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点儿都不会照顾自己。”

我对这话已经免疫了,“唔,是啊。”

“我刚看见,冰箱里那几瓶酸奶都过期了,你也根本没有注意过吧?我要是不替你扔掉,你肯定就当没事的喝了啊。还有阳台的锁也坏了,门关不拢,厨房地板灰吹得满地都是,我刚才一走都吓了一跳,怎么一个一个脚印那么清楚。”

“知道了,我会找物业来修的。”

“你每次都嘴上说得快,有用吗?实际上呢,我下个礼拜再来,你信不信还是一串脚印?”

“那你知道没用还说。”

“你这样子,将来结婚后怎么办?”

“等有婚可结再说吧。”

我们之间立刻便安静了,作用效果比毒药更快捷。我嚼到空气里那紧绷的线,转眼看桌对面。老妈没有怒火冲天地把碗一摔,开始她那套滚瓜烂熟“你这个不孝女”的演讲。她扭头看着电视,仅仅眼睛下蜷起一团疲倦的灰色,“你明知道这么说我会伤心,但你还要这么说。”

她轻轻松松地就击溃了我。她讲得没有错,我是典型的将气撒在她身上。家人在这个时候起的作用比任何情况下都频繁。以往我总坚持将她看成自己的敌人,可事实上,我们都不过是那个真正的对手太遥远,才被迫内讧不断的吧。我说我不想再战斗下去了,我一点儿也没有头绪,就随便它去吧,就让它把我打垮把我粉碎,我甘愿认领这段人生的失败,这失败也没什么致命的,一段孤魂野鬼的终结罢了,可怕吗,有那么可怕吗,真那么可怕吗?可老妈不能允许,她不能接受我的放弃。她从来也没有想过要看自己的女儿一个人的背影消失在路口,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到最后。她觉得很可怕。她一定是一浮现这样的设想便觉得心急如焚,甚至想哭吧。

“你是觉得我还有希望,是吗?”我从旁边取出一张纸巾按在脸上。

“那当然。那还用说。”她的声音和很早以前,言辞凿凿地回答我说“没有不同啊,你和她没有任何不同嘛”的声音一模一样,她甚至咬定我的画更好看一些。

“你还加了只小蜜蜂哪!”

站在公司门前的台阶上,入夏的阳光很快把脚底的皮鞋都烤得滚烫,我等待公司的专车,今天有个展会在国际会览中心举办,我作好了全程瞌睡的准备,但为了顾及公司脸面,包里还是塞了一大瓶提神醒脑的清凉油。

总算等到司机迤逦地来,副驾驶上的马赛朝我招手。

“…你也去?”我打开后座的车门。

“正好有个合作的传媒公司出席,上头让我再跟他们多聊一聊。”

“哟,已经能出来挑大梁了?”

“呵呵,借盛姐吉言。”

我端详他的后脑,好像学龄前的小女孩隔着橱窗看一个她尚不会用“英俊”,只会用“好看”来称呼的玩具。我几乎没有多想便开门见山地问:“最近怎么样?”

“什么?”我不能判断他是否听懂,因为他的回答可谓放之四海皆准的模板,“唔…还行吧…马马虎虎。”

“是么?”

“嗯。”他侧过小半张脸,却足够让笑容在上面伸缩自如地写多写少。于是我内心某些不应见光的角落又明亮起来,同时相应地在明亮的角落上覆了一层青苔,站也站不住的滑腻。

“马赛以前谈过女朋友吧?”

“嗯,有过,怎么了?”他没有预备会被我直接打听私生活,语调当即拘谨了。

“同学?”

“对。大学有过。”

“哟,听这意思,挺丰富啊。”

“哪能呢。”

“不错啊,猜你也应该挺受欢迎的,很有‘骑士精神’。”

马赛这时完完全全地“回头”看了我一眼,又瞥向身旁的司机,“盛姐糟蹋这个词语啦。”

“会吗?”

我们俩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有些他抗拒的问题直接敷衍了事,我也装作没有注意,一直到了展览中心,马赛下了车后走来拉开我的后车门,他或许是还把“骑士护驾”那句话放在心上,让我不禁笑起来,“哎,我脚抽筋了。”我又转对司机说,“我脚抽筋了呢。”

“什么?”他们俩一起问。

“大概是冷气太足了,小腿僵住了,看,硬得像石头。”我用手压着推两把,表示举步维艰。

“那,要去医院吗?”马赛看不出程度深浅,探进半个身子到车内。

“哪用得着,出去晒晒太阳就行了。”我很自然地把手伸向他,宛如的确是在寻求一副拐棍似的,将上身的重量倾斜过去。

尽管在跨出车厢时不可避免地痛出汗来,但我还是很满意马赛的可靠,他的手牢牢固定在我的腰上,并且仔细地替我扫了一眼车后座,“啊,你的手机。”马赛把它捡在手里,“看,差点儿忘了。”

“谢谢。”我用单腿跳了两步,促使他再度扶了过来。

诸如“我究竟在做什么”的念头,到此刻依然平静得很,丝毫没有掀起狂风巨浪,拷问人性的打算。

我只是尝试证明自己也可以。我从小就是个竞争心态激烈的人吗?我不过对这一次格外在意啊。

总该在意个什么了吧。有那么多的时候,那么长的日子里,犹如固定的姿态般表现得无谓,不屑,我没有放在心上,那些都是无足轻重的,那些伤不了我——却只是为了等候一个迟到的关键词而长久地养精蓄锐啊,扫清一切障碍般为它让路,要把那个与自尊有关的词汇堂堂地请上台面,要让它变成一桩郑重的大事,说我放不下它。

既然和汪岚,我和她,我们两人一直属于同一个词汇,被冠之以“剩女”头衔地搭档了多年,那么她能够的或许我也可以,不应该存在巨大的差异,使得一个披着海藻似的绿,一个披着绿的海藻。或者换一篇可爱点儿的、能够粉饰太平的童话故事,我听说过那只跌跌撞撞的鸭子,哪怕摔破头也想要飞上天去,因为它迟迟无法接受,从小和自己一块儿长大的同伴,突然伸出美丽和纤长的脖子,以天鹅的身份,翅膀震动两下就飞上了天。

——我从小就觉得这个故事残酷透了,黑暗透了,愚蠢透了。

展会结束后的晚宴设在二楼自助餐厅,马赛和我一块儿出席,看得出他很好地掩饰了面对类似大场面时的不安,与客户寒暄时的神态也十分自若,顶多在困难时朝我送一两个眼神,便换我上阵。

“盛姐在公司几年了?”好容易等到交际部分完结,我和他一人端个盘子站在角落,“好厉害。”

“忘了。但我没有汪经理厉害。”我执意给他难堪。

“是吗?”

“你比我清楚吧。”我对他扯谎,“汪岚告诉我啦。”

“诶?”他起初并没有相信,但架不住我把眼神填得太真实,他像一把在日光下缓慢软化的植物,抓了抓后脑,“…我很傻吧?”

“傻么?其实也还好…”我继续用暧昧不明的指代套他的话。

“是啊,好不容易送她回家,结果弄丢了她的钥匙,两个人在咖啡店里坐到白天物业上班为止。”

我的惊呼几乎已经跳到喉咙口,可感谢手边的迷你榛仁蛋糕,我慌不择食地抓过两块塞进嘴里,又用手势暗示他,“继续,你继续。”

“被她数落了整整五个小时。我都对自己的前途绝望了。”他心无城府地笑了,“汪经理还说以后见了我就喝不下咖啡了。”

我顿时联想到今天早上那一幕,“哦,是这样——”

上帝啊。上帝啊。上帝啊。上帝啊。我要怎么控制脸上的神经?它们真的支撑不了了,它们想要狠狠地,放肆地,安心地,死而复生般,万花筒般地旋转起来。上帝啊,上帝啊,上帝啊,上帝啊。

我用手盲目地抓住餐盘,同时忙不迭地给自己继续喂送食物,“亏我那晚还给你打过电话,想问问你有没有安全把她送到家呢。”

“诶?那是盛姐打的么?当时忙着找钥匙,半夜里还以为是谁,所以没有接。”他轻描淡写地把一切抚平了,之前的自若又开始游刃有余地走在五官上。可是我好像一台濒临死机的电脑,我的神志在艰苦地旋转,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消化他说的每个字。

“…那就存起来呗,省得以后又把我过滤掉了。虽然我的号码也派不了什么用处。”

“不会的。盛姐的厉害我今天已经领教了。况且盛姐你有你的气质诶。”他语气里是介于当真和不当真间的淡然,脸上也留着可以同时展示给同事、前辈或陌生人的笑容,让我瞬间没了方向。

“…有吗?我的气质也无非油炸臭豆腐、孜然烤地瓜,或者六神清凉油这种吧…”

“你闻到啦?”

“什么?还用闻,我自己还不如…”我从五感中捕捉到一丝奇特的信号,惊慌地翻开随身挎包,“…啊呀,该死。”

“真的是清凉油?”马赛凑上前来,立刻被冲得一闭眼。

“糟糕…”我懊恼地用两根手指把手机抓出来,它那满面油光的样子我只在弄堂口的油条师傅那儿见过。刚要重新开机,马赛阻止了我,“还是直接送修吧,这种状况下开机,反而会促进它完蛋的”,他找来纸巾,把我交给他的钥匙、笔袋、记事本一件件擦干净。他的确很懂人情世故,没有半点儿大惊小怪的,哪怕被我突然夺过刚刚递给他的一只塑料小包,多半猜到里面是女性用品,他动动肩膀,那笑容几乎是有安慰性的,“慢慢来就好了。”

“知道…”我的声音也扁了起来,好像卡在两面墙壁中间。

“不过戏票还能用吗?”他将两张纸片在我面前动了动,它们被浸了半透,贴在窗户上都能保证室内一夜无蚊虫骚扰。

我认出那是老妈上次来送的各种雪里炭之一,虽然我摆明了对红烧熏鱼更感兴趣,可她不忘本行,坚持留下两张话剧票,让我邀请辛德勒一同前往。

“我听说拟合他又有一阵没见面了?”老妈自然不知道那是我刻意回避的结果,“周末抽个时间去放松一下吧。这是你阿姨拿来的,她单位这次承包的场子,你拿两张去。”

“是什么剧?”

“不知道。”

“你也不问一下,万一是个讲离婚的呢?吉利吗?”

“你这丫头,”老妈拧了一把我的脸,“让你去你就去。”

我问马赛:“你想去么?一张给你。”我问他之前,有任何脑海里的挣扎或羞涩么?好像是什么也没有,看见他摆弄两张戏票,我就顺水推舟,船桨下去左右各两划,极其顺畅地便抵达了终点。

“啊?啊。啊——”他在三个音节里尽情转换心情的诧异、困惑和恍然——这按理不是个好兆头,但随后马赛的脑袋往下一沉,“我俩一起去?”

“嗯。怎么?”

“‘周六晚上七点十五’‘安抚路戏剧中心’…好啊。谢谢盛姐了。”

“嗯。”或许我是可以的,我做得到,没准儿都不用过分用力挣扎翅膀,也能顺利地飞起来呢。或许,那些差异从来也不曾存在过,我和汪岚,和其他所有能够有着落的剩女之间,我们都是同样的人,能有怎样巨大的差别呢?

马赛把那张戏票放进皮夹时,他的动作是被我截成无数幅单独的图画留存在脑海里的。因而那个时候,我真心这样以为。

我也可以。那些都不难。情愫,暧昧,冲动,什么对我来说,还没有变得钝感,我还能用得上力,将它们武装在身体,连影子也温柔。

那时我简直对自己充满了信心。它们有力地捶着我的胸口,有力得好像它们才是心脏本身。使我日后每次想起当时被安抚得柔弱又膨胀的自己,都觉得羞愤难当。

周六,晚上八点三十分。

剧场灯光骤暗的时候,我已经把一盒巧克力打开在膝盖上,用瞎子阿炳搓麻将的精神,拿指腹一颗颗摩挲着它们的包装。脑海里不可避免地跳出那段电影台词,“人生就像…你永远不知道下一颗…”可惜今时的零食产业多半不会在一个盒子里提供太多丰富的内容,第一颗是苦的,那随后十几颗也必然是苦的。人生更像从三十楼纵身而下的那个黑影,直到最后都没有好心的晾衣架在半路出手相救。

我在一个话剧中心里,没准儿就是它助长了我此刻肆无忌惮的悲剧倾向,尤其是身边那个空座椅,简直如同广岛之于日本,是很长时间内不能靠近的死亡区域。我想它吸收了剧场内的大部分黑暗,产生了宛如某种生命的形态,它对我转过头。黑暗就在那个空位上对我微笑。

如果仔细回忆的话,它上一次露出同样的表情,或许是早在我十岁那年,用拖鞋底一条条碾过公园小径上,因为下雨而纷纷钻出泥土的蚯蚓。我用年少时特有的专注的残忍,把它们完整地毁灭成一小摊灰色汁液。

那样也就说得通了,只不过这场报应来得稍晚,在内环高架上堵了近二十年依然坚忍不拔地赶来看我此刻的热闹。当我一口气往嘴里扔了三块巧克力——没有辜负流水线生产的敬业,一块比一块更恪守“苦涩”的业界标准——它观察我忍在眉心的煎熬,几乎快要欢呼鼓掌。

我没准儿是第十次拿出手机,如果说前几次还会用另一只手护住话筒部位,为了防止通话后在观众席上成为不受欢迎的一员,可眼下已经完全不用这类考虑了,因为我很明白,不论第十次,第十一次,我听见的内容不会变。

没有人接通,久久地等待后,宛如测试一个无底洞的深度。

第七章

我们把脑袋围绕在一起,好像蛋糕上那圈过甜的草莓。

虽然屁股下已经坐出了条形码似的竹席印,蚊子们也战胜了雷达,在耳边异常活跃。

暑假刚刚进展过半的夜晚,地板上落了一层冰激凌吃剩后的纸碗。

“十九岁就结婚,二十岁生小孩,二十一岁再生一个,然后带着两个小孩和老公一起去坐云霄飞车。”

一边把脑袋凑着膝盖的朋友很害羞地笑着骂我不要脸,“什么‘老公’哦,盛如曦你真下流。”好在还有另一侧的支援,“很好嘛,我也要早点儿结婚,因为听说,早点儿生小孩,身材恢复得好,生得太晚的话肚子会很大,我妈就是,她二十九岁才生我,现在肚子上至少有三层肉,而且早生的孩子聪明。”她一边用力地从竹席上抽出一根长长的草茎,叼在嘴上又迅速地啐掉。“诶?不是晚生的聪明吗?”我很困惑。“才不是呢,你觉得我聪明吗?聪明我会每次数学都考30分啊?”最后一个女朋友上完厕所,把腿重新插回已经搭建完成的肢体框架中,让画面也完整了,“我就不想结婚,结婚有什么意思?结婚到底算什么啦?”我手往她的腰里一掐,“得了吧,你和‘吴奇隆’的事,还以为我们不知道吗?他很早就叫你‘老婆’了吧!”她立刻涨红的脸倒像是被我打了一巴掌似的,“呸呸呸!谁要跟他好!谁是他老婆!再乱说诅咒你二十九岁也嫁不出去!”见我把另一边的手也追加上去用力揪住她一块,她声音忽然欢乐地吊高了几度,“盛如曦你这个疯子!你放手啦!”直到引来睡在隔壁的家长们,他们努力地挤出一点儿客气,把不满压短了几寸,催促我们早早休息。

到底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当时的四个人,一个结了婚,把宝宝的满月照当成MSN头像,包括签名也总是休戚相关的,每天不用和她沟通也能知道她的儿子是怎样长了奶藓或摔了一跤,她柔情怎样满怀肝肠怎样寸断。另一个已经离了婚,消息透露得很少,十几年后得到的只是一个“离异”的标签,其余一切都是空白。剩下那个,我至今依然能够神经反射般在任何出现高声尖笑的地方回想起她,但初中毕业便彻底失散,使得与她有关的一切都停留在十四岁的夏天。因而只有她,是仍旧保留了当时的样貌和姿态,保留了当时的青涩和紧张,她在我心目中是没有改变的,是没有成长成熟这回事的,她说她是个数学笨蛋,妈妈腰上有三层游泳圈。也只有想起她的时候,我才不是眼下端坐在电脑前,被各种婚姻教条或育儿经验所包围的我,我完全能借助她而叛逃逆行,回到过往,做一个对<<婚姻法>>一无所知,更多兴趣放在三色冰激凌究竟应当先吃草莓还是香草口味上,顺带着决心要在十九岁结婚的笨蛋。

我很想,不对,我只是很想念那个夜晚而已。

专柜小姐又抽出一支精华液,介绍它是如何能“唤回青春”,她当真使用这四个字,“这是今年我们王牌产品推出的升级版,抗衰老效果更好,细纹啦、毛孔啦、暗沉啦,都能解决,小姐你也知道,皮肤好就能让你看起来年轻几岁”,她熟练地将一些试用装倒在我的手背上,一边打圈一边流程式地介绍,“看,是不是很好吸收,皮肤马上变柔滑了?所以用在全脸的话,不出一个月,就能看见效果。这瓶精华标榜的就是‘唤回青春’啊。”我将手举到眼前,希望从那几根汗毛几条纹路上和几年前的自己打招呼,“这瓶多少钱?”我问她。“969——但现在买满1000我们就送超值小样套装加个化妆包,”见我没有说话,她直觉一桩买卖就要泡汤,立刻加强了攻势,“其实还好的,这样一瓶能用五六个月呢。况且,小姐您想,赚那么多钱有什么用?女人赚钱么,就是要给自己花的呀。青春才是无价的,对皮肤进行投资最值得了,谁也不像自己把年龄写在脸上吧。”

想想也挺有趣,读书时每次经过化妆品柜台,总有店员招揽着“小姐,我们这里治疗青春痘的面霜很有效的”,她们忧心冲冲地看着我,仿佛发自内心地想替我解救青春期带来的烦恼,而到了今天,她们的声音还保持着一致的关切,表达的主题却大相径庭,并且她们不说“把握”,不说“抓紧”,她们用一个接近魔法世界的词语,说“唤回”,唤回青春。

走出商场大门,路牌下站着辛德勒,随着我的逐步走近,他也发现了我。

“早到了?”我问他。

“十分钟前吧。你呢?”

“哦,我看错时间,结果到得早了点儿。刚才在里面转了一下。”

他瞄向我手里的纸袋,“买了东西?”

“对。”我将纸袋绕着手指甩了甩,“地下超市里买了两盒芝士。”

“做菜吧?”

“拿来涂面包罢了。”

“很居家啊,还以为你一定买的是化妆品呢。”

我动动肩膀,“嫌贵,没买。我一个朋友曾说,她每次进商场前,都要在内心默念‘矿工们还在地下受难,山区的小朋友入冬了还没有棉衣穿’。”结果章聿回回都一边流泪一边疯狂刷卡。

穿过商场便是市体育馆。我们走进会场,已然是满座。从美国抵达的篮球队,即便是带有表演性质的比赛,却足够引爆一定程度的热潮。于是我非常吃惊,“这票子不好搞吧?”辛德勒在前方带领我走到第二排,“有个老客户是比赛的赞助商,所以,”他说得很平常,并没有特别沾沾自喜,却引得我多少惊讶,毕竟在我制定的手册里,四十六岁的辛德勒会出现在体育馆,除非这里在举办老年运动会,可我必然是偏激且夸张的吧,当我连最基本的规则也不明白的时候,辛德勒还能充当起讲解员,告诉我什么是死球。

“死囚?监狱那个囚?哪个是死囚?”嘈杂的背景让我提高了音量。

“不是,皮球的球。”

他的表情证明我的提问是属于白痴级别的,可我不觉得窘迫和丢脸。安置了我的场所太欢腾了,人群在四周随时爆发出喝彩声,好像一场节庆的烟火。当一切介质都在传递着猛烈的欢呼,它传到我的脚底,将一把掌声塞在我的手里,随即它们开始温热地扩散,让我意识到自己有一部分已经被同化,我被鼓动着,像在狂风中不能站稳的双脚,而它们站在快乐的波涛上。

我的声音到最后几乎声嘶力竭起来,对辛德勒说:“太有趣了!比电视里转播的有趣多了!电视完全没有现场带劲,完全没有!”

“你喜欢是吗?”

“当然呀!”我用力地在脸上每一寸地方施展着欢愉。

“我开始还担心,怕你不喜欢。”走在路上,辛德勒不无宽慰地说。

“什么?球赛吗?”我在人行道上宛如童年时挑起格子走,“自己也没想到诶。确实很好玩。球员看现场还真是高啊,真的好高啊,他们家的床都是定制的吧?估计平时吃饭胃口也很大哦。听说姚明家的房门真的是定制的诶,感觉今天这些球员也差不多了吧?真厉害啊,那么高的篮筐真是跳起来随手就能抓,也许普通人只能骑着长颈鹿去和他们比赛了——他们和长颈鹿谁高点儿?啊…因为我也没有亲眼见过,很小的时候好像有吧,但也没有一点儿印象了。“

“呵呵。”辛德勒点点头,“太好了。”他用几近自言自语的口气说。

“谢谢你。今天真的超级开心。”

“太好了。”他看着我,确凿地重复了一次,随后问,“去喝点儿东西么?”

“行吧。”我下意识地靠近他。

“还好没听我同事的,他们原先建议我请你去看音乐会,或者话剧什么的,”他领着我往路边的餐厅走,“是不是烂主意?”

呵。

我点头,“是挺烂的。”

“嗯。”他继续高兴着,“今天很好。好久没见你了。”

“不好意思…前两天太忙了…”我拉扯着自己的食指。

“我知道,我猜也是。”

“嗯。不好意思啊。”

我们走进餐厅,位置靠窗,台面上是微弱的蜡烛,而窗外就是河。在夜晚它浓稠得险些是可怕的——我总觉得黑夜中的水是可怕的。它们的每一点每一滴都是黑暗。它们是最纯粹的黑暗。

那一天,马赛直到演员谢幕也没有出现,更别提那些泛滥的电视剧桥段——整个剧院被一扇突然推开的门泄漏了幸福的光芒,他站在那里,太男主角了,太化腐朽为神奇了,太适合此刻插入广告让震惊的观众抓进去厕所释放压力了——这个念头让我在剧场中笑出了声,随后才意识到,我其实一直挂着笑容,它们像枚被刺穿进皮肉的徽章,牢牢地抓起我两端的嘴角,放下反而是剧痛。

我确实,谈不上愤怒,甚至没有伤感,我的身体正在投入全部生产力制造唯一的物质,它的需求量太大,以至于根本无法匀出多余的感官去分泌其他。我看见自己是座不堪一击的沙堡,悄悄一片涨潮便能不费吹灰之力把我连窝端一般摧毁了,剩下我暴露着残缺的根基,在里面留守着半块破损的贝壳或是一只飞虫的尸体,让人此刻已经无力去争执反驳,只有在嘴角挂上自嘲的标志承认自己的无能是多么可笑。

我是真的,真的,真的,多么可笑啊。我内心究竟想证明什么?在自信些什么,在向往什么,在期待什么?那些东西,被我拔掉的翅膀原来还留有不甘的妄图,哪怕靠着残存的边缘也想震动起来吗?为什么仅仅是想象了它们挣扎的样子我都觉得透着愚不可及的蠢笨呢?为什么要把它们召唤复苏?痒了,破土了,小荷才露尖尖角了,再目睹它被开水浇灌——确实好笑对么?那些所有的自以为是、想象力、一点儿端倪也要臆想出长篇剧情的多情,真的,真的,太可笑了。

我理应埋怨自己,我必须埋怨自己,如此也能安抚内心垒球表面似的坑洞,令它们不至于在一个未知的问号前反复折磨,好像等待出场的衣服,天天被拿出来精心熨烫一番,最后又落寞地回到柜子里,到最后我俨然能摸到内心在一次次炙烤后烧焦的卷边——该满意了吗,该死心了吗?

而即便在为自己频频摇头的同时,我依然紧紧握着手机,害怕错过它的半点儿动静。一边全力地嘲笑自己放不下,一边仍然可笑地坚持不放下。我身体里有过分顽固,或者彻底傻逼的部分,还在等待能有一个完全平复自己的因果。“他丢了手机吗?其实他一直在尝试联络我?”“在赶来的路上出车祸了?”“遇见了迷路的老太太或者临盆的孕妇?”“马赛对我产生了好感因而退缩?”

可笑吗?但还有更可笑的,哪怕身边的观众都纷纷离席,我在走出剧场的沿路继续拖拖拉拉,左顾右盼,是啊,我还在死不放弃地等待马赛出现。甚至于,我最后下了出租车,仍然有一部分脑细胞咬定他会等在楼下。只不过,现实自然要给它们一个狠狠的冷冷的耳光。

为什么我还要保留这些思春期少女才会有的弱智病毒?我不是应该早就百毒不侵,没事就把眼镜王蛇盘在腰上当靠垫了么?我不是已经冷漠了很久了吗?意念犹如银河,能够活活把牛郎织女拆散吗?那为什么还会不断地产生让自己无地自容的可笑的幻想呢?我怎么就无法根除它们呢?该死的它们到底在哪里,居然可以强大到完全不能压制的地步?只是,它们越表现得顽强,越显出我的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