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逍遥还未答话,就听外面一阵嘈杂,一个声音道:“盛前辈说得好!”随着话音,林枫、慕容华予、谢鹰白、代遴波、唐缎、石展颜各领数十锦衣卫,押着幽谷清潭的仆人婢女,将花圃包围起来。

盛如海脸色一变,愠道:“几位大人,这是何意?”

慕容华予上前道:“我等奉命缉拿宁海叛党。任逍遥罪不容诛。前辈若明辨是非,助我等擒贼,幽谷清潭自然无虞。若不然,便是附逆,可是要抄家的。”他扫视四下,将手一扬,幽谷清潭众人颈上立时多了一把钢刀。慕容华予微笑道:“这些人虽是盛家的仆婢,却也有几辈相伴的恩义。前辈不会为了外人,不顾他们性命罢?”

谢鹰白接过话道:“前辈与任独有夺妻之恨,如今更该为朝廷效力,擒住任逍遥,交出盛千帆,雪此大辱。”

代遴波也道:“斗是斗是。替别人养儿子已经够冤枉,何必再替他背罪?传出去不是要江湖朋友笑掉大牙。”

盛如海额上青筋暴起:“住口!”足下一跺,一颗石子应力飞出,啪的一声打在代遴波颧骨上。

代遴波“哎呀”一声,半张脸已变得血肉模糊。“仙人板板,盛如海,你他娘的要造反不成!”代遴波一掌打在身边一个仆人脸上,打得那人满嘴血沫。“老子告诉你,我们是看林伯爷面子,才对你好言相劝,你别不识抬举!再要啰嗦,先要他们人头落地。”

盛如海盯着林枫,冷冷道:“这就是凌鹤扬千挑万选的佳婿?”

林枫披了一件大麾,戴着大帽,遮住了脸,谁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到他说:“晚辈皇命在身,实属无奈,望前辈恕罪。”

盛如海冷笑,又将目光移向盛千帆:“这就是你的朋友?”

盛千帆深深低头。

他自作主张,允许锦衣卫入谷,一是为凌雪烟,二是相信林枫。万万想不到,此举竟招来大祸。再想到自己并非盛家子孙,盛千帆愈加无颜,扑通跪下,道:“孩儿不孝。”

盛如海眼神复杂,叹道:“你哪里不孝。你一向是个好孩子。”他抬起目光,望着刀下的仆婢。这些人与自己虽有主仆之别,却是世代服侍盛家人,他不能不顾他们的性命。可要立时断了二十余年的父子情,谁又能做到?

凌雪烟突然冲到林枫面前,大声道:“亏我和盛哥哥还在成都帮你的忙。我爹真是看错了你。姓林的,你若是敢伤了盛哥哥性命,我、我……”她心绪大乱,张口结舌,一时不知说什么。

林枫扣住她手腕道:“小妹,不要胡闹。”

凌雪烟狠狠甩开:“谁是你小妹!难怪姐姐不和你一道了,她早就看出你有阴谋。从今以后,你想要功名利禄,自己挣去,少来攀扯我们家。”

林枫脸上登时一阵红、一阵白。

慕容华予打圆场道:“二小姐不清楚朝廷上的事,怎可乱说。我听了,都要替林伯爷抱不平。”

凌雪烟猛地转身,指着他鼻子道:“你算哪门子东西,也配跟我说话!还有你们!”纤指一转,顺着谢鹰白、代遴波、唐缎、石展颜一个个点指过去,“想立功,好啊,想升官,也好啊。任哥哥就在这里,麻利儿上啊!怂了?歇菜了?五个一起啊!没那两把刷子,怕了任哥哥,就装得人五儿人六儿押着别人一家老小在这里拔份儿,逼盛前辈替你们动手。你大爷的,什么玩意儿!”

她一时情急,连京城的土话脏话都骂了出来。众人一时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任逍遥纵声大笑:“小花豹说得好!”刀锋一摆,目中寒光锐现,“不必麻烦姓盛的,你们一起陪本教主练刀。”

慕容华予笑道:“在下已被任教主砍去一条手臂,怎敢轻易动手?”

任逍遥下颌一扬,哂道:“你怕死?”

慕容华予和颜悦色地道:“在下死士出身,何惧一死?只是,我等既食朝廷俸禄,便该为朝廷分忧。其他事情,诸如脸面、手段、名声,也就顾不得了。”

谢鹰白心领神会:“不错。”话落手起,一刀砍在身前人左肩,喀嚓一声,削下那人半边手臂,露出森森白骨,高声道,“盛如海,你再不决断,这些人都要死在你面前!”

盛如海额头泌出汗来。

盛千帆双手捧着沉璧剑,仰头道:“爹,祸是我闯出来的,就把孩儿交出去,以报您的养育之恩。”

不等盛如海答话,就听何婉仙尖声道:“不!”她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哀哀道,“祸是我闯出来的,帆儿没有过错,他是个好孩子,相公,你要救他,一定要救他。”

盛如海默然。

他当然知道盛千帆是无辜的。可幽谷清潭岂非更无辜?

何婉仙见他不语,突然转身,奔到两阵中央,嘶声喊道:“是我不好,是我不要脸,是我不检点,是我败坏了盛家门风,是我害了大家。都是我的错,不是帆儿的错。求求你们不要怪帆儿,不要恨帆儿,我把命赔给大家……”

她的话戛然而止,身子晃了一晃。有人失声道:“夫人!”盛如海心念转动,脸色大变,一步掠至何婉仙身边,见她手中握着一把花剪,深深插入咽喉。盛千帆赶来,叫声“娘”,跪地不起。盛如海连闭她数处穴道,将手按在伤口,却阻不住汹涌血流,恸道:“婉仙,你做什么?你怎么这样傻!”

何婉仙抓住他的手,艰难地道:“相公,你有我这样的妻子,帆儿有我这样的娘,是何等屈辱!我活着,不如死了。”

她不是不拘小节潇洒来去的江湖儿女,她是诗书传家谨言慎行的大家闺秀。红杏出墙、珠胎暗结,这种事传扬出来,等于判了她的死刑。即便盛如海不计较,她也断断过不了自己这一关。何况还连累了幽谷清潭。

盛如海紧紧抱着她:“是我不好。我该把什么都与你说明,我若早早说了,你怎会走错!”

何婉仙眼神弥散,喃喃道:“相公,这花圃里,有八百五十六种、九万五千支郁金香。都是为你种的。”

“我知道。”盛如海感到指缝间流逝不停的血,泪流满面,“你种的每一朵花,我都知道,我都看过。”

何婉仙气息微弱:“真的吗?”

“真的。”

“我原想着,种到十万支,等帆儿娶亲,就把什么都和你说了,求你原谅。”何婉仙浅浅笑了笑,眼泪滑落,脸色已变得灰青,“看来不能了。”

盛如海心肝俱裂,语无伦次:“我从来就不怪你,从来都不怪你。”

何婉仙转目看着盛千帆,唤了句“帆儿”,又轻轻叹了口气,再无声息。盛千帆跪伏在母亲身边,只觉天空一黑,连阳光也变得刺骨寒冷,泪水簌簌落下。

就在这时,就见一个人影从天而降,抡起胳膊,啪的一声,一根雪白丝线切进花丛,溅起无数花枝泥土,抽在锦衣卫身上。锦衣卫猝不及防,连声惨叫,顾不得幽谷清潭众人,挥刀拨挡,花圃中立时大乱。

乱中就听那人影喝道:“都别乱跑,往小爷这跑。”

破衣烂衫,眼珠滴溜,正是姜小白。千年雪蚕丝在他手中弹出一个又一个大弧,带起劲风呼啸,啪啪啪打在锦衣卫身上。饶是锦衣卫有甲胄护身,也疼得哇哇乱叫。姜小白边打边叫:“快跑哇,再不跑小爷顶不住哇!”

第120章 卷五千秋碎 紫金歌

二十二紫金歌

幽谷清潭众人猛醒,齐齐往姜小白身后逃去。慕容华予怒道:“姜小白,你也造反!”轻身前扑,一剑斩来。香魂剑幻出一片五彩霞光,直奔姜小白而去。

姜小白呵呵一笑,不躲不防,双手捧嘴,扯着嗓子叫道:“造你大爷!”

话音未落,风声厉啸。慕容华予回头一看,只见一点蓝光,快得仿佛连空气也划着,直向自己心口袭来。慌乱中挺剑一挡,就听嘡的一声,龙吟震耳,一股大力几乎将虎口撕裂。蓝光却只是偏了一偏,去势丝毫不减,在他肩上蹭出一道深深血口,扎入地下,只留箭尾一只闪闪发亮的蓝色五角星。

穿云蓝星箭!

慕容华予捂着伤口落地,见不远处站着一个消瘦汉子,身披斗篷,手挽银色长弓,背上箭壶插着数支蓝星箭,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却是俞傲。

除了他,还有二三百人奔杀而来。当先是岳之风和沐天峰的血影卫。随后是鬼界邪王迟仲坤、九幽血手白傲湘、赤手翻云陈暮、毒掌覆雨赵夕霞、如意娘子、金童子、银娘子,各带手下,冲进花圃,与锦衣卫厮杀起来。

任逍遥神色一振,提刀前行,直逼谢鹰白、代遴波去:“小花豹走开,当心脏了你的衣服。”

谢代二人大骇,一眼瞥见唐缎,大叫道:“唐公子救命!”

唯有唐门毒砂,或可阻住任逍遥。

唰的一声,一团黑影斜刺里爆出。

任逍遥深知毒砂厉害,唯恐伤了怀中婴儿。正要退身,就听漫天咝咝声不断,一片银雾与毒砂迎头撞上,噼噼啵啵响个不停。散尽时,地上落了一层紫黑毒砂,和无数闪闪发亮的银针。唐缎面前,已多了一个紫衣恣艳、倭堕如云的女人。

唐娆。

她盯着唐缎,冷冷道:“三哥,我说过,谁再对我男人出手,我就杀谁。”

唐缎想到断掌之恨,心下发狠:“我倒要看看,是你银针多,还是我毒砂多!”话音刚落,袖袍再抖,一片黑云喷薄而出。

唐娆冷笑,将纤指一挑,散落地上的银针竟一根根跳起,再度汇成一团银雾,将毒砂的黑云吞没。唐缎这才看清,那些银针全用细细的半透丝线穿了起来,并非散落,不但可做暗器,还可以做鞭链一类的软兵器——唐娆双手一振,“针锁”当头罩来。唐缎的毒砂所剩无几,又见林枫、慕容华予等人往山坡下退去,当下虚晃一招,拔腿便走。唐娆根本不追,只奔到任逍遥近前,将他看了又看,才叫声“逍遥”。

任逍遥心中温热,单手抱住她道:“人都送走了?”

唐娆轻咬双唇,嗔道:“见了我,倒先问别人!”

任逍遥抬起左手,捏了捏她的脸蛋,道:“好,问你,你怎么找来这里?”

唐娆娇腻腻地道:“你说要和人家生儿子,人家不来找你,找谁?”忽地瞥见他残指,愣了一愣,眼中猛地涌出泪来,“混蛋!怎么伤成这样?”

任逍遥还未答话,姜小白与合欢教众人已围拢过来。姜小白揶揄道:“哎哟喂,逍遥王会带孩子啦哈哈哈哈哈。”任逍遥哼了一声,将婴儿交与唐娆,对岳之风道:“你说。”

岳之风立刻道:“属下等夫人与一路东去,得姜大侠相助,客人一个不少,全部上船。冷公子那一路也平安无事。夫人忧心教主,听说教主往浙南去了,便命鬼爪、云雨、血手、如意、锦衣五堂精锐前来,与我等保护教主。”

任逍遥听得点头,又问:“冷无言呢?”

岳之风还没答话,姜小白已甩开腮帮子,噼里啪啦地道:“任逍遥你可不知道,全天下的名门正派都来了。好家伙,昆仑派是倾巢出动啊。还有峨眉派,狄樾、颜慕曾、崔尚农、马争鸣都来了。青城派的乔残、桑青花、曲意秋、章紫萝也来了。还有林枫那家伙手下的黄陵、点易、青牛、云顶四派高手。妈的连小爷的丐帮也派了人来。这群王八蛋啊!我们一路上跟他们打了好几场架。后来你那小妖女放蜈蚣咬人。冷无言这家伙真他妈是大侠,愣是扣下小妖女给他们解毒,要跟他们和解,叫我们来救你。你说他是不是脑子坏了?”

俞傲接着道:“费力不讨好,我看是脑子坏了。”

沐天峰仍是一副笑呵呵的样子:“不能这么说。冷大侠本和他们相熟,不管帮咱们还是帮他们,都难做人。若能和解,倒也比我们打得头破血流好。”

赵夕霞哼道:“他们爱怎样就怎样,咱们合欢教难道还怕了谁!当家的,你说是不是?”

陈暮点头称是。众人跟着七嘴八舌议论起来。任逍遥听得如坠五里云雾,好不容易才弄明白,宣德皇帝命浙江省十日内缉拿自己归案不成后,便授林枫调度沿途所有府卫兵马特权,命他与慕容华予不惜一切代价,在八月十五中秋前剿灭合欢教叛党。林慕二人照会少林、武当、昆仑、峨眉、青城及江湖各派相助。各派为表忠诚,高手倾出,都往浙南赶来。合欢教与他们一路短兵相接。待到了雁荡山外的乐清县,双方又是一番大战。朵雅放出数万条金蜈蚣,咬伤军民人等无数。冷无言不忍他们毒发身亡,让合欢教众人进山救任逍遥,自己扣下朵雅为众人解毒,并劝说他们置身事外。

若是从前,任逍遥一定认为冷无言所为滑稽可笑,但联及二十余年前快意城覆亡之事,也知冷无言亦是看透个中真情,所以只叹了口气。

唐娆低声道:“要不要派人回乐清?冷公子也是钦犯。在县城逗留,实在太冒险了。”

任逍遥还未答话,就听轰隆隆数声巨响,脚下地动山摇,土石崩飞,气浪打得衣襟猎猎作响。

火炮!

锦衣卫竟携了火炮!

一发发炮弹轰隆隆落在花圃中,合欢教及幽谷清潭众人无处闪避,一时大乱。任逍遥喝道:“散开躲避,听我号令!”众人依言而行。待一轮火炮打完,任逍遥扬刀道:“一个不留!”四字说完,人已掠下山坡。

躲避炮火最好的办法,就是趁装填炮弹的时机,与对方搅在一起。

众人想也不想,一径冲杀下去。山坡下,清潭旁,五门火炮一字排开,谢鹰白、代遴波正领一队人马装填炮弹。锦衣卫虽然骁勇,却远不及这群黑道高手。一个照面,血雨纷飞,平静的潭水登时被溅出一圈圈涟漪。谢代二人见任逍遥杀气腾腾,飞也似的往潭边屋舍逃去。任逍遥杀得兴起,且记着英少容的仇,哪里肯放,一路追去。幽谷清潭的屋舍都是两三层的竹楼,一幢挨着一幢,森森林立。任逍遥一刀掷出,将谢鹰白一条腿钉入地面,上前正要结果了他,楼宇中突然炮声齐鸣,炮弹一发接着一发,从四面袭来,远不止五门。众人被炮火围攻,人群就像烧着的纸片,迅速熔化、焦黑、消失。

任何武功和计谋,在大炮面前都是零。

任逍遥情知中计,正要寻一处薄弱地,带众人杀出,就听一个声音高呼“这边来”,竟是盛千帆。沉璧剑挑开数个炮手,炮火圈立时有了缺口。任逍遥带众人冲进,与盛千帆四目相对,却是无言。

盛千帆躲开他目光,带众人穿过屋舍,绕到潭水另一端的重重楼宇。幽谷清潭众人也在此地。盛千帆掩上门道:“这里是潭西,他们有二十门炮,都在东边。”

任逍遥看看山势:“怎么出谷?”

盛千帆道:“他们从东面来,谷外驻有重兵,不能走。只能从你来路出去,向西南六里,就是雁湖。雁湖水南十里,便是芙蓉镇。芙蓉镇接乐清湾,是出海最快的一条路。只是,”他有些迟疑,“你可有船接应?”

任逍遥一时犹疑。唐娆却道:“高天原水师已经往浙江各个港口来了。”她看着任逍遥,有些不情愿、又有些拈酸吃醋,“那个日本公主,可舍不得你这混蛋。”任逍遥笑了笑,又看着盛千帆,神色复杂,肃然道:“你也一起走么?”

盛千帆摇头:“我若一走了之,幽谷清潭便要无辜受难。”

任逍遥冷笑:“你且回头看看,你不走,他们便不受难么?”

幽谷清潭百余不谙武功的仆婢,满面尘灰,惊慌失措,看着盛千帆不做声。盛千帆咬了咬牙,道:“便是死,也只死我一个。我不信林大哥如此无情无义!”

姜小白忍不住道:“你还信他?他被慕容华予拿住了。那家伙可是探子,毒得很。”

话音未落,就听车轮滚滚,二十门大炮对准清潭西岸。慕容华予朗声道:“任逍遥,盛千帆,幽谷清潭已被重兵包围,再不投降,便将你们轰成齑粉。”

任逍遥对岳之风做了几个手势,岳之风会意,与盛千帆一道,将众人分散开。任逍遥提高声音道:“林枫,我只问你,若是投降,可得活命么?”

林枫没想到任逍遥会跟他讨论投降的事,怔了怔,道:“你若束手就擒,交出玉玺,自可酌情轻判。”

慕容华予在一旁道:“林伯爷,任逍遥罪不容诛,如何轻判?他又岂是会投降的人?不过是拖延时间罢了。还是下令开炮罢。”

话虽客气,却根本是命令语气。

锦衣卫品级虽不高,却是皇帝身边的人。多少高官大员的生死,全在他们一张嘴上。近年来,东厂更有凌驾锦衣卫之上的荣宠。慕容华予起复之后,东厂和锦衣卫几乎全仰仗他的鼻息。此次剿匪虽是林枫为主,慕容华予为辅,但明眼人都知道,他分明就是奉命监视林枫,顺带考察江湖各派忠心的探子。

凌雪烟尖叫道:“林枫,你敢害盛哥哥,我爹爹绝不放过你!”

慕容华予冷笑,一伸手闭了凌雪烟穴道,将她抱在怀里,一字字道:“凌二小姐,你不要再给令尊惹事生非了。圣上对云峰山庄和百味斋的耐性,并不太多。”

凌雪烟骂道:“你算哪棵葱,也敢来碰我!”

慕容华予轻佻一笑:“在下不是葱,在下是大明锦衣卫亲军都指挥使司指挥佥事,难道配不上凌二小姐?”

忽然一个冷漠淡然的声音道:“的确配不上。”

队伍分开,一男一女并肩行来。女的是凌雨然,男的竟是冷无言。

“凌二小姐是诚毅伯夫人的胞妹。你不过是锦衣卫指挥佥事,区区四品官,如何配得上她。”一句说完,冷无言已到慕容华予面前。

凌雪烟叫道:“姐姐,冷公子,你们怎么来了?”

凌雨然轻声道:“我与冷公子在乐清救治中毒的江湖朋友。他想见你姐夫,我便带他来了。”

这话虽是答的凌雪烟,却是说给林枫听的。林枫还未出声,慕容华予便抢先道:“诚毅伯夫人与钦犯同行,这怎么说?”

林枫看也不看他,只对冷无言道:“冷兄缘何至此?”

冷无言神色温然:“看来林兄并未将我当做钦犯。”

林枫沉声道:“林某在风陵渡说过,你我永远都是朋友。只是,”他的神色突然沉痛起来,“你若相助叛党,我也只能忠于圣上。”

冷无言目光微微一跳:“叛党之说何来,想必林兄心中清楚。你若真忠于圣上,便该明白,圣上真正在意的是什么。”

林枫一怔:“此话怎讲?”

冷无言一笑,正色道:“我愿投案,交出玉玺,请林兄撤兵。”

所有人都惊呆了。

凌雨然更是不知所措:“冷公子,你怎能……”

代遴波喝道:“仙人板板,你人在这里,还讲条件?莫非我们几万大军,竟抓不住你?”

冷无言哼了一声,身形一晃,谁也没看清他的动作,承影剑便到了代遴波喉间。“我的确在林伯爷数万大军包围中。”冷无言淡淡道,“但要杀你,易如反掌。”他的目光从林枫、慕容华予、唐缎、石展颜身上一一扫过,凛然道,“无论杀谁,都是如此。”

没有人对他的话表示怀疑。

冷无言这样的剑客,一旦近身,便是百万大军,也救不得主将性命。

林枫苦笑道:“冷兄要内子引路,原来是为了谈条件。”

冷无言承认:“莫逼我出手。”

对岸忽然传来任逍遥的声音:“冷无言,你还是出手罢。”他大笑道,“你我联手对敌,真乃平生一快!”

姜小白的声音跟着道:“冷大侠,你是个聪明人,怎么变笨了?就算林枫这次撤兵,可朝廷以后再下令,还不是要打?除非你跟皇帝老子谈条件,叫他改了圣旨。”

冷无言目中精光一透:“冷某确有此意。”

整个山谷寂静下来。

“冷无言,你疯了!”任逍遥的声音恼怒起来,“你难道忘了你是谁!哪个皇帝容得下你!”

冷无言肃然道:“我知道我是谁,所以我要与他谈谈。”他下颌微抬,傲然道,“普天之下,只有我能与他谈条件。”口气一缓,又道,“我能劝各派高手离开,未必不能劝圣上罢手。你也不愿合欢教与九大派的恩怨,永无休止罢?”

任逍遥默然。

合欢教与九大派的恩怨,根源在于朝廷要用它的统御之道,规则天下所有人。遵从这个规则的,便是九大派,便是赫赫名门;不遵从这个规则的,便是合欢教,便是叛党逆贼。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直到现在——

“随我去高天原。”

冷无言剑眉一扬,目中光华烨烨,语声忱忱:“我乃大明、大明子民,无论这方水土如何,我都要留下,都愿留下。”

他不是这个国家的主人,但他一直将这个国家的百姓视若他的子民。他有不满,有反抗,但他永远不会抛弃这个国家、抛弃他的子民。

任逍遥重重道:“你会死。”

冷无言大笑:“人生自古谁无死!死的人多了,世界自然会变。”剑锋一探,代遴波喉间已流出血来。代遴波身子不敢动弹分毫,眼珠却已快飞出眶子:“林伯爷!林伯爷救我!”冷无言沉沉道:“林枫,你应是不应?”

林枫看着他,目色惋然,吐气道:“撤兵。”

慕容华予脸色一变:“林枫,圣上严旨,要你我剿灭任逍遥……”

“我是主将,你是副将。”林枫冷冷打断,“圣上若怪罪,我一人承担。莫非慕容大人认为,这些叛党的命,比玉玺更重要?还是你担心无功可立?”

慕容华予没想到林枫这般君子也会咄咄逼人,干咳道:“兹事体大,下官不得不谨慎行事。”他看看冷无言,“冷公子的剑法冠绝当世。此去南京千余里,若走了要犯,拿不到玉玺,又没能剿灭任逍遥一干叛党。这个责任,林伯爷可承担得起?”

林枫语塞。

剑光一振,承影剑已抵在慕容华予心口,而他竟全无反应。冷无言一声哂笑:“你大约有年余不练剑了。”

慕容华予脸色惨白。

他的确有一年多不碰香魂剑,因为官场战场都用不到剑法。但被人一剑逼至死境,即便这个人是冷无言,也委实太失颜面了。

吱呀一声,竹楼门开,盛千帆仗剑而行,直直走到炮口前。“冷公子大可杀了你,再去高天原,他既投案,怎会中途走脱。”盛千帆看着林枫,一字一句地道,“林大哥,我没有反叛之心,也不会逃。我愿意和冷公子一道北上。请你撤兵罢。”

“盛哥哥!”凌雪烟喊道,“你好傻呀!”

盛千帆望着她道:“这也许是最明智的决定。”

林枫将目光定在慕容华予身上:“你还有什么话说?”

慕容华予双眉紧锁,沉思半晌,居然笑了笑:“撤兵可以,不过,盛公子就不必与林伯爷一道走了。”他环顾四下,道,“幽谷清潭劫后余生,盛公子还是留下打理家业罢。”

盛千帆冷笑:“也好。若无人质在手,你岂会甘心。”

心思被人说破,慕容华予却毫不在意,对林枫道:“圣上旨意,八月十五前,剿灭合欢教叛党。既然冷大侠要求圣上赦免,我便与五万将士,在此敬候佳音。若八月十五正午,仍不见恩旨,林伯爷便怪不得下官了。”

林枫瞳孔微缩:“但愿你言而有信。”

慕容华予一笑,扬手道:“撤去火炮。”

撤去火炮,凭谷中的锦衣卫兵力,便再无法困住任逍遥等人。二十门火炮一撤出谷口,冷无言便收起承影剑,抬起双手道:“上枷吧。”

彩霞满天,照着散落山坡的郁金香,灿若披锦。

即使是炮火和死亡,也无法阻止这些可爱的花朵怒放。可惜花圃中的花房,已变作灵堂。

两个人的灵堂,世上最美的灵堂,何婉仙和盛如海的灵堂。

在盛千帆救下幽谷清潭众人、送走任逍遥和冷无言之后,盛如海便停止呼吸,和他深爱的妻子,永远守在了一起。

灵堂里没有白幔,只有无穷无尽的郁金香。数万支霓彩灿烂的娇艳花朵,把盛如海夫妇的尸身盖起来。或许何婉仙早就知道,她种下的每一株花,都会随她和她心爱的夫君下葬罢?

盛千帆一身重孝,往火盆中添着冥纸。火光映着他的脸,花岗岩一样冷漠。

他的身边,站着一个四十上下的老仆:“各户都清点过,受伤的人不少,倒是不太重,仔细休养便好。锦衣卫撤走了,只是还包围着谷口,不许出入。如何报丧,还请少爷拿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