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深海像是看出了我的顾虑,低声说道,“他们暂时还不会发现我们。”

“为什么?”

深海微微蹙着眉头想了想,反问我,“知道声纳吧?”

我点点头。

“他们找我们的时候会主动发出声波然后靠回波探测我们的位置。”深海的眼神十分专注,这样的神情让我不由自主就想起了在海上他给我上历史课的情形。潜意识里,我总觉得自己已经大三了,而深海这样的族类甚至连小学都还没有上过——他们肯定不会有九年义务教育吧?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在一起的时候,都是他给我上课。

“主动声纳的好处是探测距离远,发现目标能力强。但是容易被发现。”深海的嘴角微微挑了起来,看起来有点像是在微笑了,“人鱼之间传递信息的方式虽然不是通过这种方式,但也类似。夜族战士的身体都经过了改造,他们的主动探测能力要比我们的族人更强。这个特点在战斗中对他们有很大的帮助,但也不是无懈可击。就好比用一根钢管使劲砸另外一根钢管,用力越大,反作用力也越大。这种波在某些特定的情况下很容易会被反射回去。”深海指了指我们的身后,低声说道:“这里是一个死角,我又在外面做了一些改造。短时间内他们是不会发现这里的。”

我想我大概就等着听最后这句话呢。知道我们暂时没有危险,我立刻松了一口气,也开始有闲心打量我们的藏身之地了。不大的一个隔间,十平米左右的样子。我们左手边有一扇门,对面墙上有两扇窗,外面是浅蓝色的天空,光线投影在地板上,暖暖的一层金色,似乎已经过了正午。隔间里空荡荡的,地面上已经落了厚厚一层灰,上面乱七八糟地留着几个脚印,看起来好久都没有人来过了。我和深海都坐在地上,看样子,还得继续坐下去。

“呃,我们在这里还要坐多久?”我看看他的长裤,浅色的运动裤上已经蹭上了一层灰尘,看样子他待在这里的时间不短了,“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第一个问题:我们大概还得坐几个小时。光线对于我们的族类来说虽然影响不大,但是可以帮助我们避开这里的保安和搜索人员。” 深海放松后背靠在墙上,歪过头看着我笑了笑,“第二个问题,这是我潜进这个研究所的第二天。如果你今天还没有出现的话,我会想法子离开,然后去学校找你。”

“你为什么会认为我会出现在这里?”

“这是因为…”深海垂下眼眸,漫不经心地摆弄起自己的手指。他的声音里透出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有点像是难以控制的愤怒或类似的东西,这让我猜测他表面上那种淡然的表情很有可能只是做出来给我看的,“上次出海的时候,我曾经跟你提到过我们月族的阿摩长老,你还记得吗?”

我点点头。

“那个人…”深海有些难以启齿似的把头扭向了另一边,“他现在和夜族人在一起。”

“哦,”我有点明白了,“就是刚才说话的那个老头?”

深海点点头,睫毛低低垂着,嘴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线。

“夜鲨说他找到一个有能力的人可以帮我拿出这半块石头,就是他?”

“有能力的人?”深海摇了摇头,略带嘲讽地低声笑了起来,“我还真是忘了阿摩对自己的能力有多么重视了。”

他声音里的嘲讽让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我能感觉得到他对这个话题其实是有些抗拒的,也许这个名叫阿摩的人曾经赢得了他的信任,甚至不止是信任…也许更像是一种晚辈对于能力超群的长辈所抱有的类似于英雄崇拜式的仰慕。他的表情看起来淡淡的,但是这样的表情反而让人有点看不下去。我想也没想就伸出一只手,很小心地盖住了他的手背上,“别这样,有些人是不值得你为他感到难过的。”

深海的眼睛眨了眨,带着一点点迷惑的神气望着我的手。就好像我的这个小动作让他感觉很稀奇似的。其实我并没有想太多,可是他这样的反应却让我觉得自己…太冒失了。我的脸一热,连忙把手抽了回来。

深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很轻的声音,生怕会惊醒了谁似的,“你是…在安慰我吗?”

“那个…安慰一下…”我无意识地搓了搓手,将视线投向了窗外。

深海没有说话,片刻之后,一只大手轻轻地按住了我的手。头脑中浮起的第一个念头是想要躲开的,可是我整条胳膊都僵硬了,完全动弹不得。只能清清楚楚地体味着电气一般的感觉自肌肤相触的地方一路战栗着冲上了头顶。

我的心跳骤然加快。

深海的手覆盖在我的手背上,以一种亲昵的姿态。这是一双人类的手,或者说,是一双类似于人类的手。如此的相似,几乎无法用肉眼辨别出其中的区别。这双手的轮廓修长而美丽,肤色是细腻的象牙色,掌心的温度偏低,凉丝丝的,让人自然而然就联想到了海水。

我费力地吞咽,喉咙因为干燥而微微有些灼痛,“那个…通常情况下,当我们表示安慰的时候,拍一下就好了…”

“哦,”深海小心翼翼地抬起他的手,像个好学的孩子似的歪过头看着我,笑微微地问道,“像这样?”

我几乎无法正视他的眼睛,他掌心的感觉还完整地附着在我的手背上,痒酥酥的。而且我的心跳得这么快,我几乎要觉得他也能听到了。我搓了搓自己的手,试图找点什么话题来打破此刻这令人尴尬的无措,“那个…你刚说到了阿摩长老。”

深海还在看自己的手,好像那只手上也留下了什么似的。如此的出神,以至于他压根就没有注意到我提出的问题。我清了清喉咙,正要重复一下我的提问,深海就抬起头,用那双蓝幽幽的眼睛望住了我。那么美的一双眼睛,像夜晚的海,再深沉的颜色也无法掩盖清澈的质地。

我突然发现当他这样专注地凝望着什么的时候,那双眼睛里总是会流露出一种类似于执着的东西,就好像他周身所散发的犀利的气场都凝固了起来,变成了某种坚硬的、有质感的东西。就好像海水凝成了冰,明明白白地传递着他心中的疑问。如此的直白,几乎让人觉得这里面还混杂了那么一点点的单纯。

“只是安慰而已,”深海的手指慢慢地蜷了起来,想要把什么东西攥紧在掌心里似的,“你的情绪为什么会起伏的这么厉害?”

阿摩

“什么…为什么?”我看着他那双期待着答案的眼睛,不知怎么就有些结巴起来,“情绪…那是因为…因为你很帅啊。看到帅哥…情绪起伏那么一下下,正常女人都会有的反应啦。”

“帅哥?”深海对我夸他的话好像没有什么反应,低着头琢磨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地反问我,“你很喜欢去…安慰帅哥?”

我顿时瞠目结舌。他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深海望着我,不自觉地眯起双眼,声音也暗哑了下来,“你觉得…我帅?”

这个样子的深海带了一点点故意的蛊惑。就好像憋着一肚子的笑,正等着我再说出点儿什么出洋相的话。我几乎可以预见到他会如何因我的回答而捧腹大笑,可是我偏偏错不开眼,只是傻傻地点头,活像一只大半夜被手电筒定在了田埂上的青蛙。

深海脸上那种竭力忍笑的表情没有了,他用一种审视的眼神上下打量着我,仿佛刚刚发现我原来是一本正经地在跟他说话一样。我想我确实是认真的,当然这认真里面…觉得他长得帅应该只是一部分原因。

“那么你觉得一个人长得帅不帅…有什么标准?”深海收起了唇边那一丝戏谑的浅纹,有点认真起来了,“我不是很能理解你的审美眼光。”

问题是…我哪里有审美眼光这种东西?我记得我曾经买过一件灰色的羊毛风衣,穿回家之后才被林露露拎着我的领子告诉我那是男款的。可是深海却显然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见我没有回答,又自言自语般说:“我听到这座楼里有很多人都说夜鲨很帅。”

我很难把夜鲨和“帅”这个字眼联系起来。说实话,被一个男人当头砸了一石头之后还能觉得他帅…那得是多强韧的神经啊?我猜那些觉得他帅的人,一定没有想过在他那张精致的人皮下面隐藏着多么凶悍的一头野兽。

深海摇摇头,带着一点怜悯的神情伸出手轻轻揉了揉我的额头,“原来你这么爱记仇啊。其实你恢复的很快,早就不疼了吧?”

我再度愕然,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一件事,“你能猜到我在想什么?”

“不是猜。”深海想了想,用手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这里可以看得很清楚。”

我张大了嘴巴,对他的感觉顿时上升到了仰望的高度,“你竟然会猜心术?”

“完全错了,”深海笑了起来,他歪着头看着我,眼神颇有深意,“我对别人并没有类似的感应。殷茉,在你的身体里有我的血。你忘了吗?”

感应?!

我的头顶上好像有雷轰隆隆劈了过来,五官顿时都变得僵硬了,完全做不出任何表情。我瞪着深海那双幽蓝色的漂亮眼睛——如此诚恳的眼神,完全不像是在说笑话。可是…所谓的感应,不是我对夜鲨编出来的瞎话吗?

深海绷不住,又笑了。一边笑一边把手按在了我的额头上,“真的,殷茉。我说的都是真的。我敢拿夜鲨砸出来的大包向你起誓。”

“你能感应到我的想法?”我揉了揉僵硬的两颊,木然地反问他,“多远都可以?”

深海收起了笑容,目光转为深沉。这一次,他的表情变得正经了一点,“是的,殷茉。这是真的。不过距离远的时候,感觉会变得模糊一些,我只能大概地判断出你的情绪是好还是不好,是在紧张还是在焦虑。”

我已经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才算正常了,“我也能感应你?”

深海认真地想了想,眼神里微微流露出一点点不确定来,“应该会有。但是具体可以感应到什么程度,我就不知道了。”

“我知道,”我用两只手捧住了自己的脑袋无力地呻吟了一声,“前段时间我很烦躁,夜夜做噩梦。你到底出了什么事?”

深海垂下眼睑,重新端详起自己修长的手指来。沉默了片刻才低声说:“应该是…月光石被阿摩骗走的事。”

“哦,”这就说得通了。我不太想在这个时候提到月光石,于是换了个话题问道:“你知道阿摩来这里了?”

深海点点头,眼中掠过一丝黯然,“在我们的人当中,阿摩要算是能力最强大的人。夜鲨会网罗他,我能猜到的唯一原因就是月光石。”

我了然,“所以你跟踪了他?”

深海将后背靠回到墙壁上。这是一个放松的姿势,但是他的神情依然带着几分沮丧。他的表情要比刚才提到这个人的时候平静了许多,长长的睫毛眨呀眨的,眼中一片清澈。窗外一片刚刚燃起的火烧云就跳跃在他的眼睛里,看上去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他那亮丽的眼瞳中央熊熊燃烧。

“阿摩对于夜族人改变自己身体的做法一直很好奇,”深海缓缓说道:“也许…已经好奇到了想要亲身一试的地步了,只是我们都没有察觉。我猜他会很乐意拿你身上这半块石头做为送给夜鲨的见面礼的。”

他语气中有些莫名的东西令我的后背瞬间发凉,我想我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他在意的只是如何突破你们的老族长设下的封印顺利地取到石头,而不会是…我的命?”

深海伸出手揉了揉我的发顶,有点难过的样子,“我不想跟你说这个,但是…是的。”

所以深海才会躲在这里,等着我。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应该感到后怕。那个时候,我身后的房门已经阖上了,而阿摩和我之间只隔着一道敞开的房门。那个声音让人毛骨悚然并不是没有原因的。可是我的胸膛里却流转着一丝温热的东西,让我在望着深海的时候,连害怕都忘记了。我想起自己从噩梦里惊醒的情形,想起那些日子的心烦意乱,忽然间觉得…没有什么可抱怨的。

“呃,”我得找点什么话题,因为这样的静默让空气里多出来一点点异样,仿佛伸出手就能触碰到某种棉花糖似的东西,会被那柔软的东西沾了满手的粘腻,“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深海像是被我的话惊动了,视线飞快地从我脸上移开,重新望向了窗外,“我希望能找到正确的人,用最安全的方式取出你身体里的石头。我不希望你再一次被卷入危险之中。很显然,有些人已经失去耐心了。”

“可是…这东西不是月族的信物吗?”我还是想不明白,“夜鲨究竟要它做什么呢?”

“完整的月光石代表的是族长的权威,”深海的头向后一仰,唇边浮起一个意味不明的浅笑,“殷茉,夜族从月族中分裂出来是我们来到这片海域之后发生的事。我们分开的太久了,其他的族类对这一点了解得并不清楚。如果夜族人带着这件东西,其他的族类会以为他的意见代表了我们全部。”

“哦,”我大概明白了。

“我们的族人一直希望所有的部落都能团结起来,通过长老会的协商做出对我们族类的发展最为有利的决定。”深海歪过头望着我,眼中流转着淡淡的落寞,“和人类相比,我们的族群人数太少,过度的分散会削弱我们的抵御能力。哪怕有一条人鱼被人类发现甚至捕获的话,殷茉,你应该会想到会出现什么样的后果…哪怕陆地上的每个国家只派出一组研究人员,相对我们的数量而言,已经约等于一支军队了。”

他说的话让我无言以对。探索新事物这是人类的本能,如果发现了某个新奇的物种,如果这个新物种碰巧让人类觉得受到了威胁…那么,人类最直接、最有可能会做的,就是把他们抓起来,关在荷枪实弹的机密之地,用尽各种方法去研究他们身上的弱点…我的年龄还不足以让我见识到人类可以贪婪到什么程度,但是我知道,他描述的这一幕如果真的发生,那真实的情况只会比我所能够预料到的更加糟糕。

深海叹了口气,“贪婪推动了人类进化的历史,殷茉。相比较而言,我们的族类太过于单纯了,他们甚至没有囤积财富的爱好…”

我拍了拍他的手。再一次重复这个动作并没有让我感到尴尬,我很想说点什么来化解他眼里的忧伤,可是面对这个沉重的话题,我不知道我还能说什么。在我的同类当中,有那么多的人拿着现代化的武器去捕杀藏羚羊、捕杀大象、捕杀那些我连名字都叫不准确的珍禽异兽,只是为了他们的毛皮、牙齿骨骼或某种神秘的分泌物所能够换取的财富。报纸上说每20分钟就会有一种动物或者植物从地球上消失。许多生物学家认为在30年间地球上现今生存的五分之一的物种都将会消失…我不知道这个数字当中贸易性的诱捕占了多大的百分比,至于栖息地丧失…难道不是人类造成吗?

深海反手握住了我的手,掌心相贴,手指扣着手指。这样贴近的距离让我能够十分清楚地感应到动荡在他心头的苍凉。

“殷茉,你知道吗?”深海握紧了我的手指,低沉的声音里透出淡淡的忧伤,“夜鲨的研究除了如何让人鱼的攻击能力变得更加强大之外,还有一项重要的研究项目就是如何增加夜族人的种群数量。你也许还不知道,在海洋里没有什么物种会像人鱼这样挑剔自己的伴侣了。我们一旦做出了选择,就会和自己的伴侣相伴一生。而在通常的情况下,那些找到了终生伴侣的雌性人鱼一生之中也只有两至三次的生育机会。对于我们的族群来说,最宝贵的财富就是那些娇弱的小婴儿。”

他的话让我有些发蒙,“那夜鲨所做的…不是好事吗?”

“不全是,”深海抿着嘴唇笑了笑。那么浅的笑容,还没有到达眼底就消失了,“他需要的并不是更多的婴儿…不是单纯的数量上的优势。他的目标不是要超过月族人,殷茉。他想要达到的那个数目远远大于整个种群的数量。确切地说,他需要的是一支军队。”

“军队?”我的脑子忽然乱了,“他要军队做什么?”

深海又紧了紧我的手,轻描淡写地说:“备战。”

“备…备战?!”

“人鱼不贪慕财富,但是不会允许别人夺走自己的领地。”深海的目光变得深邃,“而在人类的观念里,海洋不过是你们的另一个私家仓库罢了,埋藏其中的宝藏都在等着你们伸手去拿。从某个角度来说,夜鲨很有可能是对的。也许几十年后,也许几百年后,这样的一场争夺战不可避免地会爆发。”

“争夺战?”我的口齿突然不那么利索了,“爆发?”

深海笑了笑,试图让我放松下来,“别紧张,对你们来说那应该会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儿了。也许…你的重孙子都赶不上了呢。”

是啊,我怎么忘记了,他们的寿命要比我们长得多,夜翎的恋人还是二战时候追捕逃犯的秘密英雄呢。可是…一想到我会很快地消失,而深海还会继续活下去…活下去,不知道由谁陪伴着去面对那一场我无法想象的变故,我竟有些难以忍受了。

“你说过我的身体里有你的血,”我几乎是满怀期待地向他发问了,“那我是不是也会活的很久?”

“会比普通的人类久一点,”深海不觉莞尔,“但是我不能肯定…也许不足以完全对抗你身体里新陈代谢的速度。”

“哦,这样…”

我说不好我的声音里是不是流露出了足够让他察觉的失望。深海很干脆地把话题拉了回去,“这就是夜鲨正在做的事。而我的族人则希望能用更加温和的方式来为将来做准备。”

“什么样的准备?”我反问他,“为了什么样的结果做准备?”

深海流露出深思的表情,“比如说和人类划定明确的疆界,就像你们的国界一样。在外交上享受平等的对待。”

他的话让我觉得匪夷所思。好吧,我得承认我那贫乏的想象力真的无法给我提供足够的动力让我去想象这样的一副画面:我盘子里的烤鱼跳起来对我说我冒犯了它的合法权益。

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深海飞快地瞥了我一眼,眼里流露出戏谑的神色,“不,我指的并不是那个意思。你们在陆地上生活的时候,不是也拿陆地上的动物做食物吗?”

我的脑子忽然有点乱,我没有办法再顺着他的说法继续想这些无关紧要的问题。重要的是…他生活的世界是海洋,他需要面对的近期问题是夜鲨和他的激进思想,远期的问题是如何为他的族类争取更宽广的领地和更宽松的生存环境…而在这一切的计划里,完全没有我插足的余地。

我在他生命里的意义是不是等同于我小时候在路边经常见到的那个卖烤地瓜的老人家?他的推车和烤炉都很旧,身上的衣服也很旧,布满皱纹的脸上总像是覆盖着一层灰尘,一双小小的眼睛温和而沧桑。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几乎天天放学都能够看见他,偶尔还会用哥哥们给的零花钱买上一两个香喷喷的烤地瓜。看,直到现在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这些当时并没有刻意去记忆的细节。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就不见了,也许只是换了个地点摆摊,也许…总之他再也没有在我的生命里出现过。

即使我还记得他。

可是这种记忆又有什么意义呢?只要有足够长的时间…深海的生命足够长,足够抹煞掉那些微不足道的过客在他的生命里留下的痕迹。

“殷茉?”深海紧了紧我的手,声音里透出了些许的不安,“殷茉?”

我把脸转向另一边,不想看见他眼睛里的关切。可是我又不能够忍受离开他太远,在经过了那么多天的辗转反侧,焦心如焚之后,我发现我比任何时候都要想他。尽管他就在这里,就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

可是…又那么远。

我的眼眶微微发热,心头竟莫名的难过。不愿再继续深想,我闭了眼缓缓地把头靠在了深海的肩上。宽厚的肩膀,肌肉结实,蓄满了力量。这是深海的肩膀。

这么近。

很多很多年之后,他还会不会记得这个秋天的傍晚,这个空荡荡的房间和这个靠在他肩头心头充满了忧伤的姑娘?

深海的手臂抬了起来,缓缓地环住了我的肩膀。他也许仅仅想要安慰安慰我。不过这一刻,我相信他是真的能够感应到我的…失落。

巧克力

我应该是睡着了。

再睁开眼的时候周围一片漆黑,一轮圆月高高地挂在窗外,像一个黄灿灿的大柚子。明亮的月光从窗口倾泻而入,在地板上镀上了一层水银般的亮膜。这情景令我恍然间想起月圆之夜和人鱼们及月光石的力量都有着莫大的关系。

我从地板上坐起来想要问问深海的时候才发现房间里只剩下了我一个人。在深海坐过的地方,放着一瓶清水和一包饼干。

看见水我才觉得喉咙着了火似的焦渴难耐,我拧开瓶盖咕咚咕咚一口气灌进去大半瓶水,焦渴的感觉才得以缓解。神智清醒了,饥饿的感觉也随之变得鲜明起来。我这才想起整整一天,我只有早饭的时候吃了半个面包。别说饼干了,这会儿就算是看见树皮估计我也会扑上去啃两口。

我伸手去抓饼干的时候发现地板上还躺着一样东西,拿到手里才发现是一板巧克力——也许是从哪个女职员的抽屉里偷出来的,最外面的一层暗色的包装纸已经被揉皱了。

小心翼翼地撕开包装纸,巧克力的味道立刻在这间因为闲置已久而散发着霉味的空房间里氤氲开来,丝丝缕缕,甜蜜而芬芳。

这个让人无法拒绝的味道总是和生活中那些美好的事情联系在一起。

我忽然觉得此刻的我不但有房屋可以遮风挡雨,有饼干和巧克力可以果腹,而且心怀叵测的敌人还没有发现我们的藏身之处,处境似乎…也没有那么糟糕。

房门无声无息地滑开了,深海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他十分小心地关好门,朝我这边走了过来,低声问道:“醒了?”

我点点头,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微笑。

也许是我脸上的表情让他觉得迷惑,他在我身边坐了下来的时候十分小心地问我:“睡得…很好?”

我继续点头。

深海目不转睛地打量着我,机警的目光慢慢变得柔和下来,“你的情绪很好…头一次这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