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那我挂了。”

“嗯,拜拜。”

如果写进小说这一定是最乏味的对白,我想没有作家愿意进行这样瓦解她自尊的描写,可我却成为它的组成部分。我只能形容这好像是被装进盒子的声音,还是个很小的木头盒子,用几枚长铁钉钉死了。声波在里面狭窄又机械地重复。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传不出去,透不出去。嗡嗡嗡,嗡嗡嗡。——我的脑子要炸开了。

KTV包房的一角有人率先倒塌下去,如同溅起一阵咸味的海,传来昏暗的哭声。微弱的灯光下我看见汪岚走去拉住瘫坐在地上的小米,却被对方抓得一个踉跄。她蹲在小米面前,用手背擦着女孩的脸颊。

“早说了,什么《我要的幸福》《可惜不是你》,都不准她点才是。放着好好的《狐狸精》和《王妃》不唱。”我扭头对身旁的人讲。

“呵,下一首还是《十年》呢,推波助澜啊。”马赛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的?他又从点歌台转向我,“啊——盛姐你的酒量不错么?”

我放下手里的高脚杯,“一般吧,不算好,也就勉强能靠自己的力量爬进厕所。”

他莞尔,“已经很体贴了,像受伤的小狗自己找地方疗伤一样——”

“小狗?谁是小狗?”我竟然已经有了醉意,“至少我的酒量比汪岚还强些呢。”

“是吗?”

“你们都以为汪经理即便牛饮鹤顶红也能瞬间把它分解成原子和离子吧,可实际上,”我要起一根手指,“她就像《新白娘子传奇》里,,一杯雄黄酒就能彻底现原形的白素贞——明白吗?当我们这些人的克星是‘贫穷’‘疾病’‘孤独’‘时间’的时候,汪岚的克星很可能是——诶,我先不告诉你,你猜得出是什么吗?你猜猜看。”

“是什么?我不知道诶。”

“猜一猜呗。”我没有意识到自己完全是无理取闹的。

“真的想不出呵。”

“笨蛋,告诉你,是‘酒、酿、圆、子’。”

马赛当即笑了,“真想不到啊。”

“是吧,你原本也觉得汪岚很厉害吧?”

“没哦,我是没有想到盛姐你这么有趣,”马赛乖巧地弯着嘴角,他轻微的醉意反倒一下子曝了光——眼神真软,像从枕头边角里露出的一团棉絮,“至于汪经理,我从来就觉得她平易近人呢。”

“不就是在你面试那天和你做了同一辆车嘛,看你得瑟的。你是小孩子吗?还没结束青春期?喉结长大了没?”我用手指戳他的额头,于是他又笑了,是喝了酒的关系吗?他今天笑得真多,虽然身体不自觉地往后躲,可他笑成了此刻射灯一般温柔的蓝紫色。而我不清楚在这整个过程中——光线投射在他身上,折射进我的瞳孔,神经传达图像,使我的大脑“看见”了他——这个过程里,究竟是哪个环节被迷离了的,哪个环节被酒精感染,它们忽然用背叛我的路线降伏了我。直到角落一把玻璃破碎的声音暂停了我的失魂落魄。

从汪岚手里挣脱的小米,用脚边的那堆玻璃碎片说明了一切。

她平视着汪岚,嘴角哆嗦着,眼里仿佛是怒火,提示着戏码即将进入冲突性的最高潮,却在下一秒突然大声痛哭。

“我不想走了。汪经理,你让我辞职吧,我真的愿意辞职啊。”小米用手捂着眼睛,啜泣声里每个字都被拗成了委屈的长音,“我觉得,心里好恨啊…三年,为什么要让我去?我没有信心啊。三年后我就二十七岁了,变成老姑娘了啊,我不要变成老姑娘再回来结婚…万一那时没有婚可结了呢…你赔我吗?你能赔我吗?你赔得了吗?”她的语序开始在哭声中混乱起来,“我不要…刚进公司时,我觉得像你这样很棒,我很羡慕你…可现在,我不要啊…我不想变成这样,好凄惨,我不要,我受不了…汪经理,你让我辞职吧——”即便被我拽到走廊上,她仍然像跳帧的唱片那般反复着几句话,“我不要…我不想变成那样…我受不了…我不要…”每个每个都用否定式。

“好了,好了,不就三年吗?一眨眼的事。”我撑着她的身体,讲着连自己也不相信的说辞。

“不可能…”她从眼泪中认出了我,“盛姐,其实我最气自己,我真的气自己,为什么就不能干脆点儿拒绝呢?为什么要答应?事业有那么了不起吗?事业比爱情还重要吗…可我竟然会认同这一点,这让我觉得真可怕啊…我二十四岁就这么想了,到二十七岁不就变成像你们那样了吗?”

上一次喝醉是在什么时候?想一想。我是个不胜酒力的人,所以更加知道自省。况且平日窝居在家观看《康熙来了》或《超级女声》,这两者又不具备让人买醉的欲望。“借酒消愁”是个美丽的词汇,可美丽也是个需要多种条件的字眼儿,需要前因,需要后果,需要一首恰到好处的歌曲,用几个关键字在节日过后的午夜像开始生效的咒语那样找到你的房门。

我想起上一次喝醉,并非朋友的生日,也谈不上遭遇感情挫败事业瓶颈,只是因为没有开瓶器。听着好笑,却是真的,当时贪图红酒的美容效果从网上购买了一瓶,临睡前准备开动了才发现自己没有开瓶器。接近深夜十二点,附近的超市早已打烊,便利店只有牙签出售,我坐在厨房的地板上,用尽了钻、挖、掏各种方法对付软木塞,内心最后燃烧着无名火,誓不罢休地把酒瓶口朝台面上砸。它当然碎了,碎得还算厚道,保留了四分之三的完整,却还是让我为难。我和残破的酒瓶面面相觑,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处理,厨房里弥漫着微醺的香味,宛如一个嘲笑的问号,迫使我心一横,我从碗柜里找出最大号的玻璃杯,斟满,喝掉,斟满,喝掉,再斟满,这时我便觉得醉了。我依然坐在地上,靠着一侧的墙,眼睛在台面上无谓地掠过一只空碗,一瓶洗洁精,两块3M洗碗布,一个新买的不粘锅却一直没有用过。我就在这个不见丝毫浪漫气息、比生活更生活的窄小的地方,糊涂地毫无意义地醉了。如果他人还能借着这个麻痹的机会,畅快地哭诉恋人、家庭、这个不公的社会,可我只是睁着眼睛,索然寡味地回想着那只空碗放了几天了?吃什么后剩下的?

我连借酒浇愁也做不到。它们进入身体,却撞到铜墙铁壁般的一颗铅核似的心。就好像,很久很久以来,我睡着,做各种梦——我可以做各种与恋爱有关的梦,恋爱的场景,恋爱的桥段,我和梦里的人牵手,走同一条路,睡同一张床,隔着卫生间的门询问对方“电吹风在你那儿么”,可一直以来,他永远没有固定的形象。他从没有真正出现过。他是谁,我不知道。

我连在梦里进行的恋爱也不完整,恋人是虚构的无。他不存在。

而这“是很可怕的”。原来。

是很可怕的。

汪岚的面前有三只空酒杯。

我原本有些萎靡的眼睛几乎是被隐形的手扯开,“别告诉我这些是你喝的。”

“唔,这个不是。”她移开第三只杯子。

“…你不要命啦?!”

“不至于的…”她拉扯着裙子站起来,“没事。”右腿的膝盖却晚了足足一拍才打直。

赶在我之前搂住她的是马赛。他的确用“搂”这个动作,从汪岚的右手下穿过,扣住她的背。他在音乐声中凑近汪岚的耳朵,“汪经理,你没事么?你醉了。”又对我重复一遍,“她醉了。”我很清楚他在征求一个许可,“你要送她先回家么?”

他没有退缩,眼睛里透出某种昂贵石材的光亮,朝我微笑着,“盛姐,其实今天原本他们说我可以不来的,我刚进公司没多久,和米小姐也谈不上认识,但我想了想,认为自己还是应该参加,我有些厚脸皮地说‘很久没唱歌了,所以非常想去’——或许你也知道了吧?我等了一个晚上,就是在等这个。”他将汪岚揽在胸前,像件衣服般盖着她。并将句子就断在了这里,如同一根食指,在弧线后抚去其中最关键的词汇。

出租车将我送到了家。

“小姐?小姐?是这里吗?你没事吗?”我是被司机从梦中叫醒的。

“嗯…”我瞄着不远处便利店的灯光,拍拍司机的座椅,“师傅你再往前点儿,停在‘全家’门口吧。”

“哦,好。”

等我摇摇摆摆下了车,夜风多少让人清醒了一点儿,我走进店门,在冷柜区抓了两罐啤酒。付完钱后等不及回家,在门前的花坛边就打开了。

胃里一阵冷后逐步回温起来。趁着两者交替的空隙,我彻底清醒了。原来刚才在出租车上我也做了梦。我梦见自己坐在厨房里与红酒较劲的那天,“没有开瓶器啊?”我对身后的人嚷嚷,“我忘了买诶。”

“摇一摇,瓶塞就会喷出来呀。”他接过酒瓶看了一圈。

“笨蛋,那是香槟,这个便宜货才没那个功能啦。”

“诶?不就是香槟吗?”他缓慢将标签转向我,怪不得是梦,它真的变成了香槟。只不过,和以往所有的梦不同,和那些半段式的、虚构的内容完全不同。他站在我面前,老样子,带着一点儿自满、一点儿自信、一点儿会让女生半夜突然从床上坐起来然后怎么也睡不着的帅气、一点儿说什么情话也不会突兀的洒脱——他是马赛。

我第一次看清了他的脸。

第六章

开门声像一双手,拔掉了水缸的塞子让屋内的时间朝前流动起来。我努力睁开眼睛,看见老妈提着大包小包站在玄关,那些塑料袋们用丰富的窸窸窣窣声簇拥着她,于是她仿佛加入了这场对话:“我就知道…”

老妈将东西运进厨房,冰箱门开了又关,随后传来水流声,自来水哗啦啦地不知洗着她带来的什么,她开柜门,玻璃发出欢迎的动静,它们是被拿出摆在台面上吗,这么吵吵嚷嚷?最后响起微波炉笃定的蜂鸣,像一个被无限拉长的“咪”的音。厨房就在老妈的运作下活了起来,宛如更换了电池的机器人,它在转动关节时发出复苏的声音,传进我耳朵,笃定地缓慢地挠。

“你爸去钓鱼了,一条三斤多一条十八斤,重得抱也抱不动。他在现场找当地的师傅杀了以后,但回家还是光鱼鳞就刮了一个多小时,大得根本不知道怎么下手。后来决定做红烧熏鱼吧,结果烧了三大盆,吓死人。我给你舅舅一袋,再给外婆送一袋去,这些给你,下饭也简单,哪怕当零食吃也不错。还有给你带了点儿桃子,桃子你要抓紧时间吃,放个几天就会烂,记得一个要六块多呢,烂掉就太可惜了。”老妈回到客厅,从地上捡起我的皮包和外套挂在门背后,她袖着手,又自言自语地问“怎么鞋子也少一只啦”。

我从沙发上缓慢地坐起身,想对她说点儿什么,张嘴的瞬间身体沸腾出汹涌的戾气,我慌张地冲进卫生间抱住马桶,等一通胃酸以起义领袖的姿态,带着鼻涕眼泪一起叛变出身体。是第五次了吗?那些绿色的是什么,胆汁吗?而我一呼吸便闻到来自身体的酸臭,它就像一捧在酷暑中久久未售出的梅子,自暴自弃地与飞虫为伍。

我抬起头,从墙上的镜子中看见守在门边的老妈,我看不清她的脸,她只是个披着草草色块的图案。

“你烫了头?”我撑着马桶边沿,坐在地上对她用懒洋洋的语调,“不适合你啊。”

“噢——是啊!给我烫坏啦,就是小区对面的那家,气死我了,你爸说我可以去给钢丝球厂家做代言了,我看真的可以。”她递来一杯温水和药片。

我仰起脖子喝,同时在腿上找力气希望可以支持自己站起来,“我以前就说小区对面那家很差了吧,你不相信。”

“他们说搞什么周年庆嘛,打四折,原来七百多现在只要三百块,我是被骗进去的诶。”她伸着手希望扶我一把,但就在我起身的那一刻,好像不停摇晃的碳酸饮料被选开了瓶盖,隔夜的猖狂再度从我嘴边涌了出来。

“…你到底怎么搞的…为什么要喝成这样?”老妈一边拍着我的背,而她终于松了口,我知道她必然忍耐得很辛苦,她努力希望自己扮演出不闻不问的样子,猜测那才是我最需要的关怀,她明白没有追究的必要,这年头,工作事业感情,压力竞争挫折,想烂醉如泥最是不会缺少原因。但她毕竟没有那么坚强,她还是普通得如同所有父母一样,被无从下手的担忧煎熬得充满了伤感。

客厅里响起电铃声,老妈在我的授意下接通了它。我听见她与对方的交谈,称对方为“汪经理”,并且替我解释“如曦今天要请一天假吧”“哦,她身体不舒服,好像昨天喝——”我在此刻几乎手脚并用地爬出去,对老妈拼命摆手,终于将她的后半句扭转回来,老妈踌躇地看着我,“她身体不舒服,嗯,别的没什么…”

购自便利店的两罐百威只是个开端,我坐在花坛边,白天它属于卖发饰的小贩和乞讨的妇女,但现在它好似充电器,使我原本跑得筋疲力尽的思维终于又安稳下来——它安稳下来,或者说它以貌似安稳下来的伪装,像淹没我的此刻的夜色一样,用两边的街灯,引诱我一盏一盏延伸下去,计算一个趋近无限暗淡的数字。

这条马路,一家麦当劳,一一家味千拉面,一家眼镜店,一家火锅城,过去是邮局和银行,对面有百货公司,而挤在中间的零散便利店,它享受着入夜后反客为主的骄傲。我想起刚刚搬到这里的前一个月,在网上听说那家火锅城颇具名气,有天实在受够了盒饭和冷冻饺子,我决定去尝一尝。

我一个人去。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处。当情侣们排成长长地等候队伍时,我成为了唯一一个受惠于单座空位的人。领位员将我引到角落的某张餐桌上,递来菜单又倒上茶水。我垂涎地看着整整一页“本店推荐”,可惜一个人终究点不了太多,除了锅底,两盘羊肉加两盘蔬菜就足够了。等待的时间里,我用手机打游戏,偶尔抬起头漫无目的地环顾四周,果然,三三或两两,他们的面孔在火锅的蒸汽中看来毋庸置疑是热闹的,他们聊天,交谈,开同事的玩笑,讲述自己今天的遭遇,讨论来月的计划。于是,那些话题,那些人与人之间其实无足轻重的琐碎的沟通,它们开始盘根错节地组合。我感觉有什么在自己周围顺其自然地流动起来,充满了压迫性的推进力却始终回避了我,在它眼中我仿佛是一块涂了蜡的皮肤,因而它充盈了每个角落却独独排斥了我——似乎直到当时,我才发现,许多一度空泛和难以亲近的词语,好比“社会常理”,好比“大众”“价值观”,从来只在报章杂志上堂皇地出现,离自己无限遥远,可在那一刻,它们就在我身边,以不可抗拒的存在感,将我从这个世界上划分出去。

搬家后的两年里,我一个人去麦当劳、味千拉面,眼镜店里对着镜子挑选眼睛,询问店员“你觉得哪个好”,而他当然选择价钱更高的那副。我一个人去邮局寄信,提取邮包,银行更是如此。

两年里的每一天,我仿佛在此安之若素地居住了下来。我过得凑合,在很多人看来能算得上很好。可每次我从人群中匆匆穿行而过的时候,都会再清楚不过地意识到,那包围了我又回避着我的词语,它一直用冷淡的视线盯着我的脊背,宛如从一把豆子里检视发黑的那颗。在它们的眼里,我身上那是个名叫“异类”的标签。

这个世界把排挤和非议隐藏得很深,却时时刻刻作好了铺垫。

可是,现在,我捏瘪手里的啤酒罐,仿佛是忽然之间,没有任何起承转合的过程,我从背包里找出手机,查了一页又一页,翻到马赛的手机,谢天谢地,我不知什么时候还存了他的号码,我看一眼屏幕右上角的“01:01”,没有丝毫迟疑——不如说,这个时间反而更好,只有类似这样的时间,马车变回南瓜后,夜幕下还能呼应它的荒诞——我按通了马赛的电话。

有人曾说,随着科技的进步,现代人对于感情的交流变得机械了、无味了,他们还在迷恋古老时代里,穿越千山万水去牵一牵爱人的手。可我却不以为然。在我看来,当电话、手机、电脑、网络能够实现那件名叫“立竿见影”的事,让一切可以在瞬间内得到回应,只因为这个“能够”,这个“可以”,我们受到的折磨又乘上了几倍。我当然记得,往日面对一个没有回复的QQ头像,我盯着它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不能眨眼,又最大限度地释放全部联想,为对方寻找各种借口和说辞,他可以暂时不在,可以电脑故障,甚至可以被台风掀掉了屋顶吧,但他不可以视若无睹,他不可以坐在电脑前,架着二郎腿,读完我的留言后将鼠标移到了关闭窗口上,他不可以。但用不了多久,我的眼睛里涨满了泪水,明白其实没什么不可以。

从手机里传出的拨号音,一声接一声地持续着,仿佛比这沿路的街灯还要没有尽头。

没有人接通,久久地等待后,宛如测试一个无底洞的深度,告诉着我,哪怕投进整个生命的长度,也唤不到半点儿声息。

没有接通。

我在花坛边站了一会儿,折回到便利店,家里没有开瓶器,因而可供我选择的只剩下尊尼获加这类威士忌。但有什么关系呢?我喉咙干得厉害,厚厚的一层好像龟裂的地面,用透明的水根本起不了作用,必须是烧灼的河流,它们可以瓦解、蒙蔽、搅浑各种因素,将自己填进每条裂痕,好像上帝当初在人体内创造出血管那样。

仿佛逃离什么一般,我迅速地,甚至是不失壮烈地醉了。

虽然习惯了在相亲时表现得刻薄,但事实上,我也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了不起。不止一次,介绍人在随后传来婉转的消息,“男方最近比较忙,可能没时间继续下去”,老妈立刻意会,在电话中她还能表现出轻松,配合地点头,“好啊好啊,反正我家如曦也挺忙的”,她挂了电话,把自己放进厨房,我听着那一排整齐到不合理的切菜声,内心无奈地低落起来。而这只是她愿意让我获悉的部分吧,其实老妈听过更直接的理由,“对方觉得,你女儿年龄有点儿大,他也才二十九岁,找同年的,有点儿不合适”,而她能说什么呢?“不会呀,如曦不是还小他两个礼拜吗”,她说这话的时候自己好受吗?自己能接受吗?也未必吧,所以渐渐老妈也放弃了,无论理由是什么,“他觉得你家如曦不适合”“那个男生——真的不好意思——他说自己喜欢美女,确实很肤浅啊,可没办法,不好意思”“他说没感觉”,老妈把这些话都进行了自我过滤,她只能对老爸讲:“我真的不明白,如曦虽说快三十岁了,可也绝对谈不上‘老’吧,她长得也不错——不是我瘌痢头儿子自家好,这是事实吧?而她品位也不错,其实心地也蛮善良的,在家里虽然糟糕一点儿,但外出时我看得出她谈吐什么都很大方——我的女儿明明是个不错的人啊,为什么还有人会嫌弃她呢?”

哪怕三天两头地吵,可她依然要命地认为我是她不错、优秀的女儿,我应该受到他人的喜爱,我不会被拒绝,我发出的每条留言都能得到回音,拨出的电话都能被接通。

旅馆的门缝下漏出一丝动静,我从床上坐起来,穿着拖鞋走近后,水泥地上躺着一张名片。画面上的女人正在进行不穿衣服的扩胸运动,并在纸片背面亲切地问我“这个夜晚,您寂寞了吗”。

寂寞?因为酒精中毒而请了一天假后,次日一早我就起程来到了邻市。或许是上天难得展露关照我的倾向,下半年有新的收购任务,于是我被派往对方工厂视察,可以有整整七天无须涉足公司。所以,不论被动主动,我都得以从那个夜晚摆脱出来,白天跟着工厂负责人跑东跑西,晚上泡了一脚盆的热水,坐在招待所的电视前看新闻,一边拆着从楼下小超市买的泡椒鸡翅——于是乎,我觉得挺好的。泡椒鸡翅加豆腐干,哦,还有炸花生,外面撒上海苔末的口味非常适合打发时间,人生仿佛因为无目的和无意图而舒畅了许多,即便真觉得寂寞,也多半是这里能收到的电视台实在太少了。

我将那张小型春宫图夹在门把手上,回到床边,手机在此刻响了,送进一条短信。汪岚的,询问完工作进度后她又问我“身体好点儿没”。

好像得了失语症的手指,一行字被我斟酌地修改了十遍,怨恨自己没有足够的智慧和文采,能将内心的念头梳理出一个能在短短几行内展露的切入点。我相信流言早就坐着电梯传播了几层,它们落在女厕所的水龙头上,落在茶水间的咖啡机上,当落在外卖餐盒上时,连送外卖的小姑娘也知道有个汪姓的女经理被自己年轻的部下送回了家,这会否给她带来生活的希望,成为继公交车优惠换乘后又一桩励志的信息还不得而知,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像她那样积极向上地面对人生,好比我,我甚至希望自己能在这个时时断水的小旅馆里一直住下去。

可我终于极不甘心地在最后加上一句:“倒是你,那晚还好吗?顺利回家了?”在按出每个字的时刻,我都对自己的不能自信充满了厌恶,但它还是完成了,看着工整又随意,“那晚还好吗?”送来了回答,和预想中的一模一样,她说“总的来说我还好”。

我把自己埋进枕头,五分钟后才翻过身。天花板的角落里有没了主人的蜘蛛网,它无动于衷地看着我。

工厂里有个水库在山里,因而一大早,我驱车四十分钟赶着山路,等到了坝上,面对一摊宛若外婆眼球般浑浊的死水,这副景象我以往只在挤破自己身上的囊肿时见过,而陪同我前来的工作人员似乎清楚自己无法解释,匆匆找了个借口就像忍着那样消失得干干净净。日头渐渐升到正中,我将车停在附近的小饭馆,找了条路边的长凳坐了下来。

据说沿着这条山路一直往下开,也是有名的风景去了,难怪沿路上时不时出现旅游巴士,而饭店老板——用“老板”这样的字眼也无法让他既黑又瘦的身形看来富足一些——拉着自己两个孩子,每每见到靠近的大巴,他们便赶到路口冲对方招手,希望能够招揽到一笔生意。在我入座的半个小时里,虽然没有一辆客车停下,可他们那三双挥舞的胳膊始终没有放弃。说真的,即便被称为招牌菜的“当地土家鱼”,味道也谈不上多么可口,实惠倒是没错,点了三盘菜,端来的容器或许用“缸”更合适些,于是这便是我,被正午的太阳晒出头顶的细汗,其中确有大部分是来源于为这三缸菜肴而发愁。

“小姐来旅游的不?”老板娘在围裙上擦着手,一边问我。

“不是诶。有工作。”

“前面的山谷不去看?水很漂亮咯。”

“是吗,但我没时间呵。”

“小姐工作很忙的吧?看你的样子就知道,”她将一直躲在背后,看样子是家里最小的女孩揽到胸前,“就是不去看很可惜咯。”

“没关系,下次有机会吧。”

“那下次还到我们店里来吃饭啊。菜还合你口味不?”看得出她实在有些无所事事,因而拉着店里唯一的客人进行问卷调查,“都是我闺女帮忙的。”

我朝那个脸黑黑的小丫头递一眼,她抚着一条辫子的尾巴梢进账地搓了又搓。“还好,挺好的。”

“哦,对吧,”老板娘打心里高兴吧,脸上某些代表年纪的线条开始沧桑地被放大,向外突出着她细小的心愿,“她挺机灵嚯?帮手了一年,熟练着咯。”

“可是这个菜我盐加多了。”小姑娘憋了半天后对我说。

她让我猝不及防地笑出了声,“的确有点儿咸诶。”

我一筷子一筷子解决面前的土豆丝,农家自己养的小土狗一直躺在水沟边,它想站起来活动也难,脖子上的铁链太短了。路的对面就是山,趁着好天气它绿得简直发蓝。有车,自然扬起疏狂的尘土,可以从缝隙里长出的野花还是精神熠熠地扬着一张淡色的脸,好像一个坚信自己会走红的三流演员。长辫子的小女孩坐在角落用粉笔在地上涂涂画画。

而竟然是这个时候,艳阳高照,荒郊,满嘴偏咸的土豆丝,眼角里勤奋得几近可怜的手臂,水泥地上一只白色的小鸭子,这些松散又寻常的碎片让我觉得有些寂寞,它们相加得出一个仿佛矫情的词语,但我无法用更好的方法来形容,当凡庸的世界用温和的侵蚀同化了我,那一刻我会希望至少身边有个人能够见证我的碌碌无为。

这样想想,果然是有点儿寂寞的。

回到公司的第一天,我遇见了马赛。

当然我遇见的不仅是他。

在外折腾了一个礼拜后,自己的灰头土脸完全掩饰不住,每个毛孔都恋恋不舍地抱着一颗黑头回家留念。照着车内的镜子时,甚至有些恍神地忍不住留出袖子去擦,等反应过来才懊恼不已,发誓今天要去美容院,喝人血植金箔也在所不惜了。

就在我即将下车的时候,远处电梯门打开,有个人影用我所熟悉的走姿慢慢剥开我的意识。几秒后,这句话变成复数,是两个人影。两个人影,汪岚在前,马赛走在她身后。感谢我的身体远比大脑反应快许多,它将我的四肢都暂停了,剩余的药效想要进驻大脑却终究捉襟见肘起来,只能盲目地拉长了眨眼的频率。

他们仅仅一前一后走着,迟迟没有出现值得音乐突然大作的内容。但我有着最万恶的想象力啊,它们像几何分裂的细胞,能够在短短数秒内将车厢里塞满我的全部猜测,它们简直要生出碧绿色的藤条,把我当成某种宿主一样吞没了。这不是发生在漫画或偶像剧里的起承转合,对于成人社会来说,当酒醉遇上男女关系,就像一加一等于二那样将得到一个类似铁律般的答案。

我几乎恼怒起来,徒劳地恼怒着到底要过多久?七天不够吗?躲进遥远的小宾馆不够吗?天天看《新闻联播》不够吗?可它还残留着足够动摇我的力量,它意犹未尽。

终于汪岚停下了脚步,她使马赛也站住了脚,他们俩面对面站,说着什么我一定听不见,只是他们保持着完全刻意的距离。然后马赛抬起右手,他抽过汪岚手里的外卖咖啡,放到嘴边喝了一口,他站得非常遥远,我却依旧非常确认在他脸上的表情是笑容。一定是笑容。偏偏是笑容。

瞬间的事,之前将我挤到窒息的、塞满在车厢内的那些密密麻麻的喧嚣的聒噪的声音,它们消失在一瞬之间。整个突然安静的空气,原封不动地还给了我。

我站在汪岚的办公室门前,眼神肆无忌惮地掠过这里的每一寸空间。

她有一双常备的平跟鞋,放在角落,黑色麂皮,意大利产的,价格不菲。那年我们一起杀去香港血拼,在酒吧里,汪岚也曾经被陌生人送过饮料。她并不缺乏对异性的吸引力,即便她眼下谈不上年轻少女。

和她保持了同样品质的房间,规整中仍有两三盆绿植,而书桌上摆着欧式的小相框,里面放着和她姐姐的照片,那是我以前就见过的,汪岚与她姐姐长得不太相像,她有一双更冷艳的眼睛。

“如曦?”

“唔。”我没有立刻回身,于是汪岚绕到我面前。

“回来了?”

“对。是啊。”

“明天要作汇报吧?要不你今天先回家好了。出去一个礼拜也挺累的,看你脸色都差了。”

“嗯?没事,好多资料还在公司,回家做不了。”我对她摇头。

“也对。”她将手里的咖啡杯放到桌子上,大约是过了几秒,意识到我还守在门前没动,汪岚抬头,“还有事?”

“没了。没事。”我替她带上房门,最后在她的房间里环视一圈。

根本不用否认,我的某些变化几乎是赤裸裸的。过去,我称汪岚是“即便谈不上年轻少女,可她从不缺乏对异性的吸引”,我称汪岚是“和姐姐长得不太像,但她有双更冷艳的眼睛”。

我的变化是赤裸裸的,它们交换语序,更改词汇,将我在这短短几天内生成的所有妒意完成了收割的过程。我现在是站在一整条空旷的地平线上,朝哪儿都可以无限地走下去。

高中时参加的绘画兴趣班,其实从四岁时我便被父母塞进各种课外小组,经过大浪淘沙,唯一存活下来的是绘画。我还果真把自己看成天赋异林的那种人,读小学时便壮志满怀地打算将来用卖画来养活全家。那时候书房有我涂的几百张牡丹,以至于直到今天我一见牡丹便闻到扑鼻而来的墨水味。

可是进了高中后,班上还有一名同样擅长绘画的女孩子,同样四岁起便接受培养,同样家里也有几百幅牡丹。我视她为棋逢对手的劲敌,可周围人并没有接受这套理论,她获得夸张的溢美之词,获得推荐去国外参加比赛,获得电视台的采访,路途之坦荡,我即使光捡她吃剩下的,也能把自己喂个半饱。所以我不明白,美术老师曾经不止一次对我说“她就是比你多那么些”“她的画,她的意境”,我回家对着她的牡丹快要瞪出三维立体图,却怎么也领悟不了,究竟是哪一些,她究竟比我多哪一些,请给我明确的说法,不要拿些称不出重量的虚无字眼把我打发了。

“我究竟比她差了什么?少了什么?”

不都是牡丹吗?叶子,茎,花瓣,染一层再染一层,笔锋转一转。扑面的墨水味。

差在哪里?

可好多人说:“有,她和你的不一样。”

我仿佛又嗅到了,那么早时,举着两幅画追问父母的自己,浑身的不甘和委屈。

商场门前的章聿一见到我便开始尖叫:“我的天,那是什么?”等我走近,她在大庭广众下摩挲我的大腿,“这是什么?这是什么?我还以为你没有这个部分才对啊!”

我打落她的手,“多嘴,天热了,穿短些不行么?”

“你几时露出过这些玩意儿了?你不是一直把它们藏得像传家宝一样深吗?你那民国年代的思想终于得到解放啦?”

“多嘴!”我忍不住揪她的耳朵,“不用你这个一弯腰就用内裤边和人打招呼的女人教育我什么叫开放。”

“说真的,怎么啦?”章聿一边提着自己的低腰牛仔裤一边问我。

“没什么,想开了。”、

“美国朝日本投原子弹才叫‘想开了’好吧?”她凑近了端详我的脸,“今天居然还粘了假睫毛!到底发生什么了?你告诉我吧,我很担心啊!”

我在最初几秒还尝试着用玩笑搪塞过去,毕竟像章聿这样的人,下一秒她就会被商场前某个时尚男士转移了注意,拉着我说对方就像在脖子上围着刚刚晒干的拖把就出来夺人眼球。可我赶在她发觉下一个受害者前,告诉她:“最近有个人,我觉得他挺不错的。”

“你可要小心。别像之前一样。再等几天看看吧。”完全出乎我的意料,章聿脸上没有半点儿我想象中的惊讶或兴致高昂,仿佛我在对她进行的不是恋爱报告,而是一份死亡解剖书,“怎么了?难道我还不了解你吗?别看平时比我镇定多了,但一旦失控,经常连我也望尘莫及。冲着一条群发短信,半夜开车去告白的事我是绝对不会做的。”她堂堂地解开我的伤疤——前年年关,被繁重的工作压迫到极限时,我突然收到一条来自大学同学的短信,内容写得非常温情而具文采,大意为不要累了自己,要好好照顾自己,朋友永远关怀你的幸福与否,而非成功与否。那条短信被我加班三十六小时后,堆满红血丝的眼睛看到,刹那我便遭殃了,我不顾一切跳上车,一边重拾对发件人的点滴记忆,大学时他和我同班,哦,虽然没说过几句话但他看来还算是个有趣的人,相貌也颇为端正,可更没想到原来他有颗一直在关怀我的心啊,原来“雪中送炭”是确有其事的温暖,使我即便在冬天也会燃烧。可最终,也令人稍感欣慰的是我在路上打了一个泫然欲泣的电话给章聿,报告她我要去接受他人的爱了,“虽然跟他不熟,可知道他是这么好的一个人后——”“等等,”章聿在电话里打断了我,“你说的短信怎么我听着这么耳熟?二十分钟前,他也发了一条给我呀?!”后来经过证实,这还真是一条广受好评的转发短信,由中国移动免费提供。

“所以——我的意思是,等你能想清楚之后,再说吧。”她上前环住我的肩膀,仿佛我有多么不堪一击。

“…我明白的…”我从她的手臂中避让出来。

那天老妈上门,她被我的醉态吓了一跳,却还是留下为我做了顿晚饭,席间不停地说胃里都被我吐光了,全身上下这是个比阑尾还辛苦的器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