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氏意外地看向文怡,想不到她居然如此知情识趣,不由得有些惊喜:“好,好,你常到庵里来么?是来看你六姐姐的?难为你有心!”想到方才在小儿子处时,婆子媳妇们向自己禀报的情形,不由得一黯:“你五姐姐和十妹妹就没来看过她…”

文怡微微皱了皱眉,不希望这位伯母继续说文娴文娟的不是,便微微笑着说:“六姐姐爱清静,姐妹们纵是有心来看她,又怕惹她厌烦…侄女儿今日是来找庵主和如真师傅说的,就不陪大伯母了。大伯母还是快点进庵去吧,六姐姐想必等得心急了。”

蒋氏闻言也顾不上想她话里的意思,忙忙带着人进庵去了,只有杜鹃颇有深意地回头看了文怡一眼。文怡只做不知。

庵主得了消息迎出来,蒋氏心急,也顾不上说什么,匆匆打了声招呼,便让人带她去见女儿。

庵主受了冷待,脸上倒还是淡淡的,回头见了文怡,方才露出几分喜悦之色:“你来了?如真方才还在念叨呢。”

文怡微笑着行礼请安,回头吩咐冬葵、秀竹两人将带的东西送去执事尼那里,方才上前扶住庵主往里走,边走边小声说道:“可是六姐姐又闹了?她才来住了几个月?倒闹得师傅们都不得安生,您又不好出门,不然进城里避一避倒好。如真师傅回来了?法事做得如何?”

庵主嘴角带笑:“很顺利,还有两位太太说下回家里做法事时,再请她去呢。涅她盘是手个打心思灵动又有眼色的人,性情又豁达,不管去什么人家,都能稳得住,不象我,笨嘴笨舌的,就是不会说话。”

“您只是性子沉静罢了,况且您身份与她不同,如何能跟她比?”文惨扯开了话题,“如真师傅能受人礼待,涅也盘是手件打好事,至少她师徒二人的日子好过些。昨儿我家祖母才说呢,转眼就要换季了,下一季的香油钱已经备下,偏偏她老人家扭了腰,我又要去舅舅家吃喜酒,倒耽误了,不知我父母灵前的长明灯还剩多少油?”

庵主微笑着摇摇头:“哪里就短了这个?再迟上十天半月也不打紧,九月还没过去呢。再说…”她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虽然东边费用大,但有你照应着,如今庵里用度倒不缺,不过是人多一点,事杂一点,吵闹一点而已…”她转向东面的小院方面,“我想,应该很快就会恢复清静了…”

文怡低头笑而不语,默默地扶着她进了厢房,如真师傅正在指点徒弟抄经,抬头见她来了,忙忙换了笑容赶上来行礼。

却说蒋氏带着一帮丫头婆子进了庵堂东边的小院,守在门口的两个婆子正无精打采地闲聊,见到她都欢喜得慌了手脚,忙忙上前请安,又高声朝院里喊:“大太太来了?”引得附近屋里的人都探出头来张望。蒋氏狠狠瞪了她们一眼,将引路的尼姑打发走了,又命随行的婆子去问那守门婆子话,自己只带了杜鹃一人进了院子。

文慧跌跌撞撞地跑出房门,到了阶前却忽然顿住脚,怔怔地看着蒋氏。她穿着半旧的豆青竹叶暗纹对襟袄儿,系着石青百褶绫子裙,一头乌发随便绾了个鬏,斜斜插着一支紫竹簪,半点脂粉不施,小脸也消瘦了许多,腰肢只盈盈一握。

蒋氏一见,便心疼得哭起来:“我的儿啊!才半年不见,你怎的瘦成这样了?!”说着就要扑过来。文慧眼圈一红,哇的一声扑过去抱住母亲:“娘!您可来了!女儿好想你啊!”母女俩哭成一团。

文慧的丫环踏雪寻梅十分不自在地站在一旁,前者想要开口劝她们,却又哆嗦着不敢上前,寻梅忍不住探头去望院子前头。杜鹃在旁见了,脸色一沉,压低了声音:“你们这是做什么?!”寻梅忙将头一缩,踏雪大着胆子道:“杜鹃姐姐,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您帮着劝劝夫人和小姐吧,进了屋再哭不迟。这里时不时有族里的仆妇过来,要是叫人知道了传出去…”杜鹃瞪了她们一眼:“知道又如何?!我们是什么样的人家,还怕这些不成?!你俩原也是懂事的,才半年功夫,怎么倒觉得小家子气了?!”骂得踏雪寻梅二人低了头,不敢再出声,便心里都忍不住嘀咕: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杜鹃到底还是劝了蒋氏与文慧几句,让她们进屋去坐下说话。母女俩坐下后又哭了一声,方才安静下来说话。

蒋氏打量着女儿所住的屋子,还有外头的小院,见房屋还算新,但似乎是匆匆建好的,因此有些粗糙,还能闻见淡淡的石灰味道。再看屋里的家具,都是从蓉院搬过来的旧物,却少了那些价值不菲的摆件,只是用些寻常市面上常见的物件装点着。

她不禁咬牙道:“你祖母好狠的心!明明不是你的错——你不过是运气不好遇上了贼人罢了,又不曾吃了什么亏,她却不肯帮你说话,由得族里将你这般糟蹋!她叫人把你日常用的大件物品搬过来,却留下了那些古董,打的是什么主意?!难道要叫你在这里住一辈子不成?!”又瞪了踏雪寻梅二人一眼,骂着:“没侍候好,叫小姐受了这样的委屈,等回去了看我不揭了你们的皮!”

踏雪寻梅又是害怕又是委屈,倒是文慧带着几分心虚的表情,帮她们求情:“她们俩这几个月侍候女儿还算用心,没少帮衬,母亲就饶了她们吧。”她笑了笑,脸上有些落寞:“这世上的人情冷暖,我算是看透了!”

蒋氏见女儿这么说,便饶了两个丫头,但还是教训了她们几句。

文慧哭了半日,有些累了,却又想跟母亲多说些话,便将丫头们都赶了出去,眼圈又是一红:“母亲…父亲怎的不叫人来救我…祖母还说等把我接回京里,我就不用再吃苦了,可我等了这么久,你们就是不来!”哭了几声,又恨恨地道:“是不是那个**在捣鬼?!”

蒋氏却摇头道:“老爷没把那件事告诉她,也算是为你留了脸面,只说你在匪乱中受了惊吓,病了,她也没起疑心。这事儿老爷想得周到,不然,余姨娘要是为了文雅能出头,把事情往外一传,老爷就什么脸面都没了!”说到这里,便又流着泪握住女儿的手:“还好老爷没糊涂,等了这几个月,总算等到京里太平下来了,你们姐弟俩也能回京了。等回到京城,那里没人知道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你就都忘了吧!”

文慧点点头,又委屈了:“可我真的能回去么?!我连这个院门都出不去!便是先前在家时,家里人也拦着我,不许我出二门…”

蒋氏气愤地道:“这都是老太太糊涂!嫡亲的孙女儿也不护着,叫她在这里过苦日子!”她越想越气,“不行!母亲不能看着你在这里受罪,我这就回去跟你二婶说,让她打发人来接你回家,不过是要拜佛念经做个样子罢了,在家里也是一样的!族里有人不肯,就叫他来跟我说!”

文慧忙拉住她:“母亲,你去求她做什么?!若不是二叔二婶,我也不会被送到这里来,你还当他们是好人呢?!”

蒋氏惊道:“怎么会?!你二叔一直写信给老爷说你们姐弟俩的事,方才我过来,你二婶也安排得十分周到呀?我瞧他们夫妻俩倒还算厚道。”

文慧冷笑:“不过是装模作样罢了!”她将母亲拉回原位坐下,凑近了道:“母亲可知道,祖母原本是没打算把我送过来的,还说清莲庵地方小,怕我住不下,让我在家里静养。当时族里虽有人反对,但凭祖母的面子,也不是不成。是二叔当着众人的面说,清莲庵地方小,可以趁着族里整修房屋的时机,加盖房屋,我就有地方住了!当时祖母气得几乎晕过去!若不是后来四叔当上族长后,六叔祖母劝他要礼敬祖母,让着我们家些,我也不会在家里住了三个月。没想到二叔见庵里的房子建好了,仍旧逼着我带人搬了过来,还添了守门的婆子!就是他害的我!”

蒋氏大吃一惊:“这…怎么会呢?!瞧着不象呀…”她有些六神无主了,“原本我还以为是祖母…只要你二叔二婶肯帮忙,你祖母也不会太狠心,可如果你二叔二婶是这样的人,那你祖母怎么不拦着?!”杜鹃忙上前道:“夫人,您先别着急,且听小姐是怎么说的——不知这些事小姐是从何处得知?是听来的,还是亲眼所见?可靠么?”

“怎么不可靠?!”文慧满面委屈地道:“我在家时,虽然只是听到些风声,但因祖母叫我只管静养,我也没多心。刚搬到这里时,我委屈了好久,祖母时不时派身边的妈妈来看我,我问了无数次,她们只是不肯回答。上个月,连妈妈们也不来了,换成是祖母身边的大丫头,说是几位妈妈年纪大了,二婶念着她们在祖母跟前服侍多年的功劳,开恩都放了出去,还赏了一大笔钱。我慌得不行,又担心祖母,只好让踏雪寻梅她们帮着打听。她们缠了祖母身边的双喜和如意两个好久,方才把这些事打听出来的。女儿又不是笨蛋,听到这些,还不明白么?!母亲您想,若不是二叔二婶有问题,为何五姐姐和十妹妹从不来看我?!为何祖母身边的亲信都被打发出去?!这分明就是二婶要夺权呢!”

蒋氏气得直发拦,猛地站起:“枉我还当她是好人!我这就找她去!”

杜鹃忙拦住她:“夫人,现在不是跟二太太翻脸的时候,救小姐要紧!”她看了文慧一眼,“照小姐方才的说法,四老爷和四太太应该不会拦着您接人才是。”

蒋氏愣了愣,怒容渐消:“这话说得对!既然你祖母做不得主,你二叔二婶又是这般,我索性直接找你四婶说话!难不成凭老爷的面子,连接女儿回家都不行么?!”

她是顾家全族里唯一一位在位高官的正室,族里人人都要给点面子的,要是她真的来硬的,别人还真不好得罪她。她对此非常有信心,也没把族人的非议看在眼里,立时就要杜鹃去帮女儿收拾东西。

文慧心情好了许多,脸上立时便带了笑意,又拉着母亲坐下说话:“这半年母亲在家到底过得好不好?哥哥还好吧?爹可有给你气受?徐姨娘跟那几个小崽子可有闹腾?您放心,都告诉我,等我回京教训他们!”

蒋氏笑道:“这些且不急,等到了路上,我再慢慢告诉你。”又听到外头有人说话,似乎是文怡要走了,便道:“方才在门口遇见你六房的九妹妹,她常来么?可有来看你?你六叔祖母也算是帮了你一把,回头母亲得去向人家道一声谢。”

文慧有些扭捏,嘀咕道:“她又没来看过我…”但想到连一个信儿都没有的文娴与文娟,每十天半月就到庵里走一趟的文怡倒让她顺眼些。虽然文怡也没进来看她,但好歹每次在门前过,都会打赏守门的婆子几个钱,嘱咐几句话,那两个婆子除了不许她出门,倒也没敢怠慢她,而且庵里的人对她也还算客气,听说,这位九堂妹长年供着庵中众人的日常用度,这几个月更是多添了三成…她忍不住探头往外瞧,正好看见文怡的背影消失在道路尽头,几个送她出去的小尼姑互相笑着数手里的铜板。她噘了噘嘴,心里嘀咕:既然有心来看我,好歹进来说句话嘛…(

第九十四章 大吐苦水

文怡立在祖母身边,一副恭顺礼敬的模样,眼梢却往坐在左边下手第一张椅子上的蒋氏望去。

蒋氏才谢过了卢老夫人出言救女之情,又开始两眼泪汪汪地说着女儿在庵里的清苦,接着又恭维卢老夫人在族中德高望重,人人都敬着,无论什么事,只要发句话,无人不从的。

卢老夫人面无表情地听她说了半日,只是不开口。蒋氏见她不接话,心里不由得生出几分懊恼。她虽然在家中天天受妾室和庶子庶女的气,但出门应酬,别人多少会给她几分面子,似这般自己还好言好语地恭维着,对方却不搭理的情形极少遇到。她立时就觉得自己失了脸面,又疑心卢老夫人胆小怕事,不想帮自己把女儿接出来,便拉下了脸:“侄儿媳妇说了半日,六婶娘也不应一声,想必是嫌侄儿媳妇呱躁了?!“

卢老夫人一听这话,脸色便沉了几分。文怡一瞧不好,心里也暗暗抱怨这位大伯母不会说话。就算她是个官太太,但大伯父也不过是二品,自家祖父也是二品,品阶并不比大伯父低,何况祖母又是长辈。难不成她以为自己在京城威风惯了,回到家乡来就能瞧不起人了不成?!于是便淡淡笑道:”大伯母多心了,祖母这不是正听您说话么?”

蒋氏不忿,正要张口,又忽然想起这位侄女儿曾去探过女儿,是个厚道之人,虽然心里恼,但也怕得罪了她要惹得女儿抱怨,便忍气道:“我话已经说完了,只不过六婶娘一句也没回应罢了,怎会是我多心?!”

文怡抿抿嘴,闭口不言。卢老夫人心疼孙女儿,便带了几分不悦之色,沉声道:“你只道我不答你的话,也不想想自己说的都是什么?!你是在京城当家作主久了,连婆婆都忘了么?只管在这里奉承我,却把她放在哪里?!”

蒋氏一愣,才要辩驳,却忽然想起方才自己的确奉承得太过了,如果卢老夫人发句话,族里就无人不从,岂不是唐突了于老夫人?她老脸一红, 讪讪地道:“是侄儿媳妇口误…六婶娘别见怪,侄儿媳妇为女儿焦急,一时说话竟没提防…”

卢老夫人叹了口气,脸色放缓了些:“都是做娘的,你的心情我怎会不明白?只是这件事你来找我做什么?我们家是什么情形,你也不是不知道,虽说如今族里敬着我,那也是因为侄儿们给我老太婆脸面,特别是老四,他是个知礼的,才会处处待我以礼。但若我见他们懂礼数,就整日对族务指手划脚,便是再知礼的孩子,心里也要生出几分怨言的。”

蒋氏忙道:“只是一件小事罢了…”

“六丫头的事当初闹得太大!”卢老夫人打断了她的话,“当中还有老十五的性命!十五家的如今还在我们家后院养着呢,先是没了家里的顶梁柱,房子又烧了,好不容易重新建了屋子,田里的收成又不好,家里连个多余的钱都拿不出来,几个孩子又小,她肚子里又还有一个,三灾八难的,这几个月就没少请大夫吃药,还不知道能不能撑下去。我知道那事儿不能怪到六丫头和小七头上,便就因为当时损伤太重了,庄上死的人也太多,因此族里才不好从轻发落六丫头!你也知道,老四才上任,不好太过宽纵了!”

蒋氏纵是再不服气,也不好说什么。顾氏一族虽然百年来以长房为尊,嫡系为尊,但十五老爷好歹是一房家主,七、八、九三房遇事习惯抱成一团,加上偏支族人,数目庞大。做族长的为了大局,就算心里再瞧不起,面上也要做足功夫。她做了十多年的宗女性,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怎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只是她想起女儿,再想起临行前丈夫的嘱咐,便悲从中来:“我可怜的慧儿啊…难道她就一辈子离不得那清苦之地了么?!“

卢老夫人重新板起了脸,眼帘微微向下,面无表情。文怡在旁暗想:家中每月五十两银子的供给,还有丫环仆妇侍候,一样是锦衣玉食,连头发都不曾少过半根,经文也没正经念过几回,哪里就清苦了?那庵主等人,还有前世的自己,难道是住马圈里去了么?!况且祖母方才分明已经暗示了解决之道,这般明白,大伯母难道没听懂?

文怡前世随师傅如真游历各地,也曾出入官商大户人家,知道这些人家的女眷,习惯说话明里暗里带了三四层意思,明明是极简单的事,却偏不直白说出来。她在家时哪里见过这些?只觉得从前见识得太少了,没早早看出族人们的嘴脸来。这般历练了两三年,方才通透些。这辈子重生以来,与族中其他女眷及亲戚们交往,这项本事倒是帮了她不少的忙。她心想这长房的大伯父一家既然在京城做官,大伯母自然是没少在官家女眷中应酬的,本该很有眼色才是,没想到事情大出她意料之外。

蒋氏还在那里低泣,杜鹃偷偷打量着卢老夫人与文怡都不做声,但眉间都皱了起来,文怡还露出几分纳闷之色,用一种不解的目光看向自家夫人。她脑中灵光一闪,细细回忆方才卢老夫人的话,不由得大喜,低头见自家主母还在那里抽泣,也顾不上礼数,便忙忙凑到她耳边如此这般说了好一番话。

蒋氏整个人愣住,眉间的喜意渐渐浮上来,激动地看向卢老夫人:“六婶娘!您…您…”眼泪不由得往下直掉,“方才…是侄儿媳妇失礼了…”

卢老夫人脸色再度放缓:“有些话我不好明说,你能明白就好。其实…正如你所言,你要把女儿接回家去,也不是什么大事,只要不闹得太过,老四两口子也不会不应。她毕竟是顾家女儿,我们也乐意见她好的。只是他们才接过担子,就为你们破了例,往后也难服众,族里就从此多事了,倒不如你们家给足他脸面,他自然也不会与你们为难。说到底,你们一家虽显赫,也不能离了家庭,不为自己,也要为子孙们考虑!”

蒋氏只要能救出女儿,当然不会说半个“不”字,横竖她出发前,丈夫已经跟她打过招呼,只要能接儿女接回京去,花些钱也没什么要紧。因此她此时听了卢老夫人的话,便连连点头称是。

卢老夫人见状,就知道她未必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便话头一转:“论理,六丫头也太胡闹了些,若她平日礼数齐全,对待族中长辈们恭敬些,也不至于吃了这半年的苦头。既然受过苦,她也该知道些好歹了,往后千万莫要再犯糊涂。你是她母亲,可不能因为一时心软,就宠坏了孩子,叫她日后吃苦!”

蒋氏听得心酸,眼圈又红了:“好婶娘,不是我宽纵了她,实在是不忍心管教!我生了三个儿女,也就只有这个闺女最贴心,若不是她,我连日子都难煞!您叫我如何舍得说她一句?!”

这话说得卢老夫人与文怡都齐齐一愣,杜鹃在暗地里扯主母的袖子,但蒋氏却越想越伤心,忍不住哭诉起来:“六婶娘不知道,我家贤哥儿一满月就抱到老太太屋里养着,好不容易等他大了些,我带着他去京城见老爷,老爷又把他带在身边教导,我除了日常吃穿,安排丫环婆子,半点事儿也沾不上,一天不过早晚匆匆见一回,实在想得狠了,要叫儿子到跟前说说话,老爷还要说我慈母多败儿,担心我会把贤哥儿教坏了…”

顾大老爷原先是族长,嫡长子便是未来的宗长,在教导儿子上多用心也是有的,不过不让母子多见面,却是稀罕事。文怡回想着这位伯母的行事,抿了抿嘴。

卢老夫人轻轻咳了一声,端起茶碗:“这是大侄儿看重嫡长子,你不要太伤心了。”

蒋氏却继续哭道:“大儿子我管不着,小儿子总能管了吧?结果安哥儿那个调皮捣蛋的,小时候还算乖巧,稍大几岁,在京里认得几位小公子,便整天跟着人往外跑,我拦也拦不住!老爷只说朝上的事忙,又要操心贤哥儿的功课和前程,没功夫管他,一听说他闯祸了,便只会骂我不会教孩子!可姨娘生的庶子,他却当成宝贝似的,天天带在身边,连庶女也请了先生和嬷嬷回来教导!他怎的就没功夫管教我的孩子呢?!”

这已经涉及到伯父内院之事了,文怡不由得生出几分尴尬,忙看了卢老夫人一眼。后者淡淡地吩咐:“你大伯母好不容易来一遭,将近饭时,你去厨下看看,看有什么好菜,治一桌席面来招待你大伯母。”文怡忙应声去了。杜鹃张张嘴,见主母只顾着哭,似乎没听到,只好无奈作罢。

文怡到了外头,便听见蒋氏又开始诉说自己在家中的苦处,与妾室庶子女不和等事。

她叹了口气,瞪了廊下两个挤眉弄眼的小丫头一眼,又看了看候在阶下的长房仆人,便叫过冬葵,往厨房的方向走去。

到了厨房一瞧,家里还有两只鸡,半扇猪,几把蔬菜,十个鸡蛋,便吩咐:“今日大伯母来家,祖母只怕要留饭,你们去找仲叔,支二两银子一吊钱,往市集上买些鸡鸭鱼肉回来,治一桌上等席面,一桌三等席面。再拿一只鸡,炖个补汤,添上两碟清爽些的小菜,给后院十五太太送去。”

厨房的人应了,各自做事不提。文怡在厨房巡了一圈,又转出来去找仲娘子问了几句话,方才回到正院。

上房中,蒋氏已经住了泪,低下头听卢老夫人训诫:“…你是正室,家中姬妾们不好的,你只管拿出正房太太的威风,谁敢不听?!你只顾着看男人脸色,自己先软了,别人如何敬你?!便是为了处置妾室,触怒了大侄儿,他还能休了你不成?!你将大道理摆出来,他心虚了,自然不敢再胡闹!象你如今这般,又要摆威风,又怕得罪了男人,拖泥带水的,还跟妾耍手段争闲气,叫人如何看得起?!别说什么余姨娘出身不比寻常姬妾的话,饶是她出身良家,妾就是妾,她要是觉得自己尊贵,就别嫁进咱们顾家做小!”

蒋氏听着听着,腰杆子就直起来了,连连道:“婶娘说得是!”

卢老夫人却仍在生气:“你自己拎不清,只是自己不争气,倒也罢了,偏偏还拉着六丫头给你出谋划策!怪不得她被你教成这个模样呢!若是你以后仍旧这般,六丫头还是不回京的好,在这里,好歹有祖母看顾,比她回京后,在外与人疯玩疯闹,在家跟庶母庶妹斗来斗去的强!”

蒋氏满面通红,脸上有三分不忿,三分羞愧,还有四分恍然。文怡在门外看得分明,想起自己的祖母是个执拗的性子,若是训得多了,只怕大伯母不但不感激,反会生了怨怼,便忙忙走进来禀道:“孙女儿已经到厨房吩咐下去了,另有一件事,仲娘子来回报,说今日一早,十七婶去后院坐了坐,她走了以后十五婶的身子便有些不适,身边的妈妈们都说不准是怎么了,因此想请祖母您抽空过去瞧一瞧。”

卢老夫人闻言眉头一皱:“我知道了!”她犹豫片刻,便转向蒋氏:“你十五弟妹有了八个月的身子,但她素来体弱,十七家的又跑去烦她。既然你回来了,不如随我过去瞧一瞧,看有什么能帮上的?”

蒋氏立时心领神会,笑道:“都是一族的妯娌,我常年在外,见得少了,好不容易回来,自当多亲近亲近。”

卢老夫人点点头,便看了文怡一眼:“你留在家里就行了。”眨了眨眼,便点了四个婆子媳妇,也不走前门,直接从院后的小门走。

文怡送走了祖母与大伯母,回转身来,总觉得有几分不解,便走到赵嬷嬷的房中,小声问她:“嬷嬷,我觉得祖母是有意跟大伯母交好,这是为什么?咱们往日跟二伯母还算亲近,这几个月倒是来往得少了,大伯母已有七八年在外,祖母从前跟她交情也平平,为何要处处提点她?”

赵嬷嬷放下手中的针线,有些好笑:“我的好小姐,你平日聪明,今儿怎么笨起来?!你想想,大太太是从哪里回来的?再想想,那地方都有谁?你的婚事,只定了一半,老夫人总要找人打听去!“

文怡愣了愣,猛地想起大伯父在京城,而柳家老爷也在京城,传闻说柳家人上回离了顾庄后,没多久就回京里去了,难道说…她不由得脸一红。

柳东行只托人送过两封信去萧老大夫那里,只说一切平安,事事顺利,却没提别的。她却是免不了要忐忑不安的…

第九十五章 惊弓之鸟(上)

卢老夫人与蒋氏去了足足一个时辰,方才回转。文怡担心祖母的身子受不住,茫茫叫人去摆饭,蒋氏却有些心神不宁地道:“我还是不在这里吃了,慧儿、安儿的事,十五弟妹的事,还有王老太医那边,还有许多事要办呢。婶娘请恕我失陪了。”

卢老夫人微笑道:“那你就去吧,得了闲再来。我带着孙女在家,平日也无趣得紧,正想找个人说话。你与我讲讲京城的典故也好。”

蒋氏亲亲热热地应了,便告辞走人。文怡一直送她出大门,折了回来,见祖母坐在饭桌前,石楠与水荭她们几个正摆饭,小脸微微红了红,便走过去,行了一礼:“祖母。”然后落座,低着头说:“十五婶可好?您去了这么久,孙女儿在家担心得紧呢!”

卢老夫人随意“嗯”了一声,等丫头摆好了饭,只说一句“用饭吧”,便开始吃起来。

文怡愣了愣,但又担心她是饿着了,便不再多问,乖乖低头进食。等吃完了,石楠带人撤去碗筷,送上热茶,又退了出去,卢老夫人方才道:“你十五婶…看情形不大好…她本来就体弱,这几个月里为了守孝,人越发瘦了,已有一个多月不曾下过床。方才我瞧着她的模样,兴许这几天就要发动了,就怕她撑不下去。”

文怡吃了一惊:“十七婶到底又做了什么?!”转念想起蒋氏方才的话:“大伯母让人去请王老太医了么?可这位太医未必擅长妇科呀?!”实话说,太医院出身的人,医术是极精的,却未必样样都精通,相较之下,她对长年做山野大夫的萧老大夫更有信心些。

卢老夫人叹了口气:“萧老大夫四处行医,便是我们派了人过去,也未必能找到人,你十五婶这里,却是不能耽搁的。王老太医虽更擅内科调理,但他是经年的太医,医术高明,总比寻常大夫强些。”她看了看孙女:“我问过九房的丫头,你十七婶…并未说什么特别的话,不过是老生常谈。多半是你十五婶对她有了心结,便觉得她的话句句有深意——不是祖母说她,思虑过甚,不是什么好事。如今她除了我们家,连你十七叔都不信了,潜移默化之下,你六哥和十一弟难免也…”

文怡默然。她心里虽觉得十七叔有些冤枉,但并不觉得他十分无辜,若不是他为了避嫌,只让妻子上门去照顾寡嫂,偏十七婶又是个有私心的,不会说话,也不会导致今日的尴尬。若只是为了避嫌,多亲近侄儿,又有谁说他的不是?正因为他不上门,只让妻子出面,才会惹人怀疑。

文怡厌烦这些琐事,便道:“这是九房内务,祖母与我又不方便说什么,索性也别去管了,省得吃力不讨好。我们只要把十五婶照料好就行。对了,今日大伯母过去,十五婶…没说什么吧?”她还真担心徐氏会迁怒到蒋氏身上,不为别的,她就怕祖母会失了脸面。

卢老夫人笑道:“我亲自领了去的,她心里便是有怨言,也不会缺了礼数。更何况你十五叔的事,长房虽要负很大的责任,行事的却不是你大伯父夫妻俩。至于文慧文安二人,又跟你十五叔的真正死因关系不大。冤有头债有主,她会恨你二伯父二伯母救援不力,恨你三姑母冷语无情,恨五房开了黑木墙放进贼人,恨东平王世子不肯出手救助,恨你十七婶与五姑母落井下石,却不会因几句流言便把怒火发到孩子身上去。因此她见了你大伯母,倒还算平静。”顿了顿,收起了笑容,“更何况,她还有三个儿子要顾呢!人死不能复生,总要为活人多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