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祖母!”玄烨连忙上去扶住太皇太后另一边,见太皇太后望着他的眼睛泛了泪光,急忙道:“让您担心了,孙儿没事。”

太皇太后将玄烨从上到下仔细看了一遍,这才由着搀扶回到圈椅坐下,神色间已无前一刻的激动,只轻叹道:“看慈宁宫眼下的情形,就知这次地震非同小可,还有干旱的灾情,这两样你要好好斟酌,莫让战事再起波澜了。”

玄烨喉头一堵,一时默然无语,他面无表情的望了一眼黑云压城的天际,沉稳的声音蓄着冰冷的肃杀之意,道:“请皇祖母放心,孙儿明白。”说完一转眸,看见端立在对面的德珍,微微一讶已成质问,“你…怎么会在这!?”

冷冽的话音未落,一道电光劈开阴沉天际,瞬时轰隆一声响,倾盆大雨哗哗如柱而降。

康熙十八年七月二十八日,一场伴着剧烈地震的骤雨,结束了近乎半年的干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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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福祸相依(下)

雨下了,干旱结束了,然而这并未带给人们丝毫喜悦。谁也没有想到,伴随着这场大雨而下的是一次更为凶猛的地震。那时,犹胜霹雳的巨响从西北方骤然而起,紧接着京城大大小小的街巷发生了惊天骤变,商铺、酒肆、民房像拨浪鼓一样起伏上下,转瞬间就已变成废墟沙尘,随着滚滚黄沙一浪一浪的直冲九霄。老人、男人、女人、小孩无一莫不哭大叫,像身后有恶鬼再追一般疯狂的向顺承、德胜等门逃命。一道银蓝色的闪电劈下,照亮九死一生逃至各大城门的一张张惊恐面孔。可侥幸逃出的依然不得获救,一如那德胜门外就地裂数丈,地下水如泉源而迸,吞噬了来不及反应的无数官民。

人命,在这几乎毁灭的天灾下恍如蝼蚁。

在这一刻,人命不再分贵贱,紫禁城内外面对着同样的灾难。

在这地震突来的时候,紫禁城内的慈宁宫里,德珍听见玄烨质问时,她下意识的猛然抬头,看见了一张冷酷的面孔。尽管当时,只有电光闪过的一瞥,她却清楚的看见,曾经让她倾心的枕边人,仿佛是全然不熟的陌生人一样,在他清洌的黑眸中闪着令人心惊的寒芒,用着如看死人的目光盯着她。

这一刹那,德珍觉得玄烨对她动了杀机。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也来不及思考原因,只感自己当下好似坐在波浪中,眼前一片晕眩,人已倾跌在地。

“又震了!啊——”又一次大面积宫殿坍塌的轰隆声中,不知是那一个小太监撕扯着公鸭嗓子大叫。

一声惊叫的同时,恐惧立刻蔓延开来,方恢复镇定下的宫人,顿时像炸开锅的蚂蚁。声嘶力竭的大叫着乱窜。许是看见柱廊倾塌,太多的同伴在眼前丧命,本能的求生渴望让他们往院中聚来。护甲玄烨而来的御前侍卫。生恐玄烨和太皇太后有个闪失,纷纷大喊着“护驾”向院正中奔去。将玄烨及太皇太后围在他们所组的人墙中。

一时间,慈宁宫最宽敞的院中一重重涌满了人,生怕被坍塌的宫殿官廨种压而亡,但那震得飞起的瓦片墙石仍让人意外丧命,耳边充满了一声声惨叫。

太皇太后早已从圈椅上起身,从最初的面色乍然惨白,已和苏茉尔又一起闭目合掌念佛。四周的宫人惶惶不安的三三两两拥成一团,持剑护驾御前侍卫严正以待警觉四望。唯有玄烨负手而立,紧抿着薄唇,仰望着已被黑气障住的苍穹。显出一种刚毅而阴沉的神色。

德珍也已双腿发抖的从地上爬起,强自镇定的看了一眼院子,地震还在动荡,宫门窗扇啪啪响得正厉害,想要逃出慈宁宫不易。一个不妥有极大机率被随时倾塌的建筑砸压中。如此,只有在此等地震结束。

一眼毕,德珍刚将眼睛放在玄烨及太皇太后身上,未料到在震势已经慢慢减弱之际,脚下所立的地面忽然发起了另一波摇动。

机会来了!

心念一起的这瞬。德珍已不顾地面摇晃冲上前。

“皇祖母,小心!”

“太皇太后,小心!”

玄烨一感重心不稳,转眼就见太皇太后摇摇欲坠,他忙转身要去搀扶,却已被一个雪青色身影挡住。就是这时,德珍已从玄烨和太皇太后背后横插入二人之间,眼疾手快的扶上太皇太后。

“您没事吧?”堪堪扶住太皇太后,德珍连忙询问。

太皇太后再次受惊,又年岁已高,面上已压不住苍白。她向德珍摇了摇头,这才朝玄烨看去,道:“皇帝,哀家没事。”

德珍见状忙不迭侧身,以免挡住太皇太后和玄烨,岂料就是这侧身之间,一个不经意的抬头,惊见一块瓦片向玄烨后脑勺直飞而来。

比起先前,这无疑是一个真正的救驾机会。德珍盯着那瓦片的瞳孔一缩,猛地上前将玄烨往一旁推,半个身子挡在了玄烨前面。在以身去挡时,德珍头早往一边偏,只听“砰”的一声轻响,瓦片撞过她的右额头往后摔碎在地。

这瓦片来势之凶,朝过了预料之外,德珍只觉得额头剧烈一痛,她便已无力的往后倒去。

幸然被挡在后面的玄烨已反应过来,一把接住颓然倒来的德珍。

彼时众人从这陡然惊变的一幕醒来,又是大叫护驾又是询问玄烨可好,声乱一团。

疼得逐渐模糊的意识中,德珍脑中闪过一个小太监被瓦片砸中而当场差毙命的画面,心里不禁苦涩一片,本以为那瓦片不大,凭借她的躲闪应该不会有大碍,可谁知竟是疼得这样厉害,也不知她可会随那小太监一样?这样的话,她不满一岁的孩子又怎么办…

再无力意识能想象下去,德珍不甘的垂下似有千斤重的眼帘,却被耳畔迭起的声响唤住一丝迷离的意识,随即只闻得一股熟悉而又陌生的龙诞香,这香是——玄烨!

意识到这,脑海好似瞬间被一根雪亮的银针刺入,德珍心神清明了一下,她立时死咬住牙关,强撑着最后一丝精神睁开眼睛。额头上好似有殷红的血液流下,连着豆大的雨滴一起模糊着她的视线,不过她依旧看清楚了眼前的人,是难掩满目震惊盯着她的玄烨。

震惊?

德珍微微一笑,那是一抹心满意足的微笑,虚弱的呢喃道:“皇上您没事,真好…”渐渐地,气虚不足的声音淹没在倾盆大雨中,额头上渗出的鲜血也被雨水冲刷净了,让布满雨渍的白皙面孔越发显得苍白若纸,引人心生怜惜。

玄烨终从怔然中有了反应,紧抿的薄唇松开,声音不大却有种令人心安的笃定,缓缓道:“你救驾有功,朕不会让你有事的。”

救驾有功,世上有什么比救驾更大的功劳?虽然付出的代价是大了一些。但这一次德珍是彻底心满意足的笑了,然后顺从着涣散的意识,任由自己闭上了眼睛,昏厥在了玄烨的怀中。

——

ps:晚些还有,估计在深更半夜了。

*

第一百零二章 解语之花(上)

德珍晕厥不久,地震也停止了,慈宁宫涌来了大批救驾官员。当看见玄烨和太皇太后无事,所有人都大松了一口气,迎了二人入帐篷避雨休息。因此,德珍也跟着入住了帐篷,得到了最及时的救治。

是日下午向晚,虽然仍余震不断,但是皆为小震动,紫禁城内已然恢复了正常秩序。宫中的各位主子、皇子、皇女无一人伤亡,只有三四名低阶嫔妃受了小伤,随后一应人也都很快的受到了妥善安置。

如此之下,德珍以身救驾一事已不逊于地震之势,不止迅速的传遍宫中,还带来了极大的震动。

以上这些,德珍一无所知,她一直昏厥着。

在昏厥中,噩梦如影随形,让德珍半分不得安宁,总是在她再也醒不了,以及禛儿被地震吞噬,这两个梦魇中辗转。不知这样过了多久,她终于从噩梦中挣脱,睁开了眼睛。

床幔低垂,烛影摇曳,四周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药味。

“小主,您终于醒了!”刚端了汤药到床头,秋林就眼尖的看见德珍醒了,惊喜的大叫。

这一叫,惊动了倚在床柱打盹的小许子,使他一个激灵就清醒了过来,连忙撩起了床幔,在一旁连声不迭的欢喜低呼。

德珍原本不清醒的意识,在小许子一声声叫中清醒,记忆一点点的回来了。

其时,秋林已将药搁在了一边,上去扶起了德珍坐起,又接过红玉递来的温水,小口小口的伏侍德珍饮下,并在一旁欣喜道:“小主您这一昏迷,就是一天一夜,要不然得再请了太医来看。”

德珍方理清思绪。就听见秋林的话,不掩焦急的匆忙问道:“一天一夜!?那禛儿呢,他没怎么吧。”声音里带着一颤抖的沙哑。也不知是受伤的原因,还是因惧怕听到梦中那噩耗。

秋林一边顺手将水杯交给红玉。一边笑道:“小主放心,四阿哥一点事也没。”

听到禛儿没事,又见小许子他们都在,德珍一下猛舒了口气,放松身子靠回了床头,看着周围俨然是帐篷的地方,她脑中飞速的转动了起来。却只平常的开口道:“红玉、喜儿你俩去外面守着,见有人来了就大声通禀。小许子,你给我说说这一天一夜的事。”

小许子、红玉、秋林三人依言而行。

秋林重新端回药,在旁请示道:“小主。您额头伤得不清,又淋雨发了烧,您边听着小许子说,奴婢伏侍您用了药,可好?”

德珍轻轻点头。无意识的喝着药,专注的听小徐子说起。

德珍一时喝完药,听小许字说了一阵,见没什么重要信息,便主动问道:“我昏迷期间。有谁来看过?”

小许子道:“只有太皇太后早上来看过您,不过其他的主子、小主因留在各宫所处的帐子里,人没来却打发了宫人送了礼到慈宁宫。”又思索了一下,才续道:“皇上昨日安顿了您和太皇太后,将太子送到了太皇太后身边,就去忙着处理灾情的事,直到现在也还没来慈宁宫。”

闻言,德珍不由沉默了。

眼下三番之乱未平,看她现在竟不能住在宫殿里,连她的同顺斋也毁了,可见这次的灾情有多严重,玄烨此时怕是焦头烂额。不过凭借她昏迷前一刻,玄烨郑重其事的话,应该会留意她是否…

不及想毕,小许子乍然一惊,叫道:“对了!梁总管吩咐奴才了,若是小主您醒了,让奴才立马去告诉他,他好禀给皇上。听这意思,皇上准是要等小主醒了再过来看您!”

小许子越说越高兴,这就打了个千儿,要跑去寻梁九功禀告。

眼见小许子要走,德珍脑中闪过震前玄烨冰冷的目光,立刻出声喝住:“回来!”

“小主?”小许子惊诧的驻足回身。

德珍沉默了片刻,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吩咐道:“不用回禀梁总管了,你去告诉秦总管说我醒了就是。”

小许子心思最活络不过,一听顿时恍然大悟,“哎呀”了一声:“太皇太后知道了,不就是皇上知道了。”说着嘻嘻一笑,“奴才知道了,这就去。”话罢一股烟儿似得溜了出去。

看着小许子离开,德珍默然的闭上眼,静静地兀自而思。

从宫中众妃送礼就可看出她救驾的事已人尽皆知,但这事本来就不可能瞒着,她也没准备要隐瞒下去。只是救驾是大功,难免没有小人眼红,若她一醒来就让人去请玄烨,未免会着一些人的口舌。不过最主要的还是玄烨,从玄烨只因她莫名出现在太皇太后身边,便向看陌生人一样冰冷的看她,可见玄烨多疑,并且对被人算计深恶痛绝,所以她更不能主动派人去寻。

这样看来,要得玄烨另外看重却不容易,不过救驾这一步总算是个不错的开端。

想到这里,德珍唇间不觉漫起一丝笑意。

正在这时,红玉的声音在帘外响起:“小主,苏嬷嬷来看您了!”

德珍骤然睁眼,忙对侍立床头的秋林道:“快,去迎苏嬷嬷进来。”

话音刚落,门帘已从外挑起,小许子哈腰点头的在前引路,苏茉尔带着两个小宫女走进来,满脸笑容的望着德珍道:“一更天了,太皇太后有些不适刚歇下,听小许子说你醒了,就赶紧让我来看看。这瞧你气色不错,太皇太后和皇上也总算可以放心了。”

德珍嗓子有些涩,音量有些小应道:“我这点小伤,劳太皇太后和皇上挂心了,还请他们勿念。”

听着德珍的声音,苏茉尔犹觉德珍正是虚弱,又一想德珍是为了玄烨受伤,神色已越发的和蔼可亲,道:“你这次护了太皇太后出凉亭,又为了救皇上受伤,他们又岂能不挂心你。”说时见德珍鲜少的露出面浅的一面,不觉笑了笑,随即却一叹,“本来是你一醒,就该立马禀告了皇上,只是这接二连三的天灾,让京中流言四起,说是上苍降得…总之皇上累得分身乏术。罢了,不说这些了。”

打住了前头的话,苏茉尔另关切的询问德珍身子状况。

德珍一直微笑着,温婉的应对着苏茉尔话,心里已十分断定玄烨果真是为天灾所恼。

大清乃关外游牧民族,如今入中原立国已四十余年,根基尚不稳,从三藩之乱及各地大大小小的反清复明组织便可见一般。眼下接连天灾,三藩之乱又还在继续,说不定就有人在民间鼓动此次地震,乃是因异族当政、不协天心,方召此灾变。如此,玄烨自是不堪烦扰。

一念至此,德珍脑中灵光一闪,强压住心中的急切,寒暄送走了苏茉尔,立即吩咐小许子道:“不出意外,皇上明日就回过来。你想尽办法也要在皇上来之前,查到宫外的局势。”

“喳。”不明德珍心中打算,却见德珍憔悴的面上神色铿然,小许子也不禁面上一凛。

德珍从小许子身上敛下目光,心中暗忖:同样若不出意外,眼下宫外乃至朝廷的形势,与宜嫔的“福胎”有异曲同工之妙。

*

*

第一百零三章 解语之花(中)

在次日天明时分,小许子匆匆归来。应该是奔波了一夜,他的神色有些苍白,但精神头儿倒不错。一回帐中,见德珍靠在床头打盹,看样子是在等他,连忙上去跪下叩首:“余震不断,无人敢回房中,因此宫中戒备比寻常森严,奴才才会花了一整晚的功夫。让小主您久等了。”

德珍倚靠在软枕上,摇头笑道:“这一晚上辛苦的是你,快起来吧。”

小许子依言而起,守夜一宿的秋林知二人有话要谈,识趣的退守帐外。

小许子躬身侍立一旁,道:“这次天灾来得异常凶猛,不止德胜、海岱、彰仪等门坍毁城墙,而且宫殿、官廨、民居,也十倒七、八,更不提死伤的人数简直难以数计,就连内阁大学士王敷政这样的大人,也不能幸免于难。”

听小徐子这样说,德珍心中一下七上八下,也不知在宫外的家人可安好?奈何自己身份低微,不能派人出宫探望一二,好在文白杨没有出事,等过几日她正好可请文白杨帮忙。

心里计较一定,德珍暂且放了心思,问道:“乾清宫那边的情况呢?”

小许子道:“乾清宫戒备极为森严,奴才只知个大概。听说皇上自前日召集了众大臣进宫,好像是要筹集救灾款白银十万两之类。”顿了顿,叙又言,“不过方会在奴才回来的时候,遇到两个也去乾清宫打探消息的小太监,听那二人对话,应该是宫里哪位主子的人。为此奴才便多留意了一下,原来是民间四处都在流传说皇上…不符天意,苍天才会以灾示警。因此,皇上龙颜大怒,召进宫的大臣自不得好。那两小太监就是为了一探他们主子的父兄情况。”

德珍听得心中一喜,果真与她臆测一样,若她再出策一解玄烨燃眉之急。再加之此次救驾之功,想要以谋一宫主位便可事半功倍。虽然此举有些操之过急。但是如今她不快速谋得自保之力,那就会予人还手之机,故而她必须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事成。

“小主,可是有什么不妥?”见德珍一时沉吟不决,小许子略带忧色问道。

德珍敛神一笑,道:“没有不妥之处。现在天都亮了,你下去用些吃食。就好生补个觉吧,今儿不用你当差了。”

闻言,小许子打了个千儿,略有疲倦的笑道:“奴才谢小主恩典。”

“好了。下去吧。”德珍也微有疲倦的点头了点头。

小许子躬着身子退了出去,秋林端了碗汤药撩帘而入,又伏侍了德珍服用下了,方道:“小主您的身子还虚着,昨儿又没休息好。这会儿药也喝了,不如再睡上一会儿?”

德珍确实已是疲乏,这便由了秋林伏侍她躺下,放下淡青色床帏。

阖眼躺下后,德珍以为自己会辗转反侧。毕竟今日极有可能见到玄烨,奇怪的是这一觉睡得很好。待得悠悠转醒时,已不知天光何许?睁开惺忪睡眸,但见床幔外似有人影晃动,迷糊中只见是个清瘦的男子,以为是小许子,她便伸手轻撩开青纱床幔,温言道:“小许子,不让你好生歇着么?”

言有未完,一扇屏风后转出一个身影,低沉的男音传入耳畔:“醒了?”

这个声音是玄烨!德珍惺忪的眸子立时一片清明,连忙一个起身便下床相迎,不想起身过急,只觉脑中一沉,眼前一片微晃。

玄烨方走入内,见德珍一袭白丝质衬衣,一头青丝逶垂肩下,额头处裹着几层白纱,右边的白纱上还沁出了些许血渍,衬得一张气血不足的小脸愈发苍白,让他当即想起德珍以身相护的一幕,同时也忆起太皇太后对他所言的话,心中一动,忙上前扶住昏眩的德珍,道:“你伤还未好,这些虚礼免了。”

“…谢皇上。”德珍迟疑了一下,柔顺的任玄烨扶她倚着,便低低的垂下头。

梁九功忙和秋林一起挽了床幔,又带帐中宫人悄然退下。

玄烨下摆一撩,坐在了床沿边,凝视不语。

德珍被看得不自在,头更加的低垂了下去,看不清她的容色,但轻颤的双肩却泄露了此刻的紧张。

玄烨低低一笑,笑声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道:“你救驾时勇气可嘉,现在怎么反不敢看朕了?”

德珍单薄的身子明显的一颤,缓缓抬头,神色怔然的看着眼前的玄烨,水雾渐起。

距地震当日一见仅仅两日,可这样近距离的相见,已是将近一年不曾有过。玄烨比起以前瘦了不少,但一身蓝缎袍外罩着一件石青纳纱龙褂,穿得一丝不苟,让他看起来只是愈发的挺拔修长。不过许是最近政务繁忙,他脸上气色有些欠缺,眉宇间也有些疲惫之色。

凝望之下,竟有想抚平他微蹙的眉心,可明明不是已看淡了这些,又为何有昔日的情绪波动。也许,也只是也许——他毕竟是禛儿的生父。

不去压抑心下这细微的一丝波动,德珍反让这丝情绪波动在面上扩大,她的神情也因而渐是恍惚了,眸中的水雾也随着增多泛起莹莹之光,整个人仿佛是在迷离的梦中一般,呢喃自语:“皇上,您瘦了…”

话音飘至耳中,德珍默然惊醒,忙不迭移开眼睛,下意识的回避玄烨,却不想玄烨突然握住她的手。她不由一怔,随即便想挣脱玄烨手上的束缚,又好似想到了什么般,放弃了挣扎,颓然的垂眸低语道:“臣妾方才御前失仪,请皇上降罪。”

玄烨听而不答,只目光复杂的看着低眉敛目的女子,似有何话要说,但良久的沉默后终只化作一声叹息,旋即手中略一紧,稍一用力一把拉过了德珍拥入怀中。

德珍全然未料到,玄烨会一言不发的将她拉入怀,不自觉的一愣。

“是朕…冷落你了。”玄烨蓦然开口,话语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缓。

冷落?

德珍无声一笑,让僵硬的身子柔软了下来,发出似抑制不下的轻颤。

感到怀中身子轻轻的发着颤,玄烨轻抚德珍背脊的手掌一顿,复又仿若安抚似得轻拍着,道:“都过去了,有什么委屈就给朕说。”

“皇上!”似千言万语道不尽,德珍只一声悲戚的呼唤,倒在了玄烨怀中哭泣不已。

委屈,她无法宣之于口,那她只有一一讨回了。

现下,就让她将长久积压于心的委屈悲愤化作无尽的泪水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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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 解语之花(下)

不知过了多久以后,泪水渐渐止了,德珍停了低泣。

玄烨低不可闻的轻叹一声,带着松了口气的细微之感,道:“终于不哭了。”

“臣妾失态,让皇上见笑了。”德珍倚回靠枕,赧然低头,尚未干的泪水,盈盈于睫。这样的情态,这样的细语,无一不是最能打动人的一面,尤其具有打动男人的楚楚动人一面。

果然,玄烨一双黝黑瞳孔,似转过一丝怜惜。

德珍双唇轻抿,抿去唇角笑意,以前知是如此却不愿为之,如今真为之才知原是这般容易。而后心随意动,让睫上的泪珠越发欲落未落,红晕也从脸上一直红至颈脖,甚至犹感耳根发烫,想来脸颊应该已经红透了吧。

玄烨忽然伸手,抚抬起德珍酡红的脸颊,喃喃无声:“佳人楚楚,我见犹怜。”

听不见玄烨的话,但见他眸光专注,想是噏动的薄唇所吐之言,当是与赞美之词相左不大。故而,德珍眼含不解之意向玄烨凝睇去,口中轻声的疑惑道:“皇上,您说什么?”

玄烨瞬时敛神,摩挲在德珍脸颊的手指,轻抚上德珍额头的纱布,复又若有似无地顺着德珍的青丝滑下,正色道:“地震不断,宫中尚不安全,所以朕打算听从众臣建议,避暑景山行宫。你如今已醒,虽然伤势未愈,不过启程去景山应该无大碍。”

德珍垂覆下长睫,适时的掩去眸中一缕困惑。

玄烨从来到现在,没有一次柔声抚慰,即使在她悲戚哭泣的时候,也只是默默的任她依偎,甚至还有种莫名的生疏或疏离。可想她一年前得宠时的便受温柔呵护,再想她现在身有救驾之功。为何还反不如以前了?

困惑转瞬即逝,德珍掀起眼帘,关切的向玄烨凝望去:“竟还要避震景山行宫。这次地震到底有多严重?”

玄烨目中沉痛一闪,清隽的面上不觉微冷。道:“京城塌毁大半,朝廷命官、命妇、士兵、百姓死伤不计其数。”语气淡淡而平常,面上却腾起明显的紧绷,有紧咬牙关之感。

“死伤不计其数!?”似大受震惊,德珍经不住低呼出声。

玄烨默然不语,转而忽又一笑,笑容却是深沉。道:“这是天灾不可抗拒,但朕乃天子,自能解决这一切。”声音铿然有力,仿佛并未对德珍在说。而是一种宣告与誓言。

德珍凝望着玄烨疲惫的眉眼,满目忧色:“朝廷正在收复湖广两地,战事本就还在如火如荼的进行着,现在又出现这样大的天灾,如今形势一定十分的棘手。”

一语未了。玄烨目光骤然一凛,声音不辨喜怒道:“你倒知道的清楚。”

德珍心中猛然一跳,略有后悔太过急切,但迅疾便镇定下来,面上仿若丝毫未觉。继续轻声细语的说:“虽然眼下棘手之事不少,还望皇上以龙体为重。就算您自己不觉有事,可若让太皇太后看见您疲惫的一面,不免会担心一番。”

闻言,玄烨目光倏然一缓,摇头道:“世人皆言女子心细,果然不假。朕就这两日不曾歇息好,你就能想到这么多。不过倒让你提醒了,难怪朕从皇祖母那过来时,她虽然什么也没说,却非让朕用一碗参汤才许走。看来,朕是得注意一下了。”

德珍欣喜一笑,好似因自己劝慰了玄烨而高兴,不由大胆笑道:“皇上这样关心百姓,实乃万民之福,就连上苍也有感之。”

“上苍?”玄烨唇角好似拂过一丝讥讽,顺着德珍的话问道:“怎么说?”

德珍狡黠一笑,稍稍坐直了一些身子,道:“臣妾还记得皇上在臣妾面前,说过的唯一一句关于朝政的事,便是叹息革除旧制屡屡受阻。”说着神色忽而一片恍惚,眸中流转出忆往之色,“这还是臣妾误入西泽园外,偶然遇见皇上的那一次。”

“恩?”玄烨不置可否的轻咦了一声。

德珍连忙回神,言归正传道:“当下朝廷政事与皇上心之相左,三藩之乱更是有违圣意。而皇上是天子,有违皇上之意的,不就是有违上苍么?既然此二者不协天心,上苍自以干旱地震示警,这便是上苍有感圣心了。”

以上一切心思,皆是源于当初刚问宜嫔怀有“福胎”时,动了一个变“福胎”为“祸胎”的心思。

如是,由福及祸,当然也能由祸及福。而到了玄烨这里,正好就是由祸及福,反利用天灾之说,不仅助玄烨一扫改革受阻,还能解他当下流言四起的燃眉之急,并且有助平定三藩之乱的势头。

但是,后宫不可干政,同时作为一个女人,也不能一跃在男人的前面,特别是一个手握大权的男人,即使只是偶然的一次也不可以。于是,德珍一番话说完,只温婉含笑的看着玄烨,全然不知她所言之重。

然而,玄烨仍是目光一变,霍然抓住德珍的手腕,毫无怜惜的将德珍一拉,慑人的目光便在咫尺的迫视德珍。

在这一刻,四目相对,各自无话。

德珍心头一骇,感到手腕传来的碎骨般的疼痛,她即急中生智,眼中霎时蓄起了点点泪光,惊惶的语无伦次道:“臣妾不该口无遮拦的乱言,臣妾只是看着皇上面色疲惫,才想着说些让皇上宽心的事,臣妾…”一时词穷,面露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