任独看破,却没有强留。不但不强留,还保证绝不泄露罗氏一门与合欢教的关系。罗宗玄大为感激,承诺今后无论何时何地,他都会为合欢教办一件事,他若死了,便由他的后人□□。

罗宗玄离开不久,合欢教便为九大派剿灭。二十年来,他一直心怀愧疚,只因他认为若当时自己留下,被毁的机关仍可发挥一些作用。所以陈无败要他妥善保存上官燕寒的尸身时,他虽然明知会为呈坎村招来灭顶之灾,却一口允了。

冷无言将自己与任逍遥相识之事简略说了,最后道:“既然前辈要守承诺,晚辈也不便强求,只是眼下还须尽快与正气堂的人将此事说清。”

院子里突然有人叫了声“快看”,众人只见远处火光冲天,浓烟像一只只巨大的妖怪腾空而起,摇晃着遮住了月亮的清辉。娃娃怒道:“这帮贼人破不了咱们的阵法,竟然要烧了咱们的家,咱们还在这里啰嗦什么!你们若还是姓罗的,就跟我去拼了!”说着当先冲了出去。众人义愤填膺,纷纷喊着“跟着娃娃,拼了”,一刹间走得干干净净。

罗宗玄见了,重重叹道:“杀孽,杀孽啊!”

冷无言道:“前辈放心,晚辈自当尽力阻止。”说完身子一晃,也追了出去。远远瞧见娃娃将七八个汉子困在阵法中,不觉微笑,忽又听一人悲声喊着“秀姑,秀姑死了”。

娃娃一扭头,见一个汉子抱着罗玉秀的尸体,踉踉跄跄跑了过来,满眼是泪,心头一悲,继而一怒,一脚朝身边一个汉子踹去。

冷无言见他踹的是那人命门,暗叫声不好,冲过来抓住她的衣袖:“莫要杀人!”

娃娃被他一拽,脚失了准头,踢在那人腰眼上。那人哎呦一声倒地,拂乱了几块石头,阵法立时破了。那七八人见娃娃和一个年轻公子被自己包围,齐齐举刀砍来。冷无言一剑横出,呛地一声,所有人的兵器都断为两截。这些人吓了一跳,扭头便跑。冷无言岂容他们都跑掉,剑身一摆,架在一个汉子脖颈上,沉声道:“你们是哪个帮派的?”

这人吓得腿软,颤声道:“小的,小的是海天会的,是跟着家主人来帮申大侠的,小的什么都不知道。求,求您高抬贵手,饶,饶了小人吧。”

娃娃狠狠踹了这人一脚:“饶你!我家的房子,你赔得起吗!”说着夺过他手中半截钢刀,猛地往他后脑砍去。

冷无言一伸手,将她拉到自己身后,娃娃顿时又踢又踹。冷无言从未应付过这样的女子,一时手忙脚乱,不防一个罗家人冲过来,喊着“给秀姑偿命”,一刀刺进那人心口。

娃娃拍手道:“好,杀得好,要让他们知道,咱们罗家人不是好惹的!”众人听了一齐说好,便往别处找寻敌人。娃娃瞪着冷无言:“你为什么不要我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