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北北一下子猛扑过去,叫道:“唐老爹!”

老人摸摸她的头,走到街心,似是自言自语地道:“从码头到唐家堡大门,只有这一条大街,街上横开九条小巷,共有店面三百三十七间。这条街上的一百零九间,非唐家弟子,纵使空着,也千金不卖。”

说到最后四个字,他的语气已完全变冷,人也从一条癞皮狗,变成了一只猛虎。

若无人引路,想进唐家堡,就要先放倒外围九道关卡。想到那些平平无奇的商人,个个都能发出致命的淬毒暗器,冷盛二人不觉暗暗心惊。

“小老儿是唐家堡总管。堡主叫我老唐,少爷小姐们喊我唐总管,北北这样的嘛,要打赏时会叫一声唐老爹,我若不给,就变成唐老癞喽。”说着,将五个铜板放到陆北北手心里。

陆北北将铜板攥得紧紧,嘴上道:“小气!”

唐总管笑了笑,道:“四小姐要嫁人了,方才随她去了趟绣庄,赶着做几样东西给姐妹们纪念。呵呵,咱们的蜀中第一绣女、第一美女,以后可就是川西代家的人了。老爹的铜板都给绣庄的小丫头抢去了,你找她们理论。”

陆北北嘟着嘴不高兴,眼珠转了转,道:“四小姐是第一绣女不假,可这第一美女嘛,我看那豆腐西施也不差。”

唐总管眼中一冷,哂道:“桑青花那贱婢,岂能与我唐家人相提并论!”陆北北不敢再说。唐总管也不再逗她,伸手一引,冲冷盛二人道:“两位请。”

大街尽头,便是唐家堡大门。

不同于一般武林世家的张扬威风,守门小厮甚是客气,庄园内所见仆从也谨慎有理。只是等了小半日,唐总管回说唐缎和堡主恰好有事脱不开身,叫唐总管引他们先去见二公子,商议给沉璧剑开锋的事。冷盛二人不好推脱,随着唐总管往后宅走去。

唐家堡内举目皆是海碗粗的银杏树,金黄的叶子铺满地面,踩上去噼啪细碎。唐总管慢慢走着,似在散步,又像巡视自家领地的首领,道:“唐家堡的九进庭院,种的都是银杏。每年从秋末到深冬,院子里都是一片金黄。呵呵,三少爷自小便不让打扫,说银杏吉祥富贵,时间长了,大家也习惯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一直跟在后面的五个黑衣汉子,脸上突然露出崇敬的神色。就听陆北北大声道:“是唐薄霄唐三少爷!”

冷无言听了,心中忽然有些异样——唐薄霄这等人物,为何只因薛涛笺的闹剧,便要隐姓埋名、远走他乡呢?他不想念自己的家,不想念自己的双亲和兄弟姐妹吗?忆起双亲,冷无言的脸色刹那间变得苍白。

唐总管仍自顾地自叹道:“小老儿已服侍过唐家三代人了。想当年,蜀中双杰唐崎、唐柯两位老爷,为□□定鼎天下立了汗马功……”

“哎呀唐老爹,你又翻老黄历嘞。”陆北北嚼着糖葫芦插嘴道。

唐总管呵呵一笑,自嘲道:“半截身子入土的人,除了翻翻老黄历,也没什么可做了。”

冷无言道:“唐总管身手矫健,再做十年八年总管,也不成问题。”

唐总管眼中微透精光,转过头去道:“两位老爷生养了七位少爷,两位小姐。大公子潜虬从小体弱多病,大老爷便没让他习武。二公子远音,傲性得很,只好舞刀弄剑,对暗器一道不肯上心。二老爷也便随他去了。三公子……”

陆北北抢着道:“三公子唐薄霄,文采风流,倜傥潇洒,武艺非凡,毒道精湛,奇技百工无所不通,尤其兵器锻造,更是玄妙得紧。峨眉五侠五把剑,有三把出自他手。至今他留在百炼洞府的盘谷刀,也无人斩得断。”

冷盛二人不解,唐总管便道:“百炼洞府是唐家的兵器铸造场。唐家家规,每个嫡系男子成年时,都要亲手锻造一件兵器,供奉祖宗。供奉之时,须斩前人之兵,毁者一律撤下供桌。惟有如此,唐门弟子才能记得上进,唐家的兵器才能永远是天下武备首选。”一顿,又叹道,“只是,自三少爷的盘谷刀出世,再也没有新兵器供奉祖先了。”

忽然一个脆生生的声音道:“唐总管莫把话说死,我看二哥哥的刺邪剑,一定可以摆上供桌的。”随着话音,角门处走来一个粉衣女子。她生得眉清目秀,脸上有两个深深的酒窝,笑起来又甜美,又温柔。

唐总管眯起眼睛,笑道:“那百炼钢是不错,只是到底如何,还要看淬火的功夫。”

粉衣女子也不争辩,目光滑过盛千帆,停在冷无言脸上,嫣然道:“这位就是冷面邪君冷无言罢?”不等回答,又道,“久仰大名,我叫唐娴。”

冷无言一怔。他从未见过这般和气爽快的女子,当下微笑道:“唐姑娘好。”

唐总管赶忙道:“这位是五小姐唐娴,二公子远音的掌上明珠。”

唐娴见过礼,又道:“总管可是要去百炼洞府?”

“嗯。唐缎那小子请来了沉璧剑,却自知功力不够。这等活计,还是交给唐苦放心。”以唐总管的身份资历,自然可以对唐缎这辈人直呼其名。

唐娴笑道:“正好,二哥哥给我打的小剑,也是今日取。”说着,有意无意看了冷无言一眼,低头前行。

一路上,冷盛二人从唐总管的叨念中又知道,四公子便是如今唐家的掌门人唐栖川,唐家还有唐空林、唐豳风、唐楚吟三位公子,和唐梦、唐灵两位小姐,共兄妹九人。这三位公子才学武功平平,两位小姐更是红颜薄命,唐梦二十岁时病故,唐灵不知所踪。谁也想不到,她居然化名雨孤鸿,在江山风雨楼效命。唐歌的同辈,有二公子唐苦,三公子唐缎,四小姐唐娆和眼前这位爽快和气的五小姐唐娴。

冷无言第一次投帖求见,凭的便是雨孤鸿的关系,谁知唐栖川不肯见。冷无言便去找唐歌。唐歌是唐家小一辈中老大,在四川行都司杂造局做正监事。既有官职,冷无言拿出宁海王府表少爷的身份,唐歌便不得不见。只是杂造局不在成都府,而在行都司治所建宁卫,故此冷无言才没有参加扬威盟。所幸林枫不负众望,一人完成结盟。

众人边走边聊,到了第八进院子,便拐入角门,绕路后山。后山皆是紫竹,不知经历多少岁月,枝叶遮天,紫光葳蕤中,隐隐露出百炼洞府的铜钉石门,门后通道一径入山,影影幢幢岔路无数,不见尽头。洞内传来阵阵金石敲击声,盛千帆暗道:“唐家堡号称天下第一兵器锻造场,果然不错。”冷无言却看出这片紫竹林至少有三十处陷阱,十处暗伏,至于消息机关,则无法胜数,实比庭院中更凶险。唐总管引众人进洞,陆北北和那五个黑衣汉子则留守在外。

一进洞,冷盛二人便感到热风扑面,暖意袭人。唐娴脱下披风道:“百炼洞府的炉火终年不熄,我劝两位将厚重衣服脱了,免得一会儿难受。”冷无言应了一声,却不动手。盛千帆见了,也不好意思脱衣。唐娴看了看冷无言,轻哼一声。

越向内走,热气越重,金石相击声也越来越震耳,也不知这里究竟有多少个兵器锻造室。唐娴扇着袖子,幸灾乐祸地看着盛千帆额角冒汗,冷无言却仍是神色淡然,脸上一丝汗也没有。唐娴心中惊讶,唐总管却嘴角带笑。

也不知拐了多少弯,一个足有二十丈方圆的空场出现在眼前。炉火烧得正旺,一个精瘦汉子赤着上身,抡着铁锤,正将一块烧红的铁坯锻得金星四溅。众人都不做声,等了足有一炷香工夫,才见他稍稍停歇。唐娴小鸟一样飞过去,舀了一瓢清水递上,甜甜喊了声“二哥哥”。

唐苦一饮而尽,浅浅笑了笑。他又黑又瘦,像是被炉火烤得干瘪的黑枣,若和唐缎站在一起,绝无人相信他们是兄弟。喝完水,唐苦便从兵器架上拿来一柄小剑。唐娴又惊又喜,接在手中,腻声道:“谢谢二哥哥。”唐总管趁机说了冷盛二人的身份来意,唐苦“哦”了一声,道:“给我看看。”

盛千帆立刻将沉璧剑递了过去。

他一点也不觉得唐苦无礼,反而倍感亲切。这亲切比唐缎的客气礼貌更让他喜欢。

唐苦抽出沉璧剑来细细端详,片刻后抬头道:“盛公子,可否容我用盘谷刀一试此剑?”

盛千帆微微变色。

沉璧剑号称天下第一坚韧兵器,若被盘谷刀斩断,自己如何向盛家列祖列宗交代?

唐娴掩口笑道:“二哥哥,这可是人家的家传宝剑!”

唐总管却道:“盘谷刀也是三公子的心血!”

唐苦望了望台上那块精铁,沉默半晌,才道:“我只是想知道,刺邪剑有没有比肩盘谷刀的希望。”说完收剑还鞘,歉然道,“冒昧之处,盛公子勿怪。”

唐总管和唐娴都松了口气,盛千帆却笑道:“试一试也无妨。”

他也有骄傲和背负,不愿自家宝剑落个怯战之名。

唐苦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略略激动:“那,我,我……”

他竟不知说什么好了。

供奉唐家先祖的地方在百炼洞府中心。一张张条案环绕着长明灯映照的牌位,每张条案上都摆着黑瓷骨坛、黑檀牌位和红木剑架,架上刀剑森然,寒光沁骨。只是,有一些剑架却是空的。灵堂内几个小厮正擦着刀油,见唐苦进来,纷纷行礼,瞥见唐总管时,却一脸愕然。唐苦来到最外围的一方条案前,跪下磕了三个头。

这张案上只有一把寒光四射的短刀,和一副泛黄的手书。盛千帆一望之下,便明白唐苦为何要用沉璧剑来试,而不是承影剑。

因为盘谷刀亦是飞羽百炼钢所铸。

冷无言的心思却在那份手书上。

手书笔法清扬,潇洒不羁,写的是“穷居野处,升高望远,坐茂树终日,濯清泉自洁。山美可茹,水鲜可食,起居无定,惟适之安。与其有誉于前,孰若无毁于其后;与其有乐于身,孰若无忧于其心。刀名盘谷,以赠佳人,唐薄霄。”

冷无言暗道:“莫非这位唐三公子也是满腔愤懑?以赠佳人,刀却在此,不知哪位佳人,竟拒绝了他。”

唐苦将盘谷刀交到盛千帆手中,神情肃穆:“盛公子请出全力。”保养刀剑的小厮见他动的竟是盘谷刀,全都伸长了脖子看。盛千帆接过刀,静默片刻,两人暴起,刀光剑影中呛地一声大震,半空似有闪电划过。

沉璧剑无损,盘谷刀的刀刃上却多了一个米粒大的豁口。

小厮们已惊呼出声。

盛千帆气息微乱,暗暗佩服唐苦的武艺,又有些不知所措。冷无言本要结交唐栖川,自己却损了唐家的宝刀,这可如何是好?

唐娴的面色也不自然,唯有唐总管笑道:“唐苦,你总算出关有望。”

唐苦点点头,又拍拍盛千帆的肩膀,道:“盛公子不必自责。盘谷刀是开锋利器,沉璧剑却未开锋,两强相遇,薄刃者崩。唐某敢保证,沉璧剑若开锋,必是彼此无损。”

盛千帆只觉肩头剧痛,更加确知唐苦的武功走的是沉雄霸道一路,道:“如此说来,沉璧剑号为天下第一坚韧宝剑,也是沾了不开锋的光?”

唐苦点头:“是。”一顿,又道,“铸造沉璧剑的那位前辈,不但看到了武以止戈的真谛,也看透了兵器的真谛。”

唐总管接下去道:“锋锐与坚韧,终究不可兼得。”

盛千帆听得似懂非懂,道:“那,沉璧剑还是不开锋罢。”

唐苦爽快地道:“盛公子自己的兵器,自然全由你说了算。”

唐总管眯起眼睛,目光深邃而满意。

满意?

一种奇怪的感觉涌上冷无言心头:“虽然不必劳动二公子,但我二人还想当面拜谢唐堡主……”

唐总管摆了摆手,道:“不忙,不忙。堡主既已答应见两位公子,便不会让两位白跑一趟。只是唐歌身在军中,唐苦又在闭关,两位小姐帮不上忙,堡主和唐缎也便忙一些。”

唐娴哼了一声,道:“不让别房的人插手,他们父子就忙呗。”

唐总管只是笑笑。冷无言无法,只能在客房安顿下来,一等便等到了天黑。盛千帆早已坐不住,时不时向门外张望。

“盛兄弟,耐心一些。我想唐堡主很快就会出现。”

盛千帆垂头道:“我只是,只是想早些回去。”

冷无言知道他在挂念凌雪烟,微微笑道:“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吟完,忽而心头一紧。

那水中的白梅倒影,岂非更是隔水相望,欲语不成?

一念未绝,就听咚地一声,盛千帆倒在桌上,昏了过去,一片银光自窗外射进。冷无言目中精光一闪,承影剑划过,人已弹了起来,叮叮咚咚的响声过后,地上散落了百余枚暗器,竟是发丝粗细的银针。

冷无言眉头紧蹙,朗声道:“可是唐家‘巫山云雨神针法’?”出得门外,就见远处一个紫色人影对自己招手,之后转身飞奔。这人速度不快,却对唐家堡的地形十分熟悉。两人一追一逃,转眼便到唐家堡最后一进庭院。人影翻墙而入,冷无言却停了下来。

这第九进庭院,竟没有门。

月白色的墙,青灰色的瓦,无门无窗,赫然是一道死墙。

忽然墙内一个声音道:“冷公子果然武艺高强,吸了迷香也能追到此处,小女子佩服。”

这声音又甜又酥,仿佛用香油炸得透亮的山核桃,又撒了一层细密糖霜。

冷无言道:“过奖。还未请教小姐芳名。”

那声音笑吟吟道:“公子进来便知。”

冷无言皱了皱眉,纵身掠了进去。院内与后山一样种满紫竹,在惨白的月色下泛着银光。竹林中一条碎石小路,冷无言小心戒备,缓缓前行,不多时,便见一座敞轩,矗立在冰盘似的月亮下。轩内亮着灯,靠近的一刹,竟暖意袭人,细细一看,才知这敞轩乃是铁构,又以紫竹包覆,摸上去温热舒适。

只是,铁为何会发热?

冷无言握紧承影剑,推门而入。

轩内温暖如春,却没有炭火。举目皆是竹编的篮、箕、凳、椅、扇、灯、盒,颜色各异,精巧非常。屋子中央摆着一张矮几,上有两副碗筷、四样小菜和一壶酒。他在矮几旁的坐下,朗声道:“客人已到,主人怎么不出场?”

那又甜又酥的声音立刻道:“我来迟了。”

侧门拉开,一个纤美苗条的人影移步而来,一阵胭脂花香也随之漫来。

这女子二十岁左右,容貌与唐娴有七八分相似,却比唐娴更显美艳。她披了一件紫色长袍,松松系着扣带,走动间腰身轻摆,春光欲露未露。女子手中托着一盏粉色纱灯,灯光映着紫袍,将她笼罩在玫瑰色的光辉中,仿佛黑暗沼泽中的七色宝莲。

冷无言收回目光,道:“你是谁?”

女子放下纱灯,眼珠一转,轻声道:“我叫唐娆。”

冷无言不觉叹了口气。

唐娴那样和气爽快的女子,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妩媚蚀骨的姐姐?唐娆不是就要嫁给川西第一军户大族代家二公子、汪深晓四弟子代遴波么,为何深夜与自己相见?

正想着,就见唐娆单手提起长袍一角,露出一截白皙光滑的小腿,温柔一笑:“冷公子,你看我这白纱袍,是不是很漂亮?”

冷无言一怔,细看之下,紫袍上果然隐着细如发丝的针脚,绣出流水纹路,将白袍底色完全覆盖,又用深浅、质地不一的紫色丝线,细细密密地绣成喜鹊闹梅、鸳鸯戏水、金玉满堂、凤穿牡丹、吹箫引凤二十种图案,个个栩栩如生,气韵天成,宛若紫色的图画,堪称绣中绝品。冷无言不禁赞道:“传工笔之神,灭针线之痕,四小姐的绣技,不愧蜀中第一。”

唐娆露出一丝笑意:“这样的衣服,我还有二十几件。”

冷无言沉吟道:“无怪唐姑娘的‘巫山云雨神针法’那般厉害。”

唐娆笑道:“冷公子说笑了。”她伸出手来,娇声道,“你看我这手,像是舞刀弄剑的么?”

柔若无骨的一双纤纤玉手,似乎轻触一下,便会融化。大概也只有这样的手,才拈得动发丝般的针线,绣得出那般锦衣罢?

“每个唐家女子到了二十岁,都要自己绣二十件锦衣做嫁妆。”唐娆眼波流转,神色旖旎,“我二十岁了。”

冷无言面无表情:“恭喜四小姐。”

唐娆坐在他身边,戚戚道:“但若嫁个不喜欢的人,又有什么可恭喜呢。”

“人生不如意事□□。”

唐娆斟了一杯酒,递到冷无言唇边,轻轻道:“那,剩下的一两件事,可否让唐娆如意?”冷无言不说话,唐娆便攀上他的臂弯,柔声道,“唐娆对公子仰慕已久,自知配不上公子,只求一夕恩爱,公子……意下如何?”

冷无言想不到竟有女人说得出这种话来,一愣的工夫,唐娆已倒进怀中,触手皆是温润肌肤,一时竟不敢动。“四小姐如此,未免对尊夫不忠。”

唐娆却冷笑:“我要嫁的不是人,我也很快做不成人了。”话未说完,五指轻拂,指缝间爆射五道银光。冷无言右掌撑地,疾退。哪知银光更快,悄无声息穿过左肩衣襟,竟是五根紫色彩线。唐娆轻笑道:“为何你不肯成全我呢?”忽然纵身前扑。

冷无言只觉一股浓烈花香侵入口鼻,头晕目眩,右肩一紧,又被穿上五条紫线。

唐娆并不追击,十指交错,不知怎么,十根细如发丝的银针又回到她手中,幽幽地道:“公子,我对你并无恶意,更非□□之辈,你为什么要拒绝?难道你真是铁石心肠?”一句说完,银针唰唰飞舞,将冷无言的衣袖与紫袍缝在一起,顺势倚着他的胸膛,指尖挑起一根丝线,道:“我不会什么巫山云雨神针法,我只想与公子……”

冷无言怀抱软玉温香,头却更晕,恍惚间见她头上发簪,立即反手拔下,身子挺起,丝线绷得笔直,发簪过处,应力而断。

只是,他忘了两件事。

第一,没有发簪,头发便会散。现在他眼前已全是唐娆的头发,几乎喘不过起来。

第二,唐娆不是丝线,她会动。现在她就像条八爪鱼似的箍住冷无言,身子发烫,口中呢喃:“公子,公子。”

冷无言心头火起,一掌拍出,骂道:“无耻!”

唐娆嘤然后退,冷无言的掌心却轻轻一疼,像被蚂蚁咬了一口,一阵酥麻立刻贯入手臂。他赶忙封住肩颈穴,一抬头,见唐娆虽与自己隔开三尺,却有无数丝线将两人衣襟缝在一起。唐娆身子一软,靠近道:“公子,我冷。”

冷无言一指点向她印堂穴,身子却后退。

唐娆却不追,娇声道:“你退,你退吧。”

冷无言这才发现那紫线全是衣袍上的,如今线被抽出,衣袍下摆已还原为白色薄纱。唐娆一双笔直玉腿在薄纱掩映下,几能勾魂夺魄。冷无言只觉一阵晕眩,也不知是迷药所致,还是别的。

唐娆口中衔着一条细细紫线,对他笑了一笑,樱口一松,紫线轻轻弹在冷无言面上。又伸出一只手,边解衣袍边道:“公子,我是真心喜欢你,想把这清白身子给你。”

啪地一声,唐娆脸上多了五道指痕。

冷无言平生第一次打女人,心中忐忑,话却说得斩钉截铁:“清白与否,不在于身,而在于心。”

唐娆脸色剧变,仿佛被人抽了一鞭子,张了张口,正要说话,就听一个声音尖叫道:“四姐!你……”

唐娴不知何时已出现在门外。她瞪着一双泪光点点的眼睛,胸膛起伏:“你?你们?”

唐娆目光一扫,忽然贴在冷无言胸前,抱住他道:“小妹,你还小,有些事,你不懂。”

唐娴一步跨进来,大声道:“你才不懂!”

一道青色剑光直直斩来。唐娆吓了一跳,身子一旋,姣美胴体若隐若现,丝线尽断。没了丝线牵引,冷无言咚地一声栽倒。唐娴欲去相扶,却被唐娆阻住。“好妹子,竟为了个外人伤你姐姐。”指尖轻动,一片银光挟着紫色彩线飞舞,眨眼间便将短剑密密包裹起来,长袍也大半变成白纱。

百炼钢终是奈何不得绕指柔。

唐娴短剑动不得分毫,怒道:“我没有你这不知廉耻的姐姐,亏我还绣了东西送你,可你,你,你竟然……”双臂较力,丝线哔哔啵啵断开。

唐娆目中朦胧,咬牙道:“那我便不知廉耻给你看!”身子忽然一转,自长袍内脱出,一掌击向唐娴面门,指间竟夹着三枚银光闪闪的细针。

唐娴想不到她会赤身裸体地冲过来,一愣的工夫,银针已到眼前,不由惊呼一声。

叮叮叮三声,一根金簪和两枚铜钱同时掉在地上。

铜钱无损,金簪却断为两半。金簪是从冷无言手中飞出,打向唐娆手掌。两枚铜钱是从门外飞入,一枚打向金簪,一枚打在唐娆后颈。

唐娆痛呼一声,跌倒在地。唐娴望着门外,神色骇然,迟疑道:“大、大哥,你怎么……”

第66章 卷三江湖白 自君别后是路人

四十二自君别后是路人

门外站着一个武将打扮的男子,冷冷道:“在外人面前吵吵闹闹,大打出手,成何体统,给我滚!”

唐娴似对大哥很是惧怕,看看唐娆,又看看冷无言,快步走了出去。男子用衣袍将唐娆裹起来抱到里间,又将一个翡翠鼻烟壶在冷无言口鼻间晃了晃。冷无言立刻神清气爽,却又有些尴尬:“不想与唐兄再见,竟是这种境况。”

这人正是唐家大公子,四川行都司杂造局监事唐歌。他本答应助冷无言一臂之力,只是杂造局事务繁杂,迟了几日动身。

听冷无言这样说,唐歌叹了口气:“冷公子见笑了。四妹她,她本不是这个样子。”

冷无言将话题转开:“唐兄可否请唐堡主一见?”

唐歌轩眉一动,道:“冷公子岂非已见过了?”

冷无言心头一震,失声道:“莫非是,唐总管?”

唐歌一笑。院中有人道:“冷公子眼力奇绝。”

果然是唐总管。

怪不得他直呼唐歌等人姓名,怪不得他可以带外人随意出入百炼洞府,怪不得擦拭祭祖刀剑的小厮见了他神色古怪。

唐歌道:“冷兄勿怪。四伯父这么做也是不得已。”

冷无言眼中闪过一丝诧异,躬身施礼:“晚辈眼拙,失礼之处,还望堡主海涵。”

唐总管,不,是唐家堡堡主唐栖川,微微笑道:“冷公子是何时对我这个唐总管起疑的?”

冷无言如实道:“在百炼洞府。”一顿,又道,“前辈没有禀报堡主,便要我与盛兄弟等候,这不是总管可以做主。还有,前辈在百炼洞府那等灼热之地气息不乱,这等修为,也不是总管可以做到。”

唐栖川颔首微笑:“我想到了这个漏洞。”

“但最要紧的,是这间不用炭火,便温暖如春的屋子。”冷无言又道,“照五小姐所言,百炼洞府的炼铁炉终年不熄,若以铜铁之物穿透山壁,接引至此,以铁为梁柱的屋子自然不需炭火,也能温暖如春。百炼洞府灼热难当,二公子不可能住在那里。此处清幽隐蔽,又离百炼洞府极近,正适合闭关铸剑。也适合商议大事。”

唐栖川温然道:“不错。冷公子的来意,我已知道。我也的确打算在此处见面。只是唐苦还不知道唐家的一切,我也不想让他知道。”忽又重重叹了口气,“想不到唐娆这丫头,咳!”

唐歌黯然道:“这怪不得四妹。”

冷无言听得糊涂,唐栖川也不解释,只道:“冷公子入川所为,唐歌和缎儿已说过多次。今日一见,”他看了唐歌一眼,“你们兄弟的眼光果然不错。便是那两个丫头,眼光也不错。”

想到唐娆,冷无言脸色有些不自然。然而令他更不自然的是,唐栖川后一句话竟是:“请冷公子救唐家堡于水火。”

唐歌拈起地上的紫色彩线,道:“方才冷公子所中迷香,是从这丝线上来。”

迷香来源,冷无言本已明了,却不知他为何提起此事。

唐歌继续道:“这迷香叫做‘胭脂春怨’。”他毫不避讳,更不脸红,“江湖中人皆知,‘胭脂春怨’用得少了,会致人昏迷,用得多了,便会令人□□难挡。”

冷无言脸色大变。

并非因为自己几乎被唐娆诱惑,而是因为“胭脂春怨”的主人,是一个江湖中尽人皆知的黑道女人——桃花夫人,合欢教胭脂堂堂主!

就听唐歌一字一句地道:“桃花夫人,便是在下的八姑母唐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