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听到这句话,冷无言从心底升起一股寒意。

“此事唐门弟子也不知。但冷公子是九姑母的好友,唐家又已危在旦夕,四伯父权衡再三,请您务必相助唐家。”唐歌说完,突然跪倒在地。

冷无言只觉头皮发麻,却一动不动:“唐兄这是何意?”

唐歌望着唐栖川,见他点头,才起身道:“世人皆知我唐家是蜀地第一豪族,却不知这风光的背后,是唐家弟子用血肉换来的。”他沉默片刻,接着道,“一个家族若想世代昌盛,最要紧的不是本事,而是关系通,路子广,无论什么时候,都可权衡多方情势,找到最好的出路。”

“在官,我们有蜀王府,有行都司。在商,我们有谢家寨,有蜀中近半生意人的股金。在白道,我们结交青城峨眉两大派,江湖中便是一马平川。至于黑道,”他的声音忽然黯淡下来,“冷公子可注意到,唐家每代都有一个女子早亡。可实际上,她们都是换了身份名号,入了黑道。”

冷无言指尖都已冰冷。

唐歌住口不言。他心里又何尝不冷?

唐栖川长叹一声:“冷公子敢是认为这不公平?或是,唐家男人没用?”见他不语,又道,“许多年前,九妹问过。回答她的是,女子终须嫁人。”言下之意,她们早晚是别家的人,早晚要离开唐家。“当年八妹‘病故’,九妹悲恸过度,一病不起。家母忧心,便将这隐秘说出,只盼她快些好起来。谁想到九妹脾气刚烈,竟怒而离家。”

冷无言终于明白,当年的唐家九小姐为何突然失踪,雨孤鸿为何不愿承认自己是唐门中人。看着满地紫色丝线,想到唐娆,冷无言似乎明白了什么。唐栖川递过一张纸笺,冷无言接过一看,落款虽是“任逍遥”三字,笔迹却不像。再看内容,便明白唐家堡的确到了危难关头。

信中说,合欢教与唐家无冤无仇,此番入蜀,也不打算找唐家的麻烦。唐家隐秘家规,和桃花夫人的真实身份,任逍遥已尽知,若唐家三日内把唐娆送入合欢教,从此两派和睦。若不听命,合欢教便将唐家家规和那些执行家规的唐家女子公之于世。

冷无言心念转动,道:“不知这些事,任逍遥如何得知?”

唐栖川重重叹道:“除非是八妹……”

恨唐家而不灭唐家的心境,也唯有那些被逼执行家规的女子才会有。

冷无言叹了口气,将纸笺扣在桌上,道:“前辈想要晚辈如何帮忙?”

唐栖川不语,唐歌道:“伯父希望川中各家仍能维持现在的局势,唐家的秘密也可保住。冷公子若能答应,唐家堡任你差遣。”

冷无言苦笑。

这也是他最想要的结果,只是多了这一层隐秘,难度更大了些。他明白,任逍遥意不在唐娆,而在给自己出难题。“前辈要如何应对眼下?”

他的意思是,唐娆马上就要出嫁,若送给任逍遥,代家那边怎么办。

唐歌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唐娆的房间,道:“如今,也只有先送四妹去合欢教,所幸四妹向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没有人认得她,我已找了人,替她出嫁。”他轻叹一声,自语道,“四妹是我嫡亲妹子,我本想赶快将她嫁出去,好躲过家规,谁知……诶,四妹五妹,终究有一个要跳这火坑。四伯父既然决意把唐家托付给我,就让我们这一房的人,多承担些吧。”

冷无言盯着他,道:“唐兄真这么想?”唐歌闭口不答,眼中浮起一层哀色。冷无言也不再问,对唐栖川道:“晚辈有个请求,堡主若能答应,晚辈自当尽力。”

唐栖川沉吟道:“冷公子请讲。”

“废除那道家规。”

唐栖川思虑良久,顿首道:“老夫保证,今后会说服唐家各房当家人,废掉此条。”

冷无言又问:“前辈要将四小姐送往何处?”

“浣花溪,百花园。”

百花园表面上是依附唐家堡的胭脂水粉店,暗地里却是桃花夫人的胭脂堂。若非如此,以峨眉、青城两派之力,焉能让桃花夫人潜藏二十年?任逍遥一到成都,唐家便已知晓,只是投鼠忌器,不但不敢通知江湖各派,还要受合欢教挟制,想来真是可笑。

冷无言道:“有件事,在下要对前辈言明,也请前辈保守秘密。”接着,便将自己与任逍遥的赌约说了一遍,“晚辈此番前来,也是想请唐家堡在必要的时候,支持狄樾。”

唐栖川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神色,点了点头,正要说些什么,隔壁房间忽然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

天蒙蒙亮,黑色尚未褪去,大地一片素白。

竟然下雪了。

陆北北拎着两袋子炒板栗,又捧着一个大大的烤红苕,一面吃,一面暖手,整个码头都飘满了浓郁的香气。冷盛二人告辞离去,送行的只有唐缎和唐娴。

唐缎仍穿着那身淡粉锦缎棉袍,边走边道:“冷公子何必急着走,在唐家堡小住几日,等大年初一,你我一同去吟诗苑,岂不方便?”

唐娴却哼道:“小住几日,还不知闹出什么乱子来。”她换了一件浣花锦夹棉长袍,显得光彩照人,只是脸色不好,话也难听,显然还为昨夜之事耿耿于怀。冷无言想到唐娆命运,心中黯然,便不开口。唐娴却偏偏紧盯着他:“冷公子,四姐要我向你道歉,她平时不是这样。”

“好了五妹。”唐缎似有些不满,“冷公子对峨眉、青城比武胜负,有何见解?”

冷无言明白唐缎在试探自己、也试探昨夜唐栖川究竟决定了什么,道:“胜负不重要,重要的是川中态势,不可打破,三少爷以为呢?”

唐缎一怔,旋即笑道:“不错。”一顿,又道,“表面上看来,这是峨眉派和青城派的事,但左右结果的,却是我唐家堡。”他眼中神光乍现,扬出一股跳脱的神色,声音却压得很低,“所以家父安排两位一早离开。”

话中有话?

冷无言不动声色:“唐家堡今日还有贵客?”

唐缎目视东去的府河水,道:“五瓣梅的事情还没有和谢堂主谈清楚;崆峒派杜掌门第一次到成都来,唐家堡自然要尽地主之谊;峨眉派的时原前辈和狄樾小兄弟被合欢教所擒,武前辈、焦前辈和青城汪掌门都很担心,大家自然要坐下来谈谈。当然,不会同一天来。”

冷无言抱拳一笑:“多谢三少爷,冷某记下了。”

唐缎深吸一口气:“冷公子不必谢我,我只希望我没看错人。”

这无异于挑明,无论最终唐家堡态度如何,他是愿意站在冷无言这边的。

所以冷无言感到惋惜。

这样一个有才干的人,若是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已决心将掌门之位传给别人,该做何想?又想到唐娆这个娇娆可人的女子,在充满幸福憧憬的时刻,突然被家人抛弃,抑或说被利用,心里该有多恨?

这种惋惜的心情,一直伴随冷无言回到吟诗苑,直到听到云顶派摩云子、凌川子两位掌门携百名弟子拜会汪掌门的消息,才烟消云散。

林枫已压下黄陵、点易、青牛三派欲发帖子邀他们结盟的念头,因为云顶派已在青羊宫挂单,并且已拜见过汪深晓。这就说明,他们决心站在青城派那边。林枫若以三派盟主身份发帖,很可能把僵局弄成死局。冷无言和林枫计议后,便要盛千帆去做一件事——暗中将桃花夫人和唐娆救出百花园,再躲藏起来。别人若问起,林枫会解释说,这位多情的盛公子挂念凌二小姐,只身把剑觅佳人去了。

因为冷无言发现,自己与任逍遥所立的赌局有问题。

任逍遥赢,得崆峒、青城、华山、点苍四派;冷无言赢,得永王宝藏,还可命合欢教全力抗倭,不与江湖各派为敌。这些赌注根本无法实现。九大派受朝廷册封,一概器物用度皆是勇武堂下拨。宁海王府行事,也只能通过正气堂牵线搭桥,从未直接命令过谁。若要让他们听命合欢教,等于要他们造反。这种事谁会做?所以任逍遥是输是赢都无所谓。他立下赌局,只不过因为他明白,冷无言一定不会让自己为所欲为,倒不如索性挑明。

以冷无言的理智缜密,这个漏洞一早便该想到,之所以没有想到,是因为他知晓了合欢教覆灭的真相,一心只想把任逍遥拉回正道,却忽略了他并不知情。现在,冷无言已完全看透任逍遥的心思。

他要唐娆,并非看中什么第一绣女、第一美女的名号,而是因为唐娆是唐歌、唐家堡未来掌门人一奶同胞的亲妹妹。唐娆在自己手中,唐家堡就是合欢教半个傀儡。若青城峨眉斗得两败俱伤,蜀中就是唐家一家的天下,就是合欢教的天下。

唐栖川、唐歌把唐娆送去服侍任逍遥,有几分是为了保全唐娴,又有几分是为了借合欢教的东风成就自己的权势霸业,谁说得清?唐娆若能取得任逍遥欢心,再加上桃花夫人从旁协助,做合欢教的女主人也未可知。

想到那封信的笔迹,冷无言几乎要怀疑,这根本是唐家堡一厢情愿的主意。此时此刻,就算自己邀上川中各派围了百花园,救下唐娆,恐怕也截不到任逍遥——唐家必会不遗余力地保障百花园的安全,自己若有什么动作,任逍遥大概知道得最快。

冷无言简直想骂人!

所以他要盛千帆去救,抑或说是去抢唐娆和桃花夫人。

唐家堡求的不过是权势,不会对合欢教死心塌地。只要青城、峨眉两派不火拼,唐梦、唐娆被自己控制,便仍有望争取唐家堡。

盛千帆走在月下江边,回想着方才三人对话,心中轻叹:“冷大哥说得对,江湖中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唐栖川虽然设局骗了我们,但只要不说破,仍可再谈。这道理,想必唐栖川也明白。”又想到唐家家规,不禁黯然,“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古语说得不错。”

临行前,冷无言曾问:“盛兄弟会不会认为,此举有违正道,而我是在利用你?”

盛千帆的回答是:“冷大哥要调停峨眉派与青城派的宿怨,还要费神牵制唐家堡。林大哥要带领三派制衡青城。只有我一个闲人。我盛千帆算不上英雄侠士,却也明白大义。”

冷无言又强调:“你此行恐怕会丧命。”

盛千帆看着沉璧剑,答道:“盛家剑法虽不敢说妙绝天下,自保总是无虞。”

冷无言露出一丝难得笑容,却转瞬即没:“但我仍然不喜欢自己这样做。”

但盛千帆喜欢,抑或说渴盼已久——他早就想与任逍遥较量一番。还有郁金香的疑团,他一定要问个清楚。至于凌雪烟,倒是其次的了。

“或许是我执念,或许男女之间,根本没什么道理可言。雪烟不喜欢我,我做什么,也只是赢来她的歉疚,却赢不来她的心,倒不如放开。我对她冷淡,她对我发火,去找任逍遥,也算是让我和她都解脱了。”

盛千帆沿锦江至南河,一路西溯,就见窈曲溪水,便是那浣花溪了。

天近午,雪已住,远处的山和树披着银装,近处的水和岩覆着雪花,好似盖着一层冰绡。溯溪行去三四里,便至青羊宫。这绵延千年的川西第一观几经战火,损毁过半,瓦楞中的野草在风雪中瑟缩,好在门庭内外收拾得还算干净,大约是因为云顶派弟子在此挂单罢。

溪边有家小店,门帘低垂,缝隙中挤出缕缕白烟。盛千帆赶了半日路,腹中饥饿,便进门点了几样菜。店里没有其他食客,菜上得很快,然而盛千帆还未动筷子,就见一个披着及地黑裘的妖艳妇人挑帘而入,赫然是那迷死人不赔命的豆腐西施桑青花。

盛千帆立刻将头低低垂下。桑青花却也未四下顾盼,而是直勾勾地盯着门口,像在等人。过了片刻,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门帘一掀,走进一个红衣汉子,还有被屋内热气融成白雾的寒意,居然是点易掌门冯子福。

桑青花起身道:“你肯来了?”

她的声音仍是甜糯入骨,冯子福的神情却十分凝重:“乔夫人召见,冯某岂敢不来。”

他的声音透着无奈,透着沧桑,仿佛骤然老了十岁。盛千帆心中唏嘘。点易派虽凋零,但冯子福从未失去一派之主的气概风度,不知为何见了桑青花,就变成这般模样。莫非,温柔乡真是英雄冢?

就听桑青花轻叹一声,道:“大少爷,你,是不是很累?”

说着,伸手去抚他的脸庞。冯子福却仿佛被烙铁烫着般后退:“多谢乔夫人挂心。”

桑青花脸色一冷,紧抿双唇,指尖猛地下滑,从冯子福腰际抽出佩刀,反手挥向自己颈间。冯子福大惊失色,翻手一掌,打在桑青花手肘。桑青花身子一晃,跌在地上,刀尖呛地撞上地面,迸出一溜火花么,却不起身。

冯子福尴尬不已,伸手道:“地上冷,起来吧。”

桑青花一攀他的胳膊,整个人滑入他怀里,轻声道:“大少爷还是疼我的,对不对?”

冯子福立刻推开她:“青花,都过去了,不要再提了。”

桑青花端立不动,冷笑道:“大少爷为什么不让我提?是心中有愧,还是怕人知道?”她手腕轻转,刀锋停在冯子福喉间。“是怕别人知道,堂堂点易派十三代掌门人,是靠献了自己的女人保全山门的?还是怕乔残知道,你私会他老婆?还是怕尊夫人知道,她的好丈夫在跟全四川最不要脸的女人幽会?”

冯子福步步后退,脸色煞白,听到最后一句,重重叹道:“青花,别这样说自己。”

桑青花眼圈一红,刀慢慢垂了下来。

冯子福又道:“当年,我没有办法,我……我真是没有办法。”

“算了。”桑青花忽然冷静下来,态度柔媚似水。若非亲见,盛千帆简直无法相信,这女人竟可以如此喜怒无常、瞬息万变。就听她幽幽道:“大少爷,青花对你是怎样的,你心里最清楚。就算用我的命去保护点易派,我也愿意的。何况,只是要我嫁人,”她突然一笑,“而且是嫁给乔残那样一个有身份、有地位、有前途的男人。”

冯子福愕然,猜不透她笑吟吟的表情下,究竟藏着什么心。

桑青花脸色忽地一冷:“可是你不该骗我。骗我说嫁到青城只是缓兵之计,早晚你要光大点易派,八抬大轿地接我回去!”她美丽的眼中突然流出泪来,将刀狠狠掷在地上,嘶声道,“我为你这句话,白天应付青城派上上下下的人,晚上眼睛也不敢合地保着清白之身,整整三年,等来什么?是你冯大掌门娶妻生子的喜讯!”她略略一顿,眼中全是不屑,“没用的男人。”

冯子福嘴角抽搐,仿佛被千百只针扎在痛处,怒声道:“对,我是个没用的男人,我没法子在三年的时间里兑现承诺,我只好娶妻生子,做青城派的附庸,让点易派苟延残喘,不死不活。你当初就押错了宝,把我当成什么英雄好汉!”

桑青花愣了片刻,忽然转过身去,低低抽泣起来。

如果说美人的眼泪是专门对付男人的兵器,那么青梅竹马的恋人的眼泪,足可算淬了剧毒的兵器。

冯子福立刻没了主意,伸出手,却悬在半空,嗫嚅着道:“青花,对不起。”

男人的软语温言,又是对付痴情女人的绝佳暗器——桑青花霍然转身,抓着他双臂道:“大少爷,你说,你是被逼的,你心里比我更苦,是不是?是不是?”

冯子福只是叹了口气。

年少不知愁滋味,春风得意的少爷和情窦初开的婢女,免不了情愫暗生。当灾祸突然降临,猝然失去骄傲、只被仇恨充盈了头脑的男人,面对不得不牺牲掉的恋情,多半会许下豪言壮语,用来平息心中歉疚。然而,当岁月流逝,男人真正成熟起来,明白自己并非那个无所不能的英雄豪杰时,面对另一个人的痴痴等候,又该如何?难道要亲口告诉她,我没本事?

哪个男人说得出口!

冯子福只有用娶妻生子的方式,断了桑青花的念头。可是他万万想不到,桑青花会自暴自弃,弄得声名狼藉。他心痛神伤,却救不了她。“青花,乔残,他、他对你很好,你跟着他……”

啪地一声,冯子福脸上挨了一巴掌。桑青花擦干眼泪,嘴角挑起一丝不知喜怒的笑意:“都过去了,不要再提了。”

冯子福一怔。这句话他刚刚说过,但此刻从桑青花口中说出,却是彻骨冰冷。

桑青花淡淡道:“今天找你来,只告诉你一句话,任逍遥就在前面不远的百花园,你若带人围了那里,立此奇功,说不定便能光大门楣了。”

冯子福身子一震。盛千帆则几乎惊叫起来。

桑青花看着冯子福,又道:“我也曾是点易派的人,自然希望它好。三派虽然结盟,地盘码头可没法结盟。何况,这些人中没有一个是好惹的。川中武林就要有大变故,大家都在望风头,打算盘,想要趁机捞上一笔。你若不想看着别人吃肉,自己喝汤,就找个时机,对你的新主子说这消息,好让他们高看你一眼。”

话虽刻薄,冯子福却明白她的心意,只是不知为何,竟鬼使神差地道:“这是汪掌门的意思?”

桑青花冷哼一声:“是我的意思,汪深晓怎会……”

她突然张大了嘴,却发不出声,脸色惨白,全身抖成一团。

一个阴冷沙哑的声音道:“她只是想帮她的大少爷。”

乔残剑尖拖地,一步步走了进来,一直走到桑青花面前。

桑青花看着他的手。

十年夫妻,她明白丈夫这个手势握剑时,已愤怒到了顶点。同时发现他右手小指不见了,心头忽地涌起一阵莫名酸涩。

乔残盯着她,一字一句地道:“十年来,你去哪里,做什么,我有一次不知道么?”

桑青花捂着心口,无助地看着冯子福一眼,见他低头不语,眼中登时布满了绝望神色。

剑光忽地一闪,地上的刀跳了起来,刀柄在前,往冯子福身上打去。冯子福信手一抄,只觉一道真气撞入体内,身子无可抑制地晃了晃。

他不是乔残的对手,十年前就不是。

乔残不看他,只道:“你没来过这里,什么都不知道,我也没看见你。”

冯子福立刻道:“不错,我什么都不知道。”他看了桑青花一眼,轻叹一声,匆匆走了出去,仿佛被人用鞭子狠狠抽着脊梁骨。

桑青花颓然跌坐在地。

乔残大笑,笑到门外的马蹄声渐渐没了,才又冷冷道:“女人真是奇怪,总是喜欢自己骗自己。”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纸笺,掷在桑青花眼前,“拿去吧。”

那是一纸休书,只是,纸面泛黄,边角磨损不堪,落款日子,竟是七年前。

桑青花如遭雷击。

七年前,正是她对冯子福伤心绝望的时候。难道那时起,乔残便动了休妻的念头么?

乔残道:“成婚三年,你一直不肯圆房,我本想送你回点易,但你却突然肯了。我以为金石为开,却原来是你在跟心上人赌气。”

桑青花不敢看他,低头道:“我知道,你是好人,我对不起你,也配不上你。”

乔残哂道:“你自然配不上我,你可知此役之后,青城派便是川中第一。你这水性杨花、声名狼藉的女人,哪里配得上青城派的掌门师兄!”一顿,又道,“我本来可以容忍你,只要你老老实实地做乔夫人。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跑来给别人通风报讯。”他凝视着桑青花,语声稍稍和缓,“你好自为之罢。”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相公!”

桑青花伸手一抓,却抓了个空。呆了半晌,低头捧起那张休书,哭一阵,又笑一阵,教人毛骨悚然。

盛千帆想到凌雪烟,忽然很想快些了结川中的是是非非。他悄悄从酒店后门溜出去,没有听到桑青花一声惊呼。

青羊宫向西,连过三道石桥,便到武侯祠,祠前一座木桥,桥后有一处小沙洲,横斜水面,覆满白雪,犹如一只白玉梭子,轻灵搅动,溪水便形成一个小小湖泊,湖边,是一座不大不小的庄园。

百花园。

盛千帆稳稳心神,将四面地势摸清,待到黄昏,从一处开满红梅的院墙翻了进去。

园中红梅傲雪,疏影横斜,花下一曲澄净透明的活水,浮动着袅袅暗香。盛千帆屏息按剑,绕过一座小桥,便见一丛假山,山后有人说道:“你们大小姐去哪儿了?”

这声音散漫轻浮,又透着丝丝狠辣,赫然是英少容。

盛千帆偷眼望去,就见英少容一手握着银刀,一手轻佻地搭在一个小丫头肩上。小丫头年纪与陆北北相仿,梳着一对发辫,本该伶俐可人,却满脸轻佻,欲拒还迎地贴着英少容道:“英统领想她啦?”

“你提起她,我自然想她。”

小丫头撇嘴道:“那我哩?”

英少容在她腰下拧了一把:“你一来,我满脑子都在想你。”

小丫头扭身闪出他的臂弯,笑道:“这话听着倒像是任教主说的。”

英少容道:“若是教主真对你说过这话,我绝不碰你。”

小丫头红了脸,又凑到他身边,揽着他的腰,将嘴巴送上去:“那,今晚,等他和唐美人睡下,我们……”

英少容断然道:“不行。”目光寒意如冰,“今晚是我值夜,天黑前你若还不离开梅园,血影卫格杀勿论。”

小丫头吐了吐舌头,拿起地上的食盒,啐道:“你要值夜,我还要伺候夫人呢。”她将指尖点在英少容胸前,下巴扬起,丢下一句“臭男人”,便一扭一扭地走开了。英少容看着她拼命扭动的腰肢,冷冷一笑,举步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待他走远,盛千帆长出一口气。

他已知道三件很重要的事。第一,这里是百花园的梅园,任逍遥和唐娆就在这里,自己要找的人已有了眉目。第二,天黑后血影卫会对接近梅园的人格杀勿论,自己要小心。第三,天黑之前,任逍遥不会回来。至于那小丫头口中的大小姐和夫人是何方神圣,盛千帆推测不出,也懒得推测。

沿着溪水再向前,是一座清雅小屋,屋内却布设得喜气洋洋。大红帷幔,洒金被枕,鸳鸯绣屏,床头妆台的龙凤妆镜足有三尺高、两尺宽,台上除了让人眼花缭乱的胭脂水粉,还有一个精致小巧的竹编笸箩,用一方白色手绢盖住。盛千帆心知这便是唐娆的洞房了,暗暗叹息,突听门外一人道:“教主请。”盛千帆心中大惊,来不及思索,躬身躲到床下。

门吱呀一声,英少容掌中托着金燕子,当先走进,接着是两名血影卫,最后是任逍遥。

他仍穿着黑衣,只是红色锁边变成了白色兔毛,这改变虽然令他看起来更加冷酷,却少了些暴戾狠辣之感。他坐在书桌后,似乎有些疲惫:“云顶派到了?”

英少容道:“是。按照教主设想,已在青羊宫守卫。”

盛千帆大吃一惊。

难道摩云子、凌川子竟是假意相助青城,实则听命于任逍遥么?若果真如此,比武当日必要出大乱子。

任逍遥的指尖轻轻敲着书案,又问:“陆大小姐有什么新消息?”

陆大小姐?陆北北么?

盛千帆又吃了一惊。

英少容愣了一下,才道:“今日是唐美人嫁入川西代家的日子,唐家堡摆宴,峨眉回风剑武玄一、烈阳剑焦道真,带了二十弟子前去恭贺。青城派和崆峒派的人也去了。”一顿,又道,“前日,冷无言和盛千帆也去过唐家堡。陆大小姐碍于身份,无法探清唐家的态度。”

任逍遥冷笑:“我未必要知道唐家的态度。”他目光轻抬,狠狠扎进英少容眼中,又在两名血影卫身上一一刮过,“平日你们怎样我都不管,但是眼下不准碰女人,尤其是胭脂堂的女人。”

三人脸上一红,低头应是。盛千帆暗道:“莫非他连胭脂堂也信不过?也对,胭脂堂是唐家眼线,他未必不知道唐家利用合欢教的心思。”

任逍遥又道:“小花豹在做什么?”

盛千帆头皮都紧了起来,几乎忍不住要冲出去。

雪烟,雪烟,她果然在这里!

“老样子。”英少容诡谲一笑,“还有一晚,便算她输了,恭喜教主。”

什么输赢?什么恭喜?难道这间新房是……盛千帆的心仿佛被揪了起来,再缀上一块铁疙瘩。

任逍遥:“我倒是希望她赢。”停了片刻,忽然脸色一冷,“有些事情,不该我问一句,才答一句。”

英少容赶快点头,望了旁边那人一眼。那人立刻道:“峨眉青城比武顺序已定。第一场,峨眉三弟子颜慕曾对青城二弟子乔残。第二场,峨眉五弟子崔尚农对青城三弟子曲意秋。第三场,峨眉六弟子谢鹰白对青城四弟子代遴波。第四场,峨眉七弟子马争鸣对青城六弟子章紫萝。”

任逍遥若有所思:“就是那位要嫁唐家三少的章大小姐么?”英少容点了点头,任逍遥看了看书案上的一摞纸,道,“念。”

另一血影卫立刻一页页翻开,念道:“颜慕曾,峨眉派入室弟子,无家世,师从烈阳剑焦道真,习诸天化身功,缩地弹腿功,峨眉派第一高手。崔尚农,峨眉派入室弟子,川西崔家第三子,师从烈阳剑焦道真,习阴阳五雷掌。谢鹰白,峨眉派入室弟子,川南棋盘岭谢家寨长子,师从回风剑武玄一,习玄凝剑指,梅花金针刺穴法,峨眉医道,峨眉派勇武堂管事。马争鸣,峨眉派入室弟子,无家世,师从烈阳剑焦道真,习金刚三昧掌,罗汉伏虎功。”

“乔残,青城派二弟子,无家世,习云中十八式,出神还虚指。曲意秋,青城派三弟子,无家世,喜道法,习春蚕剑法,三十六闭手,出神还虚指。代遴波,青城派四弟子,川西军户之首代家次子,青城派勇武堂代管事,习飞侠金错刀。章紫萝,青城派六弟子,松潘卫藏马马场大小姐,习阴阳柳叶针刀。”

任逍遥转向英少容:“依你看,比武输赢如何?”

英少容眉头紧拧,慢慢道:“第一场、第二场、第四场,胜负各半。第三场该是谢鹰白赢,但谢家寨要照顾代家颜面,不会教代遴波输得难堪。”见任逍遥仍望着自己,又思索片刻,试探着道,“峨眉派胜算较大。”

任逍遥淡淡道:“还看出什么。”

英少容一愣,摇了摇头。

任逍遥叹道:“你若有岳之风一半心思,便好了。”一顿,又道,“汪深晓若无胜算,不会下战书。乔残与颜慕曾原本胜负对半,但乔残和曲意秋学过出神还虚指后,便不一样。谢鹰白与代遴波志在权势,不是武功高低,绝不会伤了彼此和气。况且,谢家要与崔家争川西商道,就要结交川西崔家的对手代家,他们至多打平收手,甚至谢鹰白故意落败,亦未可知。章大小姐要嫁唐缎,马争鸣也不敢当着唐家人的面,伤这位唐三少奶奶的面子。如此算来,青城派是两胜两不败。”任逍遥微微一顿,“这是岳之风的答案。”

英少容低头道:“是,属下愚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