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冬夜私语(下)

杨氏受宠若惊,平凡的面容上红晕漫漫,言行更显慌乱,“婢妾身份低微,不敢以…”

福全眉峰微动,碾下皱眉之势,如诉平常的打断杨氏,“既已见过礼,就勿在此叨扰了。”

杨氏一愣,神色间已生几分不安之色,连忙声如蚊呐的低声应了,不再多言。

福全神色冷肃,向德珍告辞道:“方才打扰,本王先行。”

德珍颔首一笑,拂去了眉宇间的一丝不喜之色。

福全目光依旧锋锐,一言不发的扫了眼杨氏,默然走向嬷嬷道:“本王抱孩子,你去扶杨氏。”说完动作生疏的抱过小男童,却不妙的将小男童微微惊扰,小男童立时扭着身子哼叫,福全高大的身形瞬间一僵,好在须臾间小男童又酣睡了,福全这才阔步朝回廊外走去。

杨氏见状,赶紧向德珍福了个身,携着嬷嬷的手追了去。

福全习武多年,步伐沉稳矫健,杨氏内宅妇人,自是碎步徐行,二人本该步伐相差甚远,杨氏却亦步亦趋跟着福全,之间相距仅有半步之遥。

德珍微觉意外,不由目光下移,片刻已是了然。

原来如此,方才倒是她目光短浅了,竟反感福全对杨氏的态度,以为他嫌弃杨氏言行扭捏,却不想他为杨氏做到了此,不仅空了嬷嬷去搀扶杨氏,还刻意为了杨氏放慢脚步,如此又何恐雪路难行?

想着内心颇为触动,居然犹生一番怅然,心觉玄烨处处予她的面上风光,倒不如福全对杨氏的默默关怀。也许这只是她的错觉了吧,仅是因对杨氏的一分羡慕,明明与她相似的卑微出身,并有裕亲王府唯一的子嗣。却没有同她一样母子分离。

兀自沉溺在这分淡淡的伤感中,小许子气喘吁吁的声音传了来,德珍摇了摇头。甩去脑中思绪,转身走下回廊。

小许子抱了一件青羽缎斗篷。深一脚浅一脚的踩雪而来,见德珍从打了霜铺了雪的石阶走下,生恐一个不小心脚下打滑,他连忙跑上前搀扶德珍走下地站稳,这才一面掸开怀里的斗篷一面说道:“主子,可是要回去了?”

德珍任小许子为她披了斗篷,她回头望了一眼泛着柔光的更衣间。点头道:“出来久了,也该回去了。”说罢携了小许子的手,转身正欲举步而行,抬头却宜嫔在两个宫人的搀扶下出现在院门口。

见德珍看见自己。宜嫔朝德珍嫣然一笑,转身走入最近的回廊。

跟在宜嫔身后的两名小宫女,立马一个拂去了栏板上的积雪,后一个忙又并排置了两个坐褥,小心翼翼的伏侍了宜嫔坐下。

德珍见机知意。携小许子的手走了过去。

宜嫔坐在挂了宫灯的檐下,身上嫣红白狐狸毛斗篷,映着流转的灯光更生滟色。她却浑似不知一般,闲闲的轻抚着掐丝珐琅手炉,半狭着飞斜的凤眸望向德珍。慵懒一笑,“妹妹果然在此。”

德珍心中微凛,暗忌宜嫔果真已十拿九稳禛儿是她的弱点,不免有些不虞。于是扫了一眼宜嫔身后的宫人,轻扬起唇角道:“在别人的地方,姐姐也这么大的排场,真是让人好生佩服。”

宜嫔听了轻讽也不生气,伸手微抚了一下涨鼓的肚子,慢悠悠道:“若不是与妹妹见上一面不易,本宫又岂会冒险来此。”说时懒懒抬眸,身边侍立的嬷嬷会意,当即领着周围四名宫人退开回廊。

宜嫔睨了一眼小许子,看向德珍又道:“妹妹站了已久,不如同本宫一起坐坐。”

德珍亦看了一眼小许子,便径自走向另一边栏杆,小许子心思一转,这就拿来宜嫔身边的坐褥,如法炮制的置在另一边栏杆上,又伏侍了德珍在上面坐下,方才打了个千儿退下。

不一时整个长长的回廊里,只有德珍与宜嫔相对而坐。

宜嫔看着坐在对面的德珍,低低嗤笑一声,半假还真道:“也是,你我素来不和。若本宫有个好歹,你只怕难逃干系。尤其是本宫自始自终都不曾改过——”话锋陡然一转,冷凝的盯着德珍,“要除你的心!”

德珍只觉身上骤然一冷,好似被一条阴冷的毒蛇盯住般。不过她只心悸了一瞬,已松快而婉转的笑了,“可惜你已过了最好的铲除时机。”如是,她便有了蛇毒的解药,毒蛇对她亦不再有生命的威胁。

宜嫔冰冷的神色一怔,片刻森然道:“不错,本宫就因那时未除掉你,现在每每想起都悔不当初!”她一字一字的切齿而出,天气冷,从唇间溢出的温热呼吸,化作了袅袅白雾飘散起,掩去了她脸上那丝丝的戾气,只看见她妩媚而惑人的笑道:“不过现在不同了。”

德珍静静的看着宜嫔,神色如常,心中却生起一丝忌惮:纵使良玉容貌胜过宜嫔,却远没有宜嫔的媚人之态,要用良玉取代宜嫔的宠,只怕太多人打错注意了。当然,也包括她。

宜嫔迎着德珍的目光,抬手扶了扶髻上金钗,笑容依旧:“本宫收了你的金钗,就明白妹妹是识时务之人。”目光望了一眼远处的更衣间,愈发自得意满的笑了,“只要你我二人联手,相信妹妹很快就能母子团聚。”

德珍的唇微微一启,在宜嫔要道出辛密计策之前,她平和的截断了宜嫔的话道:“不过是一只寻常的金钗罢了,姐姐想远了。”

宜嫔笑容猝变,冷冷道:“你想出尔反尔!?”

德珍不以为忤,从栏板上起身,一步一步缓缓走至宜嫔跟前,眼尖的看见回廊下宜嫔的宫人紧张的盯着自己,不由轻声一笑,泰然的对宜嫔道:“不是本宫想出尔反尔,而是这半月以来,本宫安于现在的一切,不愿再冒这个险。”抬头亦回望向更衣间,声音在如吼的风中飘散,“至于他,只要还在这个宫里,也就是了。”

一语言毕,德珍蓦然扬声唤道:“小许子!”

小许子闻声,立马跑入回廊,躬身扶住德珍的一只手。

德珍向宜嫔微微颔首,道:“姐姐慢坐,本宫先行告辞。”话落目向前方,携着小许子的手举步而行。

宜嫔双唇紧抿,竭力压住怒气,“乌雅氏——”

仅让宜嫔唤得一声,德珍突然止步回首,郑重其事的宜嫔道:“不过你可放心,你我在这一次决不会为敌。”说着微微一笑,笑容清浅散漫,“说不定还会帮个一二,做一个顺水人情。”

这次说完,德珍再也没有半分迟疑,便带着小许子走出院落。

*

第一百一十七章 酒阑人散

悄然回到大殿,仍是觥筹交错,一片锦绣繁华。

秋林见德珍一身寒气回来,忙将一个小手炉塞了过去,凑耳担忧道:“主子,您出去了这么久,还一样御寒之物也不带,这冻着了怎么办?您现在可不比以前,等回宫后不连夜召了太医来看一下,真是放心不得。”

德珍捂着手炉,抬眸笑道:“本宫哪有那么弱不禁风,这不是好好的么。”

秋林想起文白杨的嘱咐,还要再说话,玄烨正好将注意从殿中歌舞转开,看向德珍道:“朕方才见你一身轻简的出去,还以为一会儿就回来,怎么是去了这般久?也不忌讳夜深露重。”再平淡不过的话语,却是关切之情溢于言表,霎时吸引了沉浸在歌舞中的诸人,皆有意无意的分神留心过来。

“臣妾不胜酒力,是想出去醒醒神。”德珍凝望着玄烨,温声细语道,“但贪念寒冬的冷月别有一番景致,一时就看得入迷了。”

玄烨沉吟道:“殿内热浪暖香袭人,外面冷月寒霜沁心,论起二者截然不同,又各有千秋。但后者比起前者的俗世尘烟之气,更多了一分难得的清雅。”言罢复又眸中带笑的凝睇德珍,莞尔的语气中噙着一丝亲昵,“朕的德嫔,倒是一个雅人。”

德珍腮颊微红,轻轻覆下眼睫,道:“古有文人雅士踏雪寻梅,臣妾这不过是沾了个边,改成踏雪赏月罢了。”

惠嫔忽然转头插言道:“什么踏雪赏月、赏梅的,臣妾只知道外面天冷,才不愿出去挨冻呢!”眼眸缓缓转向玄烨,眸光似灩灩春江水,“所以臣妾就是那俗人,这该如何是好?成不得皇上中意的德妹妹那样。能做不食人间烟火的雅人。”

德珍温婉一笑,“身在凡尘俗世中,哪有不食人间烟火的人?而且皇上中意惠姐姐的地方。妹妹也是没有的。”和悦的看向惠嫔,“惠姐姐您妄自菲薄了。”说完转回目光。见玄烨眸若星辰的看着自己,心中自然明了,她目中亦含着一丝脉脉情怀,回视玄烨一笑。

佟贵妃自殿中歌舞里回眸,执起面前的玉杯,不经意看见相视而笑的二人,目光一片波澜不惊。只闲情雅致的饮酒。余光,却从德珍身上掠过,略略在惠嫔身上一停。

惠嫔正勉强在笑,对德珍赞道:“德妹妹真会说话。也说得在理。”

德珍结束与玄烨的相视,谦虚应道:“惠姐姐谬赞了。”

惠嫔弯了弯红艳艳的朱唇,算对德珍作了回应,又琢磨着往殿中歌舞一看,忙朝位末端的良玉使了个眼色。便笑吟吟的看向玄烨建议道:“皇上,看了一晚上的歌舞,还翻来覆去都是一个样,不如换个新意点的?”

闻言,德珍不禁看了惠嫔一眼:宴席都已将近尾声。这时还

玄烨却颇感兴趣,微挑剑眉,“哦”了一声问道:“惠嫔你有什么新颖的法子?”

见周围的众人都向自己看来,惠嫔春风满面的直了直身子,道:“良玉新练的一只独舞。”

德珍眉头不觉皱了一皱,不明白惠嫔怎会提如此建议。

今日宴席不同七夕之宴,殿中除了宗妇命妇以外,还有不少的外戚大臣等。而良玉虽还未册封,却也是玄烨的众嫔妃之一,这样的身份岂可当众献舞,又不是宫中舞姬。

然而,佟贵妃这时已启唇一笑,端静的笑容若春风拂面,髻上一顶点翠嵌珠宝五凤钿1压额间的宝珠流苏摇摇轻颤,光华流转,“自良玉七夕之夜惊鸿一舞,本宫倒有些想再次一睹那日风采。”话一停,说着面露为难,可惜道,“只是今日来人众多,不是一般的宫宴,若让良玉为大家一舞,恐怕不有些不妥。”

惠嫔快言快语,一口打断道:“娘娘说这话就是见外了,今日来得不是皇室宗亲,就是皇亲国戚,说来也是一家人,有什么好不妥的。”

佟贵妃被抢了言也不恼,只是静静的看着玄烨等待定夺。

玄烨目光扫向坐在末端的良玉,薄削的双唇饶有兴味的微翘起,竟是允了,“惠嫔说得也有道理,就让良玉一支独舞压轴,做今日宴席的结束。”

惠嫔当即一喜,略带得意的瞟了佟贵妃一眼,又洋洋自得的逐一扫过在坐众嫔妃。

佟贵妃恍若未见,依旧笑得端庄亲切。

众嫔妃也仍是芙蓉笑靥,饶是心中微有不满,但见佟贵妃全不在意,自也各歇了心思。

惠嫔连忙唤了随侍宫人,去让良玉下去准备。

也在这时,荣嫔不喜的蹙起眉,接又忽然干咳数声,苍白的面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

佟贵妃立马关切道:“荣妹妹,你怎么了?”

荣嫔道:“臣妾并无大碍,只是稍有些不适,想先行离席回宫。”

佟贵妃微皱了皱眉,犹豫道:“可是马上宴席就要结束,而且还是良玉独舞,错过了未免可惜。妹妹不如…”

犹言未完,玄烨直接打断道:“既然觉得不舒服,就先回宫歇息吧。”话落叫了侍立身后的梁九功,吩咐道,“你亲自送荣嫔回宫去。”

佟贵妃神色微微一怔,旋即已然笑道:“是本宫思虑不周了,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荣嫔起身谢恩,在一应灼灼的目光下离开。

德珍亦望着离开的荣嫔,想起在片刻前,她因与荣嫔相对坐在首座,没错过玄烨允惠嫔建议时,荣嫔面上的不喜。想着心中不由生起一念,荣嫔之所以一直避世,甚至甘愿淡了玄烨的宠,只是因为不喜这宫里的为人处世?

念头只是一刹那的事,德珍便不再深想下去,她仅需知道与荣嫔交好,远胜于与荣嫔交恶即可。

未一时,殿中的歌舞乐声齐歇,良玉踏着轻盈的舞步,一转一旋的翩然而至。不愧是少时就已习舞,每一个跳跃,每一个翻转,每一个情态…莫不是刚柔并济,动人心魄。

只听殿中的鼓乐声声震耳,而一袭火红舞衣的良玉,更像是每一道鼓声的化身,将一声激烈过一声的鼓乐,以刚强而不失柔和舞姿倾诉。于是,整个金碧辉煌的大殿,只看见那一抹荡人心魄的火红,在目中似煌煌的火焰跳跃,让人移不开一分一毫的心神。

如是,良玉又一次以舞艳惊四座。

德珍淡漠垂眸,未像其他人一样目不转睛的盯着殿中舞蹈的良玉,这一支舞她太熟悉了。是不久前,她与良玉一起想出的舞蹈,但是没人知道这一点,就如没人知道她也少时习舞,不过她会一直不让人知道她会舞。

莫名地,她想起了许多年前,看见兄长练武强身,不愿被兄长们落下,缠着父亲要一起习武。父亲终是极疼她的,不忍拂了小女儿的心,甘愿不顾母亲的反对,为她找来一个舞娘,供奉在家以教她舞蹈。

这样习得的一身舞技,她又怎会用于争宠中呢?

摇头笑笑,执起面前玉杯在唇下,百无聊赖的环视殿中,观尽在这浮华夜晚的众人。

良玉果真是今日万众瞩目的焦点,众人无不是将目光聚在良玉身上。

德珍一边看着,一边暗自而思,目光无意看见了坐在亲王首座的福泉,不觉略有诧异:福泉的目光竟然不像其他人一样,落在一身红衣的良玉身上移不开,仍是面无表情的坐在那,也不知目光所落之处。

诧异刚起的一瞬,德珍还来不及多看一眼,福泉好似察觉了身上的视线,他的目光瞬间如鹰犀利,骤然举眸扫来。

四目一下相对,不约而同一怔。

德珍率先撇开视线,神色间带着几分被撞正着的尴尬。

也在错开眼睛的这刻,德珍猛然惊觉失礼,手上下意识的微一颤,玉质的冰凉触上唇间,她脑中极快的闪过一个念头。许是心随意动,念头在心的前一瞬,她已抬头举起手中的举杯,见福泉目光犀利如初,但仍没有将眼睛错开,她如是朝福泉坦然一笑,随即扬颌仰头一笑。

福泉又是微一怔,复又眉头深锁的盯着德珍,探究之色在目中一闪而逝。

须臾,福泉方略略迟疑了一下,而后也干脆的一仰而尽,转头看向别处。

见福泉转头看向别处,德珍不以为意的一笑。

福泉生母虽身份低微,但是在玄烨的两个异母兄弟中,唯福泉深得他的倚重。并且以福泉在军中日渐上升的声势,相信福泉会进一步在朝中占得一席之位。而后宫乃朝廷的缩影,她娘家在朝中无人,若能得像福泉之类的大臣好感,对她以至她的家人都是一项助力。

不过,主动结交还是不妥,她还需谨守本分才是…一切就顺且自然吧。

一念方及转完,良玉的舞至精彩时分,忽然一个小太监匆匆而来,在佟贵妃的耳旁低于数声,佟贵妃当下脸色一变。

正待要质问小太监之际,似被良玉的舞姿吸引住了全部心神的玄烨,蓦然转头看向佟贵妃,目中清明之色一闪,再看已是满目迷惑,“怎么了?”不悦的扫向小太监,“如此慌张!”

小太监吓的腿一软,立时瘫坐在了地上。

佟贵妃勉强压住面色,镇定道:“皇上,是宜嫔在更衣间那边出了些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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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钿又称钿子,是皇后、妃、嫔三个等位平时戴的便帽。有些像凤冠之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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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八章 隔岸观火(上)

宜嫔出意外的地方,是在佟贵妃更衣间的院子。玄烨听了一个大概,便与佟贵妃悄然离席赶去。而良玉的独舞依然在继续着,几乎全殿的人皆未察觉有异。德珍同余下的嫔妃也仍留在殿中,不过显然众妃嫔的心思已不在此。

惠嫔愤然从玄烨离去的方向回头,咬碎一口银牙恨道:“又是宜嫔,她非得与本宫处处作对不可!”

小许子强制镇定,俯身在德珍的耳畔小声道:“主子,这…会不会受牵连?”

这也是德珍暗中担心的,但她口中却道:“应该不会,暂且等消息吧。”

小许子点头道:“等过会,奴才就安排人去探消息。”

惠嫔转头见德珍主仆在切切私语,倾了倾身子向德珍靠近,“宜嫔是在佟贵妃的地方出事,你和宜嫔又是一前一后出去的。但以宜嫔的性子,无论她有事没事,只怕她也会…”话故意留住半截,转而一副好心的提醒道,“妹妹可得当心了。”

“有劳姐姐担心。”知道惠嫔在挑拨,德珍仅抱以微笑,“不过本宫以为‘平日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自也没什么可忧心的。”

惠嫔见德珍不以为意,自觉没趣,也就将目光转了开去。

德珍的笑容慢慢消失,目光深远的投向良玉,手下意识的抚上小腹。

今日是禛儿的周岁宴,即使佟贵妃不想让宜嫔好,她也不会在今日出手,更不会在自己的地方出手。那么只有一个可能,这一切都是宜嫔自己所为,毕竟有能力让宜嫔在此出事的,除了佟贵妃也仅有荣嫔一人。但私以为不会是荣嫔。

可真是宜嫔的话,她究竟是为了什么?

玄烨并不好糊弄,若宜嫔安然无恙。仅做了表面功夫,只会让玄烨以为这是宜嫔的争宠手段。而且还是在今日这种场合任性使手段,无疑将引起玄烨的不喜,实在是得不偿失。

因此,宜嫔会弄伤自己的可能性极大。

想到这里,德珍抚在小腹的手蓦地一紧。宫中许多老人都知,先帝顺治的庶妃陈氏,因在宫中地位极其低微。在偶然的一次得宠有喜后,故意使自己出现滑胎迹象,以谋得顺治帝的注意而晋位,不料下手时出了状况。以至顺治帝的第一个女儿仅半岁便夭折了。后此事被揭发,陈氏连同其家族一并受以极处。

她不再去想宜嫔是否如陈氏一样,不惜让亲子身子孱弱以达成目的。只是由此及彼,想到她因服食祛斑养颜之物,会导致她的孩子出现早产症状。如此生下来怕是不比一般孩子康泰。

想着,德珍心情不由黯然,宴散后也无心寒暄,便径自乘辇回了永和宫。

子夜时分,小许子将宜嫔的消息传回来时。德珍正卸了面妆头饰准备就寝。

这是在宜嫔去更衣间发生的。她的更衣间在佟贵妃院子的后面,因此佟贵妃的院子是宜嫔的必经之路。然而就在宜嫔要穿院过去时,佟贵妃的宫女却突然告诉宜嫔右穿堂不能走,宜嫔只好改道左穿堂1。哪知还未走上左穿堂连地的阶梯,佟贵妃脚下一滑直接朝地摔倒,幸亏身边的太监眼疾手快,宜嫔大半个身子落在了太监身上。

如此不幸中的万幸,在太医院人仰马翻了近一个时辰后,确诊宜嫔只是脚踝轻微扭伤及有些惊胎,其余并无什么大碍。

德珍坐在妆镜前,凝眉慢慢思索了一会儿,道:“宜嫔走个路前呼后拥,左右两边还有人搀扶,而地上虽积了层雪,可不是撒了盐防雪水冻路么,哪能有那么容易摔倒?十之八九是让人做了手脚。”说着眉头一蹙,“但这样也太显而易见,反让人难以信服!还不如将左右穿堂都做了手脚来得逼真。”

小许子卖了个关子,摇头道:“主子,这件事没有看起来简单。”

“恩?”一听就知小许子还藏了话,德珍顺了他意的挑眉询问。

小许子嘿嘿一笑,神秘兮兮的问道:“您可知告诉宜嫔右穿堂不能走的宫女是谁么?”

见小许子一脸快意的样子,又一想这宫女还是佟贵妃的人,德珍心中立时就有了人选——宛如——她以前时常欺辱小许子。但德珍并未启口,有些不确定怎会是宛如,试问宫中谁不知宛如是佟贵妃的亲信大宫女。

小许子却掷地有声道:“是宛如!”顿了顿,眉飞色舞的说,“皇上已经让彻查此事,现在宛如都给押进慎刑司了!”

德珍讶然,宛如居然已被关进了慎刑司。这样无疑是扫了佟贵妃的颜面,看来事情果真不是面上的简单。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便是此事与她无关,她只需静看事情的发展,也望宜嫔能胜此局。

此般的心念间,德珍微微一笑,置身事外的感觉不错,她也安然的上榻就寝。

众宫人鱼贯退出寝殿,秋林留在殿帘外守夜,静谧的殿内有安神香,倾吐着淡淡的芬芳。

德珍渐渐陷入熟睡,有梦,梦中有禛儿轻唤她额娘,也有腹中的胎儿健康出生。

梦,如斯美好,不愿醒来。

然而事与愿违,一股寒气袭上背脊,接着只感被一双臂膀拥离了馨暖的被褥。德珍睁开眼,出人意料的是玄烨,她惊醒了,忙要挣开玄烨的怀抱好见礼。玄烨却蹬着双脚将皮靴踢掉了,一个顺势上榻靠在了床头,并也拉她倚在了他臂间。

玄烨感到怀里软绵的身子微颤了颤,他低头询问,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冷么?”

德珍摇了摇头,抬眸望着玄烨问道:“宜嫔姐姐情况可好些了?”

玄烨闭着眼睛,一时未予回答。就在德珍怀疑他似睡着了,终听到他的回应,“孩子没事,就是她脚踝有些扭伤,约莫养上大半个月,也就差不多该好了。”

德珍欣慰一笑,声音柔和道:“孩子没事就好,皇上也可放心了。”

话音未落,玄烨骤然睁眼,紧盯着德珍的笑颜,一分一毫也不错过。

德珍一怔,奇怪的抚上自己的脸颊,望着玄烨疑惑道:“皇上怎么这样看着臣妾,可是臣妾脸上有什么怪东西?”

“朕再给你一个孩子吧。”玄烨蓦然道。

德珍不喜返惊,手一下牢牢护住小腹,心中惊疑不定:玄烨此言是何意?他是发现了自己已喜么?还有,为何大半夜突然来说这个…

一念之间转过诸多念头,却摸不准玄烨到底何意,德珍只低低的垂下眸,错开了玄烨清冽的眸子,略带不安道:“皇上您从宜嫔姐姐那突然过来,又说这个,是不是…”唇略用力一咬,倏然抬起头道,“宜嫔姐姐她其实…有些不好?”

听罢,玄烨忽而失笑一声,伸臂一把揽过了德珍。

听到玄烨的笑声,德珍暗自松了口气,便也温顺的埋首在玄烨胸膛。

玄烨一贯温和清润的声音在头顶悠悠响起,“朕今夜本来就打算来永和宫,与宜嫔无关。”

德珍默然。今日禛儿的周岁礼,玄烨当是去承乾宫;后有良玉献舞,佟贵妃又乐见其成,玄烨自可去延禧宫;但最后,却是身怀六甲的宜嫔受伤,玄烨毋庸置疑的该去翊坤宫。而这其中,独独没有她的永和宫。

相对德珍的沉默,玄烨依然絮絮道:“朕知道你喜欢孩子,更舍不得禛儿。”

德珍身子猛一僵,原来是为了禛儿,难道她今夜笑着相贺还不够么?强压下心中汹涌的情绪,急忙的出声道:“皇上您别误会,臣妾没有…”

玄烨臂上一用力,压住德珍的挣脱,以不容置喙的语气打断道:“你听朕说。”

德珍沉默下来,玄烨方续又道:“同顺斋修葺的时候,里面有一箱各类玩具,还有一箱各式各样的小衣裳。朕知道这都是你为禛儿做的…”说着话语一停,隔了许久才道,“但禛儿养在佟妃那,已是过了祖宗的事。朕虽是皇帝,却也不能违了祖宗。”他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带着几不可闻的叹息,“朕欠你一个孩子。”

“皇上!”

一声哽咽的呼唤,德珍终是阻止了玄烨后面的话语,亦是阻止了她哽噎在心的话语:玄烨,她今夜已知禛儿难回了,你为何还要亲口告诉这个事实!?玄烨,你既然早已独自做了决定,时至今日又何苦再向她解释!?

哭泣,德珍一言不发,只偎在玄烨肩上嘤嘤哭泣。

玄烨就势拥着德珍,呢呢低语道:“今晚你委…辛苦了。”

德珍泪眼迷蒙的抬起,晶莹的泪珠盈盈于睫,含着三分感动七分挚情,凝望着眼前面容渐是模糊的男人,嚅动着双唇似要言语,却终究一字也没说出。玄烨也并未让她言语,就已伸手抬起德珍的下颌,轻轻地朝那微启的嫣红吻下…

这一次,是温柔中带着明显的怜惜。

于是,德珍柔顺的回应了,也只有柔顺的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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