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进忠淡漠道:“无论来此之前是何等尊贵,一旦来了这里就不可能出去,是好是歹也就无人得知。”说着看了一眼蓬头垢面的玉玲,“而且梅勒氏已是将死之人,早一日晚一日更就无人在意。”

听罢,德珍一时嗫喏未语。

此时,一阵狂风忽然肆虐而来,屋中经久积下的灰尘漫天翻飞,呛人的味道让一众人干咳不止。

德珍尤为服不住满室灰尘,小许子紧张得随手搁下食盒,赶紧上前搀扶住德珍迭声道:“主子,这里不干净,还是让奴才扶你出去吧。”

刚及语毕,只听身旁一阵嘭嘭相撞声,转头看去,却是玉玲冲来时一个刹止不住,猛然撞到搁食盒的缺角木桌上。她却丝毫不嫌疼,也不见动作有慢,忙抱着食盒盘腿坐下,旋即一把揭开食盒,顾不得在一旁的箸子,直接狼吞虎咽的以手刨食。

德珍看着面前一幕,眼中蓦然浮现第一次见玉玲的情形,鼻中忍不住一酸,又见玉玲食入过急哽噎咳嗽,忙开口道:“玉玲,不急,你慢点…”一言未了,见玉玲充耳不闻只顾用食,她咽下未脱口的话,另让小许子问看守宫人取些碳什及棉被来。

小许子动作很快,或者说看守宫人动作很快,不一时将德珍交待的物什备齐。这间阴冷而漏风的屋子,也随之暖和明亮了起来。

玉玲一扫而空整个食盒,满足的打了一个饱嗝,向德珍露出了一个笑容道:“德姐姐,玉玲知道你对我早有嫌忌,一直在想你究竟会不会来看我,我这样忍饥挨冻到底值不值。”说时无止尽的泪水从凹进眼窝的眸中流下。她却无知无觉一般的依然在笑,“呵呵,不过上苍总算眷顾了我一回。让我一次次忍住自尽的念头后,终于等到了。”

德珍捂着手炉。坐在小许子收拾出来的一把木椅上,默然道:“玉玲,我救不了你。”

玉玲毫不在意的往身上抹了抹一手的油渍,扯过放在一边半旧不新的棉被裹在身上,方走到一只炭盆后与德珍面对面对的坐下。她摇了摇头,凄凉笑道:“我虽没有姐姐聪明,却也知道连佟贵妃也受折损的事。我又岂会有活命的机会?”笑声带着浓浓的怨恨与绝望,眼中也沁出更多的泪水,在污渍的面颊上留下斑斑水痕。

德珍凝眉,意外而不解的看着玉玲。想了想道:“屋中还冷得渗人,小许子你随刘公公再添个炭盆过来吧。”

闻言,刘进忠与小许子同看了一眼面似疯癫的玉玲,继而齐齐皱眉对视一眼,小许子道:“主子。奴才一个人去就是了,不如让刘公公…”

德珍看也不看小许子,直接道:“一起去吧。”

小许子二人无奈,又不放心的看了一看玉玲,这才依言退下。

德珍静静的看着玉玲。道:“玉玲,我知道宜嫔的事与你无关,但我也依然救不了你。就如我虽是一宫主位,你要求的事我也不一定能做得到。”

玉玲淡淡笑道:“玉玲以前是恬不知耻,可也不是那不知好歹的人。这三年多来, 姐姐是怎样待玉玲的,玉玲都是铭记在心,如今决不会为难姐姐。”

德珍想不出所为何事,道:“什么事?”

玉玲紧紧裹着棉被,声音里带着不知的凉意:“我的生母李姨娘,其实并未去世,只是早不得宠,又性子软绵,在府中常受气。我担心…我这一走,还是背了这样的恶名,她以后的日子会更不好过了,想求姐姐看在昔日的情分上,将我姨娘接出府送去庵里安度余生。”哽咽中猛吸了一口气,又一字一顿的艰难道:“还有请姐姐代为告诉我姨娘,就说…玉玲不孝,没有本事博得圣眷,让姨娘过个好日子…”说至后来,已然泣不成声。

怎么可能?

难道玉玲当初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她的生身母亲!?

德珍不可置信的望着玉玲,思绪快如惊电的回忆着她二人初交的种种,玉玲明明不就是娇养在嫡母膝下的女儿么?

难以言喻的震惊触动中,德珍冷不防将心中所想道出,却是听得玉玲嘲讽一笑:“都说满人家的女儿出嫁前都是姑奶奶,可我阿玛要靠他岳家,自然事事都依着太太,偏生阿玛又是一个贪|色之色,惹得太太最恨的就是我们这些。若不是看着我是一个女娃,我和姨娘早就——”似悲愤至极,胸腔强烈起伏,喘息着悲怆反问,“这样的我怎么可能是娇养在嫡母膝下的娇娇女?”

“玉玲…”德珍望着这样的玉玲,陡失言语之能。

玉玲一把抹去面上的泪水,倔强的扬起污花的面颊,正色的面向德珍道:“我不需要可怜!但是玉玲当初在贞顺斋说得话句句为实,姐姐不仅是这宫中玉玲最亲近的人,也是这世上除姨娘以外对玉玲最好的人,可是玉玲到底有负姐姐相付之情。”说罢一把扔开棉被,朝德珍重重的磕了一个头,“姐姐之恩,玉玲只有来世再报!”

话音犹在,只见玉玲霍然站起,转身“砰”地一下撞上身后墙壁。

“玉玲!”德珍猛然惊叫。

“主子(德主子)!”小许子和刘进忠一听德珍的叫声,惊得立时夺门而入。

玉玲头破血流回身,奄奄一息地看德珍一笑,浅浅的笑容好似冰峰融化的那瞬——她解脱了,她便笑了:“姐姐一定会帮我姨娘安度晚年的,玉玲知道。”喉头一股腥甜泛上,一口鲜血喷出唇间,她终是含笑的颓然倒地。

人没了…

德珍看着血泊中的玉玲,她缓缓的闭上眼睛。

*

第一百三十八章 骤然昏厥

玉玲的自尽,换来了一众的沉默。

然而刘进忠许是见过了太多的生死,他最先打破了一室的沉寂,唏嘘道:“这样早走了也好。”低不可闻的感叹后,他一脸平静的问道:“外面天已经黑透了,德主子可要即刻回宫?”

德珍睁眼未语,只点了点头,径自从刘进忠的身边慢慢走过。跨过残缺的门槛时,她恍惚记起了什么,头也不回的吩咐道:“梅勒氏虽无法葬入景陵妃园寝,但她总归伺候了皇上一场,让她入土为安吧。”

刘进忠抬头瞥了一眼德珍微微颤簌的背影,如常道:“是,奴才一会儿就去打点。”

德珍轻轻颔首,继续慢慢的走了出去。

小许子见德珍出了门槛,他这才从猝然惊醒,连忙追上去搀起德珍的左手,吁了口长长的气道:“主子,当心雪路冻滑。”

德珍仿若未闻,步子微僵的走入雪地中。

路,倒不怎么滑。

夜,却是很凉了。

隆冬冰冷的空气,冻得人手脚发冷,她亦不能豁免,甚至感到鼻端也冻冷得发疼,不然隐忍在眼中的泪水怎又落了?

凉湿湿的,打在手心里却炙热的烫人,而后了无痕迹。

一如玉玲用她生命最后的绚烂绽放,从自己这里换得她母亲的安度余生,然后彻底消失。

于是,就这样没了,什么也没了。

狂风呼啸的越来越厉,地上的积雪被吹得来回飘荡,残卷一个有一个雪旋儿漫起,溅入她的眼,逼出她的泪,再一起吹干了,带走了。连同她曾经对玉玲那一丝丝隔阂都带走了,什么也不留。

德珍伸手摸了摸已无湿意的脸颊,她微笑着扬起了面。前方暮暗的天际抛出了一弯寒月,冷冷照着一片白雪覆盖下的紫禁城。给这座历尽沧桑的紫禁城又添一丝冰凉,冷得让人油然发出一个深深的寒颤。

也许,走了也好,至少能从这后|宫的泥潭中早日脱身,不至于如她一般只能在此迷途深陷,步步为营。

不过,她甘之如饴。

德珍婉然低头。看着手掌下的小腹,她无声无息的笑了出来。

“回宫吧。”扶着小许子的手坐上步辇,德珍最后惋惜的看了一眼这座冷宫道。

翌日,十二月丁卯日。玄烨幸南苑行围。

逾七日,是月甲戌日,定远平寇大将军和硕安亲王岳乐疏报,其一擒获伪太子朱慈灿,其二江西省安石寨、琅川寨、伪总兵黄瑞等、率众投诚。玄烨龙心大悦。于南苑中与随侍大臣畅谈。

彼时,德珍在温暖如春的暖阁里赏玩着梁九功昨日送来的金鱼。腊月寒冬的天里,金贵的宠物本就少见,这几尾不过尺寸大的白身红顶金鱼更为少见,又费心用了玻璃烫烧的鱼缸装放。缸里放着细沙及各色水晶块儿,着实赏心悦目。尤其对四处一片萧瑟之景的冬日而言,也确是当得上一消遣解闷之佳选。

但是,这缸金鱼之所以送来,却不是为她,而是为了太子胤礽。

德珍想到这几日与她亲近不少的胤礽,不由一笑,道:“太子练字还要多久?”

一旁端着鱼食的秋林,扭头看了一眼炕几上的自鸣钟,笑道:“现在才未正一刻,估计还得要大半个时辰。”

德珍轻拢了拢眉心,道:“皇上对太子一向管得严,没想到出行也一点不让放松。”

正说着,门帘外有小宫女扬声禀道:“许公公回来了。”跟着一阵脚步声响,小许子上前磕头道:“主子金安。”

德珍将手里一小粒鱼食随手撂进鱼缸,点点头道:“行了!”

小许子谢恩起身,秋林有眼色的将手中装鱼食的青花瓷钵递了过去,向德珍福了福身便是悄然退下。

德珍问道:“皇上在做什么,可服药了?”

小许子接过秋林方才的活计,侍立在德珍身侧答道:“皇上底子好,加之近两日身子好了不少,今儿遇见了值得高兴的事,好像服药的时辰晚了一刻钟。”

玄烨因每日都要遣宫人回宫请安,并告之身体的状况与太皇太后,如此服药从来都是准时,今日倒是有些奇了。遂德珍颇含几分好奇道:“什么事,可否清楚?”

小许子嘿嘿一笑,道:“也是遇缘,听刘公公说了几句。”顿了顿,仔细回想着转诉道:“是安亲王捕获了意图‘反清复明’的朱三太子,还有就是安亲王平定之地又有几处投诚了,所以皇上一时高兴就…”

“又是安亲王。”不等小许子言罢,德珍已皱眉打断道。

上月末安亲王一连上疏好几则喜讯,玄烨为此还公然肯定安亲王自授定远平寇大将军以来,屡获军功。两日前才又一次召安亲王回京,这立马又一大功。说来真没想到,安亲王这次竟然连朱三太子也抓住了,只怕他一回京便是论功行赏。可安亲王爵位已然无可再上,那么玄烨势必会恩及安亲王府亲近势力。

如此一来,郭络罗府如今的走出逆境的机会就极大了,而郭络罗氏(宜嫔)岂不是也要受益?

如今郭络罗氏是彻底失宠,不仅母子分离又被贬为答应,就连本养在身边的小格格也回到了其妹郭贵人身边。如是,郭络罗氏只能继续沉寂下去,就算等哪日她父兄势力再上去得被网开一面,玄烨的身边也早没了她的位置,便不用担心她东山再起。可是若眼下就让郭络罗氏借了安亲王的事,只怕会给了她机会。

越想越觉郭络罗氏会有机可乘,德珍眉宇间微微沉下。

小许子见德珍神色不似方才悠然,小心翼翼道:“主子,可有什么不妥?”

德珍敛神,摇头道:“就算有不妥也该佟贵妃伤神。”说着释然一笑,郭络罗氏有今日的下场,与佟贵妃分不了干系,自然郭络罗氏一旦东山再起,对佟贵妃的危险就更大了。

试想,佟贵妃又岂是会坐以待毙或任人宰割?

而她与其多想旁事,不如先应付眼下。

心念转定,德珍微笑着抚了抚小腹,骤然一掌挥落青花瓷钵,鱼食霎时散满一地。

德珍看着自己造成的结果,满意一笑,旋即向鱼食最多的地方倒去。

小许子讶然,连忙阻止道:“主子,这鱼食味儿重,莫沾了味在身。”

德珍盈然一笑,慢条斯理道:“既然要做戏,自然要真一些了。”

小许子一听德珍这样说,当下了然的点头道:“还是主子想得周全。”说罢蹲下身,朝外大声呼道“不好了,快来人啊!主子昏倒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新年新喜(上)

第一百三十九章 新年新喜(上)

玄烨闻讯赶来时,一名太医正手搭着轻纱为德珍看脉,一侧还有数名太医侍立着低声讨论。

“怎么回事?”人未到声先至。

众人见是玄烨,忙要下跪叩首。玄烨手不耐烦的一挥,道了一声“免了”,人已及至床榻前,往床幔后模糊的身影看了一眼,皱眉问道:“为何会突然昏厥!?”

一语落下,一众太医无不紧张,其中正看脉的太医尤为明显。

德珍感到这位太医紧张得手都抖了一下,倒让她心中些许的紧张淡化了,只愈加平静的等待文白杨表现。

其实,以文白杨的官位及资历,皆无资格作为这次伴驾的太医。但是这些框框条条的道理,在权利的面前总是微乎其微。凭借文白杨乃太医院左院判独子的身份,以及小许子在太医院看似无意的一句称赞,文白杨便成了伴驾南苑的太医。

玄烨见一时无人答话,众太医又是一脸踌躇,以为是德珍情况不妙,面上顿时一沉。

众太医面色也随之一白,正看脉的太医回头窥了一眼诸位同僚,认命的欲要代众答话,却不想负手侍立在最后的文白杨,突然上前叩首道:“回皇上的话,德嫔娘娘并无大碍。只是因为娘娘如今是有身子的人了,却又忧虑太重,才会突然昏厥。”

玄烨喜道:“德嫔有喜了?”

侍立一旁的梁九功却是吃惊,自德珍从景山回宫以来,侍|寝的次数屈指可数,这怎会就有喜了?疑惑一起,不由探究的瞟了一眼床榻,也纳罕的向文白杨看去。

文白杨道:“是,德嫔娘娘已有四个多月的身子。”

此话一出。众太医当下面如死灰,一个个不可抑制的瑟瑟发抖。

在他们眼中,德珍是有生养过的人。不可能不知自己有孕。而且众所周知德珍回宫不过两月,如今却是有了四个多月的身子。如此。这让他们不得不往偏处一想。再则德珍昏厥一事,他们至今未查出原由。可见此事处处透着猫腻,一个不慎,只怕他们将是难以幸免。

果不其然,玄烨目光锐利的看了文白杨半晌,皱了皱眉,转头对正看脉的太医再次确认道:“德嫔怀|孕四个多月了?”

那太医跪首道:“是。皇上。”苍老的声音带了一丝颤抖。

连同着德珍的心亦带了一丝颤抖,继而她无所谓的笑了笑,自在心中默默说道:刘进忠该你出声提醒了。

刘进忠抬眸看了梁九功一眼,低声说道:“皇上。八月里您曾去过…”话未说完,只见玄烨睨眼一瞥,他唯有立马噤声低头。

玄烨接着问道:“她什么时候会醒?”

出于意料之外的反应,让那太医愣了一下,随即愈发的惶恐道:“奴才无能。不知德嫔娘娘何时醒来。”

闻言,玄烨眉心一拧,目光扫向侍立在侧的一众太医。然而目光所过之处,无一不是惊惶垂首。见之,不由冷冷一哼。重又看向文白杨道:“你可知德嫔何时会醒?”

文白杨有条不紊道:“以娘娘的身子情况看,应该需得晚上才可转醒。”话锋一转,信誓旦旦,“不过还请皇上容奴才为娘娘施针,不止可让娘娘早些醒来,也可为娘娘消除些疲乏。”

玄烨眉头深皱,疑道:“疲乏?”

文白杨解释道:“奴才医术浅薄,最先未探出娘娘究竟为何昏厥。后来询问了娘娘的饮食起居,才推诊出娘娘该是为某事忧虑过重,而至累日来寝食靡宁,自然疲乏。”

听得解释,玄烨还未表态,众太医已面色一变,暗生悔意:方才一来,就被怀孕四个多月震住,竟一时忘了询问饮食起居。

玄烨将众太医一应变化尽收眼底,心中已然明白了几分事由,再看文白杨倒凭添了些信任之心,故而只迟疑了一下便允道:“你去给德嫔施针吧。”

文白杨领旨而行。

不过最简单施针,在场众太医皆会,文白杨不消一盏茶的功夫,已为德珍施过针,起身又向玄烨叩首道:“皇上放心,娘娘差不多一刻钟后就会醒来,到时再服用一碗安胎药即可。”说是眉头一皱,面露难色,“不过,娘娘腹中的胎儿…”话语顿下,似在斟酌用词。

“腹中的胎儿怎么了?”玄烨略有不悦道:“有话直说,莫要吞吞吐吐。”

文白杨重重磕头道:“请皇上治奴才不敬之罪。但娘娘当年产后就未好生将养,如今又忧虑过重,腹中胎儿已是羸弱。若再不解心中忧虑,只怕娘娘将会滑胎。”

玄烨脸色铁青。梁九功何等机灵,立时喝道:“大胆!”

文白杨面不改色道:“奴才所言句句属实,无半句虚假。”

梁九功没想到文白杨如此没眼色,狠狠瞪过去了一眼,转头却又一脸的小心朝玄烨道:“皇…”

一个“上”字还未出口,玄烨已平缓了面色,扫了一眼文白杨补服上的图案,问道:“你是八品吏目?叫什么?”

原以为玄烨会动肝火,不料却是询问起文白杨,众人的心思一下微微复杂。唯文白杨丝毫不受影响,不卑不亢道:“奴才文白杨,正是官居正八品吏目。”

玄烨沉吟了须臾,又问:“文清辉是你何人?”

文白杨答道:“文院判大人,是奴才生父。”

玄烨呢喃了一声“难怪”,复又淡淡笑道:“文清辉医术不俗,朕看你极有可能是青出于蓝。”又“唔”了一声说,“这样吧,朕擢升你为六品御医,以后就由你负责德嫔的安胎等事。”

文白杨再次重重叩首,恭敬道:“奴才谢皇上厚恩。”声音依旧未变,倒是宠辱不惊

玄烨微微点了点头,道:“德嫔以后的汤药你要亲力亲为,小心伺候着就是。好了,下去备药吧。”

文白杨叩首退下,众太医见状,也唯唯诺诺的退下。

却在此时,德珍微微睁眼,隔着床幔望了一眼文白杨模糊而挺拔的身影,而后默默闭眼。

文大哥,你一次次得暗中相助,这次又不惜谎言相帮,德珍皆是铭记在心,只有于功名一路上出微末之力——以此助你,亦是助自己。

短暂的思绪间,满室众人相继退了出去,只余玄烨独自伫立榻旁。

良久,玄烨一直伫立不语,只是凝望着床幔。

强烈的视线,似能灼化迤地的床幔,毫无阻挡的直视而来。

德珍不禁屏气凝息,有心慌的紧张,手心渗出湿湿的细汗。

终于,玄烨打破了沉寂,上前撩开了床幔,在榻旁斜身坐下。

“朕知道你醒了。”他蓦然道。

*

第一百四十章 新年新喜(下)

他的语气沉缓,声音温润清越,听在耳里既是悦耳,又仿佛蕴含了丝丝柔情,这就是玄烨私下的一贯语音。

若不是自己偶然发现了那密室,德珍想,她会以为自己之于他是特殊的。

可是她发现了,于是她蓄起了泪水,在纤密的眼睫颤动间,一滴一滴的恣肆滑落。她的手明显的紧紧攥住,指甲毫不留情的深陷手心,十分的疼,她的眉心为此皱了皱,却依然没有睁开眼睛,好像似在逃避着什么。

这样羸弱又故作坚强的模样,加之文白杨适才的话语,想必更能证实她有难言之隐。

玄烨果然发现了她的隐忍,伸手执起她置于身旁的手,再将紧扣的五指一一扳开,然后包裹着抚上她的小腹,再次开口:“事到如今,你还不肯说么?”德珍的身子一颤,泪落得愈发厉害。

玄烨的声音微微柔缓了一分:“究竟是什么事让你害怕成这样?你可知你若再继续这样下去,腹中的孩子会…”玄烨略一停顿。

德珍急得一下坐起:“会怎么样?”见玄烨目光如炬的直视自己,彷如就是等着自己睁眼一般,她若有所悟的怔了一怔,随即就要下榻请罪,却被牢牢压住了双肩,她轻轻地挣扎了一下,便低低的垂着头请罪道:“臣妾蓄意隐瞒皇上,请皇上降罪。”

玄烨不容许逃避,挑起德珍不知何时圆润了些的下颌,让他们四目相对。

德珍快速的垂下避开眼睛,摇了摇头道:“臣妾没有害怕什么,之所以隐瞒皇上,是因为最近宫中发生了些事…”

“不许对朕说谎。”玄烨倏然打断,语气咄咄逼人。

德珍哀哀的唤道:“皇上。”噙泪的眼中带着少见的乞求。

玄烨的手又抚上德珍的小腹,目光沉沉的窥不出丝毫情绪。只听他淡淡的说:“朕没有危言耸听,太医确实说你心中忧思太重,以至寝食靡宁。若长此以往下去。腹中的胎儿将难保住。”

德珍听得一下呆了,连泪水也凝住了般。只怔怔的看着玄烨。良久,她“哇”地一声哭了起来,道:“都是臣妾不好,臣妾知道错了,皇上您一定要救救我们的孩子,臣妾不能失去他了,真的不能!”她说时紧紧抓住玄烨的手。好似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玄烨揽了德珍入怀,用着温和的声音循循善诱道:“你得告诉朕是何事让你寝食难安,朕才知道该如何保住孩子。”

德珍柔弱的偎在玄烨的怀中,嘤嘤泣道:“臣妾好怕。害怕这一次又会像怀禛儿时一样,不知不觉的被人下了毒。”

历朝历代的君王,对于巫蛊及下毒等事讳忌莫深,甚至是深恶痛绝。

果不其然,玄烨听得“下毒”二字。脸色一变,箍着她的双肩使她从怀中起身,严厉的目光也直逼而来:“下毒?一年前有人对你下毒?”问完,目中掠过一抹深深的猜疑,“若你一年前真有中毒。你当时为何不说?”

德珍泪眼婆娑的望着玄烨,哽咽道:“臣妾不是不想说,而是说了也没人相信。”说着就呜咽了两声,“去年二月臣妾刚有孕时,得贵妃娘娘怜惜赐予每日一碗酸奶,酸奶里含了一些香蕉,但后来内务府说香蕉没了,又有小太监诱了臣妾身边的人用土豆代替香蕉。臣妾就这样用了大半年,可谁知这酸奶和土豆同时食用会生面斑。等发现时,皇上正好不在宫中,臣妾又临盆在即,也就没敢说。可等皇上回来了,臣妾又被认为对四格格不怀好意,那时就算臣妾说了,只怕也没人相信。所以,臣妾只好一直隐瞒不说。”

言罢,想起了那一段日子,德珍心中酸苦与恨意交加——她的禛儿,何时才能回到身边。

玄烨许是感到德珍内心的苦楚,渐渐地松开了按在德珍双肩的手。

德珍顺势伏在了玄烨的肩上,泣不成声道:“皇上,臣妾那段日子过得好苦,人人都以为臣妾因为面容对四格格不喜,才隐瞒了四格格受虐之事。可臣妾当时日日如惊弓之鸟,害怕有人会加害禛儿,哪有那个歹念对四格格呢?”

说话间,余光瞥见玄烨在听到四格格时眉头轻轻地了一蹙,德珍忽而语含愧疚的泣道:“不过对于因四格格而受的惩罚,确实是臣妾应该受的。”语态愈发的自责,“当时臣妾为了自保,未免多生了事端,想着等禛儿平安生下,再将那乳母的行径公诸于众,却没想到就因为迟了一步,四格格就这样殁了。”说完抬起头,悲戚的望着玄烨,“也许,与禛儿的母子分离之痛,就是上苍对于臣妾的惩罚。”

最后这一句话,是她在那段日子里时时想起的,可能真就是于四格格一事上的惩罚吧。

玄烨低头凝视了德珍一会儿,终是说道:“其实四格格的事也怪不得你,而且你已受了责罚,就不要再为这件事自责了,伤神也伤身。至于禛儿…”他顿了一顿,便没再说话了。

四格格,一直是她与玄烨之间禁忌的话题。此时,听到玄烨主动言及四格格,她知道自己终于拔除了玄烨心中的那根刺——自己于四格格一事上的隐瞒。

而禛儿,她清清楚楚的知道难以回到自己身边,但是这并不妨碍她为禛儿蒙宠——只要生活在宫中,无论是妃嫔,还是皇子皇女,皆离不开圣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