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逍遥眼中划过一丝冷酷的印记,话锋一转:“查到九菊一刀流没有?”

这次沐天峰皱了皱眉:“我早早便安排人手埋伏在黄梅镇,可英少容放了绿云后,没见一个可疑的人出现。接下来怎么做,还请教主示下。”

任逍遥没说话。

把小云弄疯,是要九菊一刀流猜不透自己是否知道听潮宴结盟官员的名单,如此自己的回旋余地便大了许多。至于英少容怎样把小云弄疯,任逍遥不关心。留小云一命,是为了引九菊一刀流的人出来,无论是杀她灭口,还是接她回去,追风堂的暗探可跟踪查出九菊一刀流的联络点——这个倭寇组织在中原一定有巢穴,否则不可能每次都如神兵天降。沐天峰的手下,别的功夫不敢说,轻功绝对算得一流,只要对方出现,便决计跑不掉。谁知,九菊一刀流居然没有派人来。

任逍遥心中不快,语气沉沉:“把他们撤回来罢。”

沐天峰应了一声,又迟疑着道:“南宫门主带走了云翠翠,说是回岭南。姜小白和沈家那个丫头去了威雷堡。王慧儿与杜叔恒去了镇江。要不要监视他们?”

上次他布下的眼线被南宫烟雨发觉,至今耿耿于怀,总想赢回面子。任逍遥却道:“不必。已经有人监视他了。”沐天峰有些意外和失意,就听任逍遥又道:“威雷堡情形如何?”

听到威雷堡,俞傲精神一振:“射月堂已把湖广武林各家关照了一通。除了陆家庄、华山派、丐帮荆州分舵和冷无言,没人敢去助拳,威雷堡已是咱们囊中之物。”

沐天峰拍着肚皮道:“俞老弟,你忒不开窍。教主快意城都舍得,又岂会在意威雷堡。”

俞傲辩道:“快意城不过名头大,变不出金银,有个屁用!沈家不同,那绿松石买卖可是日进斗金。”沐天峰当然明白,他只是看见任逍遥沉思的样子,不希望俞傲打扰而已。俞傲却不明了,又问了一句:“贺鼎死了,血蝠堂……教主怎么处理?”

任逍遥没有回答。

他在想,武当派为何迟迟没有动静?

陆沈两家既成姻亲,陆千里自然要来;尉迟昭怕女儿惹出乱子,自然也要来;丐帮自袁池明失踪以来,十二分舵各自为政,荆州分舵表面上听命四大长老,实际上已是荆州首富李家的势力。李家与沈家都做绿松石买卖,沈家出事,李沛瑜自然会坐不住;至于冷无言一行人,武功虽高,任逍遥却不惧。

唯一令他感到棘手的,是武当派。

荆襄之地盛产绿松石,做这一行的人数不胜数,沈李两家能坐上头把交椅,除了靠手艺、靠生意经,更要靠人庇护。李沛瑜这富家公子哥入丐帮,是为了要丐帮做李家的□□。沈家背后,却是声名赫赫的武当派。武当派是国教,沈家是国教最大最老的香客,所以武当派一定会出面。若是武当派插手,合欢教两卫两堂的力量显然不够拿下威雷堡。但任逍遥想要的并非威雷堡,是以他全然不惧,吩咐道:“血蝠堂的东西,由你们两堂平分。”

俞傲一喜,沐天峰却一怔。

自己居然捡了个大便宜?

他不知道,任逍遥的用意在于平衡。他不希望任何分堂一家独大。在任逍遥看来,对待下属,就像对待女人。若总宠着一个女人,这女人就会妄自尊大,干出燕啄皇孙、龙漦帝后的事来。若谁都不宠,她们便会献媚争宠。对下属。若不表现出明显好恶,他们就会像女人争宠一样拼命办事。若宠信其中一个,难免会让权力集中,甚至威胁自己。

每个朝代覆亡之际,总会有权倾朝野的奸臣背负着亡国之罪。其实若无人主宠溺,何来奸臣,奸臣又如何能亡国败种?与其骂人臣奸佞,莫若骂人主愚笨。

任逍遥接着道:“他们的人先不要动,告诉他们,拿下威雷堡为贺堂主报仇,论功行赏,再议其他。”

俞傲立刻道:“属下明白!”

沐天峰目光闪动,片刻后拱手道:“属下明白了。”

他真正听懂了任逍遥的意思,那就是:这些人是用来作牺牲。

聚三军之众,投之于险,此谓将军之事也,任逍遥又何惜一堂人之命!

第49章 卷二快意城 联骑并辔花解语

二十五联骑并辔花解语

凌雪烟扑到尉迟素璇怀里大哭,断断续续将刚才的事说了一遍,恨恨道:“我要杀了任逍遥,一定要杀了他!”

尉迟素璇将她搂在怀里,柔声笑道:“傻丫头!”一面给她穿上新衣,一面附耳说了几句话。

凌雪烟听得满脸通红,几乎将下唇咬破:“真的吗?尉迟姐姐不是编个谎哄我吧?”

尉迟素璇道:“这种事,我纵想编谎,一时也编不出。”说完,也有些脸红,赶紧岔开话道,“他已答应放了你,还要我把云霞剑还你,你快走吧。这次你命好,下次万一……可保不住了。”

凌雪烟想到刚才的情形,赶紧打断道:“尉迟姐姐你呢?你不走?”

“我和他一起走。”

凌雪烟一怔,几乎跳起来,抓着她双肩道:“那混蛋可没安好心!你,你可别拿自己的命换我。”

尉迟素璇叹了口气,极轻极快地道:“凌妹妹,你已帮了我很多,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不能再要你为我冒险了。”她以指做梳,理着凌雪烟散乱鬓发。“我这条命,早就和死了没有分别。任逍遥想利用我要挟我爹,是没安好心,倒也没什么了。我也能利用他,平安到威雷堡去。若能再见爹和……和他一面,我也死得安心了。要是还能救妹妹一次,就是我的福分了。”

凌雪烟看她的神色,知道劝不动,暗道:“凭我一人之力,也救不出尉迟姐姐,不如去找冷无言来。”想到此,便辞过尉迟素璇,沿原路返回。走到江边,却又踌躇起来:“诶,若是这么回去,可真没有面子。再说,回去怎么对姐姐说呢?那混蛋竟然不要姐姐。可是,他记挂着以前的夫人,好像,又没什么错……”想着想着,脚下不觉兜起了圈子。

黎明时分,乃是一日中最冷的时候。凌雪烟冻得瑟瑟发抖,心头一阵难过。她第一次离开亲人朋友,独挡一面,本以为凭自己本事,什么事都会一帆风顺,谁知走起江湖来处处吃亏,想着想着,几乎落下泪来。正在这时,林中传来一阵车轮声,任逍遥的马车缓缓驶出。凌雪烟见了,提剑屏息,远远辍行。

山间雾气未消,冷寂逼人,马车走得不紧不慢,凌雪烟却快要捱不下去了。折腾了一夜,早是又冷又饿,只求任逍遥快点到市集上去,自己也好买碗热粥暖暖身子,却未曾想过自己身上根本没有一个铜板。

“怪事!往常就是赶上三天三夜山路,也不觉得怎么,今日怎么这样累?难道我功夫变差了?还是说,湖广的冬天真比塞外冷?”凌雪烟正在胡思乱想,马车居然停了下来。血影卫纷纷下马,往她藏身的方向走了过来。凌雪烟的心一下子悬起,紧握剑柄,正不知是退是战,却见这些人解开裤带,竟是小解,羞得她赶忙把头低下,大气也不敢喘,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

过了一会儿,那响亮的哗哗声总算停了,凌雪烟却仍不敢抬头,更不敢睁眼。直到脚步声远去,车马声响起,才惴惴不安地起身,心里又是恶心,又觉得丢脸,恨不得把那几人活活掐死。

“嘿!”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轻笑。

这轻笑声此刻听来,仿佛炸雷一般。凌雪烟蹭地跳转过身,就见任逍遥端坐马上,似笑非笑看着自己:“原来小花豹藏在这里偷看,早知你喜欢看这个,昨夜我……”凌雪烟刷地一下脸红起来,骂道:“闭上你的臭嘴!”话未说完,便一剑刺了过去。

云旌蔽日!

谁知任逍遥竟一提缰,沉雷鼻子里喷着白气,直冲过来。

凌雪烟自幼爱马,怎舍得伤了烈焰驹这等千里马?急急收剑,倒险些被沉雷踢倒。她自知追不上烈焰驹,见沉雷身后还有一匹烈焰驹,不管三七二十一,厉喝一声,翻身上马。她在塞外长大,骑术自然了得,谁知挣了几缰,这马却不走,只在原地打转。

任逍遥远远看着,抱臂笑道:“小花豹,你连我的马都拿不住,还想拿我?”

凌雪烟心中发狠,踩稳马镫,从鞍桥微微站起,跟着马的脊骨展动身子,手中松松紧紧地勒缰,几个回合下来,这马见不能把她掀下背来,竟渐渐安静了。

任逍遥有一搭没一搭地驱着沉雷,直到凌雪烟与烈焰驹配合无间,才全力催马。两匹烈焰驹一前一后,踏着川泽间湿润的土地,踏着垄沟田坎上残留的麦穗,踏着铺满大地的灿灿金辉,将一个又一个村庄甩在身后,拨开浓厚雾气,惊起飞鸟无数,仿佛两条火龙嬉戏追逐,在灰冷凄凉的初冬,透着别样温暖。

天近午,两人到了德安府地界。凌雪烟道:“你不跑了吗?”

任逍遥答非所问:“它叫掣电,是天下第一神驭手陈无败□□的最后一匹烈焰驹。小花豹喜欢吗?”

“不喜欢。”凌雪烟飞快地回答,好像跟他作对特别有精神。

任逍遥略略惋惜:“我本打算把掣电送给小花豹,既然小花豹看不上,那……”

“真送我?”凌雪烟急急道,“说出的话可不能反悔!”一面说,一面摩挲着烈焰驹水润光鲜的鬃毛,喜爱之情溢于言表。忽又眉头一蹙:“平白无故,送什么礼!”

“无事献殷勤,自然非奸即盗。”

凌雪烟简直想骂人!可是刚刚收了别人的马,怎么骂得出口。憋了半晌,才道:“尉迟姐姐呢?她不是和你一路的么!”

“你才想起你的尉迟姐姐?”任逍遥揶揄地笑了笑,不紧不慢地道,“跟我来。”说完催马前行。

凌雪烟只好乖乖跟着。

不想跟也不行,掣电明显更听任逍遥的话。

两人进了一间又大又豪华的酒楼,在二楼雅间坐下。任逍遥甩给伙计一锭碎银:“你且说说这里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尝。我这表妹见多识广,可别想糊弄她。”

凌雪烟气道:“谁是你表妹!”

任逍遥笑道:“好好好,不是表妹,是娘子,夫人,相好的,小宝贝儿,这称呼可好?”

凌雪烟眼睛一翻,直想跳楼。

伙计见缝插针地赔笑道:“两位是京城来的贵客罢?”凌雪烟一年中有七八个月到舅舅府上玩耍,自然有些京腔,哼了一声,又瞪了任逍遥一眼。伙计只当小情侣打情骂俏,装没看见,抖开嘴噼里啪啦地道:“那您可要先尝尝地道的荷月酥了。想当年马皇后病重,不想吃,不想喝,御厨做什么都没用,□□皇上下旨,要各地进贡美食,就是我们这里的荷月酥治好了马皇后的胃口,□□爷一高兴,这就成了贡品。在京城里,除了皇宫大内,有钱也吃不到正宗,这荷月酥……”

凌雪烟截口道:“以白面、砂糖、桂花、金桔饼为料,饼坯做圆,中心点馅,四周切花,蒸至酥皮翻起,状若莲蓬,以鲜豆浆加白糖泡食,香甜酥绵,酸润开胃。”

伙计听得挠头。

他哪知道凌雪烟的舅舅是京城百味斋的大东家范天鹞,大内御厨还得叫他一声师父,区区一个荷月酥又算什么。好在这伙计反应极快,又笑眯眯地道:“小姐看不上点心,咱们这里还有一道翰林鸡,诗仙李太白传下的,那可是……”

“先用整鸡腌渍入味,蒸七分熟,去骨,切块,摆盘,原汤加磨菇、鲜虾细火蒸烹,出锅一淋,用蛋黄糕佐之。”凌雪烟喝了口茶,道,“这有什么新鲜的,我十岁就吃腻了。”

伙计讪讪道:“小姐真是见多识广,真是京城来的贵客,贵客。”

凌雪烟道:“既然你说不出新鲜的,那我来点。先来份‘二河三蒸’,这菜在京城里,可是真的吃不到。”

伙计脸色微变,赔笑道:“小姐,这菜,小店可没有!”

凌雪烟手一翻,一只白玉龙鱼坠子立在桌上。“真没有?”

伙计脸色大变,噗通跪下,哆哆嗦嗦地道:“姑,姑奶奶,您这是,要,要,要命了。”

凌雪烟啐道:“谁要你的命,我不过想尝尝鲜,做得好了有赏,不干忌讳的事儿。谁让你跪着了,起来!”伙计半信半疑站起身,看了看任逍遥。任逍遥只是笑,一副看戏的样子。凌雪烟吩咐道:“还有,云梦鱼面一份。”忽然一怔,“两份吧。要青、草、鲢、鲤四样俱全,少一样,我可吃得出来。还不快去后厨传菜!”

伙计连连作揖,像得了特赦般跑了。任逍遥此时才笑着摇头叹道:“冒充锦衣卫,小花豹胆子不小。这地方若真来了京城的锦衣卫,恐怕六七□□品的大小官员都要赶来伺候,到时看你如何收场。”

凌雪烟诡谲地笑了笑,哼道:“来得越多越好,我听说,抓任教主的赏银可不少。”

任逍遥这才记起自己通缉犯的身份,摇头叹息:“最毒妇人心,真是不错。”

就听一阵蹬蹬蹬的脚步声窜上楼来,一个掌柜,一个账房先生打躬作揖着凑到近前,对着任逍遥压低声音道:“小人不知大人到此,有眼不识泰山,招呼不周,还望大人海涵,海涵……”

他们居然把任逍遥当做锦衣卫?

任逍遥居然毫不客气地把那龙鱼坠子收了起来。

凌雪烟顿时慌了神:“喂!你们怎么……他是……我……”

任逍遥一把攥住她的手,道:“宝贝儿,这东西给你玩玩尚可,不要拿来招摇,你以为这是在京城里?”说完,又摆出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看了看那两人,“好了,忙你们的去吧。嘴巴严谨些。”

凌雪烟用力抽手,却根本抽不动,又见掌柜和账房先生对着任逍遥打躬作揖、唯唯诺诺,又看着自己,笑得不怀好意,气得七窍生烟,忍不住骂道:“看什么看,滚!”

两人立刻千恩万谢地退出去,又说饭菜马上就好,大人有什么吩咐只管喊一声云云。他们总算确定,这缇骑不是来敲诈勒索,看样子是带着相好的来游山玩水。

须知凌雪烟点的“二河三蒸”,干系到一位犯忌讳的人,那就是本朝□□的劲敌陈友谅。蒙元无道,天下英雄纷纷揭竿而起,汇成数十支义军。湖广一带最大最出名的反元义军叫做天完红巾军,元帅便是陈友谅。他有才略,也有抱负,势力越来越大,只是常年转战的兵士一直吃夹生饭、盐水菜,很多人上吐下泻,一病不起。陈友谅忧心不已,陈夫人想出用鱼藕青菜拌大米粉,蒸成饭菜的办法,兵士们吃了,果然没了病。后来蒙元退居塞外,陈友谅与□□皇帝对决鄱阳湖,兵败身亡,天下归明。

且不论陈友谅是反元英雄,还是乱世流寇,都不过青史两行,早已被人遗忘。倒是陈夫人的“二河三蒸”成了湖广名菜。然而一些奸佞之辈却将它附上反意,以求上位。人们起初只当个笑话看,也不在意。可是自有锦衣卫以来,缇骑四出,罗织罪名,捕人甚众。这道菜居然也成了罪名之一,以致在湖广以外绝迹,便是百味斋也没有做过。

掌柜临走前拉过屏风,把任凌二人与其余食客隔开。这马屁拍得正合任逍遥心意,忽然伸手摸着凌雪烟手腕。凌雪烟怒火中烧,一掌将桌上茶壶打飞。满满一壶滚烫茶水全浇在任逍遥身上,痛得他一下跳了起来。凌雪烟忍不住咯咯大笑。

任逍遥将衣襟上的水拧干,低声喝道:“臭丫头,你再不听话,有一次,我就命人剁尉迟素璇一根手指,手指剁光了剁脚趾!”

凌雪烟心中一惊,气道:“你……卑鄙无耻。”她摸出月老牌,喊道,“你敢,我就毁了它!”

任逍遥恶狠狠道:“你敢毁了它,我就毁了你。”

凌雪烟想到尉迟素璇对自己讲过的话,自然明白这个“毁”是什么意思,恨不得将任逍遥碎尸万段,却真的有些怕了。

剁手指,剁脚趾,欺负女人,眼前这家伙什么做不出来!

任逍遥有些后悔。真吓怕了她,这游戏便无趣了。他正想逗一逗她,就见伙计抱了两坛酒走来,冲任逍遥躬身笑道:“大人,这是我们掌柜孝敬您的。”拍开泥封,一股混着酒香和米香的醇厚气味立刻飘了出来。

“这米酒,可是选上好糯米,用凤窝酒曲酿出来的,您尝尝味道如何。”伙计一面说,一面拿出两只嵌金丝的玉碗,将酒满上,才点头哈腰地退了出去。

任逍遥打量着那对玉碗,心知这碗足够买下整间酒楼了,叹道:“小花豹,这是贿赂锦衣卫的,你收着吧。”

“呸!”凌雪烟想不到锦衣卫在民间竟是如此作威作福。她拿出那龙鱼坠子,本想惊动本地官员,更惊动附近的江湖人,好来擒杀任逍遥。谁知这里的人却把任逍遥当做锦衣卫,把自己当作他的相好了。

这也难怪。锦衣卫中从来没听说有女子,再加上凌雪烟“跟踪”了任逍遥大半日,满身泥土草棍,实在不像衣着光鲜的缇骑,倒像被缇骑掳来的小美人儿。

“把坠子还我!”

任逍遥喝了一口米酒,悠然道:“白玉坠,绿玉簪,我若还你,我就是傻子。”凌雪烟欲哭无泪。任逍遥笑道:“小花豹不会喝酒么?冻了一夜,喝些酒暖暖身子罢。何况,这米酒是甜的,不醉人。”

凌雪烟见这米酒白如玉液,清香袭人,忍不住尝了一口,果然甜润爽口,浓而不沽,生津暖胃,便将整碗全喝了,只觉五内热烘烘的,舒服极了。任逍遥有些意外,笑了笑,什么也没说。待饭菜端上来,两人边吃边喝,不知不觉将两坛米酒喝光了。

于是凌雪烟喝醉了,任逍遥却清醒着。

为什么?因为凌雪烟的酒量比任逍遥好,好到塞外烈酒烧刀子也能一口气灌下一碗,自然不把这甜糯绵柔的米酒放在眼里。却不知米酒正如温柔乡一般,一旦陷进去,就是铁打的汉子也受不住。

在酒楼里和男人大呼小叫着喝酒的女孩子,少见。喝醉以后跑到街上撒酒疯的女孩子,罕见;但是跟在这样一个女孩子身后,微笑着说“别拦她,砸烂的东西我赔”的男人,简直打着灯笼也找不着。

直到把身上的现钱全赔光,任逍遥才意犹未尽地将凌雪烟扛进了一家客栈。街上的人立刻议论纷纷。

“我的妈!有钱人扎心,干什么不好,砸东西。”

“你看那笤货穿的、拿的,再看那丫秧子生得那个刮气,砸点东西,算得了个么事!”

“老几个不晓得哈数。我看那厮就是花浪子,老油条,有板眼撒,丫秧子拿手砸东西,他拿钱砸丫秧子呐!现在该闷倒怀里爬山咯。”

“若换了我,可舍不得砸东西,拿钱多好,苍蝇也是肉。”

“啊哟哟,老菜苔返青了。谁是傻鸟,找你?邪得没得米了!”

“个□□养滴,三八二十三咯!”

人群轰然大笑。

没喝过酒的人永远体会不到,撒够了酒疯,再泡上一个热水澡,躺在干燥温暖的棉被里是什么感觉。

小别胜新婚也不过如此了。

凌雪烟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头还有些晕,四肢像浮在云朵里一般,懒懒的不想动。望望四周,外面天已黑透,屋里烛光微暗。床前放着一扇花鸟屏风,透过屏风,隐约可见任逍遥趴在桌上,似乎睡了。

她心里忽然轻轻动了动。

“他做事虽然怪异,对我却好极了,不知他对别的女人有没有这样好。若是他只对我一个人这样好,我……”她忽地捂住嘴,觉得脸上发烧,拉过被子蒙住了脸,就像小时候与父母撒娇一样。

理智告诉她,这个男人没安好心,她若留下,迟早要出事。感觉却不断怂恿她,要她跟这个一会儿叫她臭丫头,一会儿叫她小花豹的男人走,因为这一路上会有许多新鲜有趣的事情发生。

她越想,心跳就越快,周身也越燥热,只好坐起来,却发觉自己的衣服变了,心中一紧,拎起领口向内看了看。果然主腰已不见了,全身上下只有一件长衫和一条长裤。凌雪烟连呼吸都已快停止。

难道……

她狠狠咬了一下嘴唇,掀开被子,怀着最后一线希望,瞪大眼睛看着床铺。

尉迟素璇曾对她说,女孩子第一次都会出血,如果没有,那便没发生什么。

白色被褥上印着一点嫣红血迹,红得刺目,刺得她双眸一阵酸涩。一种无力回天的感觉涌来,噗通一声跌在地上,嘶声尖叫起来。

他劝自己喝酒,竟然,竟然是为了……

“小花豹怎么了?”

听到他的声音,一股怒火从凌雪烟心底腾起,闪电般拔剑、转身、飞刺,喊道:“我杀了你!”

任逍遥冷笑一声,以掌为刃,挥手一刀。

哗啦一声,云霞剑一歪,刺穿屏风。凌雪烟右手不住颤抖,手腕上肿起一大块淤青。

任逍遥那一掌只将她手腕打得脱臼,若换了别人,恐怕腕骨便保不住了。

“你……”任逍遥见她瞪着一双满是泪水的眼睛,赤脚站在地上,不知出了什么事。凌雪烟突然嘶吼一声,冲过来骂道:“混蛋!混蛋!混蛋!”拳头雨点一样落了下来。

这不是武功招式,是泼妇打架。

任逍遥不还手,反笑道:“还没撒够酒疯?”

凌雪烟停下手,双唇动了动,忽然坐在地上大哭起来,哭得昏天暗地,惊涛骇浪。任逍遥从未见过如此会哭的女人,只觉这招比狮子吼还要厉害。他正要逃走,目光不经意扫到了床上那点鲜红。

他愣了片刻,猛然明白出了何事,忍不住大笑起来。

凌雪烟听到笑声,心中绞痛,身形暴起,一掌击出。

砰地一声,这一掌结结实实打在任逍遥胸前。他连退三步,身子打晃,只觉气血浮动,喉头有些发甜。好在凌雪烟心绪大乱,又宿醉未醒,掌力不纯,他还受得住。

“丫头,听我说,你是……”他扶着凌雪烟双肩,想要解释,却突然怔住。

这种事,你叫任逍遥怎么说?

凌雪烟却几乎疯狂,抬起膝盖,狠狠撞在他双腿之间,大吼道:“滚!”

任逍遥只觉得下身一阵剧痛,登时没了耐心,也没了怜爱,喉咙里冲出一股怒意,冷冷道:“好。”伸手闭了凌雪烟穴道,将她丢到床上,转身走了出去。

凌雪烟动弹不得,没有被子,只觉屋里湿寒,小腹一阵阵抽痛,痛得她想骂人也没有力气,只能默默流泪。片刻后,门外进来了一个粗手粗脚的妇人。她在床边添了四个暖炉,凌雪烟感到一阵暖气,腹痛也减轻了一些。妇人一面给她更衣,一面笑眯眯地对她耳语一番,然后捂着嘴、忍着笑离开。

她前脚后,任逍遥后脚便进来。

他不说话,只站在床前笑。

凌雪烟本已努力厚起脸皮,但被他浅浅的笑容一照,仍是窘得脚趾头发麻。

她已明白,没人侵犯自己,那些血只不过说明她长大了,要开始接受女人每个月都不得不接受的麻烦。这原本没什么大不了,只是这种事居然要任逍遥这样的男人找别人来教自己,实在难堪透顶,倒霉透顶。

任逍遥笑够了,才坐下抓过她的右手,“喀”地将腕骨推了回去。凌雪烟疼得哼了一声,任逍遥却命令般道:“闭上眼睛,睡觉。”

她心里忽然很不高兴,抬头瞪着任逍遥。

与其说是瞪,不如说是打量,而且第一次这样仔细地打量。

刀锋一般的眉,高挺的鼻子,薄而微翘的嘴唇,加上那道丑陋的伤疤,让她又好奇又害怕。

“怎么?”

“我睡不着,疼。”

她说的疼,是指小腹的抽痛。任逍遥却会错意,替她揉起手腕来,同时又重复了一遍命令:“闭上眼睛,睡觉。”

他的手干燥温暖,刚好把凌雪烟的手完全包容。凌雪烟不知不觉“嗯”了一声,乖乖把眼睛闭上,她的确有些累了。

只是,小腹的抽痛却故意和她过不去。她实在熬不过,小声道:“你,能不能,把穴道解开?”

没有回答,只感到身子一轻。她立刻翻身向内,捂着小腹,身子蜷得像个虾球。

任逍遥明白过来,忽然有些歉意:“早知……我不会让你冻上一夜,也不会让你吃鱼鲜,更不会让你喝酒。”

女子月事时,既怕冷,也怕劳累,更怕酒和辣椒一类的东西。凌雪烟冻了一夜,跑了一天,又吃了鱼虾这等性属寒凉的东西,还喝醉了酒,不痛才是怪事。

凌雪烟已疼得流出了泪,口中断断续续地哼着。

她毕竟只是个十六岁的小女子,虽然从小习武,却也是娇生惯养的贵小姐。一个溺爱她的母亲和一个娇纵她的舅舅,任是凌鹤扬这般名满天下的大剑客,也奈何不得这小祖宗。可以说,凌雪烟长这么大,还没吃过任何苦头,眼下这痛楚,几乎快要了她的命。

她正痛得天昏地暗,恍惚中感到被子被掀起一角,有人贴着自己后背躺了下来。

凌雪烟用膝盖想也猜得出是谁,还来不及惊叫,便感到他毫不客气地将自己揽入怀中,一只手更是霸道地伸到了脐下,吓得全身一阵紧绷,结结巴巴地叫道:“任逍遥你,你,你,你,你不得好死!”

任逍遥微微起身,贴着她的耳朵道:“小花豹,动动你的小脑袋想一想,现在就算你愿意,我却不愿意。”

凌雪烟一句话也驳不出,哭着道:“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任逍遥见她软语哀求,心中受用无比,却故意不答,掌心转动,在她小腹上先画一个“十”字,再画七个圆圈,掌心随之涌出一股暖流,缓缓注入凌雪烟小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