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雅哼道:“意思就是,你要想要她死得快些,我有不少法子让她立刻咽气,你要想要她这么死不死、活不活地躺上三年五载再咽气,虽然难些,只要逍遥哥哥开口,我也帮你办到。”说到这里,竟笑起来,“这种拖延数年才发作的毒,阿公阿婆也试制过,只是从没成功,不想今日竟给我遇上。要是阿公阿婆知道,一定羡慕死我的。”

任逍遥望了姜小白一眼,似是自语,又像是说给他听:“如此说来,施毒之人的本事,还在你阿公阿婆之上。”

朵雅点头:“制毒用毒的功夫到了这般境界,也只有那位传说中的丹青毒圣了。”

北京舵主怒道:“胡说!丹青毒圣绝迹江湖二十多年,金家侄女才多大,怎会与他结仇?”

朵雅小嘴一嘟,正要开口,姜小白突道:“我信。”他的脸色十分古怪,“小七的确可能中了丹青毒圣的毒。”

三个舵主全都怔住。

任逍遥抱臂道:“你想到了?”

“是。”姜小白眉头紧拧,“丹青毒圣投靠倭寇,倭寇勾搭朱灏逸,丹青毒圣送些东西给他,半点不奇怪。”

“说下去。”

“两年半前,小七在荆州失踪过半日。她说,她是陪文素晖赴宴。但上个月有人告诉我,那宴会是风漫天设的局,要逼他们投效朱灏逸。”姜小白苦笑了一下,接着道,“我一直不明白,小七为什么要隐瞒这件事。原来她是中了毒。可恨我一直防备着她,却没想到,她是宁可不要解药,也不肯背叛我……”他眼圈泛红,说不下去,半晌才抬起头,盯住任逍遥,口气一凛:“把解药给我,我跟你合作!”

任逍遥却已改了主意:“你跟我合作,事成之后,我再教你解毒之法,丐帮与合欢教的恩怨一笔勾销。”

“任逍遥!”姜小白一个箭步逼至任逍遥面前,攫住他衣领,“你他妈不要得寸进尺!”

任逍遥淡淡道:“你给我一尺的余地,我为什么只占一寸?”他撇开姜小白的手,目光锐如刀锋,话也锐如刀锋,“你想救丐帮于水火,想救金小七,就必须与我合作。否则,我就把你们送给朱灏逸做见面礼。”

姜小白几乎气结:“你干脆拿把刀架小爷脖子上,说不答应就一刀砍了算了。”

“姜帮主岂是贪生怕死之辈。”任逍遥微微一笑,“何况,你是我的朋友,我怎会胁迫你。”

姜小白指着任逍遥鼻子骂道:“你他妈真够朋友!”

可惜任逍遥根本不生气,袖袍一展,转身便走。朵雅着人抱起金小七,紧随在后。

姜小白心知阻拦不得,却咽不下这口气,挠挠头,喊道:“喂,你总该告诉小爷,你要怎么对付朱灏逸!”

任逍遥头也不回:“两天后,你自然知道。”

两天后,酉初三刻。

晚霞还没落尽,秦淮两岸便迫不及待地热闹起来,南京城的百姓也迫不及待地开始享受这五色斑斓的夏夜。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丑的、俊的、穷的、富的,个个都是赏风弄月、吟诗吹箫的好手。更有数不清的二八少女,执红牙板,立杨柳岸,唱《懊侬歌》,演着一出出《墙头马上》的活戏。这暧昧缠绵的调调,自东吴,至六朝,历唐宋,到如今,不知在多少真名士和假道学的心底埋了一颗种子,叫做“风流”。纵然冷无言到此,也带唐娴游了一程秦淮,访了一回乌衣巷,最后挑了个临河酒家的雅间,一面歇脚,一面品着酒菜。

这件事若放在神算帮的消息薄里,至少值五十两银子。

所以唐娴很开心,也很用心。一到南京,她便脱去惯爱的浣花锦夹金绣衣,也不再用百花园的桃花胭脂膏,更没有戴珠钗耳珰,只穿一袭白罗绣花衫裙,素颜如水,乌发如云,话也轻柔起来:“因随燕影追唐韻,便拂花光溯晋风。”想着乌衣巷所见,忽然一笑,“照武当派‘拳纳于字’的说法,王逸少既为书圣,想必武功也是天下第一。”

冷无言点头:“王逸少本系武人。有传言道,白云上人紫真子曾传其书诀,后任右军将军,书法亦留名后世。”一顿,羡道,“他的武艺无从考据,书法却是诚心悦服。也不知,今生能学得几成。”

唐娴抿唇一笑:“我却思慕那位‘女中笔仙’,也不知,今生能学得几成。”

东晋才女郗璇,毓质名门,熟读经史,书法卓然独秀,世称“女中笔仙”,后嫁王右军为妻,恩爱甚笃。唐娴这番小女儿心思,冷无言胸中明了,并不接话,唐娴也无意多说。两人吃罢饭,便往城北去。

与繁华绮丽的城南相比,南京城北显得肃穆而萧索。过了通济门、水西门一线,便到南唐皇宫故地,如今辟为应天府衙。再向北,越过太平、升平两桥,直至鸡笼山下,则是那煊赫四百年的六朝都城建康宫。可惜六朝如梦,旧迹空余,十里拢翠的台城烟柳,如今只能对着大明朝的钟楼、鼓楼、英灵坊和国子监低眉垂首。百年之后,千年之后,那些无情的绿柳白絮,又会为谁巧笑倩兮?

冷无言不觉叹了口气。

唐娴明白他的心事。

建文四年六月十三,燕王大军兵犯南京。谷王朱橞及曹国公李景隆开金川门投敌,南京陷落,建文帝于奉天殿自焚,锦衣卫护太子出逃。七日后,燕王即皇帝位。半年后,太子被拿回,与诸侍卫自绝于朝堂,其母马皇后撞柱而亡,亲信宫女尽皆殉主。至此,赓续四年的靖难之乱终告完结,大明江山也改换了年号。

自然,唐娴已经知道,太子不但未死,还习得凌曦剑法,成为人人敬佩的江湖第一剑客。只是,他再也不是南京城的主人,父母的祭日,也要悄悄祭拜。

今日正是六月十三。

唐娴这身素衣,并非心血来潮。

“冷大哥,我们快走吧。”她故作轻松地道,“我也想开开眼界,看看皇宫是什么样子。”

“皇宫的样子?”冷无言若有所思,冷然一笑,“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忽地沉默,转身向东。

唐娴随他展动身形,绕过西十八卫驻地和小校场,便至太平门一带。此刻天已黑透,向南望去,只见一座廓大城池的阴影,巍巍然,森森然,正是南京皇宫。

元至正二十六年四月,□□攻占南京。八月,征发军民工匠二十万人,在金陵城东,紫金山下,建起这座壮丽辉煌、巍峨崇宏的帝王之宅。隔年正月,□□登基称帝,取易经“大明终始,六位时成,时乘六龙以御天”之意,定国号“大明”,以祈国运昌隆、江山永固。然而仅仅五十四年后,成祖便迁都北京,只留下一座空城,和垂垂暮老的宫人。

但这座开国皇宫的守备依旧森严。单单北门外,便有金吾后卫、府军左卫、羽林左卫、羽林右卫。冷无言为免生事,一路疾行。唐娴竭尽全力,才勉强跟上。也不知越过多少门户,冷无言忽地止步,歉然道:“我只想快些,却忘了你……”

唐娴将头一偏,匀了匀气息,道:“我跟得上。”

冷无言也不点破,换了闲散步调前行。

唐娴心中暖暖,跟在他身后,又借着月光,四下打量。只见宫墙下御河浅浅,深不盈尺,坡岸露着污泥,与干涸的苔藓混沌一片,辨不出路径。亭台楼阁、水榭廊桥一片漆黑,空荡荡没半个人影。假山上长满杂草,花圃中土灰蒙蒙,碎石瓦砾随处可见,说不出的破败萧索。唐娴忍不住道:“这是什么地方?”

冷无言没有回头,只说了句“御花园”。

唐娴怔住。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望着他背影,唐娴轻轻叹了口气。

出御花园向东,穿过一道寂静漆黑的长街,便见殿宇重重,楼阁森森,只是仍无半点灯火人声,幽静逼仄得有些吓人。过了这片宫苑,再过一道高墙,眼前骤然开阔。百步外,一座宫门坐北面南,门户大开,两侧点着宫灯,照着蓝底金沙的大匾,映出“坤宁宫”三字。门后御道笔直,连着丈余高的殿陛和九重玉阶,托起一座面阔九间的重檐庑顶大殿。明晃晃的琉璃瓦闪着璀璨的光,接着星月无边的天,更显金碧辉煌,气概森穆。

南京皇宫虽被弃,但国母寝宫依旧修缮得一丝不苟,纤尘不染。

冷无言似是停了停,才大步上前。唐娴却放慢脚步,仰头看他一身白衣,仗剑走过殿陛,踏上玉阶,向威严崇丽的大殿中去,那背影说不出的高大,也说不出的苍凉。

无论世事如何,他永远是天下最尊贵的皇子。他的世界,永远与世人不同。自己或许并不了解他。而他,或许也并不需要被人了解。

唐娴心中忽然失落起来。

冷无言回头道:“怎么了?”

月光洒在他身上,勾勒出一个光华内敛、气韵廓然的男子容像,以致那雄伟的陛阶,巍峨的宫殿,甚至无边无际的星夜,都成了微尘一样的东西。唐娴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快步上前,道:“没有什么。”

冷无言猜不透她的心思,也不会去猜,只道:“正要与你说,家祭……”他有些迟疑,“你不便去。”

唐娴心中一跳,故意嗔道:“冷大哥的家祭,与我何干?我们又、又没什么,自然不去。我是来看皇宫的。”说到这里,突然笑起来,抬头清清爽爽地道,“我在这等你。”

正在这时,一个声音从殿内传出:“是谁?谁在说话?”

这声音苍老、颤抖,带着丝丝不安和期盼。

大殿门前,不知何时站了一个妇人。她年纪四十出头,穿一件水色折枝暗纹交领薄衫,下配官绿织金马面裙,不施脂粉,不着钗钿,容貌秀丽,气韵优雅,只是双目无神,脸色也嫌苍白了些。

唐娴吓了一跳,手按剑柄,却见冷无言迎上去道:“福姑姑。”

妇人身子一震,脱口道:“殿下!”

冷无言扶住她道:“福姑姑,我回来了。”

妇人听了,眼泪登时汹涌而出,面容喜得几近扭曲,颤巍巍地伸出双手,抚着冷无言的面容鬓发,竟是双目失明:“他们果然不是胡诌,殿下真的回来了,真的回来了。”一顿,又哭道,“当年,娘娘追随先帝去了,我们一干姐妹,也追随娘娘去了。剩我一个人,只为娘娘懿旨,不要殿下归来时,连个伺候的人也没有。奴婢等了一年又一年,哭得眼睛也废了,只觉活得好没意思。直到那年六月十三,殿下来祭拜先帝和娘娘,奴婢才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可是,殿下突然三年没来,奴婢担心,还以为……将来,奴婢如何答复娘娘?如何去见那一干姐妹?这下好了,这下好了,殿下回来,奴婢死也瞑目。”

冷无言宽慰道:“福姑姑切莫悲伤。”

“是。”妇人拭去眼泪,又急急道,“殿下方才与谁说话?可是个姑娘?”

冷无言略略尴尬,招呼唐娴近前,简略说了四川之事,又对唐娴道:“福翊姑姑原是母后宫婢,靖难后拨去尚功局,迁都后便回来看管坤宁宫。这些年来,祭拜之事,都是福姑姑经手。”

唐娴见福翊肤色白皙,却满布细纹,暗暗叹道:“南京陷落之时,她大概比我还要年轻几岁。只为皇后娘娘一句话,便独守深宫这么多年,真是可敬可佩。皇后娘娘能有这样忠心的宫女,可见待下人何等样好。听说建文皇帝也是个儒雅仁和的皇帝。哎,无怪冷大哥也这么好。”她一面想,一面施礼道:“福姑姑好。”

福翊挽着她手臂,将她面容鬓发细细抚过一遍,连连道:“娘娘泉下有知,定然替殿下高兴。”

唐娴听得脸红,好在冷无言已道:“福姑姑,进去罢。”

福翊说声“是”,又嘱唐娴在殿中休息,便与冷无言向殿后去。两人穿过回廊,便到佛堂。堂内灯火明亮,供桌上摆着香烛祭品和一对灵牌。冷无言见了牌位上的字,一贯冷漠的脸上终于起了变化,几步趋近,直直跪下,再不言语。良久,福翊侍奉他上香,又取来火盆,递过冥纸、火石,轻声试探道:“殿下,是不是请唐姑娘进来,让先帝和娘娘瞧一瞧?”

冷无言将冥纸点燃,看着火光道:“福姑姑多心了。”

福翊道:“奴婢眼睛看不见,心里却明白。殿下这么多年都是独来独往,这次却带了唐姑娘来。”一顿,又道,“殿下已是而立之年,按常理,皇孙也该七八岁了。先帝和娘娘只有殿下这一点血脉,殿下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江山社稷着想。”

冷无言不语。

自他到坤宁宫祭拜父母时起,这样的话年年都要听一遍。

福翊起身去了一阵,转回时,手里多了一条锦帕。锦帕打开,却是一支飞凤衔珠点翠花丝金钗。纯金花丝团出的凤凰展翅欲飞,口中衔着一颗豆大的夜明珠,珠光流潋。凤尾上镶嵌的翠羽泛着丝丝明辉,鲜活欲滴,说不出的艳丽高贵。

冷无言胸中一热:“这是母后的?”

福翊点头:“奴婢去尚功局做事,就是为了保全这支凤钗。”她目色温柔,追忆着往事,好像那是她曾经的幸福,“这还是大婚时,先帝亲手为娘娘戴上的。娘娘说过,殿下大婚时,也要亲手给太子妃戴上。”

冷无言想起母亲的音容笑貌,长长叹了口气。

福翊将凤钗交到冷无言手中,道:“咱们大明朝选妃,向来重品行,轻出身。唐姑娘一件首饰也没戴,可知是个懂事孩子。若立她为后,先帝和娘娘一定喜欢。”

冷无言蹙眉道:“立后?”

福翊道:“殿下既要重整江山,立后是早晚之事……”

冷无言打断道:“什么重整江山?”

福翊笑道:“殿下还瞒着奴婢呢,宫中早半年便传开了。大家都说,殿下这次回来,是要举兵北伐的。我原以为,是我们这些旧宫人长日无事,编些痛快话,自己哄自己开心。哪知却是真的。”

冷无言面色一沉:“这话从何而来?”

福翊还未答话,就听前面传来一声呼喝,紧接着刀剑相接,锵锵不绝。冷无言大惊,起身冲出,见坤宁宫正殿前站了一队侍卫。为首一人身高臂长,使一柄长刀,招式沉稳老练,将唐娴逼到阶下的吉祥缸前,余光瞥见冷无言,忽地虚晃一招,脱出战圈,施礼道:“属下见过表少爷。”

唐娴提着短剑,愣在当场。

称冷无言为“表少爷”,必是宁海王府的人。可宁海王府的侍卫怎会堂而皇之地到皇宫里来?

冷无言面上却并无讶色:“何事?”

自从得知朱灏逸与任逍遥会面的日子定在六月十三,他便明白朱灏逸的用意。因为世上只有朱灏逸知道,这一天自己一定会在坤宁宫。

侍卫道:“王爷请表少爷到奉天殿一晤。”

“奉天殿”三字刺得冷无言双眉一挑,目色凌然,天光乍现一般,直把侍卫盯得低下头去,才道:“知道了。”

侍卫迟疑道:“王爷请表少爷即刻……”

冷无言淡淡道:“你下去罢。”

这是命令。

侍卫踌躇片刻,终不敢多言,率众离开。待他们走远,冷无言缓缓走下玉阶,对唐娴道:“为何动手?”

唐娴欲言又止,忽地一跺脚,咬着下唇道:“偏不告诉你。”

冷无言一怔,不知她为何反应如此剧烈。

唐娴双颊泛红,半恼半嗔地道,“冷大哥教的不尽心!我若输给王府侍卫,你也没有面子。”她的父亲是位不出世的剑客,根基本就牢固,又与冷无言同行数月,剑法更为精进,如今却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王府侍卫逼得狼狈,意气难平,也是自然。

冷无言看着她汗涔涔的面庞,笑了笑道:“你若赢了他,我才真是没有面子。”

唐娴不服:“为何?”

冷无言道:“朱灏逸近身八侍卫,不敢说胜得过九大派掌门,但他们八人联手,我无胜算。”

唐娴吃了一惊,才知方才那人手下留了情,却又觉冷无言话中透着古怪。在她印象中,冷无言一向称呼朱灏逸“表兄”,如今为何直呼其名?

“娴儿,”冷无言果然容色一敛,口气也凝重起来,“你带着福姑姑,立刻离开这里。”

唐娴又吃一惊:“怎么?”

冷无言一掌击在吉祥缸上,震得水花翻涌,却无一滴外溅。“福姑姑说,宫内谣传我要重整江山,举兵北伐。”他苦笑道,“你知道,我从无此意。”

唐娴心中一动:“是宁海王?”

冷无言点头。

唐娴凝眉道:“如此看来,皇宫和整个南京府,都在他掌控之中。”

冷无言仍旧点头。

唐娴猛地抓住他衣襟:“冷大哥不能去!若那八侍卫联手……”

冷无言握住她双手,温然道:“虽无胜算,却可自保。”说着从怀中取出一面玉牌,按在唐娴掌心,“王府令牌你拿着,想来没人敢为难。”

唐娴狠狠摇头:“我们一起走。”

冷无言不语。

有些事,是命中注定。他不能躲,也不想躲。

唐娴明白这道理,叹了口气,平静地道:“我到哪里等你?”

“燕子矶。”

“燕子矶,燕子矶……”唐娴低低念了数遍,忽然张臂抱住冷无言,在他耳边道,“你不能食言。”说完深深看了他一眼,而后转身,头也不回地跑开。

冷无言望她纤秀背影,心中涌来的却是五千里路的日夜相伴。

从成都到西安,再到风陵渡,再到南昌,再到南京,这爽朗温柔的女孩陪他谈剑、谈诗、谈天下,陪他从《山海经》聊到《录鬼薄》,从《七发》讲到《文原》,从《离骚》说到《二鬼》……

握着那支点翠凤钗,冷无言忽而落寞。

第110章 卷五千秋碎 舆图志

十二舆图志

六月十三,戌正,月朗星稀。

奉天殿乃皇宫正殿。殿前广场以青石为基,长宽逾七十丈。广场中央一条笔直御路,用大块汉白玉铺成,上刻蟠龙、海浪、卷云,威仪叱咤,从奉天门一径向北,纵贯广场,直达殿基。殿基通高三丈,用三层汉白玉石筑成,上饰千余透雕栏板及云龙翔凤望柱。基顶丹陛平阔,上陈日晷、嘉量各一,鎏金黄铜龟鹤两对,铜鼎十八座。奉天殿居于正中,重檐庑殿顶,通高九丈,面阔十一间,铺黄琉璃瓦,饰朱漆。檐下斗拱密布,梁枋彩画区明,门窗上嵌菱花,下雕云龙,用龙纹鎏金铜叶接榫,一派豪放煊赫,壮丽巍峨。但这里并非天子问政之所,除去新皇登基、大婚、册后、出征,便只在万寿、元旦、冬至三大节时启用。

然而今夜,奉天殿灯火通明,照得夜色也淡了。殿前广场刀光射月,剑气冲霄。数千御林军甲胄加身,盯着广场南端的奉天门。

喀啦啦,朱门大开。

一队人马踏御道而来,哒哒蹄声,踩碎深宫寂静。为首八匹高头骏马,眼大眸明,四蹄雄健,毛色雪亮,悍威外露。八骏四列,拉着一辆宽大马车,在数千侍卫的刀林注目中穿行,如入无人之境。马车车身不知用了什么漆料,乌黑中泛着淡金色泽。车后跟着五十个彪悍男子,脚步轻稳,行动几无声响。他们的年纪都在二十上下,穿一样的黑衣,佩一样的黑鲨皮鞘弯刀,腰间的鎏金紫铜带钩上刻着一样的“任”字,脸上写着一样的冷漠和骄傲,除了血影卫,不做第二猜想。

马车到了奉天殿前,还没停稳,一个人影便嗖的蹿出,伸腰踢腿,大喇喇地道:“几步路走了这半日,你是用蜗牛拉车么?”正是姜小白。

车帘一挑,孟威走下车来,环顾四周,叹道:“车驾直抵金銮殿前,逍遥王可谓古今第一人。”

车中一个声音道:“你也一样。”

这声音低沉,却透着锋锐,语气随和,却锋芒毕露,除了任逍遥,不作第二人想。

他仍是一袭黑衣,腰佩弯刀,敞披一件外黑内红双面暗龙纹长麾,从内到外写满了“目中无人”四个字。

一个红衣宫人走下玉阶,施礼道:“我主有请逍遥王。”

任逍遥仿佛没听到,转身拍了拍马首,对车夫道:“告诉张堂主,这乌金乘和天骄龙,我很喜欢。”言毕转身,大步上殿。孟威、姜小白左右相随。血影卫留在原处,只有英少容、岳之风、沐天峰、俞傲四人相随。

一入殿门,任逍遥的眼睛便亮了起来。

不是因为殿内空无一人,而是因为大殿中央的七层高阶。因为高阶上的楠木髹金漆云龙纹须弥宝座。因为座后七扇雕云龙纹髹金漆楠木屏风。因为殿顶的蟠龙衔珠金漆藻井。因为七十二根沥粉贴金的云龙图殿柱。甚至因为地上四千七百一十八块油黑光润、不涩不滑苏州贡砖。

一言以蔽之,因为至高无上的皇权。

人人都擅自诩清高,但当金山银山、绝色佳人摆在眼前的时候,却罕有人不动心。这便是具象的力量。当皇权具象为世间最奢华的一砖一瓦、一物一器时,没有人能做到心如止水。

忽然一个朗肃语声道:“逍遥王很守时。”

随着话音,殿后转出两个甜美娇艳的粉衣侍女,后跟八名青衣侍卫,团护一人,缓步行来。这人三十出头,头戴翼善冠,穿一件大红纻丝四蟠龙圆领袍,腰围玉带,足踏皁靴,正是宁海王朱灏逸。

任逍遥细细打量,见他面容与冷无言有三四分相似,气韵却文雅华贵许多,目中透着大气枭厉,一望便知胸有丘壑。“本王向来自然守时。何况,”任逍遥淡淡道,“被请上金銮殿的机会,并不多。”

朱灏逸停在他三步之外,两人间的距离,恰是皇帝宝座的长度。他的目光,也正望着那宝座:“逍遥王可想坐上去?”

“想。”任逍遥毫不掩饰,“但我不敢。”

“不敢?”朱灏逸似是有些意外,“这两个字,不像是从逍遥王口中说出的。”

任逍遥道:“我若有天下,坐与不坐有何区别?若没有,即便坐上去,也不安稳。”他直视朱灏逸,一笑,“王爷岂非也一样?”

朱灏逸也是一笑:“本王的确不急。”一顿,道,“请坐。”

一个青衣侍卫应声上前,双手各提一把百十斤重的鸡翅木大圈椅,一把放在朱灏逸身后,一把放在任逍遥身后。任逍遥一眼扫过,观他步伐、气息、目精,便知此人武功绝不逊于自己的血影卫统领,内息甚至稍胜一筹。余下七人,必也不差。

甫一落座,两个粉衣侍女便奉上茶来。龙泉粉青瓷盏中汤色清绿,芽叶白嫩,散着芝兰香气。粉衣侍女对任逍遥娇声道:“这是明前庐山云雾茶,王爷特别吩咐,用庐山谷王洞的泉水冲泡,最是香醇。请。”

任逍遥接过茶盏,见她容貌妩媚却不失天真甜美,身材娇小却有玲珑曲线,道:“你是杜蘅,还是杜若?”他虽从未与朱灏逸打过交道,却知道他的两个贴身侍妾,是崆峒掌门杜暝幽的双胞侄女杜蘅、杜若。

粉衣侍女扑哧一笑:“奴婢说了,逍遥王便能分清么?”

任逍遥唇角一扬:“你猜。”

粉衣侍女眼波流转,还没开口,就见姜小白一屁股坐在地上,尖着嗓子道:“我说任逍遥,你要调情,就别占着茶碗,小爷我口渴了。”任逍遥不答话,指尖一抹,茶杯平平飞起。姜小白张嘴咬住杯沿,仰头咕噜一声,吞了茶汤,又嚼茶叶,双眼东张西望,还不忘说几句风凉话:“都说皇宫富贵,我看紧巴得很。屋子倒是不小,可惜椅子就两把,茶水只一碗。”他歪着眼睛看向朱灏逸,不阴不阳地道,“王爷是怕小爷饭量大,把皇宫吃穷了吗?”

朱灏逸冷哼一声,却不看他,只对任逍遥道:“□□有言,‘古王者之兴,未尝不由于勤俭;其败亡,未尝不由于奢侈’。近来国事艰难,宫中更应节流。”一顿,又道,“逍遥王轻装简从,有心了。”

任逍遥淡淡道:“王爷不想让太多人知道今日之会,我也不想。况且,大政方略,本就不需太多人参与。”

朱灏逸目中精芒一闪。

他在殿外布设数千侍卫,并不是防备任逍遥,而是防备其他可能接近奉天殿的人。任逍遥明白他的用意,说明他们两个本是一路人。

所以朱灏逸大笑:“任逍遥不愧为本王知己。”他的称呼突然变了,口气也变了,从一个温雅高贵的皇族,变成了封藏千年的宝剑,挟着半出鞘的锋芒。“传国玉玺,本王志在必得。除此以外,高天原水师若助本王拿下北京,本王不但赠你西航舰队全部船只,还给你金山卫和泉州卫全部水师战舰及枪械火药,还有……”

他忽然住口,看了看身边侍卫。侍卫会意,自殿柱后拖出一幅丈许高的画轴,展开后足足三丈长短,竟是一张包罗万象的舆地图。不但大明朝的山川河流、州府衙门、都司卫所全部纳入其中,便连周遭的朝鲜、日本、吕宋、越黎、暹罗、真腊、勃泥、尼八剌、印度、帖木儿亦包容在内。

朱灏逸看着任逍遥,缓缓道:“松江、台州、温州、福州、泉州、漳州、潮州、广州、雷州、琼州十府,特许高天原商旅往来贸易。”

任逍遥扳着手指,发出嗒的一声响,没有说话。

说话的是姜小白:“王爷还真是大方的人。不过嘛,”他半躺在地,翘着一只脚,懒洋洋地道,“拿下北京?说得轻巧!怎么拿?用什么拿?不是用嘴吧?”

朱灏逸也没有说话。

说话的是身边的粉衣侍女:“王爷听闻,孟将军是高天原军神,精于海战。不知将军有何高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