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千帆一直面无表情地听着,听到“少爷”二字,眼角忽地抽动:“李叔,不要再叫我少爷。”他的声音已完全嘶哑,眼窝也深深凹陷,“我不是盛家的儿子。过了头七,我就走。”

“少爷怎么能走。”老仆落下泪来,“少爷是我看着长大的。老爷传给你沉璧剑,传给你盛家剑法,就算亲生骨肉,也不过如此。少年怎么能说自己不是盛家的儿子呢?老爷和夫人听了,可要难受了。”

盛千帆惨惨一笑:“若没有我,幽谷清潭便不会遭祸。”

老仆道:“若没有少爷,今日大家连命也都没了。现在老爷夫人都不在了,少爷若再走了,这个家就真的散了。”

“家?”盛千帆喃喃道,“我还有家么?”

“自然有。”老仆抹了抹泪,一指门外,“少爷和凌小姐两情相悦,老爷和夫人也喜欢。少爷成了家,盛家便有后了。”

外面不远,凌雪烟正深一脚浅一脚,走在被炮火犁翻的花圃里,一支一支捡着尚算完好的郁金香。晚霞照着她的白衣,晕出一层瑰丽的光彩,衬着青山幽潭,画出一幅浓浓的秋色。

盛千帆看着凌雪烟的身影,木然道:“李叔,我前途未卜,不能连累她。”

老仆叹道:“少爷,凌小姐没有和林伯爷、还有她姐姐走,反帮着我们忙前忙后,捡了这大半日花,连口水也没喝,少爷还不明白她的心意么?”说着,又朝盛如海和何婉仙的尸身看去,“少爷什么都好,就是有些像老爷,也像夫人,把什么话都憋在心里,到最后,追悔莫及。”

如果盛如海早早对何婉仙讲明一切,是不是何婉仙就不会做对不起他的事?如果何婉仙早早对盛如海讲明一切,即使被当众拆穿□□,是不是也不至羞愤自尽?

林枫的千余人马离了雁荡山,向北急行,日落时,已到台州府境,宿在括苍山下。此刻万籁已寂,营地里只余闪闪篝火。凌雨然端了羹汤,到林枫帐中去。医官正为林枫换药,见凌雨然来,便知趣地退了出去。林枫披衣而起,道:“这么晚了,怎么还过来。”

他们虽定了婚期,到底还未完婚,走动往来,总是有些不方便。

凌雨然坐在榻边,道:“我看看你的伤。”

林枫勉力一笑,脸色却掩不住的苍白:“不过是赶路赶得急了,崩开了线,不打紧。你快些睡吧。明日一早,还要赶路。”

凌雨然抽出帕子,擦去他额头虚汗,道:“你这样赶路,到了南京,身子也垮了。”眼圈一红,落下泪来,“是我伤了你,不亲眼看看,怎能安心。”

林枫忧然道:“慕容华予只肯等到八月十五,如今已是八月初八。就算冷公子求下恩旨,南京到雁荡山还要不少日子。这样赶路,已嫌慢了。”

凌雨然撩开他衣襟,看到他胸口纱布渗着血,心中一疼,道:“是我不好。”

林枫握住她的手,柔声道:“我不怪你。”

“我不是说这个。”凌雨然有些不知所措,“这些年,我们难得见面,有些事情,都变得怪异了。”

林枫一怔,旋即长长叹了口气。

自从青城山一别,林枫每年只在春节前后,到云峰山庄一次。期间宾客应酬,又要顾忌礼数,根本没有机会和凌雨然说几句贴心话。可是这些年来,林枫耳边的闲话却有无数。他为了让自己配得上凌雨然,为了让凌鹤扬满意,为了不让别人说自己是靠女人谋得功名利禄的,他努力做好每一件事。昆仑派的事,黄陵、点易、青牛、云顶四派的事,朝廷上的事,还有武功剑法的习练,耗尽了他全部精力。他已经没有闲暇去了解凌雨然每一份愁绪,每一份喜悦,每一份思念,更遑论分享。

“我觉得,你离我越来越远。每年看到你,我只觉得陌生。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你听到了什么话,我只有害怕。”凌雨然低垂下头,哽咽道,“我甚至做噩梦,梦到你功成名就,不愿再要我了。”

林枫胸中一热,一把将她抱在怀中,深深道:“胡说什么,我怎会不要你?我这辈子只要你。我拼来这一切,也都只为你。”一顿,又道,“是我该死。我听多了混账话,自己也混账起来。你这一剑刺得好。若我真杀了任逍遥,才是真的对不起你,真的辜负了你。”

凌雨然紧紧贴着他,仰头道:“我是有支绿玉簪,可是任逍遥夺去,丢在长江里了。你会信我吗?”

林枫吻着她眉心,道:“我信。我再不疑心我的娘子了。”

“娘子”二字,直把凌雨然的心融成一股春水。两人情意缱绻,把积年累月没有说的话都说了,只怕天亮得太快。

忽然营中一阵大哗。有兵丁报道:“禀伯爷,有人劫囚。”林凌二人吃了一惊,起身走出帐外,就见一人一马,砍开一条路,往冷无言帐中冲去,居然是唐娴。林枫连忙喝止众人。唐娴却不领情,瞪着他道:“林枫,你若不放了冷大哥,我就和你拼了这条命,再要唐家堡血洗昆仑!”

林枫苦笑着说明原委,最后道:“你若不信,当面问冷兄便是。”

唐娴半信半疑,随他到了囚帐,见冷无言戴着重枷脚锁,心中一痛,冲过去道:“冷大哥!”

冷无言目中一柔,应道:“娴儿。”

唐娴忧道:“冷大哥真要去见皇帝,把玉玺给他吗?”

冷无言点头:“我说过,玉玺是皇室之物,我不过是闲云野鹤。”

唐娴皱眉道:“可是,赶得及吗?”

冷无言不语。

他心中亦有此忧虑。就算昼夜兼程,一来一回,也嫌紧了。何况,想要面见天子,也不是一桩容易的事。可是林枫的伤,委实再也经不起奔波劳顿。

林枫忽然抚着唐娴的马,道:“这是烈焰驹?”

唐娴道:“是。它叫飞雨。”又看了冷无言一眼,“是冷大哥借给我的。”

林枫道:“烈焰驹日行千里,你们骑它走吧。”冷唐二人吃了一惊。林枫只是笑笑:“我的伤的确撑不下去。”

冷无言沉吟道:“你半途放了钦犯,今后在官场如何自处?”

林枫道:“与你要做的事相比,这算什么。”他望着冷无言,正色道,“快意城覆亡的真相,并不只有你明白。我是昆仑掌门,我希望今后,江湖再不要重蹈覆辙。”一顿,扬声道,“来人,给冷大侠除去镣铐。”

凌雨然捧来承影剑,道:“两位保重。”

冷无言心中感佩,抱拳道:“若有后会,后会有期。若无后会,冷某祝贤伉俪百年好合。”

唐娴也道:“举案齐眉。”

当下四人作别。冷唐二人同乘一骑,取道绍兴、杭州、湖州,不过一日半,便至南京。一路上,唐娴将泉州之行细细道来。冷无言才知,唐娴与游子如从秣陵接了南宫烟雨的尸身,便掩迹南行。游子如质弱,加之伤心过度,两人走走停停,月余才到泉州。南宫世家在清源山的老宅已经成了一堆瓦砾,族人死的死,散的散。只有那榕海中的墓园,不为外人所知,得以保全。唐娴和游子如费劲千辛万苦,才把棺木运入,将南宫烟雨下葬。

“盖棺前,她说要唱首歌给表哥听。她一路上唱过许多歌,我便没在意。谁知唱完,她就撞在棺材上了。”唐娴低低道,“我没能救她,想了很久,才敢去游家报丧。好在她父母都是通情达理的人,并没怪我。游伯母说,她这女儿,从小就吵着要嫁给表哥。南宫家出了事,她留了一封信,就偷跑去了南京。既然生前不能遂愿,就让他们死后做个伴。所以,我们就把她葬在南宫烟雨身边了。”

冷无言勒住马,望着不远处的城门,轻轻叹了口气。

唐娴心知冷无言和任逍遥的画影图形必定还在,便先去打探消息。不多时回转,喜道:“冷大哥,我们进城去罢,不会有人盘查。”

冷无言奇道:“为何?”

唐娴道:“皇帝今日祭孝陵,全城兵马都调去了紫金山。”

冷无言凝思片刻,哑然笑道:“天意助我。”

唐娴心中一动,变色道:“冷大哥要去孝陵?”

冷无言点头:“这是最快的法子。”

与皇宫相比,闯孝陵的确容易得多。只是——

“原先不是说好,托于大人或我大哥递折子吗?”唐娴急道,“擅闯御前可是死罪。”

冷无言温然道:“永乐朝伊始,我就是死罪。我最不惮的,便是死罪。”说着,伸手抚过唐娴鬓发,“你进城去,找你哥哥罢。”

唐娴跺脚道:“不!我们要在一起。”

冷无言道:“你帮不了我。”

唐娴斩钉截铁地道:“帮不了也要在一起!”她抬起头,直视冷无言双目,仿佛要一路看到他心里去。“我不要冷大哥替我安排、替我考虑。你知不知道,在我心里,和你站在一起,对着这世上的一切,不管是你喜欢的,还是厌恶的,也不管是我喜欢的,还是厌恶的。刀光剑影、小桥流水,我在乎的只是这一切里有没有你。哪怕只是一起经历。我和你、和你一起经历春的花,夏的雨,秋的枫叶,冬的雪,经历每一次寒潮、酷暑、霹雳,每一次雾霭、风雷、暴雨……这才是我想要的。”她望着冷无言,眼中的情意像春风,像细雨,却也像刀剑,像火焰。“我不要冷大哥照顾。我只想要做个和你一样的人,一生一世陪着你。”

冷无言静静听着,淡漠的眼中光影缤纷,仿佛一一闪过她口中的春花、夏雨、秋叶、冬雪,良久才道:“娴儿,你真要如此?”

唐娴想也不想:“对。”

冷无言握住她双手,道:“好。”言毕挽着她,走上一片高地,面向孝陵跪下。唐娴吓了一跳,不由自主也跪下。冷无言叩首念道:“□□圣神文武钦明启运俊德成功统天大孝高皇帝、神宗孝愍皇帝在上,不孝子孙文奎谨拜。今有唐氏女娴者,慈有智鉴,贞静贤淑,愿以为妻,从此相濡以沫,不离不弃。祈列祖列宗垂怜,佑我夫妻,琴瑟和鸣,了此一生。”说着看了唐娴一眼,接着道,“不孝子孙文奎,再拜。”

唐娴脑中全是空白,忙忙跟着叩头,一颗心砰砰砰几乎跳出腔子。

冷无言从怀中取出一支飞凤衔珠点翠花丝金钗。钗身用纯金花丝团出凤凰展翅,凤口衔着一颗豆大的夜明珠,流光溢彩,凤尾点翠,泛着丝丝明辉,手工精致已极。“这是母后的凤钗。”冷无言叹了口气,“我原想万事皆平,再为你戴上,不想仓促成礼,实是委屈你了。”说着,便将凤钗插在唐娴鬓边。

唐娴偏过头,摸着冰凉的金丝明珠,又将他方才的一字一句在脑中过了几遍,恍如庄周梦蝶,许久才平下心绪,道:“那,我能跟冷大哥去孝陵了?”

冷无言看着她明媚面庞,浅浅道:“你叫我什么?”

唐娴一怔,旋即眼中闪过一缕霞光,眉梢也泛起红晕来,轻轻吐字:“相公。”

冷无言应声“娘子”,挽起她的手,跨上飞雨,直奔紫金山去。

大明□□的孝陵,在紫金山南,玩珠峰下。冷无言虽是闯陵,却不愿失了礼数,更不愿与守陵亲兵动手,是以弃马步行,绕过神道,到了东墙外的树林中。林海森绿,隐隐可见皇陵的红墙琉瓦,内中传来阵阵鼓乐,显是正在举行祭典。墙下刀枪林立,守卫比平日多了十倍不止。冷无言与唐娴潜近,足尖一挑,一块大石呼地飞出,引得守卫纷纷去看,接着深吸一口气,掠上三丈高的红墙。

墙内守卫大惊。冷无言一剑挥出,波的一声,剑气将地面划开一道深沟,土石崩飞。守卫被气浪迫得纷纷后退。冷无言一手执剑,一手挽着唐娴,身若惊鸿,一个起落,便至享殿殿基下。

享殿是孝陵正殿,殿后至阴阳门之间的广场,便是祭祀之地。此刻广场高搭祭台,台下跪满江浙大员。神机营、五军营、旗手卫、锦衣卫分列四周,约略数千之众。见有人闯陵,嗒嗒嗒机簧声不断,无数□□枪铳对准冷唐二人。冷无言手腕一转,承影剑剑不脱鞘,横推而出。剑气纵横,将神机营□□枪铳打落在地。再看时,二人已掠至众大臣之中。大臣惶恐躲避,神机营不敢轻动,锦衣卫高呼“护驾”,五军营呛啷啷拔刀冲来。冷无言一剑扫出,斩断无数钢刀,高声道:“草民冷无言,求见陛下。”

他内力何等深厚,一句话送出,震得山川嗡嗡回响。五军营潮水般涌来,将冷无言、唐娴围得铁桶一般。人影一闪,一员武将掠至阵前,却是唐歌:“冷兄,你做什么!”

唐娴叫声“大哥”,道:“我们要见皇帝,要……”

“胡闹!”唐歌面沉如铅,“这里岂是你们来得!”

唐娴还要再说,冷无言已道:“情势所迫,冷某今日定要向天子陈情。”

唐歌愠道:“你武功再高,也过不去神机营。纵然过去,五军营、旗手卫、锦衣卫拼尽最后一人,也可取你性命!”

冷无言淡淡一笑:“好。”一字未了,人已掠出。

两个人。

唐娴眼前一花,便被推到唐歌身前。冷无言却从她身边滑过,扑入乱军之中。“相公!”唐娴流泪大呼,却被唐歌扣住脉门,“大哥,你放手!我要和相公一起。”

唐歌沉声道:“你称他相公,岂不知他心意?”

唐娴一噎,旋即泣不成声。

她当然明白,冷无言是在保护自己。她更明白,这也许是冷无言最后一次保护自己。

护驾声此起彼伏。旗手卫、锦衣卫纷纷加入战团。无数长刀遮天蔽日,一波波涌来,将冷无言死死困在殿基下。冷无言长剑挥洒,却只以剑身应对,不伤一人。承影剑剑光如泼,耀出千道霞光,把一拨拨兵将打出战团。兵将初时被冷无言武功震慑,此刻见他竟不伤人,再无顾忌。四面八方的护卫轮次冲上,长刀挨连,铁桶一般,锵锵激鸣直将空气点燃。承影剑越挥越急,光华大盛。唐娴远远望着,几近昏阙。

冷无言这样打法,虽可自保,却无法接近皇帝半步。

更要紧的是,他若一直不肯伤人,无异于自杀。

忽听冷无言纵声道:“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唐歌吃了一惊。他虽知冷无言内力登峰造极,却不想如此激斗中,他的气息非但不乱,反而与身法剑意相谐。内息随歌声流转,倒比之前更见从容。

承影铮铮龙吟,冷无言随剑长歌:“一日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歌声抟绕山陵,振振不息。猛然就听一个尖细声音道:“陛下有旨,宣冷无言问话。”

场中登时安静下来,刀尖齐刷刷垂地,重重包围闪开一线。一个戴着三山帽、穿大红蟒纹直身的内侍走近冷无言,道:“请解剑。”

冷无言深深望了唐娴一眼,将承影剑抛到她手中,大步向祭台走去。待他走过,众将立时合拢列队。神机营亦冲上,将众大臣隔绝在外。唐娴望不见祭台,更望不见冷无言身影,再忍不住,抱着承影剑,泪水簌簌落下。

祭台搭在阴阳门前。阴阳门是皇陵分界。此门之前,譬如文武方门、御厨、具服殿、东西配殿及享殿,四时八节,皆有人洒扫供奉。门后则是□□朱元璋魂灵安息之地,任何人不得进入。为免帝灵受扰,祭台四周除去三五内侍,便连护卫也只有二十人。但冷无言看得出,这二十人中的任何一个,都不弱于朱灏逸的贴身侍卫。

然而这些人加在一起,风度气概也及不上祭台中央那人万一。

这人年纪与冷无言仿佛,头戴翼善冠,穿一件赭黄织金盘领窄袖龙袍,用金、玉、琥珀、透犀杂宝革带束腰,英气溢面,睿略含威,正是大明天子、宣德皇帝朱瞻基。

他细细打量着冷无言,赞道:“好功夫,词却差了。”一顿,又沉沉道,“朕非宋祖,你非李煜。”

冷无言也细细打量着他,却不跪拜:“陛下若能杯酒释兵权,草民甘为李煜。”

两人虽是第一次见面,彼此却并无陌生之感。朱瞻基甚至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李煜降宋,尚得封侯,你如何与他相提并论?”一顿,又道,“合欢教那班人的性命,朕并不放在心上。纵然传国玉玺,于朕,亦不过顽石一块。你凭什么与朕谈条件?”

冷无言眉尖一挑。

并不为朱瞻基如此不留情面的话,而是为他竟全然知晓自己的来意。虽然锦衣卫、东厂侦知监察朝臣早已是公开的秘密,但冷无言却未想到,朝廷对江湖中事亦了如指掌。

“陛下英明。”冷无言长长吐气,“玉玺不过是死物,人心才是江山根基。陛下设青云会,废勇武堂,草民深为感佩。”

朱瞻基深味道:“你的夸奖,于朕甚为珍贵。”

冷无言话锋一转:“陛下既求人心,便该饶过合欢教,更该饶过江湖中人。”

朱瞻基淡淡道:“任逍遥没有给朕饶过他的理由。”

冷无言一怔。

“天下为朕所有,朕不需要任何人的性命。朕要的是,”朱瞻基目光一厉,山岳般逼人,“臣服。”

他显然明白,任逍遥、抑或说合欢教这班人的价值,更清楚军中与江湖的关联所在。但他既为天子,所求便不是胜负,而是臣服——令所有可用之才臣服,为已所用。

然而冷无言清楚,任逍遥绝不会臣服于任何人。这其中没有是非,也无关怨仇,不过是道不同不相为谋而已。冷无言心内极苦,只觉自己先前的设想,委实有些文人的酸腐和理想了。

可是,上天从来没给过他第二条路走,不是么?

朱瞻基道:“你还有何话说?”

冷无言摇头。

朱瞻基口气一松:“那就为□□上柱香罢。”

冷无言愕然。

近旁内侍低低道:“陛下,这不合礼法。”

“不合礼法?”朱瞻基眉梢一挑,面色淡然,“谁见了?”

内侍眼珠一转,立刻转身,打了几个手势。那二十护卫立刻退至台下,背转过身。锦衣卫、五军营、神机营众将如风吹柳梢,也齐刷刷转过身去。远处众臣见了,亦纷纷效仿。一时间,苍穹下仿佛只剩冷无言与朱瞻基两人。

冷无言躬身施礼:“谢陛下。”

如果说他这一生会向人低头,那么便是现在,也只有现在。

朱瞻基冷眼看他走上祭台,上过香,向陵山三叩九拜,忽也撩袍跪下。冷无言虽惊,却未说话。朱瞻基沉吟半晌,忽道:“这柱香,要用你的命来换。”

冷无言淡然道:“草民既来,此身已弃。”

朱瞻基望着阴阳门后的升仙桥、明楼和郁郁苍苍的皇陵宝顶,道:“此时此地,何必再称草民?□□皇帝听了,会责怪朕。”他侧目看着冷无言。风吹过两人身间,衣袂沙沙作响。“你可知,自朕少年时,便甚想与你一晤?”

他的神情语气突然变了。从高高在上、执掌天下的君王,变成了殷殷切切、久别重逢的友人。

冷无言却似乎并不意外:“彼此彼此。”

朱瞻基微微一笑:“不愧是朕的皇兄。”

“皇兄”二字,刺得冷无言心头一酸。

朱瞻基望向陵山,自顾自道:“朕查阅国档,永乐皇帝夺了□□嫡室之位,说到底,是为建文皇帝国策所逼。”他望着冷无言,缓缓道,“建文皇帝温文儒雅,是谦谦君子,却不是雄才大略的君王。方孝孺、齐泰、黄子澄之流,虽是忠贞,却也误国。皇兄以为然否?”

冷无言不答。

他无法否认朱瞻基的话。只因靖难之后,建文皇帝的国朝档案和起居注概遭焚毁,私家记述又被禁止。建文朝四年究竟如何,已成千古谜团。但冷无言也无法认同朱瞻基的话。至少是感情上的不认同。

“成王败寇,无话可说。”

朱瞻基眉峰一皱:“朕从来不屑成王败寇之说。成王者,必有成王之能。败寇者,必有败寇之失。千百年来,除永乐皇帝外,皇兄可曾听闻有以一隅夺天下之藩王?”他的神色忽然激动起来,慨然自答,“没有。我燕室之兴,乃是因为大明需要的,是君王,不是君子。”他看着远处的陵山,道,“□□皇帝,想必亦做如是思。”一顿,又看着冷无言,问的仍是那句“皇兄以为然否”。

冷无言淡淡道:“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永乐皇帝雄才大略,是一代霸主。陛下智识杰出,当为千古明君。”

朱瞻基怔了怔,叹道:“皇兄此言,朕愧领。”一顿,又道,“大明立国六十载,民气渐舒。朕生逢盛世,正如胡广先生对先帝所言,是一太平天子。可朕不愿为平庸之君。朕要为天下万民,创一个千秋兴盛的大明。”一顿,又正色道,“当今天下,若说有一人能令朕惧服自省,则非皇兄莫属。”他直视冷无言双眼,面上一派惋惜之情,“宁海事后,朕已不愿再失去任何骨肉。但朕非杀你不可。皇兄有何心愿,但说无妨。朕一定办到。”

冷无言愣住。

刹那间,他想到了剑道,想到了爱妻唐娴,想到了任逍遥、姜小白那一干生死之交。更想到了年少时,“光复山河”的热血沸腾,和“若我为君”的大政方略。

可是他什么都没说。

他只是抬起头,遥望升仙桥后的明楼,缓缓静静地道:“玉玺就在明楼东首第九根椽下。兄别无所求,惟愿大明,国运昌隆,再无战乱;惟愿陛下,勿忘今日之言;惟愿江山,容得江湖中人。”

第121章 卷五千秋碎 两同心

二十三两同心

八月十四,雁湖,夜。

雁湖方可十里,汊梗纵横。梗间浅洼积水成芙,青青弥望。秋雁归时,多宿于此,即为“雁荡山”由来。但这一季,湖畔除了南飞的大雁,还多了一批不速之客——任逍遥自幽谷清潭撤出后,便据守雁湖。一来雁湖地处高岗,东西皆为绝壁深谷,只有南北可通,易守难攻;二来雁湖水草丰茂,又有大雁宿栖,补给不成问题。

慕容华予倒也守信,并未大举攻山,而是兵分两路,一路据守幽谷清潭,沿雁湖以北的松坡溪布防,一路据守芙蓉镇,在雁湖以南的含珠峰、梯云谷布防。七天来,双方互有试探攻防,大体上倒也相安无事。但任逍遥明白,这种看似平静的日子,已只剩下七八个时辰。明日正午,慕容华予的五万大军,连同温州卫的兵马,就会踏平雁湖。

这不是长他人志气,而是认清事实。武功再高强的人,也无法与装配了火炮铳机的五万大军硬拼。盲目自大不是一个好首领。承认实力不足,再想办法取胜,才是任逍遥的作风。

他将血手、如意、锦衣、鬼爪、云雨五堂分散安排在雁湖东西,将岳之风和沐天峰两队血影卫设在南北两处要塞,每晚与姜小白、俞傲巡视过后,才放心去睡。但是今夜,任逍遥将众人聚在一处,筹划许久,才往自己和唐娆的居处走去。

他们的居处在雁湖南岸一个偏僻的小洲上。一条浅浅的水湾隔开岸坡,洲上长满一人高的芦苇。苇丛深处被打平,铺成一张软软的大床。近旁的芦苇被唐娆编结在一起,仿佛床帐。“帐”外,是一个用泥石筑起的火灶。炭火随风明灭,在夜色里闪着嫣红的光。

即便是暂居,即便是逃亡,精致优雅的女人也有办法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有时候任逍遥甚至会想,就算与她长居于此,也不会无趣罢?

想着想着,任逍遥不觉加快脚步,恨不得下一眼就能看见她。

然而苇账内却是空的。苇床上只有唐娆散落的外衣和钗钿。

任逍遥唇边浮起一丝轻佻恼人的笑意,解下多情刃,轻手轻脚绕到帐后。帐后是一望连天海的雁湖。湖水青蓝,映着八月十四的圆月,闪着点点银箔。万千银箔汇聚处,是唐娆娇柔窈窕的身影。她裸身浸在湖中,湿漉漉的长发饮了月光,像一条发亮的银蛇,松松盘在身上,轻柔得像情人的手。任逍遥坐在湖边,只觉眼前这一幕似曾相识。

多少年前,他也喜欢这般欣赏轻清。那种感情,充满了青春的热血和偷尝禁果的悸动。任何一个少年,都会永生铭记那样一份恋情,那样一个女人。

任逍遥凝视唐娆片刻,拔了根芦苇,轻轻一吹。芦花飘洒,雪丝一般,落在唐娆背上。

唐娆没有转头,依旧细细揉洗着每一寸肌肤,每一绺发丝,直到任逍遥的呼吸粗重起来,才嗔道:“混蛋,又偷看人家洗澡。”

任逍遥认真地道:“我没有偷看你,我是怕别人偷看你。”

唐娆扑哧一声笑,侧转过身,露出半只弧度优美的小山,和一颗嫣红成熟的“樱桃”,咬唇道:“混蛋,谁敢偷看你的女人?再说,这地方不是我们两个才能来么。”

任逍遥伸出一只手:“有没有人敢是一回事,我怕不怕是另一回事。”

唐娆顺从地握着他的手,一点点脱出水面,把酥胸、纤腰、小腹、脐门、玉腿、脚趾毫无保留地呈现在他眼前。月光披散在她身上,勾出一层柔柔的晕影,把人的心也迷醉了。

在雁湖这些日子,任逍遥都没有亲近过她,她也乖乖地不去烦他。可是现在,是他偷看自己在先,不是么?

任逍遥喉结滚动,一寸寸地看着她,突然一把把她扛在肩上,大步走回苇帐,将她重重压在苇床上。唐娆嘤地喊了一声“混蛋”,便再也说不出话。

因为任逍遥已疯了一样地要她。

起初唐娆很兴奋,渐渐却觉得不对劲。任逍遥虽然要得凶,却绝不是个粗鲁的男人。对于一些出格的要求,如果唐娆坚持说“不要”,他便不会硬来。可这一次,他却没有半点怜香惜玉,只是一味地发泄。苇帐剧烈地摇动着,芦花如雪,纷纷扬扬飘进帐内,又被蒸腾的热意融化,小小的空间充满了邪恶原始的□□。

唐娆痛得哭起来,骂道:“任逍遥你这混蛋!你疯了不成!”

任逍遥仿佛没听到,反把她翻了起来,尽意采狎,直到她哭也没了力气,才从喉咙深处打出一声低吼,伏在她身上,大口喘息。唐娆停住啜泣,一把推开他,披衣要走。任逍遥却一把拉住她,歉然低语:“对不起。我不知那药还有这效力。”

唐娆听了,心中火气已全被疑惑替代,回头道:“什么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