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人年纪绝不超过二十岁,穿着一模一样的黑色绸衫,腰间煞着四指宽的腰带,佩着鎏银弯刀,意气风发,仿佛两头年轻的豹子,正在山林间觅食。

血影卫!

可他们的腰带上,并没有那个刻着“任”字的纯铜搭扣,宁不弃也从未见过他们。他们当然也不会注意一个挑鱼的跛子。

他们注意的是媚香楼。

宁不弃心中一震,血液里仿佛被放进了一团火,不动声色地跟着小北,进了媚香楼后厨。一进院子,就听到阵阵清歌:“丽宇芳林对高阁,新装艳质本倾城。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歌声轻盈婉丽,让人心里直发痒。小北用南京话打趣道:“孙大娘哎,姐姐们七早八早就就开始唱曲儿?啊是昨天晚上么得客人来啊?”

孙大娘四十上下,是媚香楼的厨房买办,专和小北打交道,待他就像待儿子,听了这话,把眼一瞪,道:“小杆子不学好,老学人家搞乌七麻糟的东西。”一眼瞥到宁不弃,又道,“这个啊是你朋友啊?小伙子看到就比你靠谱哎。”

正在这时,楼阁里传来三声击掌,一个娇糯柔软的声音道:“唱了几百年,你们不烦,我都烦了!”

宁不弃一怔。这声音似在哪里听过。

哗啦一声,似是杯碟一类东西碎了。那声音又道:“叫府学的何相公来,就说我今天一定要排好新曲子。”

宁不弃循着声音挪了几步,可重楼叠宇,珠帘层层,什么也看不到。

孙大娘见了恼道:“才说你靠谱,又开始犯嫌咯!”她把宁不弃拽开,压低声音道,“翠妃娘娘最爱干净哎,我这身衣服都进不去,你这一身鱼腥味异怪的一丈多高,隔着十里八乡都能闻到咯,哈能有得儿数呢!一边去赖!”

小北插嘴道:“翠妃娘娘啊是又排新曲子啦?啊是有什么来斯的人要来啊?”

孙大娘道:“挨滴嘛。今天晚上的客人来头大得一塌糊涂滴,是王爷亲口叫娘娘……”猛地住口,把小北往外赶,“你这小杆子也开始拾嗒人咯!你自己想想啊添乱啊!真是不能急咾!看到你这样就来气!小炮仔仔一边去。”

小北拉着宁不弃,佯装挨打,笑嘻嘻地奔出门。待大门一关,立刻沉脸骂道:“□□得道,老母鸡也洋胡咯!”

宁不弃心里想的,却是那位“王爷亲口吩咐”的客人。目光抬起,那两个年轻的黑衣人仍在巷口小店里。那客人会是谁?那熟悉的声音又是谁?宁不弃想着,道:“小北,我有事,你回去跟盈盈说声,我晚些到家。”

小北促狭地笑了:“好说好说。可是宁哥,别对不起嫂子啊!”说完挑起空桶,唱着歌去了。

宁不弃走进小店,打了几角酒,叫了一屉鸭肉小笼包,几个五香茶叶蛋,与那两个黑衣人隔桌坐下,心中五味杂陈。

当初,他并不相信徐盈盈的说辞,只是无法割舍徐盈盈的温柔,更无法割舍安安静静、平平淡淡的生活。想到自己已经残了一条腿,即使回去,也未必对任逍遥有用,便不再去想合欢教的事。徐盈盈精明乖巧,这件事就此含糊过去。

直到现在!

一个人心底的疑问若不能彻底消解,任何一点外界的异动,都会令他疯狂。

夜幕降临,秦淮两岸的彩灯一盏接一盏亮起,将河面照得五彩斑斓。妖娘娈童仿佛自河底浮起。脂香酒气笼着这方艳水,把它隔离在人间之外。

宁不弃已坐了整整一天。

那两个年轻人换了八个小店闲坐,吃了十几样小吃,眼睛却一刻也没离开媚香楼。楼外排起了长长的车马队,客人鱼贯而入,宁不弃却开始失望。

客人里有长江水帮帮主钟良玉和十八水寨寨主,有五灵山庄庄主魏青羽,有神算帮帮主王慧儿,还有她的未婚夫杜叔恒,甚至有丐帮的人,却偏偏没有血影卫和暗夜茶花。

宁不弃有些失望。

但那两个年轻人却突然开始动了。

他们幽灵一般隐入暗巷,接着展开身形,向媚香楼潜去。

宁不弃的心狂跳起来。

这身法,分明就是血影卫!

宁不弃按了按怀中匕首,选了媚香楼另一边的巷子,纵身而入。

媚香楼是一座四合院子,前楼、东西偏厢、中楼、□□、绣楼围成一个“日”字形庭院。楼阁之间复道凌空,道上彩绸宫灯,丝竹声声,美艳歌妓临窗玉立,衣袂飘飘,唱的仍是早上那首《玉树□□花》。

□□花生于江南,花开时一树如玉,风姿卓绝,所谓“玉树临风”。媚香楼的□□花开正盛,配着这缠绵歌声,风流四溢,妙不可言。

宁不弃伏在暗处,见那两个年轻人也按下身形,不觉疑惑。他和徐盈盈虽然过着半隐生活,但宁海王府销了暗夜茶花的案底,并授意东南四省不再追捕任逍遥的事,却也是知道的。加上冷无言这一层关系,宁不弃实在想不通,血影卫为何监视媚香楼的宴会。

尤其这宴会的主客还是姜小白。

庭中摆了十余桌席。姜小白和风漫天两个人占了中央的八人主桌。丐帮十一位舵主和金小七,以及丐帮四长老在东首。钟良玉和长江水帮各寨寨主在西首。南面坐的是魏青羽、杜叔恒、王慧儿等人。

如此排位,说明今日的主客的的确确是丐帮。但是陪客甚至风漫天的神色,却都有些心不在焉。众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各自喝酒,似乎并不愿与丐帮中人深谈。

丐帮虽是天下第一大帮,弟子十万,但乞丐总是人们不愿接近的。

姜小白心中不悦,咬着筷子,眼睛瞟向周围的空位,不冷不热地道:“原来风先生不是专程请小爷吃饭。”他掸掸袖子,笑道,“这回又是借哪儿的花,献哪儿的佛?”

风漫天微微笑道:“姜帮主说笑了。当今武林,谁不仰慕姜帮主授艺之德。”他打开折扇,道,“这几位朋友,也是姜帮主的旧识。只是路途遥远,稍稍耽搁了。”

姜小白道:“小爷脑子灵光,记性却不好。万一是我不相熟的人,可要罚你酒。”

风漫天还未说话,就听一人道:“姜少侠不记得李某么?”

话声中,一个中年男子步入庭中,穿着浅青贴里和宝蓝褡护,神色温然,赫然是李明远。当年姜小白和任逍遥、冷无言从杭州大牢救李明远出狱,宁海王府四侍卫统领亦为此丧命。姜小白只知他改名换姓,被宁海王安排在浙江水师金山卫任职,再没相见。如今乍然相逢,姜小白不禁起身,想要说话,一双眼睛却在四周乱转。

李明远见状笑道:“在座都是李某的朋友,姜少侠但称本名无妨。”

姜小白这才放心,道:“李大人快请坐。”又对风漫天笑道,“想不到风楼主这么有面子,连李大人都请来了。”

风漫天道:“在下怎会有这么大的面子。”说着伸手一指,穿廊上又有四人走来,居然是薛武刚、韩良平、何慨然和石展颜。

姜小白忍不住叫出声来:“薛大哥,韩大哥,你们怎么也来了?”薛韩二人见过礼,何慨然道声“恩公”,就要跪拜。姜小白一把扶住他,余光瞥到石展颜,心中一乐,道:“我那好师侄,快扶着何先生。”石展颜面色尴尬,却不得不从命。

众人落座寒暄,说起近况。原来何慨然自到了宁海,先在余先生手下帮忙,后由宁海王府举荐至南京府学读书,结交了不少士人。薛武刚、韩良平和石展颜身为大明将官,本是不能离开卫所辖区,但他三人一个是少林俗家弟子,一个是崆峒派精英,一个是武当第一判官笔,都收到了青云会的请柬,这才到得南京。

只不过,姜小白心里清楚:“南京城果然已是宁海王的地盘。”想到此便道:“今晚小爷见了这么多朋友,真要好好谢谢风楼主。只是小爷我有个坏毛病,一喝了酒,就要撒疯。明天,风楼主到我们南京分舵来,小爷回请你,再好好商量中华武会怎么个办法。”说着站起身来,对丐帮众人道,“如此大伙儿就告辞吧。”

风漫天哈哈笑道:“南京分舵不就在夫子庙后?这几步路,何必走呢。姜帮主若是身子乏了,就在这里住一晚。”

姜小白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这里小爷可不敢住。”

“为何?”

姜小白双手一摊:“没钱啊。”话一出口,四周歌妓全都笑了。姜小白就着醉意,一板一眼地道:“你们别笑,这种事不能让人请的。想当年,有个混蛋要请小爷嫖,小爷也没给他面子。后来,还不是在他自家开的场子里,小爷……”

歌妓们已笑得直不起腰,却听金小七骂道:“板马日的,一个大男人,满嘴就知道嫖嫖嫖,嫖你一身花柳,你就安分了!”

姜小白啪地一声把杯子摔到地上,道:“男子汉大丈夫,有钱谁不嫖?有道是,人不风流只为贫,等你有钱一定浪!”他转了一圈,道,“这里谁没嫖过,站起来啊。”

金小七登时嘴软。整个丐帮,要说嫖,她父亲金松是头一个。当下气鼓鼓道:“风楼主,我们帮主说撒酒疯就撒酒疯,你就当他是个屁,趁早放了他吧。”

风漫天道:“既然姜帮主执意要走,也请听过曲子再走。”

姜小白看看周围,继续撒疯:“这不是听了半日了,□□花花□□的。”

风漫天道:“在下说的曲子,是翠妃娘娘特为姜帮主做的新曲。”

姜小白一怔:“什么?”

风漫天不答,手掌双击,即刻有小厮进来,将绣楼门板全部卸掉,又将楼内屏风撤走。姜小白不觉向内望去,只一眼,便呆住。

屏风后是一道三丈宽的翡翠珠帘,帘后便是妖娆艳丽的夜秦淮。碧阴阴的水面仿佛溶着金粉,闪过一圈圈耀目的涟漪。涟漪上停着一艘七板子游船,只是撤去了彩灯和舱前甲板上的藤椅,铺上了绒绒白毯,月光照下,花瓣一般娇美。

丝竹声起,舱帘一挑,一个女子盈盈步出。

她穿着绿纱长裙,长发挽在脑后,腰肢纤细,如风摆杨柳,随乐声起舞,袖衫滑落,露出纤纤玉臂,柔声唱道:“多少人来唱江南,今宵奴又唱江南,不唱江岸柳如烟,不唱江水绿如蓝。二月里看江南花,花如烈火遍地燃。清明里看江南雨,雨中藏着万重山。”女子舞到兴头,腰肢一摆,长裙旋起,荷叶般打开,衬着她明丽容颜,多情凤眼,真真芙蓉如面。“走过江南桥万万,处处翠竹成绿伞。人道江南如画卷,山水缠绵情缠绵……”

座中人都陶醉于这绝美舞姿,姜小白却觉一股劲力直冲顶门,全身血液都燃烧起来。

这女子不是别人,竟是云翠翠!

第107章 卷五千秋碎 花间意

九 花间意

云翠翠还在唱着,跳着,可姜小白已全看不见。他的心里眼里,只有回忆!回忆!回忆!

还记得西湖上的雨丝风片,还记得芜湖城里的枫丹月色,还记得黄梅镇上的缠绵和失意。他在自己最落魄的时候,也倾尽一切去爱她。但她却更喜欢这样唱着、跳着、被人瞩目着,不是吗?

拨开珠帘,姜小白一步步走上临河的露台,眼泪还未落下,已被夜风吹干。

小船慢慢靠过来,就像多少年前的西湖岸边,那艘船也是慢慢向自己靠来。她撑着伞,站在濛濛的烟雨中。

那时候,天地间只有他们两个,四周都是一望无际的雨丝。现在,月光投射下来,就像银色的雨雾,把乐声和媚香楼隔绝在外,甚至连秦淮河也不存在了。

云翠翠痴痴地望着他,慢慢伸出手来。

当年她的手中是一块小得不能再小的银子,如今却空空如也。她的凤眼依旧妩媚风情,眼神中却多了一丝卑微和不安。

姜小白鼻子一抽,抓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还是那么细腻柔滑,莹润如玉。自己的手还是那么粗糙肮脏,连指甲里都是积垢。

这世上有些事,有些人,无论经历了什么,都不会有丝毫改变。

“你还肯握我的手?”

“你还肯让我握你的手。”

“你喜欢那曲子吗?”

“我喜欢你。”

云翠翠沉默,眼中闪过一片莹莹的泪,就要夺眶而出。

姜小白一下子不安起来,甚至想要放手:“可我、我已经娶了别人。”

云翠翠却握得更紧:“我知道。”她凄然一笑,“是我对不起你。”她慢慢仰起头,乞求般道,“你愿意陪我喝一杯酒吗?”

她眉尖微蹙,一双水汪汪的凤眼还是那么大,那么美,美得让姜小白心碎。

他当上丐帮帮主后,曾经无数次幻想着,若能再见到她,当可平静面对。事实证明他高估了自己。有些事情,并不会随着身份、地位抑或境遇的改变而改变。它们就像人的影子,黑夜中看似不存在了,但只要太阳升起,便永远也甩不脱。

花船一荡,姜小白随云翠翠进了舱。舱内也铺着崭新的白毯,窗上挂着金线穿的湘妃竹帘,碧玉吊环叮咚作响。正中摆着一扇苏绣屏风,绣着灵动艳丽的红莲九鲤图。屏风下,是一套洒金花梨桌椅,桌椅面上嵌着冰润的昆仑玉面,柔腻非常。

云翠翠扶着姜小白坐下,又蹲下身子,从桌下取出一个食盒。食盒描着金线,嵌着珐琅彩,她纤细的手臂提来,似有些艰难。姜小白只觉这景象似曾相识,更加手足无措。云翠翠却不看他,只将食盒打开,一样样布菜,轻声道:“我和你一样,都是别人养大的孤儿。杭州就是我们的家乡了。”

碗碟声响,桌上已多了咸件儿、鱼鲞冻两样小菜,一碟龙井虾仁,一碟杭州卷鸡,一碗东坡肉,一碗宋嫂鱼羹,一盅清汤鱼圆,一应是西湖名菜。

姜小白不禁苦笑:“我是叫花子命,这些东西,听过,却没怎么吃过。”

云翠翠垂首道:“你不喜欢么?”

姜小白见她面上湿润,心中顿起怜意,忙道:“当然喜欢。”他拿起筷子,笨手笨脚挖了一大块东坡肉,一口吞掉,扯着云翠翠袖子道,“你也坐下吃。”

云翠翠破涕为笑,神色却还是郁郁的,斟了酒坐下,低声道:“我知道你要来,本想烧几个菜给你,却总也做不好。”她抬起头,望着姜小白,双眸流出水一样的温柔,“只有这酒,是我亲手酿的。你若不嫌弃,就……”

她还未说完,姜小白已将酒灌了下去,抹嘴道:“只要是你的心意,我全都喜欢。”

他说到做到,一眨眼的工夫,便将每样菜都吃了个七七八八。抬头见云翠翠还是怔怔地望着自己,姜小白心中不禁打起鼓来,放下筷子,道:“当年不见了你,我一直担心。不知道你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他端起酒杯,又放下,不敢看云翠翠的脸。

“现在看到你吃得好,住得好,穿得也好,还有人疼你,我就放心了。”他自嘲地笑笑,“幸亏没跟着我。我大约天生穷命,活该没女人。就是当了帮主,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连个家都没有,哪里能照顾得你。”说着抬头,却见云翠翠泪已汹涌。

她不说,不动,甚至连眼睛也未眨一下。眼泪却如决堤洪水,将两颊的胭脂都冲淡了。

姜小白一惊,起身想要擦去她的泪,又怕弄脏了她的脸,一个劲搓手,口中道:“翠翠?翠翠怎么了?你不开心吗?你不喜欢现在的日子吗?”他看看自己十根手指,选了一根最干净的,极轻极轻地抹了抹云翠翠的眼角,试探着道,“是不是,宁海王喜欢上了别的女人,冷落你了?”

云翠翠狠狠咬着唇,突然扑到姜小白怀里,嘤嘤哭了起来。

姜小白从未见她哭过。在姜小白心里,云翠翠永远是那么妩媚,那么骄傲,那么坚强的女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能让她哭成这般模样?姜小白心底突然燃起了一股火,伸臂将她抱住,道:“有人欺负你,我绝不答应,管他是王爷还是皇帝老子!”

云翠翠凝住哭声,抬头道:“没有人欺负我,是我自己命不好。”她脸上的胭脂眉黛已全花了,可这丝毫不影响她的美,甚至更让人怜惜。“当年,是南宫烟雨带走了我。我当他是任逍遥的朋友,也就是你的朋友,却没想到,他竟把我送给宁海王。我在王府半年,用尽心思,也没叫人碰我一指头。我只想着你来救我,你快来救我。可你一直没来,我等着,等着,只听说你做了帮主,娶了沈家小姐。我恨死了你,更恨自己。从那以后,宁海王要我做什么,我都去做。”

她用力推开姜小白,提起纱裙,露出纤秀的脚趾,恨恨道:“他让我在媚香楼做头牌,替他服侍南直隶所有值得利用的人。”云翠翠说着,身体止不住发抖,“巡抚,督军,锦衣卫,按擦司,我什么人都讨好过。有时候为了一篇政论,府学的秀才也……”她慢慢坐在地上,抱头痛哭,“我真的觉得自己很贱,真的再也不想过这样的日子。可我能去哪里?我知道太多事情,若不听宁海王吩咐,他一定不会放过我。我不想死!”

姜小白只觉心都碎了,蹲下身道:“翠翠,你受苦了。”

云翠翠望着他,泪眼婆娑:“这些年我排了无数歌舞,可只有今天这首,是我心甘情愿的,开开心心的。”

姜小白心如刀绞,道:“我明白。”

云翠翠嗫嚅道:“你还愿不愿意,收留我?”她幽幽地望着姜小白,道,“我已经不奢望做你的妻子。只想留在你身边。”

姜小白掩住她的口,正要说话,就听媚香楼内传来金小七的声音:“鱼有鱼路,虾有虾路,各走各的路,谁也不干谁。你们打伙求财,是你们的事,老子不愿听人划道!”姜小白心中一惊,酒劲全消。

大部分的骗局,他都能一眼看穿。但有些事,他宁愿自己看不穿,宁愿真相来得晚一些。

可惜云翠翠没有再演下去:“小白,我不骗你,今晚这里,是个陷阱。你若不归顺宁海王,只有死路一条。”

姜小白冷笑:“想要我的命,恐怕难得很。”

云翠翠摇头:“宁海王要的不是你的命,他要的是丐帮。他要丐帮弟子北上,扰乱朝廷,用丐帮的侠名,说宁海王的好话,给他积聚民心。你若答应,你就是一等功臣。你若不答应,杀了你,选个新帮主,照样为宁海王做事。”

“放屁!”姜小白骂道,“丐帮帮主,是他朱灏逸说换就换的吗?”

云翠翠道:“你还不明白吗?你不要功名利禄,不要黄金美人,可有人想要。你真的镇服得住你那些舵主吗?”

姜小白心中一震,想到常肃昭所言,想到丐帮南北分舵之争,霍然起身,攥拳道:“谁敢拿丐帮弟子的性命给自己铺路,我他妈就废了谁!”

云翠翠哀声道:“王爷已经答应我,只要这次的事办好,我就可以离开媚香楼,和你在一起。”她紧紧拉着姜小白的手,似是不知该如何说下去,“你总不能眼看着,我永远被困在这个地方罢?”

姜小白一把抱起她:“小爷现在就带你走,带丐帮兄弟走,我看谁拦得住!”话未说完,忽然一阵天旋地转,扑通一声摔在地上。“你!”姜小白暗一提气,只觉头晕得厉害,“你给我下毒?”话音未落,就听媚香楼内传来乒乒乓乓的打斗声,伴着数声闷哼。姜小白心头大急,猛一挺身,又一阵晕眩涌上顶门。

云翠翠按住他双肩,抱住他道:“小白,说什么都晚了。王爷一定会得到丐帮。我知道说不服你,我是为了你好,才在酒菜里放了药。你不要出去。你不了解王爷的手段,出去硬拼也是枉然。为什么不为自己想想?为我们想想?”她贴着姜小白的脸,轻轻道,“江山是谁的,关我们什么事。只要你跟我好好的,别人爱怎样便怎样。你不愿意帮王爷做事,把盘龙棍交出去就好了,丐帮中自有人愿意为王爷效劳。什么都不用做,王爷就会给我们一大笔钱,这是多划算的事。那笔钱足够我们……”

姜小白再也听不下去,怒声道:“师父把丐帮交给我,不是要我把它葬送掉!有的是人想要功名利禄,黄金美人,可我不信丐帮每个人都想要。不想要的就要死,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看着这样的兄弟去死,天下没有这样的丐帮帮主!”

媚香楼里的打斗声愈来愈激烈。姜小白握紧盘龙棍,忍着头晕,起身便走。

云翠翠拦不住他,索性大哭起来:“你这骗子,没良心的骗子!”她的手越抓越紧,胸膛起伏,“你说过要给我买块地,要和我耕田织布,要和我生十个八个小兔崽子,你都忘记了。”

姜小白心中一痛,几乎要转头抱住她。然而望了望舱内华丽的装饰,又摸了摸云翠翠发髻上的金钗,又涩涩道:“但你要先有钱,不是么?”

云翠翠怔了怔,忽然疯了一样拔掉所有金饰,直直跪下,抱住姜小白双腿,痛哭道:“小白,我知道错了,你要打要骂都可以,就是,不要离开我。”她抬起头,满面泪痕,抽噎道,“我会安分守己,我会一心一意爱你,我会弥补从前欠你的所有,我会为你生儿育女,我会和你有一个家。”

家?

这个字像一根针,直直刺入姜小白心底。

阿晴,你在哪里?

他忽然重重推开云翠翠,一字字道:“我不想和你有个家。”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舱去。

云翠翠全身一僵,跌坐在地,一双美丽的凤眼变得空空荡荡。

媚香楼里一片狼藉。

桌子翻倒三张,谭正川、曹宣两位长老倒在血泊中,已然断气。余南通、牟召华、金家父女和北京、河间、济南、太原、开封、杭州六位舵主在当中,每个人身上都挂了彩。金松伤势最重,要靠金小七扶持,才可勉强站立。

西安、南京、南昌、长沙四位舵主与风漫天在对面。钟良玉、魏青羽、杜叔恒、王慧儿等人在外围。李明远与何慨然被架开,薛武刚、韩良平、石展颜神色冷峻,楼阁穿廊中隐隐可见刀兵寒光。

见姜小白跌跌撞撞地冲进来,剑拔弩张的气氛一下子凝固住。金小七第一个大喊:“姜小白,你个□□养的!他们杀了……”眼圈一红,再说不出话。杭州舵主齐振风紧接着道:“小白,你回来了。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余人虽未说话,也都欣喜不已。

姜小白却是满面羞愧。

齐振风拍拍他的肩,道:“不是你的错。”

“舵主……”姜小白是杭州分舵弟子,从小到大,他都把齐振风当做父辈一样尊敬,即使当了帮主,对齐振风,也恭恭敬敬地称一声“舵主”。

石展颜斜睨着风漫天,道:“风楼主,看来你那把胭脂刀不怎么好用。”

风漫天看到姜小白进来,微微吃了一惊,不自觉地望了云翠翠的花船一眼,转回头来时,面色冷然:“王爷的意思,姜帮主想必清楚了。”他扫视全场,冷冷道,“逞英雄就不必了。姜帮主还是坐下,谈谈北进中原之事。”

南京舵主全承明亦道:“帮主,有道是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王爷知人善用,正是咱们出人头地的良机。丐帮的兄弟们不能一辈子做叫花子。”

“是你不想做叫花子吧?”姜小白哂道,“小爷早该看出来,全舵主这身行头,可不早就飞上枝头了。”他的头虽晕,脑子却清醒,目光扫过西安、南京、南昌、长沙四舵舵主,冷冷道,“却不知你们哪一个要当丐帮的新帮主。”

几人一愣,南昌舵主道:“帮主说笑了。属下等只希望借盘龙棍一用。”

全承明接着道:“我等甘愿为帮主效力,只求帮主带我们奔一个好前程。”

姜小白神色一厉,怒道:“带你们奔个好前程,就要让丐帮弟子去送死吗!”

十万丐帮弟子若北上作乱,战事一开,朝廷第一个要扫清的就是他们。宁海王不过是把丐帮当做诱饵,消磨朝廷的锐气,牵制朝廷的兵力罢了。四大长老看得明白,这一去九死一生,即便宁海王得了天下,也与死人无关。姜小白虽不懂谋略,却会算账,只是算不到全承明等人不但投靠宁海王,竟还出手暗算自家兄弟。

全承明道:“帮主,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丐帮若要成为天下第一、武林正统,只有这一条路、一次机会。九大派之所以为九大派,难道少杀了人吗?古来征战,又岂有不死人的?”

姜小白看着谭正川和曹宣的尸身,头晕得更厉害,咬牙道:“你们怎么不去死,让谭长老和曹长老成大事?”他将盘龙棍握在掌中,步步逼近,“说,谁是凶手!”

全承明心下一虚。

金小七尖声道:“这四个□□养的全有份,还跟他们说什么!板马日的,要丢要磕由他们!”

风漫天笑道:“金姑娘刚烈,在下佩服。只是,金姑娘莫非看不出,你的姜帮主已经中了毒,任凭他武功再高,也撑不过一个时辰。”

丐帮众人一愣,姜小白却狂笑:“小爷是中了毒,却还能杀他娘个够本。”他的目光从钟良玉、魏青羽、杜叔恒、王慧儿、薛武刚、韩良平、石展颜身上一一扫过,“江湖真他妈有意思。前一刻还称兄道弟,后一刻就你死我活。想想也真简单得很。”

庭中一片死寂。

姜小白双目泛红,冷冷道:“说到底,这是丐帮和宁海王府的事。你们当我是朋友,就让开,我记你们一辈子的恩情。否则,咱们就做一辈子仇人。”

没人说话,更没人动。

余南通忽然挡在姜小白身前,沉声道:“帮主,你就算中毒,要脱身却不难。你只管走路,万万不可让他们得到盘龙棍,祸害丐帮弟子。”

牟召华擦了擦汗,粗声道:“不错。我当了五十年叫花子,早当够了。”

金松亦微声道:“老头子不中用,小七和武昌弟子就交给帮主了。”

金小七急得几乎掉泪:“老特讲么斯!”

姜小白头疼欲裂,怒火更盛,厉声道:“走什么路!”话音未落,人已跃起,使一招“流星赶月”。盘龙棍晃过一道金光,呼啸着往全承明头上打去。

全承明想不到他居然真能动手,一时躲闪不及,只得硬着头皮举棍相迎。就听咔哒一声,盘龙棍机窍打开,龙头借余力一折,啪的一声打在全承明左肩。全承明只觉琵琶骨碎得一根不剩,痛呼跪地,正要求饶,就听扑通一声,姜小白竟栽倒在地。全承明心念转动,大声道:“这小子毒发了,大伙儿并肩子上!”

风漫天不动,钟良玉不动,余人更不动。倒是西安、南昌、长沙三舵舵主不得不动。余南通等人见了大急,正要冲来救护姜小白。哪知地上死狗一般的姜小白突然一扭身,将手一抖:“刚才‘痛打落水狗’,现在小爷叫你们‘狗咬狗一嘴毛’!”

十二打狗棒的招式名称虽平白至极,姜小白却还嫌太风雅,索性给每一招都配上俗谚。“流星赶月”在他口里就成了“痛打落水狗”,“狗咬狗一嘴毛”却是“左右逢源”。盘龙棍甩出一个个葫芦型长弧,啪啪啪扫向全承明四人下盘。四人本就心虚,姜小白的手位和速度又实在匪夷所思,腿上立时全挂了彩。

姜小白一招使完,爬起狠狠啐了口唾沫,转头大喝:“风漫天,你也别想跑!”一句说完,人已扑到风漫天面前。风漫天大骇。他虽知道姜小白的轻功厉害,却想不到中了迷药后仍这么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