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青花仿佛挨了一闷棍,对不上话来。

凌雪烟笑道:“对!本小姐有眼睛,会自己看,也有脑子,会自己想,难道非要别人来告诉我?”说完,笑着看了盛千帆一眼。盛千帆飞快抹了抹手心冷汗,又冲颜慕曾讪讪一笑。颜慕曾只刮茶,不抬头。陆北北倒是挑了挑大拇指。

一直未说话的崆峒派忽道:“在下听说,林师弟与冷少侠、与云峰山庄的大小姐交往甚密,今日却不见他们两位,敢问二小姐,可是对结盟一事,心存异议么?”

说话的是邱海正。

凌雪烟一怔:“我管别人结盟不结盟!我是来找姐姐的!”

邱海正故作恍然:“这么说,二小姐并不知道大小姐和林少侠是什么关系?”

凌雪烟如实道:“我姐姐和林枫是一起不见的,我追到汉中,听说好几个帮会火拼一场,我又没见到姐姐,怎么会知道!”

邱海正别有用心地看着林枫,沉声道:“二小姐不清楚,贵庄宝剑却在林师弟手上。看来林师弟很有些武功之外的本事,呵呵。”

那笑意,摆明是猥琐给人看。

凌雪烟想起陆北北叫卖的薛涛笺,顿时火起,指着林枫恶狠狠地道:“云灵剑怎么到了你手上,我姐姐在哪儿?”

邱海正又添了把火:“依我看,林师弟不妨请大小姐现身,免得江湖上闲言碎语,传出去不好听,更不好看。”

大厅里立刻炸了锅一般。凌雪烟猛悟中了圈套,跺脚道:“王八蛋,敢算计你姑奶奶!”话音未落,霞光飞起,云霞剑幻出一片红霞,向邱海正飞去。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想不到这位小姐大人招呼都不打,就会动手。更想不到她前一句还冲着林枫,后一剑却砍向了邱海正。

邱海正吃了一惊,慌乱中来不及思索,抽出兵器一架。当地一声,地上落下半截寒光闪闪的鹿角钩。凌雪烟一怔,脑中电光火石,脱口道:“是你!”

她终于认出,邱海正就是阆中截杀时原,又逼走谢鹰白的黑衣杀手。凌雪烟出手太快,邱海正便下意识地用了最熟悉的兵器和招式。一用,果然被认了出来,不由脸色发青。

上官燕寒一死,除了时原,峨眉派已无人懂得三十六式天罡指穴手,比武之时,必败无疑。所以汪深晓得知峨眉派的人在找时原,立刻动了杀心,却又怕自己的人被峨眉派认出,便将此事托付给崆峒派。如此便可将崆峒派与自己牢牢绑住——只要崆峒派沾了川中武林的血腥,就只好与青城派永远合作下去。可惜杜暝幽亦是个狠角色,虽答应此事,又命都司中供职的崆峒弟子重金买来五瓣梅,却只令邱海正和左渊生擒时原,一来全了汪深晓的面子,二来也为自己留了退路。是以邱左二人事情办得虽不成功,杜暝幽却也不生气,只要时原没有回到峨眉派,便算不负所托。

只是杜暝幽不知道,邱左二人被凌雪烟和宁不弃所伤,是谢鹰白救了他们,这三人为了各自前程,相约把此事闷在心里。可眼下这两个秘密都被凌雪烟知道了,若被这小姑奶奶吵嚷出去,他们如何向杜暝幽交代?

还没等邱海正想出答案,凌雪烟已仗剑刺来,口中道:“你们两个混蛋,今天要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她虽恨谢鹰白,但好歹谢鹰白救过自己和盛千帆的命,又是峨眉派中人,于是满腔怒火便都撒到了邱海正身上。哗啦一声,邱海正面前的桌子已变成两半。

四寸厚的檀木桌子,在云霞剑下竟如豆腐一般。

陆北北跳上椅子大叫:“好剑!好……”

后一个“剑”字,被唐缎一个眼色吓得吞了回去。众人都静静地看热闹,闻人龙却扯开嗓门大喊:“凌二小姐仗义,办事从不拉稀摆带!”黄陵、点易、青牛三派弟子见她与崆峒派动了手,以为云峰山庄果然是支持林枫的,闻人龙这个凤尾老幺又带头叫了好,也跟着吵嚷起来。

凌雪烟一剑紧似一剑,也不知砍坏多少桌椅板凳。邱海正手无寸铁,又忌惮云峰山庄,连连后退。左渊心急,两条长鞭卷了出去。凌雪烟挥剑去挡,长鞭变向,啪地抽在小臂,痛得她眼泪涟涟,心中更气,长剑呼啸着往邱海正背心刺去,哧地一下,挑破他的衣襟,带下一道血痕来。

旁人见了,叫好声更响,有的说“红萝卜掐出两个眼睛,还真把自己当人,来管别家事”,有的说“这就是云峰山庄嘞意思,可一辈子忘不掉嘛。”

邱左二人被一群流氓混混当众挖苦,心头也冒起火来。邱海正反手抢了一把单刀,与左渊双鞭一起攻上。他二人武功本就不弱,这一发狠,凌雪烟立刻感到吃力。云霞剑虽可削金切玉,却对软鞭无可奈何,五十招一过,叫好声已讪讪停了。凌雪烟又羞又急,喊道:“盛千帆,你还愣着,他们就是阆中……”

话没说完,就听两声龙吟,一道玉色剑光穿过黑白双鞭,将两条鞭子卷在半空。另一道白色剑光在云霞剑上一划,双剑并肩齐飞,脱出战圈。

沉璧剑和云灵剑!

灯光仿佛暗了下去。

盛千帆左手持剑,使得仍是那三式刀法。邱海正和左渊欺他右臂已折,不想反被盛千帆欺身近前,长鞭无法施展,只得弃鞭,使出花拳绣腿来。原本这种打虚不打实的功夫,刚好是沉稳刚正的盛家剑法克星。然而他二人运气实在不好,撞上盛千帆这凌厉狠辣的刀法,喀地一声,邱海正腕骨脱臼,闷哼着退到一边。

沉璧剑若是开了锋,他的手必然不保。

左渊没了他的护持,一时顾此失彼,正在这时,人群又是一阵惊呼。

乔残出手了。

云中十八式加花拳绣腿,盛千帆刀法再妙,毕竟只有三招,顿时手忙脚乱起来。凌雪烟看不过,正要上前,却觉衣袖一紧,被颜慕曾拉住,迟疑间,就听云灵剑一声轻吟,白光夹着劲风划出。

林枫竟出手了。

叮地一声,林枫、乔残各退半步,盛千帆和左渊也借机分开,大厅中响起潮水般的彩声。乔残似也看出什么,沉声道:“好剑!好剑法!”

高手相遇,只一招便可看出高下,他已知道,这个昆仑弟子确有本事,而不光靠凌家庇护。

桑青花却道:“但不知这好剑,是向谁示威?”

凌雪烟瞥了桑青花一眼,眉梢一挑,道:“有些人做了不得人心的事,被人看不过,却还要问别人向谁示威,真是可怜又可笑。”

桑青花怒道:“臭丫头!你骂谁?”

凌雪烟针锋相对:“谁心虚,就骂谁!”

桑青花还待再说,乔残沉声道:“林师弟,江湖中人见了不平事,管上一管,原也无可厚非。但堂堂蜀中,峨眉青城两大派在此,莫非没有主持公道的人了?即便如此,林师弟想插手便插手,今后九派弟子都如你这般,江湖规矩,岂非白费?各门各派岂不要嫌武林城管得太宽!”

谢鹰白不语,颜慕曾抹了抹嘴,道:“嘿嘿,这话说得,倒是有点意思。便是我们没这意思,也难推托。乔兄弟蛰伏多年,桌面上征战杀伐的本事,倒一点也没落下。”说完看着林枫,看他如何应对。

林枫依旧平静如故,拱手道:“乔师兄,圣贤大爷算不得帮会中人,不过是挂个名字,议论几句帮务。议论得在理,那是兄弟伙抬爱;议论得黄了腔,笑一阵,也便过去了。说不上插手不插手,师兄又何必揽上峨眉派和武林城来?”

乔残说不出话。

有人嚷道:“斗是,绅夹皮不是帮会兄弟,是公道好人!”

林枫继续道:“古人云,名不正,则言不顺,帮中兄弟看得起,推小弟做圣贤大爷,不过是为了方便行事。若乔师兄介意,小弟索性将这位子送给师兄,不知师兄意下如何。”立刻有人不同意:“林大爷说那些!谁认得他,万一伙倒伙倒把寿拜,杂个整喃?”旁人一哄而笑,更有人吹着口哨、搭着怪腔叫好。林枫一摆手,凝眉道:“小弟自问坦荡磊落,若汪前辈计较,小弟愿随师兄亲上青城山天师洞赔罪。”

闻人龙叫道:“铲铲!林大哥糊涂了,圣贤大爷怎能给人赔罪!”底下一众人喊着、应着,厅中已开始骚动。

左渊打量着闻人龙,冷笑揶揄:“你是什么东西,九大派的事,何时轮到江湖帮会插嘴。”

闻人龙道:“你奶奶的,刚才是谁先扯到九大派的?我们没请你,你又不是蜀中的人,怎么倒在这里叫?”

左渊脸色一紧,邱海正冷冷道:“既如此,咱们就问问既非九大派中人,却又是蜀中人的意思罢。”

众人听了,都把目光集中到唐缎身上。唐缎却打量着盛千帆的剑,道:“莫非,这就是沉璧剑?”盛千帆被唐缎这么盯得仿佛浑身扎满芒刺,手心也开始冒汗,还未答话,唐缎已站了起来。他面色和缓,客客气气地道:“盛公子可否借剑一观?”一顿,又道,“唐家堡世代锻造兵器,见了这世上唯一的无锋名剑,若不能一观,委实抱憾终生。”

盛千帆看了林枫一眼,双手捧起剑来。陆北北机灵地接过来,却一个趔趄,撞到桌角上,吐着舌头道:“真是好沉!”惹得厅中人一阵窃笑。

唐缎没笑。

不但没笑,接剑的时候,甚至有些紧张。他轻轻摩挲着沉璧剑,温柔得像在抚摸二八少女的脸。厅中人的目光也全都转到了这把剑上。

大名鼎鼎、独一无二的无锋名剑沉璧,竟是一把汉剑。

清漆紫檀木鞘,红色浮雕蟠螭纹,银色剑镡中心,镶着块白色玉璧,光泽熹微。

汉剑形制本就与当今刀剑大不一样,一句话说来,便是笨拙无用,何况还镶了玉。左渊讥笑道:“这把剑,也只有不用的时候,才够得上名剑罢?”

盛千帆不语,唐缎却道:“剑者,检也,防检非常,非为战故,是以为百兵之帅,君子武备。”话音未落,左手拇指轻顶剑镡,右手一扬,剑出紫檀,锋芒毕露。

不是剑锋,是剑纹。剑身以剑脊为心,满布着细细密密的鸟羽状纹路。

唐缎叹道:“飞羽百炼钢?果真是飞羽百炼钢所铸!”别人不懂什么是飞羽百炼钢,只是见唐缎如此,不觉也对这把剑另眼相看起来。唐缎却又道:“如此精钢,锻造起来只怕要两三年之久,却不开刃,着实有些暴殄天物。”

盛千帆道:“诚如唐公子所言,剑者,检也,君子以德服人,无须锋刃。”

唐缎还剑入鞘,道:“盛公子若想开刃,万望告之在下。若能研磨此剑,是唐家堡的荣光。”

盛千帆正搜肠刮肚地想要说些客气话,凌雪烟却不高兴地道:“随身宝剑,随随便便就能给人研磨么!”

唐缎也不生气,道:“说得是。是以林大爷拿着云灵剑说话,便如凌大小姐说话一般,凌大小姐说话,便如令尊说话一般。”

林大爷?

唐缎接着道:“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十年前,青城合并五派,十年后,也保不住各寻新路。在下只知管好自家的事,其余一概不论,诸位既是自愿结盟,在下不便多话,只望诸位莫伤和气,搅了蜀王千岁宁静。”

出乎所有人意料,唐缎居然这么快就表了态,而且是站在林枫一边。就连他的随从,都是一口吞了四个鸭蛋的表情。黄陵、点易、青牛三派的人已忍不住欢呼起来。颜慕曾、谢鹰白神情古怪,乔残的眉毛则直接拧成了一股麻绳。

桑青花酸酸地道:“说得是呢,十年前,我也是个小丫头。”说到这里,目光忽然滑向了冯子福。

冯子福只当没看见。

颜慕曾看得清楚,叹道:“这瓜婆娘,倒也长情。”

盛千帆听了,不禁多看了桑青花几眼。桑青花理了理鬓边发束,对他遥遥一笑。盛千帆立刻感到脚面剧痛,桑青花掩嘴一笑,又对唐缎甜糯糯地道:“三少爷,这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唐老爷子的意思?”不等他回答,又添了一句“要么,是小师妹的意思?”唐缎的脸色立刻不自然起来。桑青花毫不放松,眼色绵里藏针:“小师妹是最得师父疼爱的弟子,三少爷可不要辜负她的好意。”

唐缎已经开始刮茶。

凌雪烟好奇地道:“她口中那小师妹,跟唐公子是一对鸳鸯?”

颜慕曾撇嘴道:“那瓜婆娘惯会豁人说。”

陆北北不同意:“叔叔不对,章小姐明明就跟三少爷好过,只不过喃三少爷不要她了,她要死要活嘞,整得青城派和唐家堡很僵。三少爷不想娶章小姐进门,章小姐不想丢了颜面;唐老爷气得捶胸口儿,汪掌门灰头土脸。要不是将将这儿合欢教重出江湖,啧啧,这事情弄起来,简直是哪个都不好看得呢。”

盛千帆明白过来,桑青花搬出这件事,是要逼迫唐缎倒向青城。唐家堡若支持青城派,于峨眉可没有半点好处。再看颜慕曾,虽在嬉笑,神情却已凝重起来。谢鹰白轻咳一声,指尖寒光一闪,倏然向唐缎打去。

唐缎一怔,却未动手——唐家人若分不出暗器打向哪里,岂非天大的笑话?

夺地一声,一支短箭钉入桌子。箭头发着幽幽蓝光,五片花瓣盛开,状若梅花。

“五瓣梅!”

已有人忍不住惊呼出来。唐缎却淡淡道:“谢堂主敢是有话要说?”

堂,指的是勇武堂。

唐缎不称他“谢公子”,那会牵扯到谢家寨,唐家不想跟老主顾起摩擦;不称呼他“谢师兄”,那会牵扯上峨眉派,唐家也不想得罪峨眉派。唯有称呼“谢堂主”,才百无禁忌——即便是京师勇武堂,也不会开罪蜀王府和行都司。

谢鹰白心中佩服,面上笑道:“不敢,不敢。清官难断家务事,谢某自问还算不得清官。”

唐缎瞟了瞟五瓣梅,道:“还未用过,便已盛开,可惜了四十四道手工。”抬起目光,整个人已是锋芒锐透,“谢堂主何时买了唐家暗器?我竟不知。”

谢鹰白温温笑道:“这是几个江湖朋友送的,却没留下名号。谢某生恐不识真佛,故此特来请教,三少经手的生意,五瓣梅的买主都有谁?”

唐缎指尖滑过盖碗,淡淡道:“谢堂主,唐家从不泄露买主消息,便是朝廷来问,也问不出。”

保护买主消息,是唐家堡铁律,虽为律法不容,但因有蜀王府和四川行都司庇佑,衙门也就不问了。谢鹰白更不逼问,他本就清楚买主身份,他问,不过是提醒唐缎。

“不错不错,是谢某唐突了。江湖中、商道里、官场上,规矩实在太多,一不小心便容易出了错。令尊大人深谙中庸之道,行事不偏不倚,游刃有余,在下一贯敬佩。”

唐缎忽然指尖用力,盖碗发出喀地一声响:“谢堂主谬赞。唐门家训,大道中庸,大势取衡,唐门弟子从不敢忘。”

他的意思很明白,只要谢鹰白和他谢家寨不揪着五瓣梅的事,唐家堡至少不会站在青城派那一边。桑青花纵然气得鼻子鼓鼓,也不再挑衅。乔残见三派结盟已成定局,当下冷哼一声,牵起桑青花便走。桑青花走到门口,又看了冯子福一眼。

冯子福仍是装作没看见。

邱左二人见青城派走了,正不知如何是好,唐缎已笑道:“诸位都是吟诗苑的客人,不妨共饮一杯。”他的目光落在颜慕曾身上,“也好让在下还了颜大哥的鸡腿,可好?”

颜慕曾轻轻呸了一声:“这才是话!”

屋子里顿时笑成一片。

第65章 卷三江湖白 唐门深深深似海

四十一唐门深深深似海

状元茶楼北面,是一座肃穆精致的竹苑,苑中竹枝在这萧索冬日依旧苍翠可人。若非门前挂着吟诗苑的牌匾,谁也想不到如此清雅之地,居然就是吟诗苑。凌雪烟没和众人去那座大名鼎鼎的吟诗楼里喝酒,而是问了路径,径向苑内的粉单馆去。

粉单之名,来自馆中所种粉单竹。此竹茎上有一层白色细绒,以红灯临照,便似美人粉面。薛涛一生爱竹,蜀王便在吟诗苑遍植天下奇竹,各处院落,也都以竹为名。凌雪烟却没心思赏看,只想知道姐姐和林枫到底怎么回事,也想把憋了许久的小女儿话,一股脑说个痛快。

现在她舒舒服服地泡在热水里,一张嘴巴噼里啪啦说个不停。说到徐盈盈和宁不弃,凌雨然心酸落泪;说到时原的冤屈与背负,凌雨然蹙眉轻叹;说到林枫在状元茶楼的一言一行,凌雨然会心微笑,看见她臂上鞭伤,赶忙拿来药油,细细揉着,又说起自己的遭遇来。

听到任逍遥和冷无言的赌约,凌雪烟想的是“狄樾那家伙懂什么,居然要做掌门了,那我的本事岂不是也能做个掌门”;听到汉中的惊心动魄,凌雪烟想的是“汪深晓和杜暝幽两个老不死,都不是好人”;听到凌雨然要助冷无言和林枫,支持川中三派脱离青城,凌雪烟击节赞叹;听到三人到了成都后,唐家堡堡主唐栖川避而不见,不由奇道:“雨孤鸿不是唐九小姐唐灵吗?算起来,还是唐栖川的妹子,冷无言要见他还不容易么?”

凌雨然叹了口气:“峨眉、青城、唐家堡鼎足而三,我们与青城派过不去,唐堡主谨慎一些,也在情理之中。”

凌雪烟对这些权谋之术不感兴趣,只道:“姐姐既然有心帮忙,为什么自己躲起来,却要借云灵剑给林枫,你知不知道,外面的人胡说八道些什么!”

凌雨然出神地看着水面上的花瓣:“我知道。”

凌雪烟琢磨着她的神色,嬉笑道:“原来姐姐真对林枫有意。哎,林枫这个人倒是不错,只是做我姐夫的话,比任逍遥差了些。”

“死丫头,乱说话!”凌雨然的脸色变得如灯下的粉单竹一般,狠命挠着凌雪烟腋下,“还说我!你呢?你要任哥哥,还是要盛哥哥?”

凌雪烟脱口道:“两个都要!”也不躲闪,反去挠凌雨然,搅得水花四溅,把凌雨然周身衣服打得湿透。月光透过重重竹影照进来,仿佛一尾尾调皮小虾,陪着两条美人鱼戏耍。

闹够了,笑累了,凌雨然起身更衣,又爱怜地理着妹妹鬓发,道:“小妹,听姐姐的劝,盛公子比任逍遥好得多。”

“是么?”凌雪烟揉捏着水中的花瓣,又狠狠丢掉。想到盛千帆的冷淡,她就气不打一处来。她实在不明白自己哪里触怒了他,因为那时,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出过声。

凌雨然自然不知道这一层。“怎么不是?傻丫头,好好想想,谁一直跟着你,照顾你,保护你,连命都不要,你却一句好话都不给人说。”

凌雪烟哼了一声,躲进水里,只留鼻子在外,就像小时候与父母赌气躲进被窝里。只在心中骂道:“明明是他占了人家便宜,就不理人了。任哥哥说得没错,男人都是那个样子,表面上对你彬彬有礼,心里却不知在想些什么坏事!”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一个声音道:“凌小姐,林枫特来还剑,不知小姐是否方便一见。”

凌雨然吃了一惊,戳了戳凌雪烟的头,压低声音道:“你看看,这下你出不来了罢?”凌雪烟不服气:“你叫他走,我就可以出来了。”

林枫又道:“凌小姐,你可在屋中?”

凌雨然慌忙应了一声,又对凌雪烟道:“你老老实实呆着,别出声!”说完便将屏风拉过来,起身开门。

门外站着两个婢女,各挎着一只食盒,林枫站在她们身后。门一开,两个婢女便进门拉桌子布菜。其中一个笑道:“林大爷快进来坐呀,你不是特意请凌小姐品全竹宴的嘛!”不由分说,将他和凌雨然拉着坐下。凌雨然看着林枫,迟疑道:“林公子,你这是……”林枫也是一脸愕然,还未答话,这小婢又道:“我们吟诗苑的全竹宴,可不是有钱就吃得到。这菜品清火,养颜,又有诗韵,最适合林大爷和凌小姐这样的才子佳人了。”说话间捧出一盘菜来,笑着道,“这是我们吟诗苑的招牌菜——蛙声一片。”

盘中码放得整整齐齐的竹筒里,隐隐露出蛙肉、青花椒和小米椒,飘出麻辣鲜香的味道。凌雪烟在屏风后闻到了,只觉肚子咕咕直叫,幸好是在水里,否则定要把林枫吓一跳。

另一个小婢接着道:“山珍美味,地道的成都菜。”随着话语,端来一盘清淡炒菜,粗看之下,有竹帽、肚片、腊肉、黄椒。“望江风月,咱们的主厨秘制,用苦笋、竹荪、茶树菇、虾仁、里脊肉和玉米,以秘制酱料爆炒。竹味锅贴,是把竹芯叶、竹叶青、鸡脯肉包在面皮里,先蒸后煎。”接下去是“燕窝竹宴盅”、“一品竹丝翅”、“口味竹脂鱼”、“妙笔回春”等等,两个婢女说得不亦乐乎,根本不给人插话的机会。说完菜品,又满满斟了两杯酒,才掩口笑着溜出去。

屋里只剩林凌两人。当然,还有躲在屏风后浴盆里,饿得肚子直叫的凌雪烟。

但在林枫心里眼里,却只有凌雨然一个。眼前的她纤秀柔美,黑发松挽,几绺未干透的鬓发帖在脸颊脖颈间,衬得肌肤细腻白润。想到那一夜的情形,林枫喉头微微发烫。就听凌雨然道:“林公子,多谢你的全竹宴。”

林枫苦笑道:“林某一介武夫,哪懂这些。这定是唐少爷的意思。”

凌雨然道:“扬威盟的事,我已知道。”她端起酒杯,道,“恭喜你了,林大爷。”

林枫一下子紧张起来,浑浑噩噩地将杯中酒喝了,一股绵醇热力流入腹中,将方才酒宴上,唐缎为沉璧剑之故,答应帮他们引见的事一股脑说了一遍。又说到冷无言传回讯息,言道他已找唐家大公子唐歌帮忙,明早便可赶回,见到唐栖川当无问题。凌雨然静静听着,不时点头。林枫心中畅快,又见她脸色温润,如三月桃杏,眸子里透出脉脉情意,不觉大着胆子道:“凌小姐,可还记得要对在下说的话?”

他本对帮派事务一窍不通,若想抹平川中三派多年来的陈年旧怨,顺顺利利带领它们脱离青城掌控,要学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今日三派会盟事毕,又意外结识了唐缎,心中巨石总算落了地。再次面对佳人,林枫几乎有些飘飘然。

可是,妹妹就在一边的屏风后,那些话凌雨然如何说得出口?

林枫见她沉默不语,略略失望,转着酒杯,道:“小姐不记得也不打紧。但在下,在武林城说过的话,却一刻也不敢忘。”

凌雨然骇然抬头,不知该怎么制止他,紧紧抿着双唇不出声,目光飘向一边。

林枫却觉得这模样更显娇羞。想到她肯借剑给自己,已是表白了心迹,自己身为男子,总不好再要她亲口说些什么,于是伸手握着她的四指,温然道:“凌小姐……”

凌雨然心头一颤,猛地抽回手道:“你喝多了。”

林枫全身冰冷,直呆了半晌,几乎难以置信,良久,才木然道:“是,我喝多了,凌小姐勿怪。宝剑物归原主,我告辞了。”话未说完,他已站起身来,凝目瞧了凌雨然一眼,叹息着推门走了。

屋外的青砖小路两侧生满丈许高的粉单竹,枝叶交叠,不见星月,仿佛一条竹子织就的走廊。茎杆被路旁的粉纱宫灯一映,显出一片烂漫的粉晕。林枫走在其中,犹如置身粉色水晶中。他深吸几口气,裹紧外衣,暗暗自嘲:“你只是在痴心妄想罢了。纵然你得到过她的人,受过她的恩惠,也不该痴心妄想……”

“林公子!”

林枫心头一震,霍然转身,便看到凌雨然披着白狐裘,立在竹廊下。仿佛冰绡裁剪轻叠成的花,燕脂淡著匀注。

凌雨然直视着他,胸口不断起伏,定了一阵,忽然举步走到他面前,双手递来一方八行纸笺。

艳而不俗的桃红色纸笺上,写了四行娟秀小楷:一曲新词曾相若,君子笃行重然诺。无使他乡小女子,黯然消魂向谁说。

小诗衬着花瓣零落的底纹,飘着淡淡的木芙蓉香气。林枫脑中嗡地一下,目光低垂,将句子印在心中,又轻轻握住凌雨然的手,感到一阵冰凉,一阵颤抖,和那个晚上一般无二。

凌雨然却感到一阵暖流,从他手心传到自己的心头,也和那个晚上一般无二。

两人相顾无言,只剩淡粉灯光,将心事一一晕染开去,便是冬夜,也温润如春起来。

凌雪烟纵马冲出了吟诗苑。

姐姐何等清高,都可以先开口,自己有什么不可以?何况,他又不是无缘无故抛下自己。再往前想,自己当众打他耳光,似乎也做得不对,所以……还有什么可说呢?她自然要去找他。

当陆北北把这层意思说明白后,盛千帆宁愿自己长醉不醒。

昨夜唐缎的筵席上,他多喝了些酒,回来倒头便睡。若知道凌雪烟会不辞而别,打死他他也要整夜不眠不休。

“盛千帆呀盛千帆,你只顾自己难过,只怪她喊了别人的名字。可你怎么忘记,她是个女孩子,她已和你,和你……你对她那样冷淡,她怎么受得了,她心里该有多难过!你这混蛋,不折不扣的混蛋!”

冷无言察觉他的失魂落魄,示意陆北北出去,屋子里只剩下自己、林枫和盛千帆三人。“盛兄弟不必担心,成都地面上的人,绝不会对凌姑娘不利。你且慢慢查访,唐门之约,就让林兄弟随我去罢。”

林枫道:“好。”一顿,又道,“青牛派在成都也有不少眼线,我会要他们留意。”

冷无言摇头:“不妥。昨日凌姑娘才助你一臂之力,今日便失踪,传出去,于三派人心不稳。”

林枫点头:“还是冷大哥思虑周详,小弟受教了。”他站起身来,“我去交代几句,这便动身。”

盛千帆突道:“不。”他站了起来,目中精光微透,“任逍遥不会伤害她,我没什么不放心。”他故意展眉一笑,正色道,“唐门之约,说好是我与冷大哥带沉璧剑拜见唐堡主,我若不去,礼数有亏,冷大哥也难行事。何况,三派刚刚结盟,一些陈年旧怨都需林大哥公断,你不在,若出了事,岂不前功尽弃?”

冷林二人对望一眼,眼中皆是欣然笑意。林枫更是拍拍他的肩,笑道:“好!”

盛千帆也笑,只是笑得有些勉强,陆北北叽叽喳喳说着话,一句也进不了他的耳朵。

陆北北说的是:“这玉女津,就是几百年前,大才女薛涛送她的情人元稹进京的地方呢。可惜啊,那负心人一去不返。”她撑着“两头望”,溯锦江而行,一张小嘴噼里啪啦地讲着成都掌故,不觉已到城东门,长蒿轻点,拐入府河,经东西校场,眼前便是一片村舍散落的河网。

冷无言伫立船头,负手道:“唐家堡据此,确有眼光。”

陆北北道:“冷公子敢是说,唐老爷会做生意,所以这里才出咯交子么?”

冷无言一笑:“这也算得一例。《华阳国志》言秦欲伐蜀,苦于无路,便铸石牛五头,对蜀侯说此牛屙金,本欲相赠,只是无法运送。蜀侯为了得到金牛,命人劈山为路,自汉中直达成都,便是那金牛古道了。唐家堡遏此要塞,自然家道兴盛。”

陆北北吐了吐舌头:“冷公子晓得嘞真多。”说话间,船已摆进渡口。渡口上立着一块无字石碑,沿着渡口大路抬眼望去,一个热闹镇子直扑眼帘。陆北北叫道:“到了到了。”

盛千帆瞠目结舌:“到了?”

“是三。”陆北北颇为自豪地挺了挺小胸脯,“唐家堡酒馆、客栈、赌场、青楼、当铺、绣庄、杂货铺子,啥子都有。姓唐嘞不姓唐嘞,再加上过路的,少说也有上千人。”

走在“镇”上,陆北北就像回了家一般,不时与街边商户打着招呼,还讨了两串糖葫芦吃。冷盛二人却总觉得后背被无数双毒钉般的眼睛盯着。盛千帆看着半山腰飞檐重影下的宏大庄院,将沉璧剑握得更紧,道:“冷大哥,这些商户,似乎有些不一样。”

“哦?”冷无言淡淡应道。

盛千帆忍不住回头望了望,道:“他们或许都是……”

“他们都是姓唐的。”

一个癞皮狗般的声音从街边酒楼传出来。说话的是个年逾半百,蓄着山羊胡子的老者。他脊背微弯,笑意可亲,好像一条通人性的看家狗。身后却是五个黑衣汉子,神情漠然,双手插在袍子里,显得警惕干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