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金牌教练日复一日的骂娘声中,岚岚终于战战兢兢地过了桩考,进入路考的准备阶段。

第一次去大马路上训练,是个阳光明媚的好日子。

在教练的指导下,岚岚哆哆嗦嗦地把车往高架上开,没多久,教练在身旁又怒其不争地骂开了,“赵岚岚你个死丫头啊!你是猪脑子啊!高架上拉30码?!你从前是开电动车出身的啊?”

岚岚对他这种肆无忌惮的人身攻击早就已经麻木了,一边紧张地盯着前方,一边老实地点了点头,“我刚上班那会儿的确开过一阵。”

教练啼笑皆非,也不跟她罗嗦,直接吩咐,“提速!拉110码!”

岚岚魂飞魄散,连连摇头,但禁不住他的威逼恐吓,还是哭丧着脸把速度给提了上去…

等她惨白着小脸从车上下来后,半天没能讲出一句话来。

经过两个月的魔鬼式训练,岚岚终于顺利通过了各项考试,当拿着蓝皮的驾驶本将自家的车子开出去时,虽然心还在打飘,手心仍在出汗,她觉得之前付出的一切努力都还是值得的。

“从今以后,我也是国家机动车驾驶人了!”她在电话里骄傲地向徐承宣告。

在岚岚尚全身心沉浸在学车的阶段时,她的旧同事们向她发出了一次聚会邀请,由头是一向主张丁克的林彬居然也当上了爸爸。

岚岚在电话里跟徐承商量该置备些什么礼物比较合适,绞尽脑汁地想,“咱们圆圆那么点小的时候究竟缺什么呢?”

徐承不假思索便道:“缺钙!”

岚岚被他逗得咯咯直笑,“哎呀你别打岔,说正经的呢!”

徐承便在那一头幽幽叹了口气,“说正经的啊,我想你了,怎么办呢!”

岚岚抽抽鼻子,瓮声瓮气地道:“你别招我啊!我会哭的!”

“岚岚,你来厦门陪我吧。”徐承忍不住说,“可以带圆圆一起来。”

岚岚其实也想过,可是家里的情形却让她踌躇不已,父亲的状况依然不容乐观,母亲云仙虽然能干,心理承受力却极差,稍微发生点什么事都拿不了主意,而岚岚之所以下定决心辞职,有一多半的原因也是为了弟弟,赵磊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份稳定的工作,绝不能再让他回归家中,这么一想,她不得不把前去跟徐承会合的心往旁边放了一放,怅怅地说:“等等再说吧。”

徐承也就是随口一说,他岂能不明白岚岚的难处,只是自己白天尚能把全副精力投入到工作中去,哪怕事情不顺利也影响不了他的心情,然而,下了班,一回到那间毫无归属感的租房里,思念之情就油然而生。

“最多三年,三年之后,不管成果如何,我都得回去。”他咬着牙在心里对自己说。

聚会在春暖花开的四月初。

仅仅两个月的时间里,同事们就有了不小的变化。林彬的大胖儿子憨态可掬,可是却把林彬折磨得没了人形,主要是没有好觉睡:宝宝一到晚上就没完没了地哼哼唧唧,搞得大人不知所措,疲惫不堪。他跟老婆一人守上半夜,一人守下半夜,分了两班轮流照顾宝宝。

岚岚好奇,“那你们请的月嫂呢?”

林彬没好气地嚷:“比我们睡得还香!”

为了让老婆能睡得舒服点,林彬把重点放在了让宝宝安静下来的工作上,或抱,或逗,或喂食,但只要得闲,宝宝还是一如既往的哼哼,他一怒之下,抽出2张餐巾纸,团吧团吧往宝宝嘴里一塞,嗬,还挺有效,声音小多了!

“我就不明白了,”此时的林彬喝着茶,仍掩饰不住郁闷地说,“等我把纸巾从他嘴里一拿出来,他哭得竟然比之前更响了!”

岚岚含在嘴里的一口茶差点喷出来,大叫着道:“他不哭才怪呢,你这属于虐待啊!还工程师呢,知不知道要找rootcause呀!上医院检查检查去啊!”

林彬嘿嘿地笑,瞅着宝贝儿子的眼神几乎快软成一汪水了。

岚岚原来的下属王燕也结婚了,可是婚姻生活并不像她想象得那么如意,婆婆隔三差五就要到他们的小家庭里来做审查,看地板是不是干净,衣服有没有按时洗,还经常埋怨王燕没有把她儿子照顾好。最令她难堪的是,有一回她随丈夫去婆婆家吃晚饭,婆婆炖了个鸡汤,一个劲儿让他们多吃点,王燕就没见外,当真喝了好几碗,谁知婆婆脸一绷道:“我是让我儿子多吃点呢!”气得王燕暴跳如雷,差点就要跟丈夫离婚!

“你说现在的家长怎么这样啊!我们都分开来了,她还老来掺合什么呀!我跟我老公已经把话撂下了,他妈要是再这么蛮不讲理地过问我家的事,真有离婚的那一天!”

岚岚惶恐地赶忙劝,“别介!哪能把‘离婚’二字当唱歌似的老放嘴上唱呢!”

另一个下属李菲也不是省油的灯,男朋友谈了快一年了,她父母却压根不知情。

“才一年而已嘛,现在带回去见父母太早啦!”面对岚岚的疑问,她不以为然地解释。

岚岚不禁汗颜,她跟徐承恋爱了一年都没满就已经谈婚论嫁了,跟李菲比起来,自己似乎要草率得多。

可是李菲接下来的那句话却完全颠覆了她的想象,“我总觉得他不是我最后的归宿。我才24岁,我应该还会有故事的。所以,绝不能让父母知道他的存在,否则以后会很麻烦!”

岚岚听得目瞪口呆,现在的孩子怎么这样啊?!

老同事们对岚岚目前的状况却都是无一例外地倾羡不已:无事一身轻。因此听到她抱怨无聊立刻就朝她开炮了,“你别生在福中不知福,像我们这样的,想歇在家里还没那条件呢。”

王燕总结道:“朱德庸不是说了嘛,‘有人为了爱情自杀,有人为了婚姻自杀,有人为了名誉自杀,但很少有人为了工作自杀。因为工作本身已经是一种慢性自杀行为了。’看见没有,我们都在慢性自杀,只有你是正常人,所以头儿,你真的应该知足呃!”

可是赵岚岚认为,不知足是人类与生俱来的特性,如果谁把这一点抹煞了,就不能算是一个纯粹的人。

所以,作为一个纯粹的人,岚岚觉得还是要继续折腾。

五月初,圆圆正式成为幼儿园苗苗班的一员。不仅圆圆本人激动得不行,连圆圆她妈赵岚岚也是倍感兴奋——女儿上学了呃!从今往后,就有人称自己为家长啦!

第一天上学只需半天。岚岚提前了半小时去幼儿园门口侯着接女儿回家。

孰料她还不是到得最早的,几个白发苍苍的老头老太早就痴痴地站在铁门外了。距离下课时间越来越近,校门口的家长也越聚越多,稍顷,车子和人把门口整片空地都沾得水泄不通,一时人声鼎沸。看门的大爷对此倒也见怪不怪了,淡漠地扫一眼门外热切的人群,对离他最近的家长央求他早点开门的声音置若罔闻。

门一旦打开,众人就像卸闸的潮水一样哗啦一声全往里面涌去,岚岚夹在人群中间,被后面的不知谁冷不丁搡了一把,扭头看时,N多的人满怀焦虑的神色,奋勇朝前飞奔,仿佛是去迎接刚刚被解救的人质。她遂往边上躲了躲,让大部队先过去,心里嘟哝了一句,“至于嘛!”

等她风度优雅地踱到教室时,小朋友已经寥寥无几了,圆圆在小椅子上乖巧地坐着,怀里还可怜兮兮地抱了个小熊猫,一看见岚岚,立刻撒了欢似的张开手臂朝她扑过来,“妈妈!”

岚岚蹲下身子,把她整个儿拥在怀里,心里也一下子涨得饱满不已,照着她的小脸就是一通猛亲,可是立刻就察觉到不对劲了。

圆圆的眼睛湿漉漉的,鼻子下面更是白茫茫的一片,象长了胡子似的。

“宝贝,你这是怎么回事啊?”她一边掏出小手绢给女儿擦拭,一边心疼地问。

这下可勾起了圆圆的伤心事,眼睛一挤,又抽抽搭搭地哭开了。最后还是老师过来给岚岚作了解答,“喝豆浆时不小心洒了。”

“哦。”岚岚点了点头,心里却很不满意,暗忖这老师不知是干什么吃的,也不帮着给擦擦,她干巴巴地笑着对圆圆道:“洒了就洒了,没事的,别哭啦!”

老师又在一旁解释开了,“她哭是因为有个小朋友抢了她正在玩的一只玩具小狗。”说着,老师又俯身对圆圆说:“学校里的玩具是大家一起玩的,不比家里的玩具,小朋友要懂得分享哦!”

岚岚带着宝贝女儿铁青着脸回到家里,很坚决地跟父母说:“我得给圆圆换个幼儿园,这幼儿园太差劲啦,老师都不知道怎么管小孩子的,欺软怕硬,我们圆圆哪是对手啊!”

云仙听说了事情的原委后,也是举双手赞成,圆圆跟着自己时何曾受过这等委屈,没想到进学校头一天就哭着回来了,这还了得!

老赵耸耸肩,不发表意见,只是把圆圆招呼过去问问学校里的情况,圆圆已经平息了委屈,眨巴着眼睛努力回忆细节要贡献给外公听。

岚岚当晚就给徐承打电话说明此事,可是徐承却不同意,他委婉地劝气头上的岚岚,“我们女儿一直都被保护得太好,要什么有什么,也从来没人跟她抢过东西。所以在外面稍微发生点状况就呆若木鸡了,可她将来毕竟还是要在社会上生存发展,你不可能总是把她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吧。况且,有些东西,不是我们能给得了她的,所以你还是随遇而安,让她自己去承受一些为好。”

赵磊也表示赞同,“我觉得姐夫说得没错,现在的小孩子都象被养在温室里似的,一家几口人全都围着他团团转,唯恐受半分委屈,你再看看日本,看看韩国,人家怎么养孩子的,这么一对比,我心里都觉得害怕。万一再来一次什么大战,咱们靠谁打去?”

岚岚可没象赵磊似的操那么远的心,但她是个明事理的人,尤其只要一关乎女儿的前途发展之类,冷静下来一想,确实是那么回事,等将来圆圆正式上了学,自己哪有可能分分秒秒地盯着。女儿在一天天地长大,她必须要成为一个独立的人,而不是自己身上的依附品。所以岚岚必须得学会适当放手,给她空间去走自己的路。

这个幼儿园,最终也就没有换。

女儿上了幼儿园,岚岚的时间就更富余了,她那颗从来就没死过的心再一次燃烧起来,琢磨着能不能找份闲差来做做。

她开始留意各类招聘信息,工种不限,薪水随意,主要就是打发个时间,但前提是要能够朝九晚三:早上九点上班,下午三点下班,这样一来,她还赶得及接送圆圆。

虽然把条件放到最低,但岚岚发现要找着这样一个仅仅是时间上如意的工作也是多么的不易。

赵磊给她指了条明路:“姐,你别瞎折腾了,正经公司谁会乐意招有你这样刁钻要求的员工啊!这不是扰乱正常的工作秩序嘛!不过,据我所知,有个地方倒是能满足你的条件。”

岚岚立刻从电脑前仰起头来,目光锃亮地盯着弟弟,“哪儿?快说!”

“离咱这儿最近的第四港口——扛大包去啊!”

话音未落,一只拖鞋迎面飞来!

五月中旬的某天,岚岚独自去超市购物,正在水果框架前挑选新上市的荔枝,猛然间觉得脑后勺一晃,赶紧扶住一旁的架子,皱着眉头想,不会是自己贫血了吧!可是也不符合逻辑啊,最近吃得好,睡得香,根本没有一丝压力。

超市里却忽然骚动起来,有人突然喊了一嗓子,“是地震啦!”

岚岚恍然大悟之际也慌乱起来,随着四散的人群一起往超市外撤,好在非年非节,又不是周末,超市里晃荡的人也不多,很快就安全抵达马路。

外面一派安祥盛世,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时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

回到家问及父母,云仙纳闷,“地震?什么时候呀?一点感觉都没有啊!”

等她上了网才明白,果然是地震了!因为涉及面比较广,岚岚没仔细看就手忙脚乱地打给徐承,孰料他手机占线,隔了一会儿再打,还是一样,她急得如坐针毡。

不一会儿,她的手机率先响了起来,是徐承,原来他也一直在给自己拨。

“你那里怎么样?我听说上海和南京都有明显震感!”徐承听到她的声音就放心了不少。

“我们这儿还好,仅仅是晃了一下,我还以为是自己身体的原因呢!你呢?”

“我这里也没事。”徐承说着顿了一顿,忍不住又叮嘱,“我不在身边,你凡事要小心点儿,还有你爸妈。”

“嗯。”岚岚点头,“不用担心,有小磊在呢!”

翌日才知道,这不仅仅只是普通的地震,简直就是一场百年难遇的浩劫!看着网上那一幅幅惨绝人寰的照片,尤其是整个班级的小孩子成批成批地没了,岚岚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

老赵也跟着看了一些,看完后在阳台里默默无语地坐了良久。

居委会来动员募捐,老赵出了一千块,是拿自己的退休工资给的,岚岚想替他出他不肯。云仙虽然也很同情灾区的同胞,可丈夫出手如此大方,难免有所心疼。

老赵平静地说:“这场地震让我想通了不少事,跟那些永远走不出废墟的人比起来,我要幸运多了。”

云仙抹了抹泪,再也没有多话。

因为震灾给人带来的伤痛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有所淡去,生活还得继续。

六月中旬的某个周六,岚岚正陪女儿午睡,突然接到了好友范妮的电话。

“赵岚岚,限你在三点钟以前赶到万丰公司参加面试,机会难得,过期不候哈!”

岚岚被她读新闻发言稿似的语气搞得莫名其妙,“什么万丰,什么面试,我好像没给他们投过简历啊!”

范妮立刻换作一副急促的口吻,“哎呀,不是你说想找个可以随时进退、出入自由的公司混混的嘛,现在这家就是啦!”

“啊!”岚岚立刻振作起来,“你真牛啊,范妮!快说说,这公司怎么样?都什么情况啊?你怎么知道的?”

“具体我也不是很清楚,是我一朋友的姐夫,在海关工作的,跟万丰的董事长助理认识。你上次不是说想找这么个时间不限的工种嘛,我就替你留心着了,没想到还真有。那边刚走掉一个秘书,听说是因为工作太闲才走的。我一听到这个消息,就在第一时间通知你了。”

“秘书啊!”岚岚的热情骤降了一半,“人家不是专门要挑那种年轻貌美的小蜜嘛!谁有兴趣招我这个年纪的人啊,都成老蜜了!再说,这好歹也是家正常经营的企业吧?他怎么肯让我…”

范妮打断她道:“去谈了不就清楚了,我之前就把你的要求跟人说了,既然他们答应让你去面试,说明时间方面没问题!至于其他的,我就没办法了,你自己好好发挥吧。哎,我说你不会是不想去吧?要真是那样,我得跟人说一声,免得别人干等,对我朋友影响也不好。”

岚岚慌忙阻止,“去!谁说我不去了!”

一看时间紧急,她就没敢自己开车,在街边拦了辆出租就直奔南郊的工业园。

万丰刚好处在工业园的西南角上,路标清晰,很容易就找到了。从外观看起来,公司的大楼倒也称得上气宇恢宏,她在边门下的车,可以睨见厂房后面敞开的车间门内,有工人正在往外一车车地运送类似金属软管的东西。

下了车,岚岚绕了一个大圈才找到正门,在保安处说明来意,对方立刻打给前台,没多久,就示意她进去,到前台找一个戴熙的女孩子。

一听名字,岚岚就能想象出来应该是个长相甜美的年轻姑娘,果不其然。

“你好,你就是赵岚岚小姐吧,林董正在等你。”

“林董?”岚岚一边跟着她往楼上走,一边重复着念叨,有点不甘心地问:“你是说这个公司的董事长吗?”

“是啊!”戴熙扭头看看她,忽闪忽闪的大眼睛里流露出“这还用问”的神色。

岚岚简直受宠若惊,她在MS的时候,见过的最高级别的真人也不过是亚洲区的维修部总经理,至于董事长,那根本就是画片上的人物!

“那,我应聘的这个职位是,是董事长的秘书吗?”

戴熙更惊讶了,“不是呀!我们在招的是销售部陈总的秘书。林董的秘书从来没有换过。”

岚岚惭愧得汗都快下来了,本来还想问问他们公司的其他情况,比如主打产品是什么之类,以备不时之需,但实在怕面对戴熙那双明晃晃的纯真大眼睛,只得作罢。

到了总裁室门口,戴熙替她敲了敲门,然后请她进去,看她的眼神就不再似刚开始那般热情了。

也是,这么糊涂的应聘者估计她还是第一回遇上。

幸运的是,岚岚的疑问在林董那里得到了一五一十的解答。

林董是个五十开外的半老头子,个子不高,微微发福,但显然还没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脸上则布满了生意人特有的坎坷和精明,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头乌黑油亮的头发,又粗又硬,岚岚疑心可能是染过的。

他开口时,语气却非常柔和,“听说你原来在MS做过?”他带着探寻的目光望向岚岚,那眼里竟有一丝赏识。

这让岚岚受到了某种鼓舞,适才在门口的沮丧不翼而飞,她把自己在MS的工作大概作了个介绍,看见林董一边听一边若有所思地点着头,信心便更足了。

“这么说你离开是因为家里的原因?”

岚岚连连点头,继而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所以,我是希望找一份能够晚到早走的工作,不过您放心,是我份内的事情我一定都会做好。”

林董脸上露出笑意,“你的条件我事先已经听说了,这个都好商量。其实,我看中的是你在外资企业工作过的经验,你也知道,象我们这样的企业,虽然也在赚钱,但能够找到一个经验丰富的人才很不容易啊!”

岚岚听得腰杆一下子挺得笔直,从林董的话语里,她明显听出了他对自己的重视程度,所谓“士为知己者死”,此时此刻,哪怕不答应她那个苛刻的工作时间的条件,她都愿意考虑了。

接下来的谈话更像是一个长辈跟一个晚辈之间拉家常那么放松,林董脸上一味堆着笑,而涉及的内容却几乎跟她将要面临的本职工作没什么大关系,她一面应答一面纳闷,这都哪儿跟哪儿呀!

会谈结束后,林董亲自送她出来,众目睽睽之下,跟她并肩走下楼梯,俨然一副伯乐与千里马的亲密情状。

籍着这股子热意,岚岚又斗胆问了林董一句,“咳,我能不能了解一下,咱们公司…主要是生产什么的?”

话刚一出口,她就立刻后悔了,为自己无知的唐突感到懊恼,她总是这样,给点阳光就灿烂。

正担心会不会由此惹恼了林董,而破坏了刚才如此和谐的场面,孰料一瞥之下,他脸上的笑意弥深,一点都没有愠意,很和蔼地回答她,“波纹管,非标的,标准的,我们都做。”

出来的时候,她才想起一个关键问题——既然是为陈总招的秘书,怎么陈总本人不出面,而改由董事长亲自召见呢?

当天晚上,她跟范妮通了一个长达一小时的电话——范妮在她去面试之际凭着锲而不舍的精神终于为她把所有情况都打听清楚了。

原来万丰的投资者并非林董一人,他还有一位胞姐在创业伊始也曾出资鼎立相助过,林董为人义气,在生意稍见起色时就将公司按出资比例作了分配,长姐手中的持股虽比他少一些,却也有着举足轻重的份量。

没想到八年后,万丰越做越大,不仅在Z市成为明星私营企业,而且在业界也俨然成了领军人物。彼时胞姐的独子也就是林董的外甥陈栋也已长大成人,凭着家族的关系得以进入万丰,担任销售总监之职。

只是这位陈先生年少时就是个喜欢惹事生非的主儿,如今做了一方总监,行为举止也不见收敛,搞得林董颇为头疼,但碍于胞姐的面子也不好让他走人,于是索性给他来了个架空——只挂虚职,而实权仍然掌握在林董手里。由此外甥更加有恃无恐,经常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整日在外面胡天酒地。

岚岚撇着嘴犯嘀咕,“难怪林董那么爽快就答应我的请求了,敢情是这么个主儿,跟他比起来,我这上班的时间算太多啦!可是,”她继而发起愁来,“听上去我要服侍的这位很象是位混世魔王哎,我可是实心眼,玩不来那么多花花肠子,到时候会不会很难熬啊!”

范妮立刻安慰她,“这个你放心好了,虽然你当他的秘书,不过据我朋友说,你们基本上没多少朝夕相处的机会,他十天半月才有可能去公司一趟!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你得时刻紧跟林董的脚步,别的啥都甭管!”

三天后,赵岚岚正式加入了万丰,成为其中一员。

一切如她预想的那么符合心意:早上九点,她送完女儿后开着车晃晃悠悠去了公司,一到三点就拍拍屁股走人。

工作期间,除了收收邮件,整理一下部门递交上来的各式文件并把它们分门别类整理好后放在一个指定的文件柜里,此外别无正事可干。她是天生闲不住的人,没事的时候也很爱助人为乐一下,因此很快就有了个可以交往的小圈子,每天跟同事喝喝茶,聊聊天,上上网,日子过得别提有多滋润了。

至于那位神秘的直接上司,一直到她在万丰已经混得很熟了,也未曾与他谋过一面。

2.命中注定的碰撞

徐承关于投资新生产线的提议刚一摆到桌面上,就遭到在座的森桥老臣们的激烈反对。

管销售的石坤最为耿直,徐承话音刚落他就扬手先发言了,“我反对!”

石坤的嗓子异于常人,粗糙得象用沙皮纸加工过一样,又象给抽掉了主音色,只残留下了沙哑的余音。但这正是他能够在森桥立足多年的资本,对董事长乔世宇来说,他的意义不仅仅是战友,更是他的救命恩人——在某次工厂发生爆炸事故中,正是石坤顶着危险把乔世宇从危楼里给背了出来,他的嗓子也是在那场事故中搞坏掉的。

除了无敌的忠心之外,石坤还是个很讲义气的人,所以大多数森桥员工,包括那些曾经与乔世宇出生入死闯荡天下的老将对性格粗放的他都要礼让三分,这也使得他在森桥的权威无形中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他对一个决策的同意与否,也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森桥的走向。

“投资上千万去买一条所谓的国际化生产线对于我们森桥来说绝对是一种浪费!徐副总,我们的生产能力在周边同行中早已遥遥领先,我认为你改革的目标不应该一上来就放在砸钱上!”后面那句话中的火药味已经很露骨了。

短短几句话俨然代表了森桥众位管理人员的心声,底下一片嗡嗡的私语,多数人都在频频点头,乔世宇端坐在椭圆桌子的正中,饱经风霜的脸上聚敛着草莽企业家特有的霸气,他扫了四周一眼,没有当即表态。这是徐承自进入森桥,在进行了一系列类似隔靴挠痒的纸面改革后砸下的第一枚重型“炸弹”。而这枚炸弹如果未经他的许可也是不可能有机会在此类重要会议上被抛出来的,他的沉默也许是因为他对徐承的能力还需要掂量。

徐承对“炸弹”抛出后的飞溅效应自然早有准备,待交流声逐渐低下去,数双眼睛徘徊在他脸上时才侃侃地解释:“我计算过,目前我们的产品合格率始终维持在92%-95%之间,听起来似乎不错。但是,现在很多外企,包括国内的一些大公司都在搞6Q,6Q的标准是百万分之三点四,也就是说一百万个成品里只有三点四个不合格品,如果用这个标准来衡量,”他转身,在身后的写字板上刷刷写下了等式的左边,“那么,以我们最好的成品合格率来计算,每完成一百万个产品,我们就要报废——”他把等式的右边用一串数字填了上去,“五万个!”

会议室里沉默下来,人人的目光都凝在他刚收笔的那个数字上,耳朵边是他得出的结论,“以森桥每年的产量和平均单价来估算,我们有近三百万的钱都是消耗在这些次品上,这是一笔不小的浪费。用这些累积的损耗去做投资,我想不能称之为浪费吧。”

乔世宇在他的讲述中微眯起了眼睛,所有的企业家似乎都对成本和浪费有着难以自控的敏感。

石坤对他的论调却是非常不屑,轻轻哼了一声,“纸上谈兵。”

乔世宇把目光转向财务部的头儿王万林,“万林,这笔帐你算过没有啊?”

王万林脸上有些搁不住,干咳了一声,“乔董,我们的报表,咳,不是这么来算的。徐副总说的这些,固然有道理,但就常规而言,其实…我们的损耗情况跟其他厂家比起来,真的算不错的了。”

徐承明白,石坤等人的反对理由不过是个冠冕堂皇的幌子,从他进入森桥的近半年来,他所作出的种种整改及规范举措都让草莽出身的森桥高管们头疼不已,所以,他们对这个“空降兵”一丝好感也无,只是碍于乔世宇的面子不得不敷衍着,即便如此,忍耐总也有到极限的时候,双方明里暗里的交锋愈演愈烈。

徐承在最初的不适应之后很快也就习以为常了,他凭着一腔热忱和孤勇,把森桥当作了他实现抱负的一块试验田,不遗余力地找着企业的诟病,并开出药方。

手中的笔轻轻搁在白板的边缘,他转身面向乔世宇,在这个小小的王国里,其实无需什么群策群力,只要他点下了头就算大局已定,之所以还有这个会,只不过是他心中尚存犹豫,需要借他人之力来摸清前路。

“乔董,过去的十年来,森桥从一家校办企业发展到了今天这样规模上亿的公司,我们有了稳定的客户和市场份额,但我知道,您的期望绝不仅止于靠为他人做嫁衣裳而分些残羹冷炙来维持温饱。森桥要想从数以千计的代工企业中脱颖而出,要摆脱所谓的山寨头衔,就必须要有自己的特色,要接难度更高的单子,甚至可以有自己的研发项目。”

乔世宇的眼眸在他慷慨激昂的陈词中逐渐放亮,徐承给他描绘的正是他希望看到的景象,但他同时清楚,当他带着自己的团队来到一个三岔口时,选对某条道路并不意味着之后会一帆风顺,更何况在一开始,谁也无法判定出那肯定是条对的道路。一旦踏出去,从此惊涛骇浪,颠簸流离的可能性并非没有。

徐承显然读懂了他眼中的犹豫,其实这种犹豫在他们私下里交流时他就已经有所流露,顿了一顿,他退而道:“引进新的生产线的确不是个小项目,但是如果不做,我们很难突破目前的瓶颈。考虑资金方面的风险,我们可以分期上马,局部试验,如果效果好,再在整个工厂铺行。”

不止是徐承,此刻几乎所有人都紧盯着从进来就寡言少语的乔世宇。

用“一语顶千钧”来形容乔世宇一点都不为过,当初徐承在跟他交流的过程中,正是被他身上这样一股沉稳笃定的气势所折服而不惜抛却风平浪静的生活,过来与他并肩航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