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

姜小白一个倒掠,居然真从崖顶跳了下去。冷无言视若不见,仍去拨火堆。火光一闪,姜小白掠了回来,粗声粗气地道:“你一口一个或许,难道你不是你那王爷表兄派来的,要拉小爷入伙?”

冷无言一字字道:“不是。”

姜小白愣了半晌,自语道:“也对。你一直在蜀中。”他瞪着冷无言,突然笑起来,“宁海王要是当了皇帝,任逍遥那混蛋八成就是开国功臣。从通缉犯到开国功臣啊,啧啧,小爷都他娘的想造反了。你呢?你就是最大最大的王爷。”

冷无言将树枝丢进烬堆,淡淡道:“区区亲王,冷某还未放在心上。”

“哈哈哈!你干什么要和宁海王作对。你可不要说,你是为了天下苍生、黎民福祉之类的屁话。那些话小爷从小听到大,一听就想笑。小爷也是苍生,怎么从来不见那些满口苍生的大侠,给小爷几个铜板吃饭?苍生要是都吃得饱饭,丐帮弟子又是哪里来的?”

冷无言一笑:“江湖中人做事,从来只为自己,至于苍生,是朝廷分内之事,冷某无心插手。”

姜小白一怔。

他不知道冷无言的身份,但听了这句,心里也隐隐觉察了什么,一时不敢开口。

冷无言接着道:“但表兄利用中华武会,挟持丐帮,未免过分。”

姜小白等着他说下去。

冷无言将当年朝廷授意九大派剿灭合欢教的内情全盘托出,最后道:“当年的九大派,与今日的青云会没有分别。今日的中华武会,也与当年的任独,还有他身边的朋友没有分别。只不过,任独是为人所忌,你是为人所诱。至于任逍遥……”他叹了口气,没再说下去。

姜小白想到普祥真人在威雷堡所言,喃喃自语:“原来黑与白真是一起的。这么说,当年合欢教的人,也都是响当当的好汉。”

冷无言仍是那两个字:“或许。”

姜小白吐了口气:“我今日总算懂了任逍遥,懂了合欢教。”一顿,摊手道,“你不想当亲王是你的事,任逍遥想当功臣是他的事,小爷只管隔墙听响。江湖中的苦哈哈愿意投靠谁,更跟和小爷不相干。你说了这一大车话,到底有什么打算?”

冷无言沉吟道:“中华武会已成事实,但丐帮尚可抽身。只是,我还想请姜老弟帮忙,让任逍遥也抽身。”

姜小白不解:“你为何总要管他的闲事?”

“闲事?”冷无言剑眉一扬,“你我都清楚他的秉性。他若为勋贵,岂会放过江湖中得罪过他的人?他若不成事,勇武堂必责令江湖各派围剿合欢教。到那时,谁能抽身?”

“你的话在理。”姜小白叹气道,“说句实话,小爷我也有点怕那个混蛋,真要是你说的那样,谁都不好过。”瞳光一收,重重道,“我答应你。”

冷无言眼中浮起一层暖色:“多谢。”

姜小白摆手道:“什么谢不谢,照你说的,丐帮也是合欢教的仇人,小爷就算为自己出力,你说是不是?”

冷无言一笑,旋即正色道:“六月十三,我在南京等你。”

姜小白有些意外:“你要走?”

“我要去南昌府一趟。”冷无言缓缓道,“那里葬着几位朋友,我该去上柱香。还有,”他目中精光一透,“去拜会一个人。”

姜小白见他无意说透,便道:“这一路可不近,是该早些动身。”一拱手道,“六月十三,南京见。”

冷无言略一点头,拿起承影剑,缓步下山。

第106章 卷五千秋碎 佳丽地

八佳丽地

第二天夜里,凤凰咀上依旧人声鼎沸。

“听说,勇武堂的周大人一病不起,已经动身去平阳府养病了,再不管青云会的事儿了。”

“啊哈,任谁给姜帮主那么一闹,也要病的。青云会有他没他,还不都是一样,反正都是陪太子读书走过场。换了我,我也乐得清闲。”

“昨天的比武你们见了吗?竟有人拿姜帮主教的武当太极拳应敌。”

“你居然去看青云会的比武?”说话之人大呼小叫,“现在谁不是白天睡觉养精神,晚上来凤凰咀。你小子脑子拎不清吗?”

那人气急败坏地道:“你才去看青云会比武,你们全家都去看青云会比武!老子是听说!听说的!”

功名注定讨不到的话,喝酒吃肉,学学武当功夫,跟江湖中最有身份、最有地位的叫花子头儿攀攀交情,也算不虚此行。是以聚集到风陵渡的江湖人头一件事,不是看青云会,而是看姜小白的中华武会。你要说自己还去看青云会的比武,简直都不好意思跟别人打招呼。

但姜小白的心境已完全变了,尤其是看到谢鹰白、代遴波时。

“两位少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了。”姜小白笑嘻嘻地上前,“我还以为,两位忙着给周大人诊病,赶不回来呢。”

峨眉医术天下闻名,周焱一病,谢鹰白便自请为其诊病。代遴波向来与谢鹰白穿一条裤子,当然不落其后,就算不会看病,嘘寒问暖却是在行的。这消息不过半日,已经传遍了风陵渡。人人都夸谢代两位少侠好手段,会攀人。只不过,什么话到了姜小白嘴里,都不会太好听。代遴波讪讪不语。谢鹰白倒是全不在意,望着四周道:“姜帮主的中华武会,可谓光射牛斗,俊采星驰。小可与代兄岂能错过。”

姜小白讽道:“多谢多谢。只是小爷这里可没有什么榜单和排行,谢少爷不嫌弃?”

这话火药味十足,周围人纷纷侧目。

谢鹰白面色不变,微微笑道:“虽然没有这些,却有武当派的字,风陵寨的酒,唐家堡的旗。姜帮主授拳之举,必将千秋万载,彪炳江湖。”

姜小白哈哈一笑:“你们要当官的人,都专门学过拍马屁是怎地?怎地个个都拍得人如此舒服。”

四周哄地笑起来。

谢鹰白反唇相讥:“我以为姜帮主不在乎功名利禄,是位少年高士。却原来也喜欢听这种话。”

姜小白见招拆招:“高士不敢当,小爷不过就是个有身份有地位的叫花子头儿,还就缺点他妈的功名利禄。谢少爷想当高士,小爷倒是乐意吃点亏,跟你换换。”

谢鹰白冷然道:“朝廷封赏,岂有交换之理。”

“你也知道那是朝廷赏的脸面,压根不是自己挣的?”姜小白笑嘻嘻地举过一坛酒,“哎呀,原来谢大少是个明白人。可喜可贺,可喜可贺。来来来,喝!”

谢鹰白涵养再好也听不下去,脸一沉,正要发作,就听一人道:“少林派前来恭贺。”

众人循声望去,就见一个三十上下、唇上蓄着两撇胡子的汉子走上崖顶,正是青云会探花、泉州卫金门守御所总兵方璨。

武当派送字,少林派自然也不落后。紧随其后的,还有点苍掌门顾陵逸,和他的得意门生郁夏——金山卫千总郁肃独子、青云会第七。姜小白大呼小叫着招呼三人入席,将谢鹰白晾在一边。谢代二人心知问不出冷无言的去向,悻悻离去。姜小白得意洋洋,又喝了几坛酒,加上昨日余醉未消,终于撑不住,躲进女娲祠倒头便睡,醒来时已是第二日正午。

阳光虽好,姜小白却觉背后发凉。

女娲祠里坐满了人。

丐帮四大长老余南通、牟召华、曹宣、谭正川,还有十一位分舵舵主,十五双眼睛瞬也不瞬地盯在姜小白身上。

丐帮原有北京、河间、济南、太原、西安、开封、南京、杭州、武昌、荆州、南昌、长沙十二处分舵。荆州分舵失事后,弟子归入武昌、长沙两处,并未重立。姜小白揉揉眼睛,暗道:“亏得小爷没有重建荆州分舵,要不然就得叫十六双眼睛盯着。”

正想着,第十六双眼睛瞟了过来:“喂,你醒啦?”

金小七端来一碗浓浓的米粥。

姜小白还没开口,肚子已经叫起来。他讪讪笑着接过粥碗,把头埋在碗里,吸溜吸溜喝着,暗忖道:“这些老家伙消息真灵通,这么快便赶来了。看来姜还是老的辣,我这块小姜,还嫩得很。”

当帮主两年,姜小白深知,若找四大长老及各位舵主议事,就算到了明年端午,中华武会也未必开得成。是以没知会丐帮众人,只叫了金小七和杭州分舵的熟人帮忙。

余南通生得清癯,话也说得透骨:“帮主,中华武会这么大的事,都不商量一下,可是把我们当外人了?”

牟召华仍是火急火燎的脾气:“你在荆州的时候,就已经得罪朝廷的人了。这次还要跟青云会唱对台戏。咱们丐帮一向不为朝廷所喜,帮主干什么还要听人挑唆,授人口实?”

“牟长老此言差矣。”说话的是杭州分舵舵主齐振风。姜小白出自杭州分舵,他这个舵主自然也比旁人多几分面子。维护起姜小白来,自然也比旁人来得痛快。“听谁挑唆?授谁口实?帮主并未用丐帮的名号。”

“用了又如何?咱丐帮当年辅佐宋□□夺天下,是何等风光。自从有了九大派,江湖中哪里还有咱们的道?全某倒觉得,这个中华武会办得甚好,还该一直办下去才是。”

接话的是南京分舵舵主全承明。他三十岁出头,面容和善,身材略胖,穿一身靛蓝长衫,足上一双崭新薄靴,连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看起来既精明、又利落。姜小白偷眼看去,心内道:“一年没见,全舵主竟然穿起了鞋。有趣有趣。”

有人冷笑:“全兄说得轻巧。光大丐帮,未必要跟朝廷作对吧?须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几百年前的丐帮风光,也是跟对了主公的缘故。”

全承明道:“你们北京分舵的人,说起话来都带官腔,真该往青云会跑跑。”

“全兄一身好料子,看来南京分舵的日子滋润得很。不像我们太原府,穷地方。”

“山沟里也有金凤凰,是金子都发光,羡慕别人吃穿,怎么不见你自己挣份家业?”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从丐帮立帮之道吵到穿衣吃饭,从中华武会吵到丐帮帮规,从南北分舵势力平衡吵到重建荆州分舵,连牟召华也和人争论起来,房顶几乎被掀翻。余南通看不下去,笃笃敲着手杖道:“都别吵了。”又看着吧嗒吧嗒抽旱烟的武昌分舵舵主金松,“金老,你也说说。”

丐帮各分舵舵主年纪不一,辈分更是参差。金松德高望重,四大长老对他甚是客气。就见他磕磕金烟锅子里的烟灰,指指金小七,道:“丐帮大事,当然是帮主做主。老汉我这趟出来,只为了抓这□□养的小娼妇。几位长老和帮主议定的事,武昌分舵无不遵从。”

“板马日的!”金小七小声嘀咕,“哪个是小娼妇撒!”

众人见惯了金家父女的没大没小,笑一笑也便不理会。余南通看向姜小白:“帮主意下如何?”

姜小白舔舔碗沿,总算把头从碗里抬起,冲金小七道:“还有粥吗?”

众人愣住。

金小七嘎嘎笑道:“有一大锅,都给你端来?”

姜小白捂着肚子起身,一径出门去:“都给我留着。”

“你搞么斯克?”

“撒尿!”

尿遁虽然不高明,至少能让姜小白躺在女娲祠顶上,舒舒服服地晒太阳。

中华武会的大旗随风飘起,旗影也跟着起起落落。姜小白闭着眼睛,眼前一片忽明忽暗的橙红,只觉全身暖烘烘的,骨头缝儿里都透出舒坦来。

丐帮分舵的南北之争,他早已见怪不怪。丐帮没有田地产业,更没有生财之道,分舵用钱全靠自己的门路,是以贫富悬殊,舵主的脾气也是千差万别。大略来说,北方六舵是丐帮兴起之地,又沾了京畿重地的光,官面消息灵通;南方六舵自宋室南渡后兴起,少了规矩,多了偏财。北方说南方不择手段、蝇营狗苟、正气全无,南方说北方固步自封、不思进取、倚老卖老,每一次帮主选任,都要打得狗血淋头才罢。丐帮帮主和四大长老的位子虽风光,却也不能不买分舵舵主的账,维持帮派和睦。外人只道丐帮是天下第一大帮,却不知丐帮帮主还是天下第一大受气包。

近些年来,荆州分舵因有李家这个财神爷,俨然南方六舵首领,全不把北方弟子放在眼里。李家失事后,南方只剩五舵,北方六舵一下占了上风,对姜小白这个杭州分舵弟子做帮主,多少有些不服气。是以他们要求立即停办中华武会,并向九大派示好,间接向朝廷示好。南方五舵舵主却认为可借中华武会,将丐帮推上江湖领袖的地位,一雪荆州分舵前耻,打击北方势力。

姜小白原准备办完三天大会,找个地方躲起来大睡特睡,但冷无言昨夜一番话,却令他改变了想法:“南方五舵是不是也被宁海王拉拢了?小爷这一回若是听了北方六舵的,大概要被南方五舵从姜小白骂成姜小黑吧?”

他正想琢磨一个万全之策出来,忽觉大旗的阴影不再起落,睁眼就见屋顶已多了一人。

常肃昭!

姜小白吓得一激灵,慌忙坐起身,把裤带紧了又紧。

不为常肃昭是太原分舵的人,也不为常肃昭是袁池明的第九个入室弟子,更不为了常肃昭也曾得传十二打狗棒,只为了他曾和沈珞晴,在那暗无天日的黄泉国,有过一段难以言说的情谊。

“五师兄。”常肃昭在他身边坐下来,打趣道,“两年未见,你这脱裤子晒太阳的毛病还没改?”

姜小白拍拍后脑,暗暗自嘲:“他已放下,我若还疙瘩着那件事,可不够男子汉、大丈夫,更对不起阿晴了。”想到此笑道:“你这两年去了哪里?太原的刘舵主可一直管我要人。”一面说,一面捻起他的衣袖,“发财了?啧啧,这衣服料子,比全舵主的还贵吧?”

常肃昭道:“荆州事后,我便给宋大人做了侍卫。现在是锦衣卫南司校尉。只是,”他面露难色,道,“五师兄莫声张。我跟着宋大人做事,用的全是假名假履历。这几年我一直没得闲,今日得了空,就赶着来见五师兄了。”

姜小白一怔:“什么?”

“当年我年轻气盛,不知轻重,签了宁海王府的尽忠表。”常肃昭长叹一声,将当年荆州西山别院内的事一五一十说了,最后道,“离开荆州后,我便顶替宋大人巡视南六省卫所。宋大人待我不薄。只要不与丐帮有关联,不给五师兄你们惹麻烦,我这一辈子,也便这样了。”

若不是有昨晚冷无言那番话垫底,姜小白的下巴现在一定掉到了黄河里。

“还有,当年文姑娘和金家妹子本不肯归附,但后来文姑娘却和宋大人一同出海,又给宁海王做事。我猜,大概她和金家妹子都愿意了。你可知道此事?”

姜小白又一怔。

这些年金小七很够义气,无论自己要做什么,她都拉着金松和整个武昌分舵支持自己。可是她从未提起过这件事,也对常肃昭的下落一问三不知?难道说,她在演戏吗?

常肃昭看他神色,心里已明白大半,道:“五师兄,宁海王这盘棋太大,还是莫要卷进来的好。我是没有退路,又是孤家寡人,什么都无所谓了。你不一样,丐帮还要靠你。这个中华武会,依我看,不要办了。今后跟云鸿笑、风漫天那班人打交道时,也千万留意,别给他们算计了去。也别对旁人提起我。”说着起身,“我还要赶回镇上去,五师兄,后会有期。”

姜小白木然道:“后会有期。”

送走他,姜小白蹑手蹑脚地转到女娲祠偏堂。金小七见他进来,道:“粥在锅里,馒头在笸箩里,昨日剩下的肉在架子上。”

姜小白应了一声,掰开一个热腾腾的大白馒头,塞了几块冷肉,蘸着盐花,就着锅里的热粥,甩开腮帮子,一口气吃了三四个,稳住五脏庙,顺手又开了一坛酒。

金小七看着他的吃相,忍不住道:“你是不是饿死鬼投胎?”

姜小白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怎么知道?你看见了?”

金小七啐道:“给老子放棉条点!七不害人,八不害人,酒害人,你要还想开完中华武会,就少喝点酒,多动动脑子。那边,”她指了指正堂,压低声音道,“都吵成了一锅粥。”

姜小白嘻嘻笑道:“我管他们!等他们吵完,事也办完了。”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金小七,凑近道,“我现在就是关心你。”

金小七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脸也红起来:“你搞么斯?”

姜小白一本正经地道:“你一直帮我打理丐帮的事,我都没好好谢你。”

金小七愣了愣,忽然恼起来:“板马日的,叫花子还想装花浪子!莫非呼你两哈的?”她越说越气,“别人在说正经事,你就会脱了裤子晒太阳,躲清闲,像什么样子!”

姜小白怪叫道:“你这小娼妇,竟敢偷看小爷脱裤子!”

金小七跺脚道:“你请老子看,老子也不稀罕!”说着一抡胳膊,笸箩嗖的一声飞起来。

姜小白信手一抄,从笸箩里摸出一个馒头,边咬边道:“你这样子,可怎么嫁得出去,莫不是要赖在丐帮,当一辈子女叫花?花木兰也没有当一辈子兵嘛。”

金小七道:“要你管!”说完气鼓鼓坐下,眼圈竟有些红。

姜小白瞧着她,心中道:“小七什么都听我的,金老对我也好,我要怀疑他们,可真是没良心了。常肃昭说的话就可信么?谁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有这工夫疑心自己人,倒不如去问云鸿笑、风漫天来得痛快。”

金小七觉察有异,瞪着他道:“看么斯看!”

姜小白懒懒一笑:“我觉得,你看久了也挺好看。”

丢下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他便哼着小调踱出门去。只剩金小七张大了嘴,突然一阵头晕目眩,昏在桌上。

天一黑,凤凰咀上又热闹起来。姜小白教完一趟拳,便躲在人堆里喝闷酒。忽听嘚嘚嘚一阵马蹄,冲上山来。众人纷纷侧目,就见八个黑衣大汉下了马,一字排开,每人腕上都系着一条五彩缎带。最后下马的是个黑衣女子,梳着高高的发髻,颈上绑着一条五彩纱巾,手中一条马鞭,鞭拍啪啪打着长麾,向女娲祠走来,神情高傲已极。

金小七咂咂嘴道:“好气派的女人。”

姜小白一拨人群,笑呵呵地上前:“是王大小姐,还是杜少夫人?”

一个黑衣大汉道:“镇江神算帮帮主王慧儿,特来拜会丐帮姜帮主。”

姜小白眼珠一转,道:“小爷就是姜小白,有什么话尽管说。”

大汉一愣,姜小白便指着自己鼻子道:“怎么?丐帮帮主就不能长成小爷这样子?”

大汉语塞。就听王慧儿笑道:“姜帮主侠名满天下,人人都以为你是个身高八尺、英伟神武的男子汉大丈夫。”

姜小白抱臂道:“别家好说,你神算帮的人也拎不清,这是要砸招牌的。”

王慧儿不答,见丐帮四长老和众舵主围拢过来,抱拳道:“神算帮王慧儿,见过四位长老,见过诸位舵主。”

神算帮与丐帮都做消息行当,无论见过没见过的,都有点头之谊。问过礼,余南通依例道:“王帮主大驾光临,不知所为何事。”

王慧儿环顾四下,郎声道:“神算帮受江南朋友委托,特请姜帮主亲赴南京,再办中华武会。”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王慧儿身边那大汉接着道:“长江水帮,五灵山庄,江山风雨楼,东海碣鱼岛。”话里话外全是掩不住的得色。

听了这几个名字,人群已忍不住欢呼。

姜小白的心却沉了下去:“他奶奶的,冷无言的话果然没错,中华武会就是个连环计。”

南京舵主全承明冷冷道:“江南的朋友真是见外了。这么大的事,我竟半点不知道。”

王慧儿笑道:“姜帮主办中华武会,这消息也是才传到江南。还望全舵主海涵,帮小妹劝一劝姜帮主,这便动身罢。”

不等全承明答话,要姜小白去南京的喊声已一浪高过一浪。丐帮众人面面相觑。此情此境,若说不去,今后便不用在江湖中混了。

六月,南京。

秦淮的夜色极美,六朝金粉,桨声灯影,都倾入这沉沉碧水,时时勾起文人政客一腔的辛酸与无奈。但很少有人知道,秦淮河的早上,更是宁静和顺,秀美如画。河水静静穿城而过,两岸青瓦白墙,绿柳如帘,水洗凝脂的奢华,宋室隅安的酴醾,《玉树□□花》的醉生梦死,仿佛夜魅精灵,被阳光一照而散,空气里都是清新的曙光味道。

每天这时候,水西门外的河埠头都会聚集几十人,吆五喝六地挑鱼舀水。

秦淮河分内外两河,所谓十里秦淮,指的是东水关至西水关这一段内河。每日清晨,长江岸边的渔家便将夜里捕的江鲜装船,运到水西门,卖给鱼贩,再由鱼贩用木桶挑着进城,卖给秦淮两岸的酒家。

鱼贩都是健壮的小伙子,每个都有固定的送货酒家,只要勤劳上进,就可以打到酒,买到烧鸭,甚至存下些钱,换成珠钗玉镯,送给邻家妹妹。太平盛世里的日子,就该如此!

只有宁不弃例外。

他虽然是个跛子,力气却大,挑的鱼也多,快乐却不多。小伙子们都说,那是因为他的妹妹已经成了老婆。

当妹妹变成老婆,每个男人都会惋惜,因为他们再也无法用一些珠钗玉镯之类的小玩意,得到她满心的崇拜和欢喜了。

宁不弃是个很够意思的朋友。他若赚了五角银子,会拿出两角五分帮兄弟们打酒。挑鱼的小伙子们都跟他相处得不错,即使他很少说笑。

为了救徐盈盈,他被谢鹰白废了一条腿,刀剑伤也不下二十处。徐盈盈千辛万苦找到他,一路照料,一路温存,对他说,任逍遥已经成全了他们,宁不弃便跟她来了南京。

南京是徐盈盈的家乡。

他们决心过普通人的生活,没有动一分任逍遥的银子。

他们把家安在南京城西、龙江关外的三汊河,紧挨着龙江宝船厂。

龙江宝船厂是大明朝最大最好的船舶工厂。郑和西航舰队的宝船,大多出自这里。船厂需要零工的时候,宁不弃便去做零工,不需要零工的时候,便去卖鱼,挣来的钱都交给徐盈盈保管。徐盈盈则褪下绫罗,换上荆钗布裙,为人缝补浆洗,和他一起,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挣着明天,挣着希望。

他们甚至已经想要生个孩子。

血影卫,暗夜茶花,仿佛都是前世的事了。

“宁哥,媚香楼你知道吧?他们那里今天有大事件,老板多订了一倍的鱼,宁哥帮我一起送吧,不然还要跑两趟。我老娘病了,急等抓药。”说话的小伙子叫小北,大概因为平时话也不多,所以和宁不弃相熟。

有人打趣道:“鬼是老娘病了,怕是妹妹病了。”有人接下去道:“怕是他自己病了,要妹妹才治得。”话音没落,已被一片促狭的笑声淹没。

听到这话,小北叉着腰道:“你们呀,还没福分生这病。”又祈求似的看着宁不弃。宁不弃二话不说,伸手接过他的担子。小北连连作揖,又回身道:“你们这帮促狭鬼,就会说嘴!你们看看我宁哥,挑两副担子,跟个没事儿人一样。”一面说,一面挑起一担鱼,追着宁不弃去。

媚香楼在秦淮河南岸,文德、来燕两桥之间,南望乌衣巷,北看夫子庙,是南京城里最奢华、最有脸面的风月场。说它奢华,是因为它白玉门庭、红泥高墙、琉璃瓦盖、翡翠窗棂,慢说秦淮河畔没有一家青楼妓馆能与之相比,便是整个江南,也再找不出比它更讲究的风流薮泽。说它有脸面,是因为它并非寻常青楼,而是宁海王朱灏逸的行馆。朱灏逸为世子时,最喜与权贵子弟、江南豪绅汇聚秦淮,流连花丛,走马斗鸡,数月不归。后来索性建起媚香楼,与权贵公子们私相授受。

“宁海世子继位后,为着脸面,就没再来媚香楼找乐子。可这里的开支银子一分都没少,还添了许多。宁哥你可知道为什么?”小北生得眉清目秀,人也伶俐机敏,媚香楼的鱼都是从他手里买。今日凭空多了一倍买卖,心情好得简直不吐不快。

宁不弃却毫无兴趣:“你管它!你又不能进去嫖。”

小北叹了口气:“是啊,媚香楼这地方,不是有钱就能去。”一顿,兴致仍不减,“这里面花活多着呢。宁海王虽然不来,但想和宁海王攀扯的人,却不能不来。可你要来,也不是说来便来,须得有熟客引荐,否则啊,抱着金山银山,也没人给你开门。我还知道,这里面有个舞姬,是宁海王的心头爱。那些当官的,别看对外耀武扬威,对着那娘们时,可是一口一个‘翠妃娘娘’地叫着,就差下跪行礼了。你说好笑不好笑?”

宁不弃听得皱眉:“你既知道这里的后台不简单,还是少管些闲事。”

小北道:“宁哥说得是。我平日去那里,都不敢高声说话,就怕不留神,惹了哪位公子哥,小命不保。”正说着,一群孩童迎面跑过,嘴里唱着“古书院,琉璃截,玄色锻子,盐水鸭”。小北听了道:“六月过去,八月也不远了。八月桂花香,桂花盐水鸭又该卖上价了。到时候,宁哥跟我去邵伯、高邮那边贩鸭子吧。我认识人,包你一本万利。就是,”他忽然不怀好意地咂咂嘴,“得要一个月见不到嫂子,你行吗?”

宁不弃不说话。

因为他见到了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