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逍遥仰面躺着,喘息道:“饮鸩。”

唐娆吓了一跳,按住他汗腻腻的胸口,道:“就是三伯父制的那种,叫人在锻刀场不眠不休地劳作,也不觉疲累的药?”

任逍遥点头。

“饮鸩”类似于金针刺穴,但效用更大。当年在高天原,任逍遥便是要血影卫服用饮鸩,才一举擒杀九菊一刀流各部,坐上逍遥王的位子。只不过,“饮鸩”对人身危害极大,不可多服,更不可连服,服后须精心调养身体。连服或是服用过多,都可能丧命。

“混蛋!”唐娆又是气恼,又是担忧,伏在他胸膛,眼泪嘀嗒,“你干什么吃那东西?”

任逍遥笑了笑,伸出手指,抹去她的眼泪,道:“明日必有一场苦战。我是教主,就要保护教内兄弟。”又在她唇心一吻,“还要保护我女人。”

唐娆全身温软,脉脉应承着他,却仍放不下心:“我又不是没手没脚,要你管!”

任逍遥淡淡道:“求心安罢。”

唐娆听他话音不对,抬头看去,竟见他眼角有一点晶亮。

那是,泪么?

唐娆的心一下子乱了。

自她离开唐家堡以来,任逍遥都是她的支柱。每当她面对诡恶的江湖、面对不确定的未来,心生恐惧时,只要想到自己还有任逍遥这样一个聪明、大胆、有本事、有担当、会疼自己的男人,她便无所畏惧。

可是现在,这个男人竟然哭了!

任逍遥这样的男人,怎么会哭?

唐娆忽然想要拼尽全力爱他、帮他、了解他。

“逍遥,你怎么了?”她将脸贴在任逍遥心口,换了温蕴语气,轻轻道,“就算我不能帮你,和我说说也好。”

任逍遥搂住她,似乎不知从何说起:“自我出道,合欢教的人跟着我,做的都是一本万利事。只有这次……”他沉默良久,才自嘲道,“是彻头彻尾的血本无归。”他看着唐娆,迟疑道,“你说,为了长江水帮不相干的人,赔上合欢教全部精锐,连我最看重的朋友也生死不明,是不是错了?”

唐娆深深吸了口气,道:“无论你做什么,无论对错,只要不后悔便好。”

任逍遥挑起她一绺发丝,展眉道:“后悔的确谈不上。”

“我知道你不后悔,你是心疼。”唐娆双手环住任逍遥脖颈,柔声道,“你心疼自己一手栽培的血影卫,不想再有伤亡,所以才吃‘饮鸩’。可你也该明白,明日一战,无论如何,都有人要丧命。况且,也许明天就会有圣旨到了,我们都不必动手。你这样又是何必。”

任逍遥冷然道:“我岂会把自家性命,寄在他人身上!那狗屁圣旨来也罢,不来也罢,我自有道理。”

唐娆腻在他胸口,嗔道:“哟,我的大英雄,既然不指望圣旨,怎么还等了七天七夜?”

任逍遥在她臀尖一拧,哼道:“朝天椒以为我在等圣旨?”

唐娆眨眨眼睛:“那你在等什么?”

“船。”任逍遥瞳光一冽,“若无水师接应,贸然出山,只会成了火炮靶子。”他的手在唐娆丝缎般的肌肤上游走,最后停在□□,道,“朝廷五万大军,围困雁湖七日,这么大的事,或许早已传出浙江。”

唐娆眼中亮了起来:“所以高天原那班人若是不笨,就该知道你在雁荡山,就会往乐清湾来,所以明日只要杀出十几里路,我们就赢了?”

任逍遥微微颔首:“不错。”

“哎呀,你这混蛋!”唐娆在他胸口擂了一拳,又抱住他狠狠亲了一口,“你好尖、好凶、好精灵撒!”

任逍遥感到她温软身子的摩擦,不觉一翻身压住她:“要不要我再凶一次?”

“不要嘛!”唐娆推开他,却又黏在他身侧,呢喃道,“我只要你把身子养好。”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脸也越来越烫,“莫忘记你答应人家,要和人家生儿子呢。”

任逍遥笑了笑,扯过衣衫,盖在她身上,又将手滑到她身下,道:“你说怎样都好。”

唐娆只觉他掌心投来一股热意,温着自己□□,忍不住双腿一绞,娇声道:“混蛋,又打人家主意!”

任逍遥一本正经地道:“方才弄疼你了,我给你赔罪。”

唐娆扑哧一笑,任他揉弄,口中嗔道:“这就够赔罪了?”

“你想怎样?”

“我想,离开这里以后,我们便找一个好去处,享清闲去。”

“哪里算得好去处?”

“嗯……”唐娆被他指尖挑拨得轻吟一声,含含混混地道,“譬如,杭州啊。我自小就听人说,西湖有十景,是人间最好的。什么苏堤春晓、曲苑风荷、平湖秋月、断桥残雪、柳浪闻莺、花港观鱼、雷峰夕照、两峰插云、南屏晚钟、三潭印月,我都没见过。你带人家去撒!”

任逍遥听着她霜糖一样娇娆的语声,不由想起初出道时,那个倚红偎翠的苏堤春晓。

当年的桃颜柳貌,六桥映波,莺歌燕语,湖光山色,他曾想和轻清一起赏玩,谁知后来匆匆去了黄山。在黄山,他又想和轻清去紫云峰下的温泉,做一对快活鸳鸯,谁知后来一切都不能挽回。

看着怀里的可人儿,任逍遥忽然沉下声,定定地道:“好,明年春上,我们便去西湖住一年。我陪着你,把西湖十景,全都看遍。”

唐娆一怔,不知他为何如此郑重,却掩不住满心的柔情蜜意,“嗯”了一声,蜷在他臂弯里,闭上眼睛。

任逍遥抚着她丝般长发,透过苇帐,看着天边圆月,暗道:“这一次,我绝不食言。”

姜小白也在看着月亮。

月亮很白,很圆,就像阿晴的脸庞。

姜小白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睡觉没有任逍遥那么讲究,只是往芦苇荡里一钻而已。钻的次数多了,也便马马虎虎有了个窝。现在他抱着双臂,蜷在窝里,将任逍遥的突围计划在脑中过了三遍,咬牙发狠:“姜小白,你他妈得活着。万一哪天,阿晴回来,你可不能不在。还有,小七若是醒过来,你也不能不在。”一面想,一面翻身,将脚往火灶边靠了靠。

不远处传来沐天峰带着哈欠的声音:“姜大侠,你翻了一百个身了。你不睡,也不让别人睡?”

姜小白啐道:“胖子就是胖子,什么时候都睡得着。”

沐天峰一点不生气:“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自然睡得着。”

姜小白一骨碌爬起来,望着湖岸接天连地的芦苇荡,道:“你说,这芦苇荡一烧起来,该有多少大雁小雁没命?你说任逍遥是不是作孽?”

沐天峰忍不住笑了:“姜大侠也没少吃烤雁,怎么这会儿慈悲了?”

姜小白哼道:“小爷是可惜。这大雁又肥又美,都给烧成焦炭,真是浪费。”

沐天峰听出一点弦外之音,坐起来道:“你的意思是?”

姜小白两眼放光:“走,弄点宵夜去。”

两人的轻功都是当世一流,胃口更是一流。当下抖擞精神,踏着苇尖,悄没声响抓了数只大雁,糊在泥坯里烤,小小篝火就像湖边的一朵橙花。香味飘出去,直把夜色也冲淡了。随着两人说笑,芦苇荡开始沙沙、沙沙地响,隐约可见百十黑影,依次穿过。

任逍遥突围的第一步便是,突袭南线的含珠峰、梯云谷。第二步是,火烧雁湖芦苇荡,切断北线官军追击之路。

姜小白和沐天峰的任务就是放火。当天穹从漆黑、墨兰、深青、浅灰一路跳转,无边无际的芦苇荡便开始噼啪作响。火势越来越大,将十里雁湖吞没殆尽。数不清的大雁惊慌嘶鸣,奔飞逃命,嘈杂得仿佛一锅滚粥。

这顿“叫花雁”未必是天下最好的,但场面绝对是天下最大的。

姜沐二人吃饱喝足,带着锦衣、云雨两堂人马,在火海前设了无数陷阱,待梯云谷传来消息,才一路南下。谷中尸横遍野,驻守此地的五百精兵,已没有一个活口。姜小白看得惊心,莫名想起了正气堂,狠狠咽了口唾沫,自语道:“板马日的,这比烧大雁造孽。”

任逍遥的声音远远传来:“是么?”

姜小白转目一望,见任逍遥坐在山岩上,唐娆正为他包扎手臂伤口,一个起落掠近,满面疑惑:“你怎么受伤了?”

任逍遥淡淡道:“杀得兴起,一点意外。”

他的声音里透着一丝难掩的轻颤。姜小白心中更奇。含珠峰和梯云谷的守军不过是寻常兵士,就算任逍遥再不小心,也没人能伤他一根汗毛。姜小白还待问,任逍遥已站起身,扫视全场,沉声道:“炸了梯云谷,跟我走。”

轰隆一声,梯云谷南北两口碎石崩飞。

任逍遥突围的第三步,便是用守军火药,炸毁梯云谷,进一步阻挡北线追兵。至于第四步,倒也简单:杀过芙蓉镇。

山外的路无遮无挡。镇上驻军看到山火,听到炸响,已早早架起了炮。姜小白望着镇前新挖的五道壕沟,以及壕沟后雁翅排开的五十门大炮,咋舌道:“乖乖隆地咚,这是等着我们下锅呢。”一顿,挨近任逍遥,低低道,“高天原的人一定会来接应咱们吗?”

任逍遥答得斩钉截铁:“不错。”

姜小白却还是不放心:“他们怎么知道你今天突围?”

任逍遥瞥了他一眼,哂道:“我以为姜帮主聪明,看来高估你了。”一顿,接着道,“你不是放了把火。”

姜小白一怔,旋即一拍脑门:“那么大的火,就海边也能看见。高天原的人肯定明白你这里出了变故,一定会打过来。”

任逍遥微微颔首:“还不太笨。不过,他们毕竟孤军深入,我们的动作必须要快。”

姜小白隐隐有种不祥预感:“你什么意思?”

任逍遥笑着拍了拍他的肩:“速战速决。”

姜小白眼睛一翻:“就是下狠手杀人呗?”

任逍遥不答,只将多情刃一扬,刀身闪过血一般的红芒。

一阵排山倒海般的啸声随着刀光响起。血影卫十连弩齐发,□□带着朝阳光辉,暴雨一般,扑向炮阵。

准确地说,是扑向操炮手。

啸声中,五十个操炮手已尽数毙命。

一个炮营不会只有五十个操炮手,任逍遥要的也并非这五十人性命。他要的是更换炮手的那一瞬间——姜小白、沐天峰就在这一瞬间飞身扑出,在□□掩护下掠过五道壕沟,将燃着的火折子丢进炮阵后的弹药箱。

毁了炮弹,才是真的毁了炮营。

一阵惊天骇地的连环爆炸声响起,土灰腾飞,遮天蔽日,整个芙蓉镇都陷入了震颤。十余炮膛被巨大的冲力抛起,又重重落下,砸死砸伤兵丁无数。未死的,又因躲避爆炸的弹药箱,推搡踩踏,惨呼不断。

姜小白掠上一幢屋顶,抽了抽鼻子,道:“奶奶的,小爷又造孽了,这比烧大雁厉害。”朦朦中,镇内飞奔来一队人马,为首将官高喊“不要乱,列阵,列阵”。姜小白定睛一看,见是石展颜,登时笑逐颜开,打趣道:“好师侄,你跟师叔我,还真是有缘呐。”

石展颜听到他声音,猛一激灵,慌忙挥刀:“拿下钦犯!”

话音未落,五十支强弩闪电般射而出。

姜小白五指一张,雪蚕丝螺旋甩出,如长鲸吸水。□□转了个弯,掉头向石展颜罩去。石展颜大惊,弃马纵出,可怜那马被打成筛子。姜小白欺身近前,影子一般贴着石展颜的背,嘻嘻笑道:“好师侄,既然这炮营归你管,就叫他们给师叔让个路吧,要不然……”说着,手已轻轻攥住石展颜衣领。

石展颜只觉后颈像被猫爪子挠一般,又急又气,几次转身,却连姜小白的影子也看不到。四周兵丁投鼠忌器,不敢相救。沐天峰趁机率血影卫冲入镇内,把屯集□□弹的地方尽数捣毁。同一时刻,合欢教血手、如意、锦衣、鬼爪、云雨五堂,分五路南突。镇中屋舍连绵,巷道纵横,不适合军队推进,却适合江湖好手厮杀。双方一接,镇内登时血肉横飞,腥气冲天。石展颜大急,道:“姜小白,你别得意,芙蓉镇不过摆了一个炮营,即便你们杀出去,外面还有慕容大人两万精兵,你们逃不了。”

“嗯?”姜小白笑着,一脚踢在石展颜腰眼。石展颜“哎呀”一声飞出去,砰的撞上一堵墙,人事不知。兵丁潮水般涌过去救。姜小白冷笑一声,身子一轻,几步便赶上远处的沐天峰。两人并肩急掠,指挥血影卫且战且行,转眼已杀过半个镇子。姜小白只用雪蚕丝弹开兵刃,并不伤人性命。沐天峰却没这般慈悲,双手疾飞,招招致命,不多时,全身衣服都被汗水浸透,忍不住嘟囔了一句“山下也忒热了”。姜小白闻言揶揄:“是胖子汗多。”

沐天峰正要回敬几句,就听一阵尖锐高亢的口哨声自镇东传来,脸色立时一变:“岳之风求救。”

姜小白愕然:“他?他不是保护唐娆吗?”

沐天峰脸色更青:“快走!夫人若有意外,教主非杀人不可!”

岳之风是武功最高、行事最稳健的血影卫统领,所以任逍遥才将唐娆的安危托付于他。他若求救,唐娆的处境岂非危机万分?

两人一路狂奔,远远就见二十余血影卫被围在两个院墙的犄角里。岳之风倚着墙,身上看不到伤口,脸色却白得骇人,见沐天峰和姜小白冲来,抬臂指着东边一条巷子,大声道:“去找夫人!”

姜小白推了沐天峰一把:“你看着他,我去。”话没说完,人已掠过战团,一头扎进小巷。走不多远,就见一个三岔路口,倒着七八个川西代家的亲信,不知死活。唐娆和代遴波激斗正酣,四周再无旁人。姜小白心中疑惑:“代遴波怎么只带了这点人手?莫不是有埋伏,把小爷当鱼钓?”想到此隐在一旁,倒要看代遴波搞什么名堂。看了片刻,又不禁为唐娆暗暗叫好。代遴波的鱼鳞紫金刀,少说也有四五十斤轻重。唐娆抱着婴孩,只用五根连着紫线的银针对敌,非但不见吃力,甚至稍占上风。姜小白用的也是软兵器,他最清楚,操控软兵器,不但要肢体灵活,更要脑子灵光。

“看来要从美人图悟出唐薄霄的十九联针绣,也不光是精熟蜀绣就可以。”姜小白暗暗唏嘘,“任逍遥那混蛋真是踩了狗屎运,娶了这么个又聪明又漂亮的媳妇儿。”

忽听代遴波道:“唐娆,你以为老子真打不过你吗?我告诉你,任逍遥死定了,你们也逃不出去。你若识相,就跟我回四川,找个僻静地方住下来,老子保你一辈子穿金戴银。”

唐娆指尖频点,荡开代遴波的刀,抽身一退,似笑非笑地道:“你就为了跟我说这些话,才把我引来这里?”

代遴波听她话音,心中一喜,道:“自然。我们订过亲,就算你对不起我,我对你总还是有些惦念。何况,凭咱们两家几辈子的交情,我怎能看你被任逍遥那邪魔连累。”他走近一步,接着道,“要不是你一上来就伤了我八个手下,我早和你说啦。”

唐娆若有所思,忽然对他一笑:“那你可知道,我为何跟你来此?”

代遴波心中大动,走得更近:“为何?”

唐娆柔柔道:“为了杀你。”

“为”字出口,她的指尖已有寒光射出。“你”字说完,寒光已到代遴波眼前。代遴波大惊失色,眼看躲闪不开,就听“叮”的一声,寒光落下,却是两枚一模一样的暗器。

唐门角镖!

唐娆冷冷一笑:“果然是三哥暗算了岳之风。”

唐缎从小巷中慢慢走出:“我不伤他,你也不能一人来此。”

代遴波退到唐缎身侧,哼道:“唐缎,你这妹子太不识抬举,老子……”话未说完,猛觉后心一凉,低头看时,一把尖刀穿心而过。

刀在唐缎手中。

唐缎看着唐娆:“你怎能让他死在唐门暗器下。”

唐娆目光闪动:“三哥说得是,我欠思量了。”

代遴波转过身来,双目凸出,牙关打颤:“你、你、你这龟儿……为什么、对老子下手!”

唐缎慢慢抽刀,慢慢道:“唐家的事,只有唐家能管。唐家的人,也只有唐家能惩处。你和谢鹰白杀我九姑母时,就该知道,姓唐的早晚要报复。”

刀拔出,代遴波的血箭一般喷出,嘶吼道:“你们唐家!一窝毒蛇!”话音未落,扑通倒地,气绝身亡。

唐缎看着他尸体,不疾不徐地道:“代兄,你安心去吧,我会帮你,向朝廷讨一个奋勇杀敌、以身殉职的旌奖。”说着,将余下八人一一刺死。

唐娆冷眼旁观,道:“三哥知道代遴波来找我?”

唐缎点头:“是我让他来找你。”他深深一笑,“所以他看到我时,毫无防备。”

“哦?三哥凭什么说动他来找我?”

“圣上有旨,生擒任逍遥,余人杀无赦。”唐缎淡淡道,“大哥托人传话,要我借机除去谢鹰白和代遴波。从此川中便是唐家堡的天下,朝中也少几个绊脚石。我便对代遴波说,不忍见你丧命,如果战场相遇,还望他看当年的情分,对你手下留情。若能保住你性命,我定撮合你们再续前缘。这蠢货色迷心窍,果然撇下重兵,支开锦衣卫的眼线来找你。至于谢鹰白,我还没想到如何躲开朝廷和谢家寨的眼线……”

姜小白再也按捺不住,跳出去道:“冷无言呢?他怎样了?”

唐家兄妹吓了一跳,见是他,才放了心。唐缎道:“御前的人嘴巴极紧,探不出半点消息。”一顿,又对唐娆道,“四妹,听三哥一句,离开任逍遥,回家吧。”

“家?”唐娆淡然一笑,“我嫁的是任逍遥。要回家,也该回任家罢?”

唐缎重重道:“慕容华予两万大军摆在阵外,你真以为你们能杀出去?等他擒了任逍遥,立刻会炮轰全镇,你们一个也逃不了!”

唐娆柳眉一挑:“我的男人,要么战胜,要么战死,绝不可能被人生擒活捉。他若战胜,我和他白头到老;他若战死,我为他报仇雪恨。”说着,将婴儿硬塞到姜小白怀里,双手指尖唰地弹出十枚银针,“三哥若要对朝廷尽忠,就请动手吧!”

唐缎沉下脸,戴上麂皮手套:“正要领教。”

姜小白一下慌了:“我说,你们亲戚里道的,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呀?”

唐娆道:“姜小白,这是我家事,你别插手。”

姜小白咋咋呼呼地道:“我能不插手吗?你要有个三长两短,小爷怎么跟任逍遥交代?小爷这一身本事,还能让你吃亏?你要吃了亏,我这脸往哪搁?在江湖上怎么混?再说,小爷可不会撒谎。任逍遥问起来肯定实话实说。那混蛋要是知道他老婆出事,敢血洗唐家堡你们知道吗!”

这番话两头敲打,唐缎唐娆果然犹疑起来。正在这时,海岸方向忽然传来连声炮响。姜小白一拍大腿:“高天原水师登岸了!”

任逍遥已完全失控。

七天来,他表面冷静沉稳,成竹在胸,心里却对高天原究竟派了谁来、派了多少人来、是否明白山火的用意,统统没有把握。这感觉就像蒙着眼睛,走在千里无人烟的荒野:停下是死路一条,前行是吉凶难料。

任逍遥选择前行。

或者说,这不是他的选择,而是他的本能。

“你给我听着,就是遇到虎豹,就是你吓得直哆嗦,也得给我往前走,不许停下。做不到,就滚回你娘肚子里。”

这是他五岁那年,任独第一次带他打猎时说的话。从那时起,无论多难、多荒唐、多不可思议的事,他也能沉下心思,放胆去做。

一个真正的男人,本就应该在任何重压之下,都能鼓起勇气前行,直至倒下。他可以被毁灭,但绝不可以被打败。

自入镇起,任逍遥就没有退后一步,也没有再保护任何人——他已给每个人做了最好的安排。此时此刻,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挥刀向前。

多情刃扬起,鲜血喷薄而出。

这把令江湖中人闻风丧胆的魔刀,经过藤原村正用岩浆重新淬炼,仿佛吸取了地火精华。每一刀挥出,空气中都仿佛扫过一道看不见的火舌,灼人皮肉。官军惨呼不断,数不清的残缺尸体堆积在任逍遥身后两侧,溢出黏湿厚重的血,汇成一条赤色的河。

笔直。

任逍遥就是行在河畔的死神。

战鼓激昂。

前进是必死无疑,后退是军法从处。千万兵丁都陷入了疯狂,飞蛾一般扑向任逍遥,在他周围堆起一圈尸山。

任逍遥也几近疯狂。

他的衣衫已被鲜血浸透,眼前渐渐模糊,天地间只剩一片红色,四周的人则变成了一个个薄如纸片的白色影子。每个影子的动作都是那么缓慢滑稽,笨拙无力,他根本不用任何招式,只要一刀斩下,就可以把这些讨厌的影子劈成两半。

膻中穴隐隐作痛。

那最后一枚意针提醒他,这是戾气发作,必须马上停下,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可是他的身体已被“饮鸩”支配,他停不下来,也不想停下来。

因为他渐渐发现,自己看似随意的每一刀,都和冥冥中见过数次却没能尽数习得的刀法暗合。这些白色人影,就像是专为帮他想起那些招式而来。

一个爱刀成狂的人,如果有了修习高妙刀法的机会,即使拼了命也在所不惜。

任逍遥心中已没有突围,没有合欢教,没有任何杂念。他就像看着另一个人一样看着自己,把那些奇奇怪怪的招式一一使出。这感觉令他完全忘记膻中穴的痛楚,甚至令他大笑。

“停下!”俞傲摆手大呼,“不要靠近教主!”

俞傲的血影卫一直跟在任逍遥身边,他们也觉察出了任逍遥的异常,当下远远辍行,不多时已至镇口。一望之下,不觉喜忧参半。喜的是终于看到了江滩,大海已近在咫尺。忧的是江滩上两万甲胄鲜明、刀枪锃亮的官军。

彩旗一展,一队官军杀来,将任逍遥团团围住,为首之人正是谢鹰白。因圣旨点明生擒,枪炮一概用不得,谢鹰白便用五千兵丁围杀任逍遥,以期耗尽他的气力,再带谢家寨的高手亲往擒拿。可惜他不知道任逍遥戾气发作,也不知道他服了大量饮鸩,更不知道他此刻正沉迷刀法修炼。不过二十招,谢家寨高手已变成一堆残尸。任逍遥一身鲜血,双目如电,杀气奔腾,脸上的刀疤仿佛一条活的毒蛇,随时都会飞出,在敌人的咽喉狠狠咬上一口。饶是谢鹰白心思阴毒,也被这样的目光盯得脚下一顿。

然而任逍遥只瞥了他一眼,便又杀入人群。谢鹰白又惊又惧,退入人潮,绕到任逍遥身后,指尖一抖,三道金光射出。

逆血梅花针。

针入任逍遥腰背,他却毫无伤痛迹象。谢鹰白心中更惊,却听一声暴喝“好不要脸”,回身一看,见俞傲举刀杀到,血影卫随即包抄过来。谢鹰白家学本不弱,又兼峨眉派真传,怎奈俞傲等人经任逍遥传授天罡指穴手,处处克制谢鹰白招式。加之他腿伤方愈,几招下来,已是险象环生,一个不防,被俞傲一刀划过手腕,长剑脱手,前后左右又有数把刀袭来。

眼看性命难保,谢鹰白将心一横,扑通跪倒,喊道:“别杀我!”

俞傲刀锋一摆,冷笑道:“谢大少爷真是见风使舵的一把好手。”

谢鹰白讪讪道:“你们教主中了逆血梅花针,总要我解救才是最好。”一顿,又忙补了一句“他现在看起来没事,可不保证真的没事”。

俞傲一愣。逆血梅花针的厉害他略知一二。就在这一瞬间,谢鹰白暴起前扑,二指在俞傲心口一点,身形折摆,掠入人群,转瞬没了影子。俞傲痛呼一声,口角喷出血来。血影卫上前搀扶,却被他一把推开,反手抽过一支箭,掠上近旁屋顶,定睛一寻,咬牙道:“王八蛋!”

嗡的一声,七星射月□□如满月,弹出一道流光。穿云蓝星箭钻入人群,噗噗噗洞穿四人身体,最后哧的一声,射入谢鹰白左肩,将他整个人钉在地上。

正在这时,远方炮响,夹杂着一阵奇异笛声。官军阵中不知何故,突然一阵大乱。所有兵丁都像见了鬼一般丢盔卸甲,惨叫奔逃。谢鹰白动弹不得,只喊了一声,便被惊惶的人群踩踏淹没,全身上下咯咯爆响,骨骼尽碎。碎骨一片片插入脏腑,将他割成一滩肉泥。

俞傲见远远见他七窍溢血,眼珠爆裂,咬牙道:“英少容,你可安心了吧。”身子一晃,从屋顶跌下。血影卫将他接住,见他心口插入三根钢针,已然气绝,不觉潸然。

脚步声响,唐娆、姜小白率众杀到。沐天峰看到俞傲尸身,悲呼一声,拔刀冲入官军阵中。哪知官军不战自退,不过片刻便逃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一地骇人景象:数万条金蜈蚣扭着发亮身子,疯狂啃噬着死伤者血肉,咯吱咯吱的咀嚼声令人头皮发炸。地上的死尸已辨不出人形,只剩堆堆血肉,白骨刺目。一些蜈蚣正越过尸山,向任逍遥爬去。

任逍遥不动。

他双目微闭,发髻披散,衣衫沥血,刀锋指地,仿佛一尊沉睡千年的石像。

“逍遥!”唐娆飞身掠来,指尖银光暴闪,将数百条蜈蚣钉死,就要上前。姜小白远远高喊:“别过去,他戾气发作,会杀人的!”唐娆心中一惊,但见任逍遥忽然睁开眼睛,目中虽是血红一片,但眼神满是殷殷柔情,再不顾什么,冲过去抱住他,跺脚道:“你、你、你这混蛋,吓死人家了。”

任逍遥似是笑了一笑,身子猛地一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