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坡上燃着数十火把,将夜空照得白昼一般,火光中心,一刀一剑飞旋纠缠,仿佛要将夜空撕开。

刀是代遴波的飞侠金错刀,剑是时原的夜雨箫中剑。

任逍遥不杀时原,乔残便要代遴波动手。他考虑的是,自己重回青城,代遴波这个本在门中呼风唤雨的师弟必然心存不满。趁机给他个立功机会,自己今后也好与勇武堂相处。是以乔残乐得清闲,只细心揣摩两人招式。十招一过,乔残已忍不住轻呼道:“心意峨眉刺!”

心意峨眉刺是峨眉派上乘武学,能将刀之紧贴、剑之快妙、棍之蹉转合二为一。只是这兵器长不盈尺,又需套着指环,靠指拨和抖腕刺、穿、挑、拨、扎、架,男子不喜,会用的人并不多。峨眉十位入室弟子中,只有李月池和霍柔专习此道,李月池已死,霍柔又非拜在上官燕寒门下,所学不精,这也是谢鹰白不安排她比武的原因。谁知时原不仅会,而且精通。

代遴波从未见过心意峨眉刺的招式,初时手忙脚乱,时间一长,却渐渐稳住阵势。鱼鳞金错刀沉雄厚重,本就是夜雨剑这类纤巧兵器的克星,时原招式纵然巧妙,毕竟曾自废武功,又是刚刚伤愈,加之疼惜洞箫,不肯用横击侧挡一类的招式,渐渐落了下风。

嗤地一声,一道血箭飞起。

时原后退数步,右肘内侧被挑开一线,鲜血顺着剑身滴下。

任逍遥笑道:“时原前辈还不肯使出天罡指穴手么?”

他不杀时原,甚至不让合欢教的人动手,并非发了善心,而是别有所虑。

第一,他想看一看三十六式天罡指穴手,最好是自己参悟不了的大八式。

第二,他要收狄樾为徒,就不宜与峨眉派结仇。时原若丧命青城派之手,对自己行事有利。

第三,他不想被乔残这等高手看出自己的伤势。

第四,他想看一看代遴波的本事。

汪深晓六个入室弟子,除去已死的江戍臣、隐居剑阁的乔残和挂名的桑青花,便是三弟子曲意秋、四弟子代遴波、六弟子章紫萝。按照各派人物履历上说,这三人中曲意秋武功最高,近来又得传出神还虚指,若乔残不回青城,该他继任掌门。但代遴波家族势大,代管青城勇武堂多年,如今又娶了“唐四小姐”,青城派若要得利,则立他为掌门最为合适。这恐怕也是汪深晓带他而不是曲意秋去截杀上官严寒的原因。是以任逍遥一定要亲眼看看代遴波的斤两,才肯放心。

时原手腕翻转,持剑外旋,夜雨剑带过一条细细水痕,扎向代遴波。代遴波闪身避过,回手一刀。时原单践转步,外走蛇形,夜雨剑上下铰拨,呛地一声,封死鱼鳞金错刀。接着以剑裹肩,画出一串圆弧劈出。代遴波闪身一架,一溜火花燃起。然而夜雨剑剑身一颤,刃尖前吐,噗地扎入代遴波肋下。

乔残脱口赞道:“好个燕劈翅!”

任逍遥却颇觉失望,暗道:“时原虽被逐出师门,却还在保护天罡指穴手,这倒跟唐娆那丫头一样。”想到唐娆的温柔扬厉,他忽然有些莫名之感。

代遴波收刀止血,憋了半晌,道:“格老子,你赢了。”又转头对乔残道,“二师兄,师弟学艺不精,杀不了此人。”

乔残转目望着时原,道:“我再动手,胜之不武。我敬你是前辈,你自行了断罢。”

时原手臂轻振,剑刃收回,对代遴波道:“再有五十招,输的是我。”

代遴波一怔,没说话。

时原刺伤代遴波,一靠兵器奇巧,二靠招式不为人所熟知,三靠对敌经验远胜代遴波。这道理本是人人都懂,只是想不到他竟肯说出来。时原又看着任逍遥,道:“时某还有几句话,想转告任教主。”他缓缓走近,声音压低,“无论任教主对峨眉是何态度,时原感激你曾对二师兄施以援手。”

任逍遥有些不知所措:“我救他,并不是为了什么道义。”

时原摇头:“我相信师兄的眼光,你不是恶人,否则,他不会传你天罡指穴手。”他目光闪动,缓缓转过身去,“师兄的用意,也不仅仅在传承峨眉武学。”

任逍遥心中一震,来不及细问,就听夜雨剑嘤声轻颤,光华流转,向时原颈间划去。正要阻止,却听一声虎吼:“不准伤我师叔!”随之剑吟铮铮,黑暗中两道剑光矫若惊龙,交错推进。

英少容脸色一变,沉喝道:“雁阵!”远端的二十血影卫立刻排成双雁阵,封住剑光。双剑连冲数次,迫得雁阵后退一丈,锐气却也大减。

任逍遥突道:“放行。”

血影卫立即由双雁阵变为一字长蛇阵,火光闪闪,脚步声响,四条人影疾步赶来,正是狄樾、盛千帆、凌雪烟和深深垂着头的徐盈盈。狄樾一个箭步冲到时原身边,搀扶着他大声道:“谁敢害我师叔,就从我身上踏过去。”

凌雪烟执剑上前:“任逍遥,我们的赌没打完,你就把时前辈交出去,是什么道理!”

任逍遥笑道:“赌约不关时原的事,何况,”他看了看天,“用不了一炷香的工夫,你便输了。”他身子微倾,“别忘记你的赌注。”

凌雪烟脸色一窘,跺脚道:“我才不管!我要你放了时前辈。”

任逍遥冷然道:“凭什么?你还有什么可以拿来赌?”

凌雪烟语塞,盛千帆忽道:“任教主既喜欢赌,在下可以奉陪。”

他语声平平,神色也是淡然,可不知为何,任逍遥看到、听到的时候,心里却有一股难以言述的感觉。他很不喜欢这种感觉:“哦?你想赌什么?”

盛千帆铮地一声拔出沉璧剑,缓缓道:“我输,我死,幽谷清潭不会报仇。你输,放过我的朋友。”

任逍遥只觉好笑。他望着乔代二人,歉然道:“本教手下出了些小纰漏,让两位见笑了。”说这句话时,目光缓缓自徐盈盈和英少容身上划过。“两位不如到前厅稍事休息,本教很快便将时原送上。”

英少容身子一震。任逍遥要自己抽人手看着唐娆,又要徐盈盈将美人图拿给唐娆,如今她带了盛千帆、凌雪烟和狄樾赶来此地,血影卫却没发出任何讯息,岂非自己失职?

徐盈盈全身都在颤抖。她带盛千帆找到凌雪烟时,时原已被带走,狄樾坚持要救了时原才肯走,徐盈盈一个拗不过三个,只好又带他们来此。看这架势,盛凌是无法保护自己离开了,而以任逍遥的脾气,绝不会轻易放过自己。

正想着,猛觉袖口一紧,凌雪烟拉着她的衣襟,狠狠瞪了任逍遥一眼,对她道:“别怕他,我和盛哥哥都会保护你的。”

徐盈盈只能苦笑

乔残却一动不动:“任教主的刀法,乔某一向佩服,如今有缘再睹,便是十头牛,也拉不走乔某。何况,”他脸上绽出一丝诡谲笑意,“任教主的风流债,清算下也好。”

代遴波也笑道:“凌二小姐的本事,看来比凌大小姐更大。老子若是没婚约,也要为你打架咯。这等好戏,老子也要看到底。”

凌雪烟恼道:“闭上你的臭嘴!”她虽是在骂,心底却轻轻颤抖起来。

那个温吞吞的盛哥哥,何时变得这样果决大胆起来?他难道忘了自己右臂已折?

第68章 卷三江湖白 玄凝剑指意拳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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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卷三江湖白 尔虞我诈黑白颠

四十五 尔虞我诈黑白颠

盛千帆醒来时,天已黑了。

沉璧剑好好地放在一旁,身边一个人也没有,更别说绳索捆绑了。他心中疑惑,默默行功,带脉一线仍是酸麻,但已无大碍,任逍遥出手虽狠,伤人却不重,可见他的确负伤不轻。盛千帆紧了紧衣带,拿起沉璧剑推门出去。

雪下了一天,积有盈尺,踩上去嘎吱作响。百花园一片素白,既无灯火,也无人影,星月黯淡,冷风呜咽。盛千帆辨了辨方向,刚要迈步,便嗅到一股饭菜香味。他已一天一夜水米未进,饥肠辘辘,忍不住顺着香味向厨下走去。走不多远,却听到一阵令人脸红的笑声。盛千帆皱了皱眉,想不到庖厨里也有人做这种事。然而近前一看,心中却立刻腾起一股怒火。

屋子里竟是四个黑衣人抱着三个年轻女子快活。他们脸上都用黑巾包住,只留两个孔洞视物,孔洞边沿用暗青色卍字丝线锁边。三个女子昏迷不醒,衣服被扯掉大半,过堂风一吹,身上肌肤青紫不堪。盛千帆闪身拔剑,大声道:“混账!放开那几位姑娘!”

四黑衣人见有人来,竟不慌乱,反将身下女子抛出,撞破窗户,夺路而逃。盛千帆只得先将三女接下,恨恨骂了一句,替她们系好衣裙,唤了几声“姑娘”,不见回应,心中涌来一阵不祥预感,掩上屋门,快步离去。一路上又见到许多胭脂堂女子被迷药放倒,再被奸污,只是盛千帆去得晚了,没见到一个黑衣人。他虽然气怒难平,却更忧心凌雪烟的安危。好容易回到白鹭洲时,迎接他的是一片白茫茫。

白鹭洲不仅没有半个人影,连那成群的鹭鸶都不知去了哪里。盛千帆握着沉璧剑,心中绞痛,忽见成都府的方向腾起一束束璀璨的烟花,密密麻麻的爆竹声仿佛海浪,一波波涌来,将百花园淹没。

今天是年三十?自己竟昏迷了一天一夜么?

他正在疑惑,就听芦苇荡中传来一声惨叫,接着沙沙、沙沙数声,又是一声惨叫。盛千帆心中大骇,提剑冲了过去。待到了芦苇荡跟前时,已有四声惨叫。空气里溢满了血腥气。他仗剑而入,走不到丈许,便见地上趴着半个人,竟是被齐腰斩为两段。芦苇倒向两侧,积雪染上鲜血,拉拉杂杂散落一地的肚肠,拖成一条猩红色的小径,伸向芦苇荡深入,冒着袅袅热气。盛千帆全身汗毛倒竖,不防前方又是一声惨叫。他迟疑片刻,才循声奔去,见又一个黑衣人伏在地上,后背一道深深血槽。这人口鼻喷血,边爬边道:“任教主饶命,饶命啊!”

任逍遥正一步步走来。

他走得不快,却似步步踏在别人心尖上。盛千帆见他一手提着多情刃,一手提着四颗人头,半条臂膀都被血浸透,脸上却没有一丝表情,不禁也吓了一跳。那黑衣人更是魂飞魄散,不经意瞥见盛千帆,拼尽全力大叫道:“公子,救……”

话未说完,多情刃便划过一道诡异弧线,砍断了他的脖子。鲜血喷起三尺高,浇在任逍遥腿上、手上,空气里的腥气登时又厚了一层。

“第六个。”任逍遥冷哼,抬头看着盛千帆,唇角满是轻蔑,语声恻恻,“你是不是看到了第五个人?你该把他的头砍下来给我,因为……”

盛千帆全身的血都涌上头顶,怒道:“你这邪魔!”长剑一摆,斜刺过去。任逍遥抬脚踢飞地上尸体,尸体脖腔里甩出一道血瀑,没头没脑地浇在盛千帆身上。盛千帆只觉汗毛都被连根拔起,后退数步,尸体砰地一声砸在地上。

夜风吹过,芦苇沙沙摆动,露出塌陷的木屋一角,任逍遥却已不知去向。盛千帆心头慌乱,迟疑片刻,才吱呀一声推开了门。

屋内飘出一股奇怪的霉味。地上铺着一件红色丝线锁边的黑貂皮裘,凌乱地扔着几件衣服。屋角蜷着一人,衣衫不整,发髻凌乱,神情呆滞,正是凌雪烟。盛千帆想到一路所见,脑中嗡地一声,屈辱、悔恨、难过一股脑儿涌上心头,直挺挺冲到她面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望着她憔悴失神的模样,仿佛一朵蒙上了污泥的花朵,盛千帆狠狠一拳捶在地上,咬牙道:“我没用!”又抬起头,心疼地理着凌雪烟的鬓发,颤声道,“雪烟,你别怕,不管发生什么,你还是你,我……”

话音未落,屋外芦苇荡中又传来一声惨叫。凌雪烟却喃喃道:“第七个。”盛千帆心中乱成一团,却不敢问她出了什么事。凌雪烟看着他,怯怯地道:“盛哥哥,我要是……”

“什么都别说。”盛千帆按住她的唇峰,将她揽入怀中,“我不想知道。你还是你,我还是我,我还是想要陪着你、照顾你一辈子。”

凌雪烟靠在他胸口,呆了片刻,忽然道:“怎么没有第八个?”

盛千帆觉得有些不对。或许事情并非自己想的那样。他正要问,四面八方忽然响起一阵激烈的喊杀声,仿佛闷雷一般,将整个百花园笼盖。他按剑起身,凌雪烟却死死拉住他道:“别出去,任哥哥说,千万别出去。”

她不说“任哥哥”三字还好,说了,盛千帆心头立刻燃起熊熊大火,愠道:“他是对你说的,不是对我说的。”径自打开门跃出,却被地上的景象吓了一跳。

七颗冒着热气的人头,整整齐齐排成一条直线,周遭雪地已化成一滩红泥。

“任逍遥方才来过?他和雪烟数的第六个第七个,究竟是怎么回事?那第八个又在哪儿?” 盛千帆一念未绝,就听芦苇荡中一阵沙沙声,火光、人影从四面八方涌来。一个粗粗的声音道:“任逍遥,你已无路可逃,快出来受死!”

跟着传来排山倒海般的叫骂。有的说“合欢教淫辱百花园的人,就是跟我们唐家过不去”,有的说“快把四师叔和九师弟放了,否则叫你死无全尸”,有的说“合欢教屠杀武林正道,今日就叫任逍遥血债血偿”,还有的说“任逍遥,你插翅也飞不出成都去,快快束手就擒”。随着喊声,芦苇荡中冲出一大群人,将木屋围得水泄不通。

盛千帆一眼扫去,认得崆峒掌门杜暝幽和长子杜伯恒,还有两个五门弟子邱海正、左渊;青城掌门汪深晓,云顶派的摩云子和凌川子站在他身侧,两边是乔残、曲意秋、代遴波和一个手执细刀的劲装女子;唐家大少爷唐歌、三少爷唐缎和五小姐唐娴也在;峨眉派则是颜慕曾、谢鹰白、马争鸣,还有一个虬髯汉子,想来是川西崔家的少东家崔尚农。再往外围,是林枫带领的黄陵、点易、青牛三派弟子。盛千帆心中暗惊:“他们明日就要在吟诗苑比武,怎地今夜全都到了百花园?”

众人看到盛千帆和地上的七颗人头,也是一惊,林枫急道:“盛兄弟,可看到任逍遥?”

盛千帆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他走了。”

忽然一声大叫,一个穿粗布棉衣的男人跌跌撞撞冲过来,跪在人头前痛呼:“大哥,二哥……你们,你们死得惨,你们死得惨啊!”

他右脚已被砍掉,包扎用的棉纱已是一片殷红。盛千帆正暗自心惊,就听凌雪烟一声怒叱,剑光如虹,飞刺那人心口。盛千帆大惊失色,不知凌雪烟何以如此,正要横剑去挡,就听一声断喝,颜慕曾越过人群,呛地一声大震,地上落下一截断剑。

凌雪烟后退数步,气血翻腾,眼中却闪过一片愤怒火海:“你敢拦着本小姐!”

颜慕曾抛掉断剑,瓮声瓮气地道:“小丫头点都不晓得哈数,你知道这是谁,便喊打喊杀?”

凌雪烟跺脚道:“我管他是什么人,本小姐说杀便杀!”

代遴波冷哼道:“强龙不压地头蛇,凌二小姐,这里是成都,不是京城。”一顿,又道,“不知二小姐跟我代家八雄有什么深仇大恨,杀了人还要割头!”他转头看了看惊魂未定的男子,沉声喝道,“老七,你说,若是你的不是,老子第一个动手杀你!”一顿,又冷冷道,“可谁要是敢冤枉我代家的人,哼,仙人板板,云峰山庄再不好惹,老子也惹定了!”

老七躲在代遴波身后,忐忑不安地道:“小人和兄弟们闯进这片芦苇荡,竟然看到,看到……”他忽地住口,眼睛瞟着凌雪烟。旁边有人催促道:“看到什么,你说啊!”老七憋了一阵,忽然挺直腰板,大声道:“我们兄弟八人看见这女娃光擦擦的,跟一个穿黑衣的男人恁个亲热。我们说要讲江湖规矩,人家正亲热,衣服都没穿,我们上去把人砍了,不算个道。就算砍邪教的人,也不算个道。”

有人忍不住笑了起来,许多双眼睛盯在凌雪烟身上,尤其是她系得七拐八扭的襟带。凌雪烟几乎将嘴唇咬破,两只鼻孔一鼓一鼓。盛千帆却如遭雷击,呆在当场。

老七继续道:“你们不要笑,真不算个道。可谁知,那男人竟是任逍遥。”他的声音突然颤抖起来,“那刀,好狠,一照面,我们就死了四个兄弟。大哥只说了一句‘快跑’,我们,我们就散开来跑。”他突然狠狠抽了自己两个嘴巴,嚎啕大哭起来,“我们没用,眼看着四个兄弟被砍头,只会跑,只会跑!这臭婆娘还叫好,还喊什么,任哥哥,替我把他们都杀了。我跑着跑着,突然就没了一只脚,要不是遇到冷公子,这时候就见兄弟们去了。”

所有人都笑不出了,甚至不自觉地拎了拎衣服领子,似乎自己的项上人头也会莫名其妙地搬家一样。代遴波盯着凌雪烟,狠狠道:“臭丫头,你说没说过杀人的话!”

凌雪烟跳脚道:“说过又怎样!这八个色鬼又说过什么!”她狠狠踢飞一个人头,指着老七道,“本小姐就是要杀你!”

老七不敢应声,代遴波怒道:“臭丫头,你跟任逍遥做那好事,还要杀人灭口,真是个丁丁猫儿变的,除了眼睛没得脸!”

凌雪烟听不懂,但见众人窸窸窣窣地笑,跺脚道:“没有,我没有!那是阴阳双修,是玄门正宗。这八个色鬼跑来偷看,还,还说我和任哥哥……”

后面的话已听不清,因为所有人都大笑起来。在世人眼中,阴阳双修心法等同淫邪之术,凌雪烟这么说,等于承认和任逍遥有男女之事。她又羞又气,闯到汪深晓面前,大声道:“这是你青城派心法,你该知道,那不是……”

汪深晓不语,杜暝幽却道:“凌二小姐,青城派深知此术淫邪,才将之禁绝,乃武林大幸。你是凌大侠掌上明珠,怎地正邪不分,练起这邪术来?”

凌雪烟眼泪打转,扭头对峨眉派众人道:“是你们师叔、夜雨剑时原教我和盛哥哥的,你们要信我……”

峨眉派众人都不作声。这桩陈年旧案,是他们最不愿提起的事。代遴波大笑道:“刚刚还是任哥哥,怎么又出来个盛哥哥?你这丫头年纪不大,手段可是高明得紧。”

凌雪烟一张脸憋得通红,愣了片刻,猛地一跺脚,恨声道:“汪深晓、杜暝幽,你们两个老不死的,在芜湖偷了美人图,在武昌分赃,还要杀我。”她指着汪深晓,“你杀死上官掌门,嫁祸给合欢教不说,如今又想害死时原前辈,教峨眉派比武输给你们。还派乔残和代遴波来杀时前辈。”又指着杜暝幽,“你助纣为虐,叫邱海正和左渊买了唐门暗器,到阆中杀时原前辈。”再指着唐歌,“你为了你的掌门之位,连亲妹子也不要,逼她服侍任逍遥……”

唐歌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唐娴却已跳了起来:“你说什么?”

凌雪烟大声道:“我说代遴波娶的根本不是唐娆,唐娆早就被送到这里来了!”

代遴波先是一怔,后又吼道:“放屁、放屁!老子才拜过堂不久,你个臭丫头什么时候见过老子的婆娘!”

凌雪烟瞥见盛千帆,立刻拉着他道:“盛哥哥你说,唐娆是不是在这里?”见他低头不语,禁不住抬脚踹了他一下,气道:“你说话啊!”

盛千帆却呆呆地不动。

自从听到凌雪烟与任逍遥双修之后,他整个人就像石像一般立在那里,好像天都塌了,砸得他一口气也喘不上来。纵然他知道阴阳双修心法并非淫邪之道,然而听到脱光衣服、亲亲热热的字句,仍是难过得窒息。不为别的,只为了凌雪烟竟肯与任逍遥双修这一件。

唐缎忽然笑道:“盛公子是个敦厚之人,不愿撒谎。凌二小姐,你挑拨峨眉、青城两派关系,又诋毁我唐家声名,究竟是何居心?莫非是任教主教你这么说的?”

凌雪烟几乎气昏过去。

谢鹰白突道:“唐公子,以凌二小姐的身份人品,断不至于做出这等事来。依我看,个中必有缘由。”凌雪烟简直不相信谢鹰白会帮自己说话,简直要奔过去抱着他大哭一场。哪知他接下来说的却是:“凌二小姐想必是被任逍遥蒙蔽了。也难怪,我听人说,任教主风流潇洒,手段了得,凌二小姐涉世未深,一时被他欺骗,在所难免。”

凌雪烟恨不得一剑捅死他:“谢鹰白,你这个王八蛋!”当下将他在阆中仗势欺人,修炼逆血梅花针,还以活人试针的劣行全说了出来。

峨嵋派众人听得吃惊,颜慕曾亦沉声道:“六师弟,凌二小姐说的可是真的?你若做出悖逆峨眉祖训的事,师尊即便不在,我也可处置你!”

谢鹰白脸色不变,上前两步,恭恭敬敬一揖到底:“师弟自认所为不愧天地,不愿多费口舌辩解,望三师兄体察师弟一贯言行品性,再做定夺。”

这番话说得堂堂正正,掷地有声。峨眉弟子听了,纷纷嚷道:

“六师兄温良恭谦,光明磊落,全四川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咱们别给这女娃娃骗了。”

“这女娃娃本来就跟任逍遥纠缠不清,在阆中时候还帮着血影卫的人逃跑,她说话,啷个信嘛。”

“谎都说不拎清,又说青城派要害四师叔,又说崆峒派派了人杀四师叔,咱们在阆中可只见到了合欢教的人,哪有青城崆峒。”

青城弟子也跟着喊道:“斗是,斗是,她还说我们乔师兄和代师兄杀了时原,怪事,时原一个人,到底能死几次?”

凌雪烟大喊道:“那是昨天的事!”猛然又摇了摇头,道,“不对,是前天!前天乔残和代遴波跑来这里,说是奉了汪深晓的命令,要杀时前辈的。”

峨眉派众人不觉都看着汪深晓。汪深晓神色不变,看着自己的两个弟子,淡淡道:“你们怎么说?”

乔残拱手道:“禀师父,弟子前日与贱内吵了架,的确到过浣花溪,不过只走到青羊宫就回去了。这件事,喝过四师弟喜酒的人都知道。”

这话不假。自乔残复出以来,桑青花一直与他形影不离。然而代遴波与“唐娆”的喜宴上,她却没露面,乔残当时的解释便是吵了架。别人都知道桑青花的艳名和作风,自然不疑。此刻听他提起,更加不疑有他。

乔残接着道:“青羊宫旁有家酒馆,那里的老板也可以为弟子作证。”他将目光定在冯子福身上,“冯掌门以为如何?”

冯子福略略迟疑,点头道:“我信乔师兄。”

就算点易派有林枫、冷无言相助,冯子福也不愿得罪青城派。何况,他说的本就是实话。再进一层,他亦不愿旁人到那家酒馆求证,将自己与桑青花会面的事抖落出来。只是这么一来,凌雪烟的境况便更加不利。

代遴波气咻咻地道:“前日老子要娶老婆,哪有工夫杀什么人。唐家堡的人可以作证,是不是?”

唐歌点头道:“妹夫所言不虚,诸位若是不信,可以向唐家堡任何人求证,亦可向冷公子求证。”

他将“冷公子”三字说得极重,众人群情激愤,忽然唐娴尖声道:“都给我闭嘴!”场面上一下子安静下来。唐娴瞪着凌雪烟,道:“你说我姐姐被送给任逍遥了?她在哪里?”

唐歌微愠道:“五妹!你怎能信她胡言乱语!”

唐娴道:“我不信她,我信四姐。”她转头看着代遴波,“四姐根本就不喜欢你,不管她是被人送走,还是自己逃了,还是被人劫来这里,既然有人说看见了她,我自然要问。”

“胡闹!”唐歌叱道,“唐娆昨日出嫁,莫非你以为嫁过去的不是你姐姐么!”

唐娴翻了翻眼睛,撅嘴道:“你们又不让我看新娘,又不让我帮忙梳洗装扮,我怎么知道。”

代遴波拍着肚皮打圆场道:“唐小妹呀,哥哥我娶的是谁,我还不清楚么?”唐娴哼了一声,不说话。代遴波又瞥了唐歌一眼:“莫非唐家堡还会送个假唐娆来欺辱我代家不成?”

凌雪烟却像抓着救命稻草一般:“我没见到你姐姐,可是,可是盛哥哥见到了。”她又死命踢了盛千帆一脚,“你倒是说句话啊。”

盛千帆暗忖道:“冷大哥既然去了唐家婚宴,想必他是不愿拆穿这件事的。何况,何况唐娆似乎也已认命了。我没帮上冷大哥的忙,他现下不在,我可不能再坏了他的大事,又白白得罪唐家堡。”可是看到凌雪烟殷切的目光,又是一阵迟疑,“雪烟如今百口莫辩,我若不帮她作证,她定要怨恨我,可是……”

可是一想到她和任逍遥双修时的模样,他脑海中就不可抑制地想要杀人!

“我……”

刚说了一个字,所有人的目光便全都钉在盛千帆身上。他远远看了林枫一眼,下定决心道:“我没见到唐四小姐。”

凌雪烟只觉心口被人捅了一刀,踉跄后退,嘶喊道:“盛哥哥你……为什么?为什么!”

盛千帆不敢看她,头垂得更低。代遴波道:“臭丫头,你听到没有,我们个个有人证,你呢?你若说得出时原的尸体在哪儿,老子就服你!”

凌雪烟答不出。

曲意秋带走时原的时候,她和盛千帆都已昏倒,时原如今是死是活,她根本不知情。

代遴波洋洋得意:“说不出?这些话,怕是任逍遥还没来得及教你说吧?还是你被他干舒服了,什么都忘了?”

汪深晓微微蹙眉。乔残重重咳嗽一声,道:“师弟,怎可这般粗俗。”

代遴波猛醒,讪讪道:“该死,该死,忘了还有女眷。”

汪深晓沉声道:“凌二小姐,你冤枉汪某的弟子不要紧,但你说他们来此杀害时原,还是奉了汪某之名,等于说我青城派与合欢教勾结,如此大罪,汪某不敢领。你这么做,是不是为了帮合欢教渔翁得利?”一顿,又道,“你们以为,川中武林,是靠什么走到今天这地位的?我青城派与峨眉派虽有百年积怨,但合欢教妖人来犯,我等岂会不知唇亡齿寒之理?”

有人接道:“汪掌门说得好!咱们得了合欢教屠戮百花园的消息,便火速赶来,他奶奶个熊,合欢教不敢找上吟诗苑,只会欺负这儿的女工,若不宰了任逍遥,怎么对得起给咱唐家干活儿的父老乡亲!”

又有人道:“我们二少爷娶了唐四小姐,唐家的事便是我们的事!”

谢鹰白亦朗声道:“比武固然重要,但保境安民,向来是我峨眉派宗旨。何况合欢教劫持敝派四师叔、九师弟,峨眉亦难置身事外。凌二小姐,眼下百花园已被包围,成都卫也调了五百精兵封锁浣花溪。任逍遥插翅难飞,你不要再助纣为虐,给令尊、令姐,还有你自己,都留些体面罢!”

凌雪烟几乎想把眼前这群人挫骨扬灰!事情的混乱程度已经远超她的预想。任逍遥在哪里?他会不会有危险?

盛千帆却渐渐明白过来。陆北北假任逍遥的名,逼着唐家将唐娆送来,这一招看似平常,但唐娆偏偏是要嫁入川西代家的。如此一来,往后唐家若不遂她的愿,她随时可以证明唐娆在合欢教,到那时,莫说代家不会善罢甘休,就凭代遴波青城派勇武堂代管事的身份,还有与谢鹰白的交情,无论代家、谢家、青城派还是峨眉派,都不会给唐家好脸色。任逍遥明白其中利害关系,才放任陆北北所为。盛千帆忖道;“如此局面,怕也只有冷大哥能够理出头绪,想出钳制任逍遥的法子来。”

可是,冷无言方才现身救了代家老七,如今又去了哪里,为何不出现?任逍遥呢?他将人头放在木屋前,从时间上推算,根本没有可能脱出重围。还有,奸污百花园女工的究竟是什么人?唐家人说是合欢教,可是,她们不也是合欢教的人?任逍遥没有理由杀自己人,这于他又有什么好处?

盛千帆还在思索,就见凌雪烟身子委顿,大哭道:“你们都是混蛋,混蛋,你们不讲道理,你们冤枉好人……”盛千帆鼻子微酸,想去扶她,反被她一脚踢开。

突然一个骄傲、冷漠、沉凝的声音道:“谁是混蛋?”

众人一惊,你望着我、我望着你,都不知说话这人身在何处。凌雪烟哭哭啼啼,随手指着一个峨眉弟子道:“他,他是混蛋!”

话音刚落,就听咻地一声尖啸,血花飞起,那峨眉弟子惨叫一声,摔倒在地,喉咙已被一支三寸长的□□洞穿。

那声音又道:“还有谁是混蛋?”

凌雪烟目光闪动,还未说话,代家老七已大呼“任逍遥,这是任逍遥的声音,他,他还没走,他就在附近,他……”。

白光乍现,闪电般划过老七脖颈,一颗斗大头颅在地上跳了三跳,滚到了那七颗人头之间。砍掉他头颅的是一柄长刀,此刻钉入地面,还在颤动不止。

任逍遥声如沉雷:“第八个!”

所有人都惊呆了。

只因这次声音传来的方向,与方才南辕北辙,可是在场一众高手,却没有一个发觉身侧有人走动。众人只知任逍遥刀法称绝,却不知他的轻功竟也如此厉害。

任逍遥又道:“小花豹还想杀谁,说出来,我替你杀。”

凌雪烟一腔怒火腾起,瞪了盛千帆一眼,咬牙道:“谢鹰白是最大的混蛋,我要你杀了他!”

“好!”

随着这句“好”,十声锐啸破空传来。谢鹰白大惊失色,谢家寨弟子持刀护主,噗噗噗一串声响,已倒下六人。谢鹰白扬手接住其余四支□□,高声道:“抓住任逍遥!”一句话点醒众人,一阵兵刃出鞘声响起,震得人耳根发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