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挂羊头卖狗肉的混蛋,也来尝尝滋味。”

盘龙棍龙头闪电般弹出,击向风漫天心口。风漫天疾退。姜小白抄住龙头,顺势一带,龙尾自下而上,飞弹而出,打向风漫天膝头,正是“喧宾夺主”,姜小白所谓的“挂羊头卖狗肉”。风漫天只觉膝盖剧痛,眼见盘龙棍龙头又砸过来,索性身子一歪,双掌拍地,游鱼般滑入绣楼。

“想跑!”姜小白身如鬼魅,紧跟追进。

他心知自己撑不了太久,若想保丐帮众人平安,定要擒风漫天为质不可。丐帮众人心领神会,更怕姜小白吃亏,也跟着追入。哪知哗啦一声,一张大网从天而降。细看时,竟是张网铁网。这铁网用数不清的铁环编成,慢说被罩住,便是砸一砸也吃不消。丐帮众人猝不及防,被网个正着。姜小白本就头痛晕眩,方才打斗,更觉气血浮动,眼前发黑,被铁网一砸,眼前全是金星,伸手一抹,见了血,破口就骂:“钟良玉你他妈不得好死!”

锁子铁网,正是长江水帮得意之作。

钟良玉不言,不愠,更不动。但站在他身后的长江水帮十六水寨寨主却动了起来。

长江水帮原有十八水寨,数年前,皖境寨主铁砂掌赵虎阳、荆州寨主快刀手许贲死在合欢教手中。钟良玉忙于与宁海王府结盟、与东海碣鱼岛联姻,便未重立两寨寨主,如今跟在他身边的亲信只有十六位。

这十六人的武功与丐帮诸舵舵主不相伯仲。此刻冲入楼内,各自握住铁链一端,齐齐运力,铁网越收越紧。金松需金小七搀扶,姜小白又使不上力,只靠北京、河间、济南、太原、开封、杭州六位舵主和余牟二长老支撑,不多时,众人便被挤到一处,活像网中之鱼,而鱼叉也已齐备——绣楼内的伏兵潮水般涌出,所用兵器,正是可穿过铁环的三尖叉。丐帮众人围成一圈,以兵器拨挡,但受铁网牵制,施展不开手脚,登时吃了大亏。姜小白听着身侧声声闷哼,只觉心催欲裂,眼前一片晕眩。

锵锵两声,韩良平将镔铁双钩掷在地上,道:“即使王爷怪罪,我也不动手。韩良平做人,一向对得起朋友。”说完也不管旁人,径自离去。

风漫天略感意外,却也不阻,只对杜叔恒道:“韩将军的脾气还是这般暴烈,果然是员虎将。”

韩良平是崆峒弟子,算起来还是杜叔恒的师兄。杜叔恒明白风漫天的意思,道:“姜帮主曾在芜湖救过韩师兄,也曾救过我和慧儿。”说着挽起王慧儿的手,“今日酒宴,我们本是来道谢的。但王爷既然有命在先,我们也只得把私情放在一边。”

王慧儿也笑道:“风楼主与钟帮主已经胜券在握。这个功劳,自然是您二位的。”

杜叔恒一抱拳:“告辞。”便与王慧儿携手而去。

这三人一走,薛武刚和魏青羽的脸色颇为难堪。他们与姜小白总算有些交情,自然不愿出手,但讲义气这种事,大多时候也要看条件。倒是石展颜毫无愧色。他本就对姜小白心怀怨恨,此刻更是道:“崆峒派果然高风亮节。只不过,袖手旁观比起落井下石来,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风漫天道:“所以石将军想要一试身手?”

石展颜摇头:“鄙人从不与人抢军功,除非看他顶不住了,才会出手。”

锁子铁网的确就快顶不住。

因为丐帮众人已经不再四面招架,而是向着一个方向猛冲,就像锥子,就要挑开大网。但这样做也付出了惨重代价——殿后的牟召华和河间舵主身上被三尖叉刺出无数创口,血把地面染得一片殷红。

钟良玉脸色冷峻。他看得出,自己再不出手,锁子铁网一定会被突破。但不知为何,他看了看风漫天,却将双手背负身后。风漫天竟也没有异议。全承明等人心中忧惧,不知这两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都不敢说话。

丐帮的人已杀到铁网边缘。打头的余南通突然抛开兵器,双手穿过铁网,一把扣住拉铁锁的水寨寨主,合身扑上。两人翻滚在一处,铁网哗啦啦作响,将两人里三层外三层地裹起来。那水寨寨主大声呼救,长江水帮众人顾不得围杀,都去相救。数十支三尖叉下去,余南通渐渐不动了。

金小七悲声道:“余伯伯!”

丐帮众人脱出网来,回身欲扶牟召华和河间舵主,却见他们前胸后背、双臂双腿全是伤口,没有一块好皮,身后拖出一条长长的血瀑,已断了气。

为了让同伴安心,他们没有出声,没有求援,直到死。

姜小白睚眦欲裂,死死瞪着风漫天和钟良玉:“王八蛋……”

钟良玉不语。风漫天却温言道:“姜帮主,你是天下第一聪明人,事已至此,还要违抗王爷的旨意么?”

谁都看得出,姜小白再没力气出手,余下六人,也几乎没有反抗之力。全承明等人却吃了一惊。若姜小白肯降,于他们可没半点好处。

好在姜小白说的仍是:“王八蛋。”

风漫天笑了笑,又看着他身后六人:“把盘龙棍献上,可免一死。”

姜小白没有回头。

衣袂乱响,一声闷哼,有人倒下。

倒下的是太原舵主刘诚,一刀结果他的是杭州舵主齐振风。他抹了抹匕首上的血渍,冷冷道:“谁敢动帮主!”六人中他负伤最轻,旁人虽都看见刘诚的异动,却只有他来得及出手。

风漫天哈哈一笑:“齐舵主出手果真既快且准。”

齐振风缓步上前:“还有更准的。”

风漫天面色渐渐凝重:“在下愿意一观。”

姜小白一怔。

风漫天的武功在齐振风之上,为何他……一念未绝,就听金小七嘶声道:“小心!”姜小白正要转身,就觉后背一凉,一股热热的液体流了下来。

血!

血红的匕首。

匕首在杭州舵主齐振风手中。

姜小白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却再没力气,双手搂着盘龙棍,缓缓委地。

齐振风看着他,惋惜地道:“偏了一点点。”

若不是金小七提醒,姜小白后心必被洞穿。

“为什么?”姜小白的身子抖如筛糠,艰难道,“舵主您为什么?”

齐振风淡淡道:“没有人想做一辈子乞丐,尤其在杭州这个花花之地。你之前所吃的苦,不正因为你是个乞丐?”

姜小白想到云翠翠,想到从前种种,只觉自己的生命,正随着伤口的血汹涌流走。

啪、啪、啪。

石展颜击掌道:“难怪风楼主如此沉得住气。原来还有这样一招杀手锏。”又看着全承明等人,嘿嘿笑道,“那些太早跳出来的,果然都没好结果。”

全承明四人脸上一阵黑,一阵白,只能打掉牙往肚里咽。

风漫天看着姜小白,惋惜地道:“王爷并不想杀你,是你执迷不悟,怪不得旁人。”

齐振风一手握住盘龙棍,一手举刀:“这一刀一定不会偏,一定不会有痛苦。”他诡谲一笑,低声道,“算我谢你,伤了全承明他们。”

刀光落下,血花四溅。

金小七尖声道:“小白!”

扑通一声,齐振风倒在地上,后颈正中插着一根长长的钉子。

所有人都怔住,只有钟良玉眼中一亮:“这里果然还有高手。”六字说完,身形一展,跃上楼顶。他一早便觉察到此地还有别的埋伏,却拿不准是敌是友,更找不出对方所在,是以一直未曾出手。此刻对方救下姜小白,显然是与宁海王府为敌。

楼顶传来砰砰声响,一个人影闷哼坠地,却是宁不弃。庭中人认识他的并不多,只有姜小白皱眉道:“是你?”

楼顶传来钟良玉的声音:“什么人?”紧接着一阵刀兵相击,听声音,竟有四五人之多。长江水帮众人正欲相助,就听漫天嗤嗤声响,庭中灯烛全被打灭。光线一暗,十余个黑影跃入庭中,鬼魅一般,轻巧无声。

风漫天喝道:“放箭。”

埋伏在中庭的弓箭手刚拉起弓,就听对面屋顶一阵尖啸,数十□□闪电般袭来。弓箭手哼都未哼一声,便被结果了性命。箭雨后,先前跃下的十余人两两一组,扶起丐帮伤者,撤入绣楼,掠向楼外的秦淮河。秦淮河并不宽,寻常习武之人,只需一个借力,便可越过。此刻云翠翠的画舫正成了借力之处。只一眨眼的工夫,这些人便到了对岸,快得像一阵风。

迅捷、准确、不浪费一丝一毫气力。这群黑衣人简直就是一台设计精准的机器。

屋顶传来一阵□□啸声,随即消失。钟良玉一跃而下,虽未受伤,衣衫却见破碎,手中捻着半截□□,沉声道:“是血影卫。”他看着风漫天,“我没有伤人。”

任逍遥是宁海王的贵客,血影卫是任逍遥的亲信。钟良玉的言外之意是,任逍遥派人来救姜小白,是否要给他这个面子。

风漫天当然不给:“追!”

媚香楼内灯灭的一刹,云翠翠心里竟有几许欣慰。

他终于逃脱了。

他终于放手了。

他终于不要我了。

云翠翠叹了口气,舒展四肢,躺在白色绒毯上,轻轻闭起双眼。

她已经不算年轻,但胸依然高挺,腰依然纤细,臀依然圆翘,腿依然笔直。躺下去的时候,依然能够吸引世上绝大多数男人,笑起来的样子,依然能够令人血液沸腾,奋不顾身。

可现在她只觉得累。

好累好累。

秦淮河的水缓缓流过。她忽然觉得,就这样沉到河底,似乎也不错。

不知过了多久,船身轻晃,两个粉衣女子走了进来。她们有着一模一样的身材,一模一样的装束,一模一样的甜美容貌,甚至一模一样的神情。

宁海王朱灏逸的贴身侍女、崆峒派掌门杜暝幽的侄女、双生姐妹杜蘅杜若。

云翠翠动也不动,冷冷看着她们拿起姜小白喝过的酒,冷冷看着她们细细查验,冷冷看着她们将杯子和酒壶小心收起,直到她们抓着自己的头发,拔出刀来,也没有说一句话。

“云翠翠,你好大胆子,竟敢违抗王爷的命令。”说这句话的不知道是杜蘅还是杜若,因为云翠翠从来都分不清。

另一人道:“王爷要你用的,是软筋柔骨散。你出身合欢教,应该知道王爷的用意。”

云翠翠当然知道。

朱灏逸派人拿给她的软筋柔骨散剂量,足以散尽姜小白一身武功。因为朱灏逸清楚,姜小白那样的人根本无法收买,更威逼不得,最好的办法就是废掉他的武功,让他做个傀儡,其余事情,自有齐振风那些人去做。比起换帮主来,这是最稳健、也最不容易引起丐帮弟子怀疑的法子。

“寻常迷药,又怎能对付得了姜小白那种高手。若不是你,姜小白根本没机会逃走!”

“王爷对你恩重如山,你要什么,王爷就给什么,为什么还要背叛王爷?”

云翠翠霍然抬头,一张嘴快得像刀子:“恩?哪来的恩?真正对我有恩的是姜小白。这世上只有他一个人,从来没有利用我,从来没有害过我,从来没有瞧不起我!我宁可害我自己,也不会害他!”她越说越急,越说声音越大,“朱灏逸不过是花钱要我为他做事,我不欠他。”

啪的一声,云翠翠脸上已多了五个鲜红指印。

“大胆!竟敢直呼王爷名讳!”

“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翠妃娘娘?”

云翠翠瞪着杜蘅杜若,水汪汪的眼眸冷若冰霜,口气却是淡淡的:“我不是东西,也不是什么翠妃娘娘,只是朱灏逸养的母狗,关在这漂亮笼子里,好伺候别的走狗。”她鄙夷地一笑,“你们也不过就是两条小母狗而已,在这里吠给谁听?”

杜氏姐妹脸色一变,将她长发缠在颈间,狠狠勒住。云翠翠喘不过气,眼前一片昏黑,心中却澄明异常。

她实在下不了手废掉姜小白的武功。她清楚那么做还不如杀了姜小白。可是她不敢救姜小白,更不敢救丐帮。她只是有一点点私心,想要赌一赌自己的运气:赌加大剂量的寻常迷药能制得住姜小白,哪怕半个时辰也好;也赌姜小白会怜惜自己,会为了自己归顺宁海王,哪怕是假装的也好。

可惜,他已经不想和自己有个家了。他一动手,偷换迷药的事就会败露,朱灏逸一定会杀了自己。

“死就死吧。只是,就这样死了,他会永远恨我吧?”

云翠翠忽然很不甘心。

眼前一亮,她艰难地坐起身,见杜氏姐妹已松开手,正斜斜看着自己,就像看一条狗。

一条没用的狗。

她突然恐惧起来。

“王爷说,如果你敢逃,无论有没有泄漏王府的事,都要了结你。如果你知道轻重,乖乖留下,就略施薄惩。”

话音未落刀光落,云翠翠惨叫一声,昏了过去。

第108章 卷五千秋碎 龙江关

十 龙江关

灯光一灭,姜小白便觉天旋地转。待他反应过来,已被两黑衣人架住,掠过了秦淮河。

“你们是什么人?要带小爷去哪儿?其他人呢?你们是不是血影卫?是不是任逍遥派你们来的?宁不弃去哪儿了?”

越使不出力,姜小白的嘴便越利落。可惜两个黑衣人都不睬他,只全力赶路。姜小白悻悻闭嘴,四下打望,就见前后左右十步内,约莫有二三十人接应。他们对南京城的街市地形极为熟悉,一过秦淮河,便沿夫子庙拐上三山街,一路向西。不多时,又一队黑衣人赶了上来,队中架着北京、济南两位舵主,却不见金松、金小七和开封舵主。姜小白却不急:“看来任逍遥是叫他们分批营救了。”

这颗心一放下,姜小白总算长出一口气。只是这口气还没出到一半,又觉不妥:“任逍遥明明是跟宁海王一伙的,怎么反倒跟他对着干起来?”他虽自信算得上任逍遥的朋友,却深知任逍遥是个极端危险的朋友,更重要的是,“看这些家伙刚才动手的样子,演练了不止一次。任逍遥一定早就知道,小爷今晚要被人算计。他要是真心救我,何必费这个劲?只要跟小爷打个招呼,小爷自然不上风漫天的当。可知那混蛋和宁海王都一样,黄鼠狼拜年,没安好心!”想到这里,姜小白不禁打个冷战,好像自己正被两条毒蛇架着,往火坑里掉。

血影卫当然猜不着他的心思,更没有闲情逸致猜他的心思。他们的步子越来越快,可以说是全力狂奔,不消片刻,便到水西门。血影卫速度丝毫不减,直向城墙扑去。

姜小白吓得大叫:“你们要想撞墙,先把小爷放下!”

话音没落,就觉身子一轻,细看时,城墙上钉着两排四寸长的铁钉。血影卫攀着铁钉,飞速向上,到了城头,直直跃下。城下便是外秦淮,河中泊着两艘船。血影卫在船上借力,越过河去,整齐,迅捷,不浪费一丝力气。过了河,一径往西北去,行了约莫十里路,便到龙江关外的三汊河一带。

这里原是长江边的滩涂荒地,后因朝廷在此开设龙江宝船厂,征调船工四百余户,大造海舶,渐渐有了人烟。永乐时,因郑和六下西洋事,船厂数度扩建,船工近万,三汊河一度繁盛起来。但到了洪熙、宣德两朝,因削藩、平叛、撤兵安南诸事,海事停滞,船厂也荒芜了。

此刻厂内一片寂静,只有江涛阵阵,和头顶上的斜月光星。姜小白被带到船厂码头。码头上占了几个人,挨着江中一团山岳般的阴影,阴影中似有光亮,又有人声,不知是什么地方。那几人见血影卫到了,便燃起红色信花。带着北京、济南两舵主的血影卫到时,信花则是紫色。

姜小白借着烟花光亮,见船厂码头足足二百丈长,上有七座闸门,正对着船厂内的七座船坞,每一座都有二十丈宽。而江中那团阴影,竟是数十艘崭新的大海船。每一艘都有十余丈宽,三四十丈长,七八丈高,密匝匝泊在一起,体势巍然,巨无与敌。若非亲见,姜小白简直不敢想象,世上竟有这么大的船。

“我的天爷!这就是西航舰队的宝船吗?”

姜小白正想着,血影卫已往当中最大的一艘船走去。船身侧面的水仙门开着,血影卫带着姜小白等人鱼贯入内,又从楼梯上行。姜小白偷眼看去,见楼梯下至少还有两层空间,暗道:“官造果然厉害。只是,任逍遥怎会在这里?船厂的人竟肯让他上船吗?莫不是这里也是宁海王说了算?”

上一层仍是船员舱,再上一层,才到船头。船头宽阔得仿佛一个演武场,四周都是戎装兵士,却不是明军装扮。越过船头,中间是三层船阁,灯火辉煌,雕梁画栋,巍峨如天宫。一层是个宽阔大殿。正中一座九阶将台,台上一张黄花梨透雕蟠龙椅,却是空的。台下两侧,沿楹柱摆着数十张红木圈椅,座中二十余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姜小白一个个看过去,认出只剩四人的七翼飞蝗、只剩两人的长白三友,以及鹰燕□□、绿叶红花。姜小白暗道:“这些家伙都是当年投奔任逍遥的黑道人物,后来做了堂主,倒也没怎么在江湖生事。听说是做了暗门财神。”

转头又看见鬼界邪王迟仲坤、九幽血手白傲湘、天翼神龙沐天峰、射月郎君俞傲、如意娘子、金针银剪、翻云覆雨和一个黑脸大汉。姜小白心道:“这几个堂主都是硬茬子,和那蝙蝠老怪不相上下的。那黑脸大汉又是谁?”

再看下去,是海天一线海飘萍、踏雪无痕步蘅芜。“这两人在合欢教辈分大,资历老,任逍遥也要敬他们三分。”姜小白一面想,一面暗暗运功,只觉恢复了四五成,背上的伤口不知血影卫用了什么包扎,竟不疼了,也不流血。

海步二人对面坐的,是一个十六七岁的苗家少女,穿着靛蓝蜡染百褶裙,戴着抽丝银冠,佩着七重骨牙银项圈,手脚的银镯上缀着数不清的银铃,江风吹过,叮当脆响。可她的眼睛却比银铃声还动人。姜小白不认得她,但见她衣饰,便猜到和金蜈上人、蛮七婆婆脱不了干系。

这些人本是百无聊赖地坐着,见血影卫进来,精神都是一振。姜小白干咳一声,正要说话,大殿后忽地走来一队年轻侍女。她们十五六岁年纪,梳着粗粗的辫子,穿着五颜六色的纱丽,眉间点着一颗朱砂,眼睛又大又深,鼻梁高挺,金褐色的肌肤仿佛有太阳的味道,居然是天竺国女子。

猛地见到这么多年轻漂亮的异国女子,已足够引人遐想。更要命的是,她们轻薄的纱丽下再无一物,露出光滑的手臂,柔美的肩背,纤细的腰肢,还有那动人的一点肚脐。若不是缀满宝石的金饰压在身前,恐怕连胸前□□也要四泄而出。不要说合欢教的人忍不住窃窃私语,就是姜小白和他的两个舵主,也看得呆住。

但大殿里很快变得寂静无声。

因为任逍遥已经坐在那张黄花梨透雕蟠龙椅上。

他披着一件黑色织龙纹阔袖麾衣,用正红锦缎缘边。这两种世间最浓烈的颜色,在他身上撞出一派高高在上的王者之风。

他和从前一样,随意得有些歪斜地坐着。脸上分明没有表情,眼里甚至有一股天风海雨般逼人的凌厉,偏偏薄薄的唇角天生带一抹浅浅的、有些讥讽的笑意。任谁见了,都琢磨不出他的心底,是怒还是喜。

他没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更没看向任何人。在一群娇艳欲滴的天竺侍女中间,就像一头懒懒卧在花丛里的猛兽——无论他看起来多安静、多淡然,旁人也再没心思看那些花儿一眼,齐齐起身施礼:“教主。”

任逍遥轻轻扳了扳手指,发出嗒的一声响,目光从众人身上依次扫过:“两年不见,诸位拘束了许多。”

如意娘子抢着道:“不是拘束,是被教主的排场吓了一跳。”她年过四十,声音却还是娇滴滴的,“工部郎中和秦淮卫千总亲自迎我们上船,低声下气得和孙子一样。”说着扑哧一笑,“跟着教主,真是有福气。”

姜小白心中暗惊:“这混蛋果然和宁海王结盟了。”他虽认任逍遥这个朋友,但心中的正邪之分从未有半点动摇。若不是自己刚被血影卫救了,非要跳出去,喷它几口软钉子不可。

任逍遥摆一摆手:“我没有这般心细。你们要感激,便感激唐娆吧。”

有人道:“夫人的意思,便是教主的意思。属下自然该感激教主。”

任逍遥循声看去,见是那黑脸大汉,便道:“张堂主。”

大汉施礼道:“属下正是张东川。”

任逍遥淡淡道:“虽然你一直不肯来见我,战马堂倒也兢兢业业。”

姜小白心道:“原来这人就是落日马场场主张东川。呵呵,这人也有意思。合欢教找他当堂主,他收了钱,却怕当炮灰,从来不肯踏入中原。黑白两道都不得罪,当真是面粗心不粗。”转念一想,心中猛又一沉,“这老油条都来见任逍遥了,莫不是得了什么紧要消息,宁海王真有翻天的本事?”

就听张东川道:“属下入教多年,怎奈地处偏远,一直无缘拜见教主,心中惶恐得很。今日来见,属下亲自挑了十六匹千里良驹,虽不能跟教主的烈焰驹相比,但世上也再难找到更好的。还有一辆特制宝车。望教主笑纳。”

任逍遥不置可否:“唐娆教你的?”

张东川面色尴尬,却不得不承认:“夫人的确指点过属下。”

任逍遥笑了笑,对众人道:“你们看,那老家伙挑女人的眼光准得很。”

“老家伙”自然是指任独。唐娆教主夫人的名分虽然是任逍遥定的,代管合欢教的权力却是任独给的。当时很多人不服气,都觉得该是教中元老代管才是。可是谁也没想到,唐娆这小女子竟真有本事,不但把各个分堂安抚住,连张东川这样的老狐狸,也收拾得服服帖帖,再没人不服。眼下众人看任逍遥的言语神色,都心领神会地夸赞唐娆治教有方。

谁知任逍遥下一句却是:“但有一点,她做得不好。”他扫视大殿,温然一笑,“她说不出,哪一队血影卫最好。”

任逍遥一贯喜欢提拔年轻人,出海前便命英少容和沐天峰将射月、追风两堂弟子训练为血影卫。后来更命岳之风、俞傲挑选年轻可靠之人,传授血影刀法。各堂堂主当然想要自己门下弟子入选,于是分成四派,互不相让。两年过去,岳之风四人将血影卫扩建为四队共一百二十人,但唐娆从来不给任何一队拔尖冒头的机会,各堂也便相安无事。

这个聪明美丽的女人深谙中庸之道,更重要的是,懂得不去触碰任逍遥的底线。

男人喜欢一个女人,信任一个女人,把自己的权力和财富与她分享,并不等于她可以按自己的喜好,去使用这些权力和财富。至多默许她在男人的底线之上,按自己的喜好行事。

所以任逍遥对唐娆很满意,很喜欢,很想念。

明天她就该到南京了吧?

人都说小别胜新婚,若是两年未见,又会如何?

任逍遥简直有些兴奋。

但他很快冷静下来。

如果说不带女人做正事是任逍遥的原则之一,那么做正事的时候不去想女人便是原则之二。

现在他的正事是眼前这两队血影卫:“你们比我设想的快些。”

他早就知道,云翠翠被南宫烟雨送给了宁海王朱灏逸,后被安置在南京媚香楼。当任逍遥知道,风漫天要在媚香楼为姜小白接风洗尘时,他便算到,云翠翠一定会奉命暗算姜小白。所以他要四队血影卫暗中埋伏,伺机救人,并以返回的次序排定高下。

所以他问:“哪一队先回来的?”

这句话问的是岳之风。

岳之风一直站在任逍遥身边。他有种奇怪的本事,那就是任逍遥不提到他的时候,他便能让别人不注意他,一旦提到,便能让人刮目相看。

但这一次,他的神色有些犹疑:“属下不知。”

任逍遥抱臂道:“哦?”

岳之风没答话。因为金童子已嚷了起来:“自然是岳统领的人最快。”

绿叶红花忍了忍,道:“岳统领的人先回来没错,可他们只带一个人。沐统领的人慢了那么一点,可他们带了两个人。这就不好说了。”

金童子道:“有什么不好说?先回来的赢,又不是救人多的赢。”

银娘子夫唱妇随:“教主有言在先,要等丐帮只剩四个活人的时候再出手,这样每队血影卫刚好只救一人,公平合理。如果有人要发善心,就别怨慢。”

绿叶道:“未必是发善心吧?”

红花亦道:“这里面怕是大有隐情。”

“什么隐情!”银娘子咄咄逼人,“不照教主的吩咐做,这是再明白不过的。”

姜小白再也听不下去,跳脚道:“任逍遥!你这王八蛋!你把小爷当什么?试刀石?”

任逍遥居然笑着承认:“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