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昂首道:“我叫游子如,你想挑战的人,就是我表哥。”

岭南武林与川中相仿,都有些自成一体的味道。不同的是,川中有峨眉、青城位列九大派,有勇武堂荫庇,享朝廷封荣。岭南武林没有这样的门派,只有三大世家:泉州南宫氏,永春方氏和龙岩孟氏。

龙岩孟氏原为甘陕大族,祖上为大唐军族,五代时为避战乱,迁居岭南。族中男丁多习大唐御林军刀,从军者无数,声望极高。永春方氏则是地地道道的福建大家,因捐资崇佛,与莆田南少林渊源极深,号为南拳第一家。至于排名第一的南宫世家,则更令人神往——

二百年前,南宫世家出了位奇女子,名南宫海棠,十七岁便凭二十路相思剑法纵横岭南。其时金兵入侵,南宫海棠招募五百精兵,并南宫世家三百猎甲精骑北上,打过黄河,与太行山抗金义军八字军会师,拜元帅王彦为义父,天下震动。然终因寡不敌众,马革裹尸而还。下葬那日,泉州城一片缟素。朝廷感其忠义,追封从三品忠烈夫人,南宫氏田产为永不起课地。只可惜到了大明朝,南宫世家人丁不旺,功业亦不见分毫,或许这便是盛极必衰的无可奈何罢。

但南宫世家在百姓心中的威望并未有一丝一毫削减。南宫烟雨之父南宫敬为人谦和正直,其妻游氏是泉州城出名的温婉闺秀,夫妻二人做了许多资助乡邻、兴医办学的善事,百姓感念,自然不愿日本人染指南宫家的别院荷香小榭。游家小姐游子如更是坚决反对,听了藤原村正之言,冷笑道:“既然藤原先生如此有诚意,也不必等了。我听说今晚荷香小榭要大宴宾客,不妨就在东湖的七星墩上比武罢。”

藤原村正冷冷道:“你可做得了南宫家的主?”

游子如脸上一热。

她只是南宫烟雨的表妹,当然做不得南宫家的主。好在有红油伞遮掩,旁人看不出她双颊泛红。

郁夏斥道:“藤原村正,你未免太无礼了。”

藤原村正针锋相对:“这位小姐未免太玩笑了。”

郁夏一时无语,游子如却正色道:“谁开玩笑!我只不过有个条件。我表哥若是赢了你,日本人就得搬出荷香小榭。”她伸出手指,直直指着日本公使,“你可做得了他的主?”

四下一震,随即群情激奋,有人喊着“对,输了就让日本人滚”、“你们敢应战吗,敢吗”、“光比武有什么趣儿,就要有彩头”……

藤原村正不语。

官面上的事,他插不进手。

橘贞宗没料到游子如会有这一手,怔在原地。忽见月琉璃站起身来,带起一阵暗香浮动:“公使大人说,他应下了。南宫少主胜,公使另寻他处建馆;藤原先生胜,荷香小榭便是我大日本帝国的公馆,泉州府亦不得追究藤原先生的案子。”

这次轮到游子如愣住了。

不独她,泉州官员也都愣住了。

平心而论,不追究藤原村正的案子极容易,只是这种事情靠比武决断,有违大明法纪。此例一开,日后的纠纷便难处理了。

任逍遥暗暗叹息:“这女人果然心思了得。”

男人都喜欢漂亮又聪明的女人。但聪明和睿智是两回事。一个女人若是太过睿智,无论生得多美,都会令男人心里不那么舒坦。

雨越下越大,桥上看热闹的人已散了一半。官员们在席棚里窃窃私语,不知说些什么。陆北北百无聊赖,支着下巴道:“表姐夫你猜,泉州府会不会答应?还有那个游小姐,能说动南宫烟雨来吗?”

任逍遥淡淡道:“刑门门主出手与否,我何必猜。”

窗外,天海一色,雨幕重重。

第85章 卷四观音泪 相思令

十一相思令

你若见了泉州城图,便会发觉它酷似鲤鱼跳波,这便是“鲤城”之名的由来。

城内的东湖,便是这鱼目之珠。盛夏时节,正是花颜染着水色,水色浸着荷香,伴着大雨后的漫天彩霞,仿佛着了一层莹莹釉彩。任逍遥枕着手臂,眼帘半合,躺在船头,就像躺在唐娆的绣床上,身子仿佛乘风而起,惬意得说不出来。

舱帘一挑,露出陆北北那张粉红的小脸,和两个鼓鼓的腮帮子:“表姐夫醒了哦?”一面说,一面吐出蟹壳来。

任逍遥伸了个懒腰,挪进舱内,命令道:“出去。”

“凭啥子?”

任逍遥不语,只挑着舱帘不动。陆北北哼了一声,不问,更不动。两人僵了一会儿,任逍遥突然笑了笑,放下舱帘,开始换衣服。

“啊啊啊,表姐夫你……”陆北北尖叫着爬出去,站在舱外跺脚,“我我我告诉表姐去,你,你不给我热菜热饭吃,还总欺负我,还,还和日本女人鬼混!”

舱里没人答话。

陆北北忍了又忍,恼道:“任逍遥,你这大浑蛋,不要脸,活转切咯!我要喊表姐弄你!”

舱帘猛地一掀,任逍遥换了一身黑色薄衫,站在门前,冷冷看着她。陆北北的个子还不到他胸口,只觉全身被一团阴影罩住,望见他脸上蜈蚣一样扭曲的疤,心头莫名恐惧,退了几步,脚下一空,扑通跌进湖里。

任逍遥随手摘了一支荷苞,将花瓣一一撕开,笑道:“不听话的女人都要吃亏。北北跟了我这么久,连这个道理也不懂么?”

陆北北爬上船,抹了把脸上的浮萍,撅嘴道:“呸!你不过是武功高、又有势力罢了,欺负女人,不是英雄好汉。”

任逍遥瞄着她湿漉漉的身子,点头道:“我当然不是英雄好汉,我是浑蛋。你若不去换身衣服,我又要欺负你了。”陆北北“呸”了一声,闪进舱内。任逍遥在竹椅上坐了片刻,便看到匆匆而来的岳之风、英少容、俞傲、沐天峰四人。

万安桥比武一结束,他便吩咐血影卫严密监视日本公使馆,同时召追风、射月两堂议事,然后倒头便睡。

他知道,无论南宫烟雨来与不来、胜与不胜,今晚都会是一个不眠之夜。

“他来不来?”

岳之风答道:“南宫门主答应了。日本人的附加条件,泉州府也答应了。”

船舱里传来陆北北的声音:“呸,那些不要脸的!”

任逍遥又问:“藤原村正在哪里?”

岳之风道:“在七星墩,一直没有动静。”

任逍遥“嗯”了一声,转头道:“北北,你出去走走。”

陆北北挑开舱帘,换了身鹅黄襦裙,狠狠瞪了任逍遥一眼,一蹦一跳地上岸去。

俞傲道:“这小丫头平日骄横的很,这次怎么这么听话?”

英少容冷哼:“因为她明白违抗教主的下场。”

沐天峰打着哈哈道:“英统领言重了。这小丫头可是成都百花园的小掌柜,若是看不出火候轻重,怎能把唐家堡的人骗得团团转?”

俞傲不解:“什么火候?”

沐天峰看着任逍遥,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却不说话。

俞傲想了片刻,恼道:“老子就是讨厌你这胖子专说半截话的毛病。”

任逍遥笑道:“大概沐兄弟也讨厌你什么都说的毛病。”

四人一怔,又一齐大笑起来。陆北北远远听得笑声,骂道:“呸!什么表姐夫,根本就没把我当自己人,哼!”

她心里明白,任逍遥支开自己,必定有要紧话说,虽然心底有些恼,却也乐得不过问合欢教的事。想到岳之风说藤原村正在七星墩,便沿着廊桥,朝七星墩走去。

七星墩是疏浚湖泥形成的七座小岛,因状若星斗,故称七星墩。又因东湖遍植荷花,便成“星湖荷香”之景,自唐代始,便是泉州城游宴佳处。陆北北一路走来,只见湖水澄碧,青山环绕,亭榭错落,心中不快已散了大半。

忽然间,水上飘来一阵乐声。乐声低沉婉转,似笛似箫,时而高亢激昂,如火山喷涌,时而低沉惆怅,如大海阴霾。夏日闷燥仿佛被这乐声化开,满湖荷花都随之盈盈舞动。陆北北捂着心口,直听得呆住。

夕阳隐去,月影初生,一条小船,仿佛月光的引子,扯着细碎银辉,从荷花深处移来。船上站着一个荷苞般明丽的少女,正是游子如。她撑着长蒿,哔哔啵啵地拨开荷叶,逶迤而来。长蒿每推一次,月亮便仿佛升高一寸,船到近前时,金黄的月色已铺满湖面。船上坐着一个年轻男子,高挺的鼻梁,淡烟色的衣服,束发的银色绸带上,别着一根紫檀簪子,在静静的月色中闪着微微的光。

南宫烟雨。

晚风拂过,绸带扬起,又落下,带着某种诡异的弧度,就像他手中的乐器。

那乐器长近两尺,似笛似箫,四孔竖吹。音色就像他的人一般,空濛如雨,温寒似秋。

嘣!嘣!嘣!

七星墩上应声响起弦乐,铿锵激昂,可媲金石之音。陆北北循声望去,见斗柄第一颗“星”上坐着一个怀抱三弦琴的人,拨子飞动,弦乐声急,仿佛狂风卷地,山雨欲来。

藤原村正。

游子如长蒿一转,小船微顿、变向、箭一般向七星墩冲去。

弦乐突然裂帛般一顿,复又响起,拨子放慢速度,仿佛一根根钉子,钉入吹曲中。吹曲丝毫不乱,依旧沉凝如水。弦乐再次声断,然只一瞬,便急泻而出,仿佛掀起滔天巨浪。空气中仿佛有两股胶着的力量,迫得陆北北呼吸急促。

渐渐地,弦乐越来越慢,似乎是无意中拨出几个音符。吹曲却渐渐加快了节奏,如死水微澜。过不片刻,两样乐声同时消失,月光照过,风移影动,荷叶田田。

藤原村正起身,拔刀,肃然。

“日本国藤原村正,以手锻村正刀,请教大明剑术七绝,南宫世家,相思剑法。”

南宫烟雨站了起来,嘤的一声,指尖流光飞舞,相思剑弹出朔月般的弧度,微微轻颤:“南宫烟雨听阁下琴音,愿为一战。”

陆北北瞪大眼睛,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温文尔雅的年轻人,就是令合欢教中人都不寒而栗的刑门门主。

南宫烟雨踏上七星墩。藤原村正刀光一闪,团身扑上。相思剑一展如水帘,锵锵锵数声,竟未挡住这一刀之势,眨眼间退过三个石墩。

陆北北莫名紧张起来,心几乎要从嘴里跳出。

南宫烟雨定住身形,扬剑一指:“好刀。我不会手下留情。”

藤原村正轻抚刀身,微一点头:“多谢。”

言毕一刀攻出,凌厉之气劈面而来,满湖荷花似乎全为刀锋所伤。南宫烟雨神情凝重,相思剑漫卷飞舞,将关关雎鸠、青青子衿、我心匪石、桃之夭夭、雨雪霏霏、风雨如晦、振振君子、燕燕于飞、行道迟迟、如琢如磨、琴瑟在御、君子于役、七月流火、坎坎伐檀、鹤鸣九皋、思我小怨十六式剑法一一使出。七星墩登时水雾弥漫,分不出剑光和水花。雾中两人身形交错,踏遍七星,快逾闪电。整朵整朵的荷花被锐气击中,拦腰而断,湖面清香四溢,犹如消散了一缕缕香魂。

激斗中,南宫烟雨突地长啸一声,剑光泼出,人已不见。藤原村正反手将刀脊贴着身侧一绕,耳边叮的一声,身子向前冲出,凌空拧身,一刀横扫,叮叮叮叮叮五声响,五朵淡蓝火花溶进月光。

游子如握拳大喊:“后四式!”

快意城一战中,南宫烟雨只对常义安使出前十六式相思剑法,常义安以言语相激,问他为何不将相思剑法用全,南宫烟雨的回答是“你不配”。如今面对藤原村正,却是二十式尽出。

七星墩被踏裂一半,刀剑声更急。相思剑法后四式一改柔缠之态,竟有些同归于尽的意味。藤原村正出刀也极尽狠辣,双方仿佛不共戴天的仇人。陆北北忍不住轻呼一声。游子如一惊,回身见是一个躲在荷叶后的小姑娘,只道是采莲女,招手道:“小妹妹别怕,到姐姐这里来。”

陆北北故作笨拙地跳上船,道:“姐姐,这两人打得好凶,你怎么不去帮忙呢?”

游子如听到她说话,不禁一怔:“你是外乡人么?”

陆北北信口道:“我随表姐夫来泉州玩的。”

游子如“哦”了一声,又道:“这是比武,不可以帮忙。”说着,挽着陆北北坐下,单手托腮,凝目瞧着南宫烟雨,“表哥绝不会输的。”

陆北北看着她的神情,试探道:“姐姐喜欢哥哥?”

游子如脸色微红,笑意却洒了一身,伸手戳了戳陆北北的头,嗔道:“你这小丫头,不许胡说八道。”

陆北北嘻嘻一笑:“喜欢就是喜欢呗,有什么不好意思,我四表姐就不像你这样软糯糯,见了我表姐夫呀,像狼一样。”

游子如脸更红,低头道:“那是你表姐和表姐夫,他却只是我表哥。我只要留得住这座园子,就够了。”

陆北北不解:“荷香小榭吗?”

“是。”游子如看着水面上晃动的月影,似是陷入了纯美的回忆,“小时候,表哥跟阮经常底迦迫迌。他吹洞箫,阮采莲蓬,阮俩个作阵读书识字,到了暗暝,甲了饭,阿作阵听我阿母讲故事。阮以为,阮俩个诶一直安内……”她嘴角上翘,却幽幽地叹了口气,换了官话道,“只是,表哥学剑之后,我就很少见到他了。”

陆北北暗道:“难怪她说什么也不肯让日本人占了这里,原来是为了情郎。可惜这情郎娶的不是她。”

一念未完,突听轰隆轰隆数声巨响,水花四射,七星墩中的五个已被削平,只余头尾两个,各立一人。藤原村正背对着南宫烟雨,收起村正刀,一字字道:“请问,名字。”

南宫烟雨朗声道:“遇良人、新婚别、深闺怨、胡不归。”

藤原村正缓缓将刀插入鞘中,闭目凝思,似在回想方才的拼斗,之后转身一礼:“多谢。”

南宫烟雨笑了笑,没有说话。

藤原村正迟疑着道:“其余六家剑法,如何?”

南宫烟雨还未答话,就听一个声音遥遥道:“天下第一刀在此,何必问剑。”

这声音飘忽、嘶哑得过分,全不似人声。随着话音,北岸黑魆魆的荷香小榭中突然亮起了灯,两道淡粉光线飞速移来,仿佛两条宝石链子,横在湖面。细看时,原来是两排莲花灯。

那声音又道:“三位请进。”

南宫烟雨和藤原村正同时回头,就见任逍遥的船缓缓移来,身后立着岳之风和英少容。藤原村正一语不发,跃上船去。南宫烟雨冲任逍遥点了下头,正要跟上,就听游子如道:“表哥,我和你一起去。”南宫烟雨看看她,又看看陆北北,道:“你回去罢,明天还有许多事要忙。”

游子如心中一酸。

明天,不就是他的婚期么?

荷香小榭半在水中,半在岸上,灯火辉煌,人影幢幢,乐声依稀。檐廊下跪着两个吴服侍女,见有船来,叩头一礼,将木门拉开。门内仍是河道,水面遍布莲灯,迎面又有一道门和两个吴服侍女。这扇门没有木格,仅以白纱裱具,上部留白,底部绘着海上日出。侍女跪拜叩首,将门打开。门后仍是河,门,侍女,只不过莲灯更多,光线更亮,门上的彩绘也变成了一片如云似锦的粉红樱花。岳之风、英少容对望一眼,握紧刀柄。藤原村正的双肩也微微耸起。只有南宫烟雨一如往常。

最后一道纱门拉开,一团五彩光线扑面而来,门后布设令人瞠目。

这是个圆形大厅,水道延伸到中央,形成一个小池,池中隆起一台,台上站着三个衣裳华美的舞女,涂着浓浓白妆,一点红唇。汉人看来虽有些不习惯,却也美艳如画,新鲜有趣。

大厅正位摆着一扇鲤纹绣屏。月琉璃换了一身洒金绣樱橘粉吴服,斜倚在公使身边,步摇在耳畔轻颤,指间夹着长长的烟杆,露出一截雪白手臂,媚态逼人。正位左右各有五张案几,每张案几边都坐着一个年轻貌美的吴服侍女。席间已有六人:泉州知府、泉州卫千户、方璨、孟箫在右侧,平正近和橘贞宗在左侧。六人身后的榻榻米上也坐了人,看打扮都是随从。

就听月琉璃道:“三位请坐。”一顿,又笑道,“南宫先生一曲《相思令》意蕴悠远,藤原先生的三味线也是人间少有。我这里的歌舞音乐,恐怕都入不得诸位的眼了。”说着一抬手,乐声响起,水台上的三个舞女打开木骨小扇,随乐而舞。

公使用指尖敲着拍子,温和地道:“依知府大人看,这场比试胜负如何?”

泉州知府还未答话,南宫烟雨已洒然一笑,拱手道:“我输了。”

右侧的人都是一愣。

任逍遥也愣住。

以南宫烟雨的性格,不可能轻易认输,何况他根本没输。

藤原村正霍然起身:“南宫君,你没有输,为什么这样说?你不屑与我比试吗?”他的声音渐渐高了起来,“还是你根本不看重武道尊严?”

南宫烟雨避而不答,只道:“藤原先生的刀法,在下十分佩服。只是今时今日,你我之间的胜负并不重要。”

藤原村正不懂,泉州知府却懂:“南宫公子有意将荷香小榭赠予公使大人,以彰我大明友善。至于藤原先生的案子,现已查明,死者系潜逃要犯,藤原先生只要到衙门画个押,便可销案。”

公使笑道:“如此甚好。本官向大明皇帝辞行时,一定奏明泉州府的功劳。诸位请饮此杯。”

席间立刻热闹起来,你恭喜我有如许高手,我羡慕你有那般才俊,一片和和美美。

孟箫仰头灌了一口酒,恨恨道:“什么比武,不过如此。”扭头见南宫烟雨神色如常,揶揄道,“南宫世家向来自视甚高,不纳税赋、不入军户,怎么如今这般媚上,连倭寇也怕了?”

南宫烟雨接过侍女递来的酒杯,轻轻晃了晃,面色不变:“醉翁之意不在酒。”

孟箫不解,正待发问,就见橘贞宗走到大厅中央,欠身一礼:“几位大人,今日误会冰消,橘贞宗愿献上一宝,为大家助兴。”

公使怔了怔,转头看着月琉璃。月琉璃将烟杆从唇边移开,吐出一个浑圆烟圈,淡淡道:“橘将军请便。”

橘贞宗立即高声道:“抬上来。”

两个武士抬着一口大锅走了进来。锅极大,足可放下一个人。锅盖掀开,锅里竟真的装了一个人。

死人!

半腐烂的死人!

一条条白色蛆虫在黏黏的浊物上蠕动,散着令人作呕的气味,最要命的是,这具尸体的面容,与日本公使一模一样。侍女们花容失色,连声尖叫。男人们也觉得胃内翻腾,背上发寒。

公使拍案怒道:“橘贞宗,你好大胆子!”

橘贞宗面带微笑:“没有你们胆大。”

话音未落,屏风后呼啦啦冲出百余名重甲武士,弩机上弦,箭光幽蓝,对准月琉璃及公使。平正近猛喝拔刀:“谁也不要动。”

月琉璃果然没动。

她简直连眼睛也没有眨一下。

橘贞宗冷笑:“算你聪明。”说完,转身向泉州知府走去。

泉州官员本吓得呆住,见橘贞宗走来,一时乱了阵脚。就听孟箫喝道:“保护大人!”方璨猛醒,与他一左一右,挡在泉州众官员之前,沉声道:“橘贞宗,你这是什么意思?”

橘贞宗停下脚步,从怀中拿出一封书信,托在胸前,朗声道:“知府大人,千户大人,孟将军,方将军,橘贞宗奉命追查南朝逆党行踪,现有天皇陛下手书为证。”他一指月琉璃,“据末将所知,此女是逆党九菊一刀流蜂铃刀主。连日来的命案,都是她背后指使,目的,就是要破坏我大日本帝国与大明的亲善友好。”

泉州知府听得冷汗涔涔,千户还算镇定:“橘将军想做什么?”

橘贞宗道:“请泉州府助我捉拿逆党,并为我日本使团作证,泉州所有事端,皆是逆党所为。”

千户怔了怔,转头道:“知府大人,外务之事与卫所无关,此事还须您来定夺,泉州卫定当全力配合。”

泉州知府闻言一脸蜡色,心中叫苦不迭。

命案断起来不难,只是这件事牵动两国外交,稍有不慎,便要惹上说不尽的大罪。知府大人只恨自己嘴慢了片刻,权责都被泉州卫推得一干二净。

笃、笃、笃。

月琉璃磕掉烟灰,放下烟杆,慢慢站了起来,脸上挂着纯美笑意:“橘贞宗,你以为拿来一卷纸,就能骗得了泉州的各位大人么?”她一面说,一面盈盈步出。上百箭簇随着她的步伐移动,箭尖寒光闪烁,仿佛天上群星。月琉璃便是沐浴星光的仙女,不但毫无惧色,反而愈见轻惬。她走到泉州官员面前,浅浅施礼,目光流转:“知府大人,千户大人,对于橘将军的指证,小女不愿辩白,只有几句话,想要说给诸位大人听,不知可否?”

世上没人能拒绝如此美人的请求。

“数日来的争端,今日已经解决。公使大人不日即将返京,辞别大明皇帝归国。当然,公使大人会在国书中奏明,泉州知府为两国开埠夙兴夜寐,泉州卫诸位将官与我国商队和武士亲善友好,南宫世家慷慨赠予我大日本帝国会馆建馆之地。”月琉璃笑靥如花,灿若流霞,“这可是千古流芳的大事件。可是,”忽然口气一转,冷冷道,“突然有人说,这都是假的,公使死在了泉州,明日两国敌对甚深,百姓之间水火不容,就算这一切是什么逆党所为,难道大明皇帝对泉州官员就没有看法么?难道大人您的同僚对您执政之道就没有看法么?难道我大日本天皇陛下,对贵国的待客之道就没有看法么?难道这一切不会令泉州城蒙羞么?依小女愚见,南朝逆党在哪里不好说,但破坏两国亲善友好的人,”月琉璃笑吟吟地转身,目光直视橘贞宗与平正近,“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明眼人都看得出,橘贞宗挖出公使的尸首,以此指证月琉璃的办法固然好。可惜月琉璃根本不接招,只将事件走势分析给泉州官员听:支持自己,不但无事一身轻,还可在宣德皇帝面前邀功,得个美名;支持橘贞宗,无论结果如何,泉州府都要落个接待不利的罪名——日本使团从北至南一路行来都平安,偏在泉州出了事,必有小人趁机添油加醋地参上几本,弄不好一道圣旨掷下,将泉州官场彻查一番,岂不是天大的麻烦?

平正近喝道:“月琉璃,你躲在汉人身边,是为了保命么?你若真的忠于天皇陛下,忠于足利将军,敢不敢走到前面来?”

月琉璃与泉州官员站在一起,弓箭手的确投鼠忌器。泉州知府一行人脸色惨白。孟箫、方璨锵的一声拔出佩刀,怒道:“谁敢放箭,就休想活着走出泉州城!”

橘贞宗的脸色也变了。

因为月琉璃竟然真的一步步向前走去。厅中所有人的呼吸几乎停止。

藤原村正嘴角一抽,五指攥紧刀柄,指尖已发白。

“橘将军,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不死心,竟然想到用这么恶毒的法子陷害公使大人。”月琉璃幽幽道,“这法子简直比你七年前指使人散布妖刀村正、藤原魔鬼的谣言还要恶毒千倍万倍。”

藤原村正的身子猛地佝偻下去,手却握得更紧。

橘贞宗几乎能感到背后的丝丝寒意,拔刀道:“住口!”

月琉璃根本不听:“我知道,你这样做,有一大半原因是因为我……”

橘贞宗举起刀,声嘶力竭地大喊:“混蛋!”

可是这一刀并未砍下去。

因为一个冷冷的、沉沉的声音响了起来:“她说的是真的么?”

橘贞宗侧转过身,就看见藤原村正的刀,已出鞘一寸。

“她说的是不是真的。”

橘贞宗提气沉刀:“这样追问没有任何意义。莫忘了你的誓言。”

“永不背叛光明天皇,永不背叛藤原家族。”藤原村正淡淡道,脚下一动,呼的一声踢飞案几,酒菜噼噼啪啪洒了满地,“但你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