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见这三具尸体都被人一刀砍下头颅,虽已缝合,血迹却未干,心也沉了几分。冷无言却又有了那种奇怪的感觉。

威雷堡虽然地处险要,易守难攻,但合欢教若倾巢来犯,应可一举拿下。任逍遥为何只派了两堂人马?他忽然觉得,任逍遥连快意城也舍得毁,难道真会看中沈家的绿松石生意么?武当派在畔,就算任逍遥拿下威雷堡,也是累赘。若说他只为复仇,又何必将动静搞得这么大?这岂非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冷无言想不通,只觉得任逍遥的心机,已深沉得有些可怕。

郑振飞不看众人,仔细将江振黄入殓。夏振腾便道:“诸位,大师兄与二师兄情谊深厚,少不得要多说几句,我看诸位不必等他。”他瞥了那面皮白净的男子一眼,叫了句“四师弟,你招呼一下”。男子应了一句,理了理衣襟,拱手道:“诸位请随我来。”

这人便是威雷堡四大弟子中最年轻的一个,聂振达。

城门内是一处宽绰教场,迎面是便是大堂,左右回廊连着偏厅。每个拐角、每条走廊都有威雷堡弟子巡视。个个都如郑振飞一般黑衣劲装,白色腰带,手中挽着刀。

大堂进深五丈,阔十丈,摆着整齐的花梨木排椅,吊着硕大的五龙出海纱灯。堂内有李沛瑜,华山掌门尉迟昭和他七位弟子,还有一个虬髯红袍的健硕老者和一个蓝衫少年,想来便是陆家庄庄主陆千里和独子陆志杰。厅中奉茶的女子也与外间男人一样,着黑色劲装,扎着白色腰带,只是没有佩刀。

众人见了普祥真人,纷纷围拢过来行礼,普祥真人颇有不耐,便冷淡应着,倒是松竹、松石二人东一嘴、西一嘴地闲扯,操持着场面。只是此时此刻,什么插科打诨的话,都叫人提不起精神。惨淡的灯光映在陆千里脸上,照出一片压抑。

他邀来华山派助阵,又命太原镖局的人绕了个大圈子押送千年雪蚕丝,自己直奔襄阳,本以为这计划天衣无缝,谁知尉迟昭半途被杜暝幽邀去黄鹤楼。没有九大派掌门庇佑,陆家庄一行人接连遭到暗杀,二十名弟子死了一个,伤了五个。眼下,沈珞晴虽将千年雪蚕丝平安带到威雷堡,丁向成九人却长埋黄梅镇。太原镖局与陆家庄交情甚厚,令他们无端送命,实是陆千里不愿见的。

尉迟昭的神情却稍显轻松。

女儿虽做了不齿之事,但最不希望这件事传出去的,却是陆家人。所以尉迟昭除了牵挂女儿安危外,更分心黄鹤楼之事。

他的治派方略一直是中庸——谁也不依附,谁也不得罪,谁若是想做大事,需要盟友,华山派便是它最好的选择。而要拉拢盟友,则必许以利益。尉迟昭就是凭着这点,才被崆峒青城两派当做盟友,而非对手。另一方面,便是让弟子们与冷无言结交,提高华山派在宁海王府、在朱灏逸眼中的分量。从长远看来,这比宝藏有用得多。所以他来威雷堡,并不单单是为了女儿。

冷无言则对李沛瑜的出现更感兴趣,忖道:“如今袁帮主的弟子已死了七个,程洛,卢允、常肃昭重伤,姜小白难容正道。李沛渝来此,恐怕不单单是为了李家的生意。”

丐帮历任新帮主,都从老帮主的亲传弟子中挑选。挑选的条件有人品、武功、江湖阅历,还有人望。若论人品和武功,李沛瑜未必最佳,但说起江湖阅历,旁人差了李沛瑜不止一程。他只要再得些人望,便可毫无争议地登上帮主之位。所以他要为丐帮办几件漂亮事。譬如,杀任逍遥、助义军抗倭、救回帮主。这三件事无论哪一件,都可算得丐帮的大英雄。

“荆州分舵眼线遍布荆襄,李沛渝必定探知普祥真人来了,是以整个湖广武林都不来相助,他却带人来了。此举的确可谓兵行奇招……”

想到这里,冷无言忽然全身一震:“我为何将李舵主想得如此不堪?难道这不会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莫非我自己也是个小人不成?”

正在这时,院子里脚步声响,一个声音高声道:“堡主到!”

威雷堡堡主沈西庭朱紫劲装,黑髯垂胸,腰间缠着一条白色鞭子,布满风霜刀痕的脸上不怒自威。身侧跟着一个黄衣劲装的中年妇人,身背双刀,头发用白色发带紧紧束起。两人十指相扣,大步走入厅中。沈西庭寒暄几句,便挽着中年妇人道:“这位便是拙荆。”

沈夫人爽利地一抱拳,道:“陆庄主,你我两家联姻虽说是为形势所迫,一切从简,但规矩礼数不能差,小女此刻不方便拜见诸位。”

陆千里干咳一声:“沈夫人所言甚是。”说着瞥了身侧的儿子一眼。

陆志杰立刻上前,躬身下拜,口中道:“小婿见过岳父大人,见过岳母大人。”

沈西庭夫妇连忙将他搀起,细细打量起这个女婿来。只见他面庞黝黑,相貌并不出众,却透着股刚毅憨厚的味道。沈西庭心下喜欢,沈夫人却有些失望。

做母亲的最了解女儿,陆志杰这样的男子不是沈珞晴喜欢的那一类。若非情势危急,她哪里舍得让宝贝女儿草草出嫁。

普祥真人笑道:“我说沈西庭,道爷一路看来,你这几个弟子都不错,正所谓英雄出少年。”

沈西庭沉声道:“承蒙前辈看得起,我威雷堡弟子,英雄不敢说,却都是宁死不降的男子汉。”他看了沈夫人一眼,神色温柔,“还有不让须眉的好女子。”一顿,又道:“在下不敢让此间俗务坏了真人修行,只望真人能护着我这几个小徒和女儿,便即是死,晚辈也无憾了。”

“西庭!”沈夫人轻轻唤了一声,牵住他的衣袖。

沈西庭对她温然一笑,柔声道:“你知道,我是没有那么容易死的。”沈夫人默然不语,双眼满是殷殷之情,仿佛在说,你死了,我也绝不独活。沈西庭深吸一口气,转头道:“诸位远道而来,请先到偏厅用饭,其余的事,容后再叙。”

没有人等到“容后再叙”,一顿饭下来,冷无言等人说定威雷堡弟子分成三队,由郑振飞、夏振腾和聂振达率领,在堡中各处巡查。华山弟子助郑振飞守城门,丐帮弟子助夏振腾守中院,陆家庄的人都在两翼巡视。普祥真人和沈西庭、陆千里、尉迟昭坐镇大厅,明日便为沈珞晴和陆志杰完婚。

事情定下,众人各自回房休息。凌雨然和文素晖一见如故,再见如亲,两人不知说些什么,轻柔的语声飘过寒夜,飘入冷无言耳中,令他有些走神。

文姑娘为何对自己冷淡了许多?莫非上次在黄鹤楼的失态,令她恼怒了么?

心绪纷乱中,忽闻屋外风声一闪。

但冷无言知道那绝不是风声,握紧承影,推窗而出,果然见不远处有个女子身影闪过。她对威雷堡极为熟悉,闪纵腾挪间已避开四队巡夜人,潜入西侧阁楼。冷无言掠上屋顶,掀开瓦片,屋内灯光伴着墨香透出,原来是间书房。

屋内一个男子不耐烦地道:“去去去,又他妈给小爷整这些破草根烂树叶做什么!”

那女子轻叹道:“我试遍了能用的法子,可你一点起色也没有,这样下去可怎么好呢。”

男子懒懒道:“所以大小姐还是省省吧,怎么说也是要出嫁的人,你不怕别人说你闲话,小爷我还怕陆公子的拳头呢!”

冷无言心中一震,说话的男人竟是姜小白?从他二人话中推断,那女子居然是沈家大小姐沈珞晴么?他掀开另一块瓦片,果然看见姜小白半倚榻上,脸色白得吓人,神情却自若如常。

沈珞晴狠狠将药碗顿在桌上,汤药洒了一桌,气道:“你这人怎么……”忽又叹了口气,“你气吧,我知道你是故意气我,想要我别管你。可是,你救过我的命,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死在我家。”

姜小白目光斜了斜:“成天吃这些烂人参,又不能走动,没病也吃出病来。你若怕我死在你家,脏了你的喜宴,我走便是。”

沈珞晴“呸”了一声:“你现在能走到哪里去。”

姜小白摸着脖颈,道:“小爷现在全身是软绵绵的没力气,但小爷不能走,难道还不能滚么。”

沈珞晴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又板起脸道:“这人参就算解不了你的毒,至少能保住你的命。丁大哥可是拼了命才杀了贺鼎和那雪蝠,也算是你的救命恩人。为了恩人,你也不能不要自己的命!”说着,汤药又递了过来。

提起丁向成,姜小白神情黯然,自嘲地笑笑,伸手去接药碗。却听嗤地一声,一道白光自窗外射来。姜小白手一翻,不知怎么滑到桌边,一口气吹灭油灯。沈珞晴扣住鞭子,转身低喝:“谁!”

门开一缝,一个高大身影闪了进来:“这位朋友好身手。”

沈珞晴松了口气,低头道:“大师兄。”

这人正是郑振飞。他沉着脸拨亮油灯,又道:“朋友,出来吧,我知道你藏在哪里。”

卧榻吱吱呀呀响了一阵,姜小白灰头土脸地爬出来,一手端着空药碗,一手捏着一支飞镖,用袖子蹭了蹭嘴角,瞟着沈珞晴:“大师兄是吧?”沈珞晴见他把药喝了,先是一笑,又惶恐地点点头。姜小白放下碗,双手托着飞镖,恭恭敬敬地道:“小弟无意冒犯,还请……”

郑振飞接过飞镖,打断道:“这位朋友,我不管你是谁,也不管你和小师妹有什么过往,总之我相信小师妹的人品。但天下好事之人太多,她大婚在即,你若真为她好,就请你行事有个分寸,在下感激不尽。”又对沈珞晴道,“近日我总觉堡内有人鬼鬼祟祟地出没,原来是你。这我倒可放心了。只是你这朋友,还请他尽早离去,一来避避嫌疑,二来,”他忽然叹了口气,“威雷堡如今不比往日。看他的样子,不快些走,只怕便走不了了。”

沈珞晴和姜小白听得微微脸红。冷无言藏在暗处,也不禁暗暗叹息。他知道姜小白为何要来这里,却不知道云翠翠去了哪里。

院子里突然传来一声大叫,屋里三人一震,郑振飞丢下一句“我去看看”,便冲了出去。沈珞晴望了姜小白一眼,吹熄油灯,闪身追去。姜小白也想跟出去,但想起郑振飞的话,唯恐被人发现,令沈珞晴难堪,索性躺回榻上。窗外却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道:“姜师兄无论何时何地,都能泰然处之,这份修为,实令小弟佩服。”

李沛瑜!

姜小白一拧身坐起来,定了定神,又伸了个懒腰,道:“你早就知道我在威雷堡?”

李沛瑜走进门来笑了笑,即使在黑暗的屋子里根本看不到:“丐帮弟子打听消息的手段,姜师兄想必不陌生。何况,你和沈小姐又实在好找得很。”

姜小白冷哼道:“荆襄一带是你的地盘,我本也没想躲着你的眼线。只是没想到你李大公子也是个狠角色,居然追到这里来。你找我做什么?”

李沛瑜又笑了:“小弟的目的,以姜师兄的才智,难道猜不到?”

姜小白呵呵一笑:“说实话,以小爷的才智,若想猜一定猜得到。但小爷懒得猜,小爷最他妈讨厌说一句话却还拐三弯抹两角的人。”

李沛瑜打个哈哈,不紧不慢地道:“师父久久不见踪影,大师兄、三师兄和九师兄伤重,如今丐帮群龙无首,只靠四大长老和十二分舵舵主主持……”

姜小白冷笑道:“怎么,你要推举小爷我做帮主?”

李沛瑜缓缓道:“若能救回师父,便是为本帮立了奇功,得传帮主之位,也没什么稀奇。天下皆知,任逍遥是姜师兄的朋友,姜师兄若求他放了师父……”

不等他说完,姜小白已跳了起来:“你以为小爷跑到这里来是为了立功、做他妈见鬼的帮主?你以为小爷会求任逍遥那王八蛋?李大公子,你未免算计得太多了。”

李沛瑜指节弹得啪啪作响:“多算胜,少算不胜。你不做,小弟便做,但不知姜师兄肯否成全小弟,借一样东西。”

“什么?”

李沛瑜一字一句地道:“姜师兄那颗项上人头。”话音未落,已抢先出手。月光照来,只见他右手五指齐张,当面抓来,左手却成掌势,拍向姜小白心口。

这不是丐帮功夫!

迟疑间先机已失,绳镖无法出手。但姜小白反应奇快,手一撑,翻到榻后。后面成排书架。李沛瑜一掌一爪落空,侧身追进,掌爪交错,全打在书架上,哗啦啦书页翻飞。姜小白只觉这古怪功夫阴气十足,招招夺命,不敢硬拼,身形急转,凌空倒掠,落在另一排书架后。

李沛瑜冷喝道:“你以为逃得了?”

双手一分,书架应声而裂,竟似撕开破布一般。

姜小白见他面容狰狞,目光凶狠,全没了富家公子的闲适模样,不觉心里怕了八分,兼之身中奇毒,只想逃走,堪堪避了三四招,砰地一声撞碎窗子,跳了出去。甫一落地,周遭便有人喝道“什么人”,紧接着火光闪动。姜小白心道不好,决不能给沈珞晴惹麻烦,正想躲起来,只觉后背一阵冰冷。

李沛瑜已追了上来。

姜小白咬牙提气,想跃上屋顶,却脚下一软,跌下房来。巡夜的威雷堡弟子冲到眼前,火光刺目。他心中大骇,正不知如何是好,却觉劲风一荡,李沛瑜越过他,掌爪齐出,刀斧一般砍向威雷堡弟子。众人对他都无防备,一时惨呼不断。姜小白见状反而清醒过来,怒道:“住手!”

手腕一抖,绳镖飞射李沛瑜后心。

李沛瑜早有防备,转身接镖,手上已多了一副精钢鬼爪。绳镖镖头撞上鬼爪掌心,喀地一声,被三寸长的爪刃铰断。李沛瑜挽住绳子,双臂较力,姜小白不由自主被他拖了过去,大叫道:“你们快抓他,他……”

话音未落,胸口便挨了重重一击。姜小白喉头一甜,张嘴喷出一口鲜血,昏了过去,耳中却又传来惨呼。

第51章 卷三江湖白 金菊之约不在酒

二十七金菊之约不在酒

郑振飞和沈珞晴冲到院子里,就见一个黑影向后院掠去。两人紧追不放,郑振飞喝道:“朋友,你走不掉了!”

后院空地摞满棺材,聂振达带着一队人把手。郑振飞喝声一起,众人立刻包抄过来。黑影却毫不慌乱,一头扎进棺材中,双手一挥,一股白色烟雾爆开。聂振达喊道:“小心有毒!”众人不敢靠前,屏息将棺材群围住。谁知烟雾散后,棺材群中空无一人,前院里却响起一连串惨呼。郑振飞脸色一变,道:“四师弟,看好这里,我去前面望望。”一句话说完,人已不见踪影。

沈夫人见沈珞晴一身夜行衣,不觉一怔,拉着她道:“晴儿,你怎地从外面回来?你去哪儿了?”

沈珞晴牵挂姜小白,猛听此问,“啊”了一声,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如何作答。聂振达在一旁笑道:“师母何必问,小师妹定是看陆公子去了,换做是我我也想去看看……”

他还未说完,沈珞晴已恼得红了脸:“四哥!你乱说什么!”

沈夫人见女儿这般,心里倒信了七八分,道:“好了好了,都要出嫁的人了,还这般胡闹。明日你不就见着他了。”

沈珞晴又气又羞,瞪了聂振达一眼,便道:“娘,我去前厅看看。”

沈夫人一把拦住她,正色道:“你怎能现在跑出去,真要坏了礼数不成!”

聂振达也道:“是啊小师妹,这会儿去难免碰上陆公子。况且,刚才那黑衣人不知去了哪里,咱们还须小心戒备。”沈夫人点头,嘱咐了几句,便往前院去了。聂振达命人点起十盏灯,摆在棺材群周围,将院子照得亮如白昼。最后将沈珞晴拉到一旁,神神秘秘地道:“小师妹,你那情郎,伤势如何?”

沈珞晴心中一震,强作镇定道:“四哥说笑了,我哪来什么情郎!”

聂振达道:“小师妹何必瞒我。一两雪参,便是价值千金的好东西,威雷堡十二支雪参被你偷走了十一支。我若连这么大的事情都不知道,这府库总管也没脸当下去。”他看沈珞晴低下了头,又道,“话说回来,雪参是沈家的,小师妹爱怎么用,我不该过问。只是,这几日我眼皮总是跳。虽说,生死各安天命,可,四哥还是想劝你一句,留下最后一支罢,或许它能救师父、师娘还有你的命。”

沈珞晴听了,心中五味杂陈。郑振飞知道她在堡内私藏了人而不揭发,聂振达知道她偷雪参而不禀报父母,沈珞晴感激之余,又愧悔不已,点了点头。

聂振达道:“你那情郎,到底怎么了?十一支雪参都救不了他,留在这里,也不是办法。”

沈珞晴眼圈一红,道:“我也想过,我治不好他,就该送他尽快离开。可是我现在怎么出得去。”

聂振达咧嘴一笑:“小师妹随便扯个由头,好比喜欢哪家铺子的胭脂水粉,叫我去买。我顺便带上你的情郎,应该没有问题。”见沈珞晴不解,搓着手又道,“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四哥在襄阳城外有个小院,还有个女人,叫桃儿。”他眼中都是温柔神色,月色也跟着明媚起来,“我想去看看她。”

沈珞晴吓了一跳:“爹不是说过,凡是上有父母,下有妻儿的,必须离开么,四哥你怎么……”

“我这算什么。”聂振达叹了口气,“她是个落魄戏班的戏子,我买她,是不忍心她被卖到窑子里去。她感激我,情愿一辈子不要名分,我就买了院子给她住,时常过去……虽说没名没分,好歹好过一场,我怎么也要给她安排妥当。可这阵子忙,没腾出手来。小师妹愿不愿帮四哥一回?四哥一定给你那情郎找个襄阳城最好的大夫。”

沈珞晴怅然道:“什么情郎不情郎,明天我就嫁人了,哎。”停了停,又道,“四哥放心,这忙我一定帮。”她望向四周,看着熟得不能再熟的砖瓦草木,幽幽道,“谁又能单只给自己想,给自己活呢?以前我不明白,既然我们不是合欢教的对手,走了不可以吗?为何死守这里?这座城比百多条人命还要宝贵吗?”

聂振达叹了口气,目光温然:“这便是男人和女人的差别了,你不懂,也不必懂。”

沈珞晴道:“本来我的确不懂,可是现在,我有点懂了。在外面这段日子,我最想念、最放不下的便是爹,娘,大哥,二哥,三哥,四哥,还有威雷堡所有的人。我想我若逃了,一辈子都过不安稳。像四哥,你不是也不肯跟桃儿躲起来么。我逃婚逃了一圈,却逃了回来。”一顿,又自顾自地道,“你们可以和威雷堡共存亡,我,我却可以为了你们,什么都不要,我,我情愿嫁给陆公子了。”

“小师妹……”聂振达牵着她的衣袖,喉头突然哽住。

沈珞晴也不挣脱,反而握住他的手,轻声道:“四哥,你能不能再帮我一个忙?”她圆圆的脸庞变得通红,垂头道,“看看他是不是和守卫动了手……”

聂振达拍拍她的肩膀,转身向前面走去。

房间里一片黑暗,冷无言半倚在竹椅中,显得有些疲累。忽然,床头响起姜小白的声音:“见死不救是你的习惯?”

他被李沛瑜追杀,挨了一掌后稀里糊涂被冷无言带来这里,眼下躺在他床上,却一点也不感激他。因为威雷堡死了十三个人,可冷无言竟毫无表示。

冷无言淡淡道:“姜老弟福大命大,中了千年雪蝠毒,却有上品雪参保命。”

姜小白怔了怔,随即叹了口气。他知道冷无言一贯冷静得不像个人。你说他冷血也好,邪僻也罢,但是当你面对他的时候,却总感到,无论他做什么决定,都是有道理的,即使那道理你根本猜不透。姜小白打趣道:“碰上来杀我的人,却有你这样的高手保驾,嘿嘿,早知如此,小爷就不逃了。”忽然口气一冷,“我不跟你扯淡。你来威雷堡是救人的,刚才怎么……”

冷无言截口道:“我若救人,李沛瑜必会杀你。”

姜小白一怔,哼道:“想不到小爷的命,倒比十三个人加起来还金贵。”

冷无言摇头:“不止十三个人,至少是十万三千人。”

“什么?”若不是身上有伤,姜小白一定跳起来了。

“丐帮天下十二分舵,在册的弟子加起来,难道还不够十万三千人么。”

“你他妈到底什么意思?”

冷无言一字一顿地道:“我要你做丐帮帮主。”

按照朱灏逸和余传辛原先设想,冷无言助李沛瑜继任帮主,换取丐帮支持宁海王府。可李沛瑜为了帮主之位,不惜杀姜小白,更不惜杀死无辜的威雷堡弟子,冷无言岂能容他!可是,他又不能立刻与李沛瑜翻脸。

第一,那样可能会赔上姜小白的命。

第二,谁来做丐帮帮主,不是冷无言或宁海王府说了算。

第三,扳倒了李沛瑜还不够,还要找一个既能继任帮主,又与宁海王府交好的人,才能不影响朱灏逸的抗倭大计。

这个人自然就是姜小白。

姜小白一双眼睛滴溜溜乱转,猛然嚷道:“他奶奶的!小爷我早就觉得富家公子哥巴巴地跑来当叫花子头儿有些不对劲,你……”冷无言已经用最快的速度捂住了他的嘴,却还是比他的舌头慢了一步。姜小白歉然一笑,正色道:“你可清楚万家酒店的事?”一顿,接着道,“当时这姓李的火急火燎埋了小娥的尸体,小爷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余长老和牟长老本要他去查一查,合欢教是怎么混入荆州分舵的,可惜后来发生九华山和快意城的事,就没人再管这事。”

冷无言不语。

这件事的确被很多人忘记了。就算他当初身在万家酒店,听到了余牟二长老的话,怕也想不起,因为这根本就是荆州分舵的内务事。

姜小白忧心忡忡道:“更他妈稀奇的是,小爷和盛千帆回到万家酒店的时候,那酒店给一伙绿衣人烧了。当时我们还以为见了鬼,现在想来,可不就是绿云菊刀么。姓李的要埋尸体,那帮倭寇龟蛋就连院子都给他妈烧了。”

冷无言沉默片刻,道:“你怀疑李沛瑜与九菊一刀流勾结?”

姜小白点点头:“难道不是?”

冷无言叹了口气。

永乐朝二十余年中,郑和六次远航,海禁松动,海外各国连番来朝,商队绵延万里,贸易之盛,无可记述。只是倭寇横行,抢劫船只,掳走人口。渐渐地,商人都不大敢出海,人数船只连年锐减。如此一来,大明朝出产的瓷器、玉器、丝绸价格十几倍地上涨。若有商家与倭寇攀上交情,让他们不劫自己的船,你说该净赚多少钱?

倭寇的首领是谁?九菊一刀流。

李家是做什么的?玉器生意。

所以李沛瑜当然有攀扯九菊一刀流的必要。

若真如此,李沛渝当上帮主,不但要将丐帮百年清誉毁于一旦,朝廷更有理由遣散丐帮,甚至还会连累宁海王府,连累南七省军政界两百多位侠肝义胆、尽忠报国的官员。这些虽都是推测,却不是没有可能,冷无言不得不慎之又慎。如此算来,保住姜小白,等于保住丐帮,保住千万人,牺牲十三个人,又算什么!

只是,眼睁睁看着十三个人被杀,谁也无法安得下心来。两人心中郁郁,都不说话。沉默了一阵,门外突然响起敲门声。姜小白一惊而起,咬牙道:“来得真快,小爷宰了他!”冷无言连连摇首,示意他藏好,说了句“稍等”,起身开门。

门外却是文素晖。

她仍是一身鹅黄衣裙,鬓边插着一朵素白的绢花,在漆黑的长发上格外皎洁。

冷无言有些吃惊,有些无措:“文姑娘?”

文素晖双目微垂,并不抬头:“家师命我来问冷公子,对合欢教究竟是什么态度。”

冷无言一怔,旋即明白尉迟昭的用意,心中冷笑:“华山派助我,却是想与表兄攀扯,让华山弟子继续做义军教习。”一念及此,他突然感到有些悲凉。

江湖中的侠气都到哪里去了!

可接踵而来的是内疚。

今晚,他也放弃了侠气,放弃了救人,宁海王府的大业,真的比十三条人命重要么?

文素晖久久不见他回应,不觉抬头,见他双眉紧缩,眼神微凉的模样,她猛然心中一痛,喃喃道:“你,你可是又觉得时局惟艰了么。”

这话是对她的师兄和未婚夫展世杰说的。

展世杰是华山派最出色的弟子,是与冷无言不相上下的剑道高手。他的江湖声名远不及冷无言,是因为他一心一意训练义军武艺,不在江湖走动。但在沿海军民心中,“展教习”的声名却比冷无言大得多。

可是这个眼中的伟岸男儿,却会在文素晖面前露出忧愁困苦的一面来。文素晖不懂,到底是什么样的军国大事,令她深爱的男人也无能为力。展世杰不说,她便不问,只与他相携静坐。每当这时,展世杰都会很快好起来,对她一笑。

此时冷无言的神情几乎与展世杰一般无二,文素晖神思恍惚,下意识地说了这句话,自己还浑然不觉。冷无言却听得分明,心中一震,暗道:“她,她对我……不可,这万万不可。”他正思索着如何打消文素晖的念头,更打消自己的念头,却听文素晖道:“冷公子对合欢教,究竟作何打算?”

她的声音温柔清定,冷无言赶忙沉下心来道:“请转告尉迟掌门,在下虽与任逍遥有些交情,却不容他滥杀无辜。”

这句话是说,你华山派自管全力对付合欢教弟子,不必顾忌我。文素晖听得明白,点点头,侧过身子,正要离去,突又回头道:“冷公子。”

冷无言一颗心又提了起来,怔怔看着她舒淡的目光,不知何事,更不知如何是好。

文素晖的神情也略略有些不自然,轻抿下唇,道:“其实,师父本该叫云师兄来,但是却叫我来。嗯,我想,师父误会了。我,我感激公子在黄山救我一命,但,绝无攀附之意。素晖心属师兄,即使他不在,今生也不会再嫁他人,请冷公子,请你……”

她终于有些脸红,张口结舌,不知该怎么说了。

冷无言立刻截口道:“我明白,我会向令师言明。”

文素晖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一溜小跑地走了。冷无言望着她的背影,心中忽然有气。

他知道尉迟昭不是误会,而是意欲撮合二人,巩固华山派在宁海王府的地位,与崆峒、青城、点苍三派制衡。文素晖对展世杰旧情难忘,又不便驳回师父好意,索性与冷无言表明心志。对这样一个有情有义、落落大方的女子,他除了敬佩,便是尊敬。

只是,居然还有些莫名的惆怅,和嫉妒。

嫉妒的自然是展世杰,但他惆怅的又是什么?

姜小白挣扎着坐起来,依然不改嘴欠本色,打趣道:“没想到,这世上也有冷面邪君放不下的女子。”

冷无言确实牵挂文素晖,虽然他们见面不过三次,相处不到三天。可是,展世杰是自己的好朋友,好兄长,义军中的大英雄,自己不该对文素晖动情,即使她还未过展家的门。如今她亲口说了“绝无攀附之意”,若自己还不知自持,非但令她鄙夷,愧对展世杰,连他自己都要瞧不起自己了。

义军的粮饷,任逍遥的态度,答应给九大派联盟一个放走姜小白的交代,李沛瑜与九菊一刀流的勾结,加上自己这一点点私心的破灭,冷无言已够烦、够累,给姜小白这么一打趣,再也按捺不住,冲口道:“你呢!你岂非也有个放不下的云翠翠!”

姜小白听声知味,干笑两声,不再多话,心头却幽幽飘来一抹绿影。

翠翠如今在哪里呢?她是回到了任逍遥身边,还是找个豪富之家嫁了?以她的美貌和手段,找个男人做靠山一点不难。可是,越是漂亮、有手段的女人,所图也越大,普通男人她才不会放在眼里。

诶,女人啊女人,要是平常一点,是不是反倒容易过得快乐?

可女人若真的平常了,也不会有许多男人为之痴心不悔了。

屋子里又沉默下来,谁也不肯先说话。也不知过了多久,冷无言忽道:“你的伤怎样了?”

姜小白心头一黯,自嘲道:“这毒难治,十一支雪参,也不过是让我多活几天而已。若我死了,你一定要把姓李的底细查清楚,不能让这种人当上帮主。”

冷无言悠然道:“莫非普祥真人也不能救你?”

姜小白一怔,继而大喜。

武当派武功本就以“武通于医,拳纳于字”享誉江湖,如今普祥真人就在威雷堡,若说动他救姜小白,那就等于说姜小白只会比从前更加活蹦乱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