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不是没有。每当有人撇着嘴嘀咕:“还名校毕业的呢,这点小毛病都处理不了…”的时候,我也想过要辩解“老子学的是网络工程,不是打印机维修”的冲动。当有人指手画脚地使唤我出去买这买那,我也有过想要撂挑子不干了的愤怒。可是这些愤怒都浮光掠影一般,在我的心头并不能够停留过长的时间。

我想,由人类组成的世界就是这个样子的吧。我们在陆地上的生活太安逸,所以我们只能看到身边方寸之地里的蝇头小利。我们总是小心翼翼,生怕自己的一步宽容会引来旁人加倍的放肆,所以我们总是包裹着自己,即使面带微笑,笑容里也隐藏着算计。至少我在这里见到的每一个人都有意无意地充满了侵略性。当然他们也合作,也讲究团队精神。在我看来,那不过是把每个人的侵略性有条件地收集在一起,让它由步枪升级为威力更大的迫击炮罢了。

我在电话里说起这些的时候,路一哈哈大笑,说我神经过敏,想得太偏激了。

我默然。也许他是对的,也许我出过一次车祸之后脑子就不那么好使了,无论看见什么,不是像个愤青似的反应过激,就像石头沉进胶水里似的无声无息,激不起任何涟漪。

“职场嘛,跟学校肯定是不一样的,”路一在电话里安慰我,“你不能把跟老师同学相处的那一套用在同事身上。那肯定是不行的。”

“我知道。”我望着窗外湿润的天空微微有些出神,今夏的雨天似乎格外的多。

“别想那么多了。”路一话锋一转,“哎,我听说苏园那边新开了一家韩国料理,出来吃个饭吧。”

“改天吧,”我看着桌面上厚厚一叠文件叹了口气,“明天周末,我这儿一堆工作,还不知得干到几点呢。”

挂了电话,我翻着手边的报表忍不住又叹了口气。这些是全公司本季度的消耗品报表,部长大人就这么甩手扔给了我。做为一个实习生,我是不是应该感到荣幸呢?

噼里啪啦地敲完了一堆表格,发回部长邮箱,起身时才发现天色已经黑透了。雨还在下,街灯在雨幕中染开一团团模糊的晕光,昏黄的,看上去有种绒毛般的质感,令人心生暖意。

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走出办公室,才发现整层楼都已经走空了,只有走廊里的顶灯还亮着。到处都静悄悄的,脚步声被放大,每迈出一步都会激起诡异的回音。向来被各种噪音填得满满的场合,突然间呈现出这样迥异的面貌,令人诧异的同时也隐隐生出几分不安。

太静了。

我搓了搓手臂,放弃了等电梯的打算,顺着楼梯快步往下走。明明除了我的脚步声之外什么声音都没有,我还是觉得有什么东西紧跟在身后似的,心脏怦怦跳个不停。一直下到了一楼,看见底厅亮着的灯光和服务台后面的值班人员,我才莫名其妙地松了一口气。可是心脏还在剧烈地跳动,后背发紧,手脚无法自控的发颤。就连耳朵上的包也像凑热闹似的火辣辣地疼了起来。

推开底厅的玻璃门,湿漉漉的空气扑面而来。潮湿的水汽中夹杂着青草和泥土的味道,闻起来并不觉得清爽,反而有点冷森森的。快到六月了,可是这样的雨夜,还是会让人从心底里发冷。

我低着头在拎包里摸雨伞的时候,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人影从廊柱后面闪了出来,大概是有人在这里避雨吧。我正在犹豫要不要用我的雨伞护送他去路边的公交车站,他已经朝我走了过来。很奇怪的走法,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就好像我一回头就会吓到他一样。

我侧过头瞟了他一眼。看体型应该是个男人,五官都沉在阴影里,只能看出他的个子很高,有一副宽肩细腰的好身材。我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身体却脱力一般再次颤抖了起来。雨伞没有拿住,啪的一声掉在了脚边。心跳骤然间变得狂乱,我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望着黑暗中步步靠近的身影,一时间头晕目眩。

这一定是某种幻觉。一定是这样,某种…类似于自我催眠般的幻觉。就好像我们偶尔会觉得自己听到了某种声音,可事实是这种声音并不存在。

幻觉先生停在了离我几步远的地方,默默地望着我。

我想我应该视而不见,捡起地上的雨伞冲到路边去打车回家。我想我是被人使唤得精疲力竭了,所以才会这么不正常。只要泡个热水澡,一切又都会恢复原状…可我动不了,整个人都变得无比僵硬,心脏在我的胸膛里碰撞出可怕的回声,一声一声,令人眩晕。

我要疯了。我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绝望地想。我大概一辈子都无法从这个男人下的蛊里走出去了。

幻觉先生慢慢走到我的面前,用两只手捧起了我的脸。

“茉茉,”熟悉的声音里夹杂着轻微的忐忑以及某种不知是兴奋还是恐惧的颤音,耳语般喃喃问道:“茉茉,你一直在哭。这么难过…你是不愿意看见我吗?”

他的手指摩挲着我的脸颊,触感真实得令人发狂。我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梦…这真的是梦吗?我突然之间不能肯定了。直到僵硬的身体被拉进熟悉的怀抱,真实的感觉才一寸一寸自心底爬了上来。

“深海?”我轻轻环住他的腰,不可置信地慢慢收紧双臂,“深海你真的回来了?”

我听见深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他抬起头直视着我的眼睛说:“是,我回来了。”

“还走吗?”我的手指在他的背后紧紧扣在一起,力气大得几乎要捏断自己。

“不走了。”深海有些不确定地看看我,小心翼翼地咽了口口水:“如果…如果我说我不走了,你还愿意跟我在一起吗?就像米娅和严德那样?”

我哭出了声。等了那么久,久到甚至不敢再抱有希望…怎么会不愿意?

“别哭,”深海凑过来亲吻我,声音里微微的颤抖听起来像是隐藏着某种不可言表的恐惧,“别哭,茉茉。别难过。”

这个笨拙的非人类根本就不懂得怎么安慰别人,翻来覆去地就只会说这么两句话。这么没有技巧的安慰,让我的眼泪怎么收都收不住。积压在心头的阴霾似乎都被眼泪冲刷得干干净净,我眼前的世界竟然重新变得清亮起来。下了两天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湿润的空气里弥漫着清新的香。暗色的天幕下,路面上被覆上了一层晶莹的水膜,反射着街灯昏黄的光,一派溢彩流光。廊檐下的水滴滴答作响,像有音符在耳边跳动。

我在他胸前把脸蹭干净,环紧了他的腰再次求证:“真的不走了?”

深海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不走了。”

“那…你的新娘呢?”

“没有新娘,”深海摸了摸我的脸,样子有点难过,“我看到你了…我想去追你,可是被他们拦住了。”

我瞪大了眼睛,“你什么时候看到我?你不是已经掐断了联系?”

深海闭上眼抵住了我的额头,“那么近的距离,我不可能感应不到你。你是我身体的一部分,茉茉。从很早之前就已经是了。”

我的鼻子又开始发酸,“可我看的那个人割破了你们的手指…”

“你就在那里,我又怎能继续得下去?”深海闭着眼摇了摇头,“我一直以为只要我离开,只要是在看不到你的地方…这件事就一定行的。可是…事到临头我才发现还是不行。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你哭着离开,我做不到。茉茉,你就在那里,我控制不了自己。我被关起来的时候看到你在开车…我以为…我以为…”

我踮起脚尖吻了吻他的嘴唇,有一些莫名的东西自心底涌起。似酸似甜,却又生生作痛。

“可是你甚至连个电话都没有给我打过!”我只是想转移开这个沉重的话题,可是说出口的话却饱含着连我自己都没有预料到的责备。

深海微微垂下眼睑,神态中流露出一丝可疑的扭捏,“很长的数字。那么多位数…”

我张大了嘴。不是吧?他不给我打电话…不会是因为这么可笑的理由吧?

“可是…就算你记不住我的号码,米娅也有啊,你可以…”

深海抬起头认真地看着我,“这样的事,我不希望你从别人那里听到。我想当面和你说。”

我看到灯光在他的眼里折射出璀璨的流光,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我差点就忘了,他不但不是我的同类,而且以他的年龄来计算,他甚至不能算是和我同时代的人。就好像老家的外婆,她也不习惯通过电话来联络。每次我们打回去,她总是让保姆接。我们跟保姆说话,她就像个孩子似的在一旁嘀咕:“想我就回来啊。有什么话当面说…”

我忍不住笑了。深海到底有没有那么老呢?

深海望着我,唇角慢慢地弯了起来,眼中却流露出一种又欢喜又是惆怅的神气来,“现在,我们去哪里?”

我握住了他的手。十指交扣的握法,很久以前我就想这么做了,“跟我回家。”

深海顺从地让我拉着走。迈下台阶的时候我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你不是说他们关着你?那你是怎么出来的?”

深海脚下一滞,慢慢垂下了头。

“深海?”我心里忽然生出几分不那么妙的预感,“出什么事儿了?”

深海的手伸到颈后,撩起了微长的头发,转过身让我看。光线不好,一眼看过去,似乎是掌心大小的一块暗色的刺青,像一块伤疤似的从皮肤上微微凸起。图案有点眼熟,像那块戴了很多年的月光石。

“这是什么?”我小心地碰了碰这东西。

“烙印。”深海停顿了一下,缓缓说道:“犯了错的族人被驱逐出族群的烙印。”

三宗罪

我从浴室出来的时候,深海还保持着我进去之前的姿势,盘膝坐在地毯上,出神地,或者说失神地凝望着落地窗外半个城市的璀璨灯火。我父亲的旧睡衣松松垮垮地挂在他的身上,斜靠着沙发的时候露出了半边肩膀——是我记忆中的柔和的象牙色。我几乎在一瞬间就回忆起了那种微凉而柔滑的触感。

心跳突然间加快,我不自然地从他身上移开目光,转身去厨房的冰箱里取了两罐啤酒。我猜他又在想族里的那些事儿了,也许…会需要这个吧。虽然我从没见他喝过酒,但是既然米娅可以喝绝对伏特加,想来酒精对他们这一族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危害。

我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把拉开的一罐啤酒递到他面前,“呐,心烦的时候就喝一点吧。人类就是这么干的。”

深海接过啤酒却没有喝,眼睛望着窗外低声说:“茉茉,你还记得夜晚的时候海里是什么样子吗?”

我当然记得。周围一片蓝幽幽的暗色,远远近近都漂浮着星星点点的荧光。那些缓缓飘摇的美丽藻类在我游过去的时候会呼啦一下都变暗,然后再顺着暗流的涌动一盏一盏亮起来…我摇了摇头,对我来说,那并不是一次愉快的旅行。

“关了灯会比较好看。”我从沙发上抓过遥控器关掉了客厅的顶灯。周围一下子变暗,窗外的半城灯火却骤然间变得清晰。这是我最最喜爱的景色,无数个不眠之夜,我就是靠在这里,一边看着它们一边想着自己那些无法琢磨的心事。

我捧着啤酒罐喝了一口,“是不是有那么一点儿像海里?”

深海没有出声。

啤酒罐的外壳上凝出了一层水珠,冰凉的温度刺激着我,让我的神经在短时间里变得比平时警觉。于是我突然想起了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深海,你的…呃,驱逐,有没有期限?它们为什么会做得这么…这么…米娅不是也和人类生活在一起?”

“罪名不同,”深海淡淡地答道:“我的…要严重一些。”

“什么罪名?”我讶然,居然还有罪名这种东西?

深海的嘴角扬起一个淡然的弧度,从我的角度看过去,很像是自嘲,“叛族、泄密、其次才是…执意与人类通婚。”

啤酒罐举到嘴边停了一下,我狠狠地灌了自己一大口。三宗罪啊,听起来真他妈的吓人。可是不对啊…

“要说泄密,米娅不是也把你们族里的事告诉了严德…”我忽然明白了,后面的这两条罪名不过是拿来做陪衬的。最要命的其实是第一条罪名——他的行为破坏了两个族群筹划多年的合并。

“他们凭什么给你定罪?!”我忽然间觉得不甘心。

深海转过头望着我,眼神柔和而无奈,“萨默斯法典——就像你们的社会里必须遵守的法律一样。那是所有的海族都必须要遵守的。”

我晃了晃喝空了的啤酒罐,脑海中不期然想到了《乌尔纳木法典》、《汉谟拉比法典》等等一系列的古怪词汇。这些由两河流域所孕育的古老文明在我的世界里,从来都只是一个标志性的名词。

“是的,”深海回答我说:“它跟你们刻在石柱上的那部最早的法典差不多是同一时代的东西。那时候我们和人类相处得很好,以物易物的贸易在沿海一带也相当普遍。你在我们的圣坛上看到的有关人类的雕塑,大部分都是那个时期保留下来的东西。”

“后来呢?”我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在海底的时候,我猜测过人类与海族之间很有可能在某个特殊的时期曾经和平相处过,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深海向后一靠,长长叹了口气,“后来,他们的国王提出了过分的要求,我们的族长没有同意。于是,两族之间的关系开始变得不那么友好。再后来,僵持的局面逐步升级,两族之间的贸易也开始受到种种限制。没过多久,他们就开始全面驱逐我们。大部分族人都退回了海里。有一些不愿意回到海里去的族人被他们抓住,凌虐至死。他们的所作所为触怒了我们的族人,于是我们开始全面还击。最后的结果…当然是两败俱伤,我们从此撤回海里,不再和人类有接触。”

“你们怎么反击?”我拿过深海没有动过的啤酒喝了两口,十分好奇地反问他。

深海垂下眼睑淡淡说道:“海族的人,力量自然是来自于大海。”

来自于大海又是什么意思?我觉得冰啤酒的温度在我身上引起的警觉已经开始消退,脑电波在冲上一个峰值之后缓缓回落,我的思维开始变得迟钝起来,“你们可以操控大海?暴风雨?海啸?”

深海瞥了我一眼,眼中竟然有几分锐利的味道。几乎把我蒙头蒙闹兜上来的酒意吓醒了,“不会…真的是海啸吧?!”

深海迟疑了一下,缓缓点头,“是海啸。强烈的海啸导致那片大陆最终沉没在了大西洋的深处。在人类的历史上,你们把它叫做…大西国。”

“大…大…大西国?!”我的脑子当的一声死机了。

“是的,大西国。也叫做亚特兰蒂斯。”深海用一种背诵课文般的腔调轻声说道:“在人类的传说中,大西国的创建人是海神波塞冬,他娶了美丽的姑娘克莱托,生了十个儿子。后来波塞冬把大西国分成十个部分由他的十个儿子来掌管,这就是大西国最初的十个摄政王。而他的长子阿特拉斯则是大西国的王位继承人。你知道么,茉茉,”他偏过头看着我,眼中光华闪动,像小孩子提起了家族中令人尊敬的长辈,“这位名叫波塞冬的海神,就是我们族里的战士。他拥有你们所说的…智慧和胆识。”

“是么…”我持续呆滞。

“听长老们说,最初的大西国是非常繁华的。城市里到处都是花园,人口稠密,非常热闹。城市里有很多用红、白、黑三种颜色的大理石修建起来的高大建筑:寺庙、圆形剧场、斗兽场、公共浴室…”

这个我也听说过。可是听说归听说,我心里还是无法控制地升起某种诡异而不真实的感觉。如果深海这个时候对我说一句:小姐,你现在就在童话故事里。我是一点儿也不会觉得意外的。

啤酒的度数虽然不高,但是加上数量、再加上耳边听到的这些匪夷所思的传说故事,就足够份量让我晕头晕脑地找不到北了。我很想就这个传说的真实性再追问几个问题,可是当我转头去看他的时候,却发现靠在我身边的深海微垂着头,像是已经陷入了某种无法自拔的、绵长的惆怅之中。

夜色模糊了他的五官,熟悉而诱惑的感觉反而变得鲜明。

我把空了的啤酒罐扔在一边,淡淡的眩晕感让我对今晚所发生的一切充满了不确定的感觉。我拉起深海放在腿边的那只手,想要看个清楚。可是光线太暗,我的眼前又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在来回地摇晃,我怎么都没法子看清楚。我凑过去轻轻咬住了他的指头。不舍得用力,只是一点一点地用牙齿试探着撕咬。

深海轻声笑了,“痒。”

我抬头看他,他的面孔沉在昏暗中,眼底却又细碎的流光闪闪烁烁。刚才在他眼里看到的黯淡无奈正被另一种我看不懂的光芒所取代。

我糊里糊涂地松开了他的手指,凑近了去看他的眼睛。

浅色的眼睛,宛如最最纯净的冰或水晶。只消一丝光便能折射出世上最炫目的虹彩。我想吻吻它们,可是脑子昏沉沉的,凑过去的时候连自己都不知道使了多大的劲儿,结果一头撞在了他的颧骨上,鼻子酸酸地痛。

深海又笑了,捧着我的脸叹息般低喃,“茉茉,要是没有你该怎么办呢?”

“没有我啊…”我仰着头想了想,“你会继续做一个乖孩子,长大一点儿了会成为月族的战士,还是会做为族长的候选人被选中去经历种种莫名其妙的考验,然后…然后顺理成章地娶玛莎,合并月族和格陵兰的族群。说不定还会合并掉夜鲨那一族,然后你就可以拿条狗链拴着夜鲨在海里散步了…再然后你就可以带着你的族群在海洋里称王称霸,没准哪天腻味了还会跑到陆地上来跟人类争地盘…”

深海歪着头,似乎也被我描绘的画面所吸引。

“所以…”我吻了吻他的嘴唇,“你后悔了吗?”

“我曾经以为可以那么做的。可是不行啊。” 深海咬住我的嘴唇,温柔地用牙齿厮磨,“如果要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怎样失去你…那以后的日子我又该怎么过?”

“后悔吗?”我再次求证。整个身体都没轻没重地靠了过去,压在了他的胸膛上。

深海的手环住了我的腰,轻喘着将我拉得更近,“有你在这里,我就不后悔。”

这是我期望之中的回答,期望到近乎奢望。可是竟然真的听到了…

“再说一遍。”我的手指伸进他浓密的头发里将他拉近,声音里无法自抑地透出焦渴般的急切和…隐秘的惶恐。

“不后悔,”深海顺着我的手劲儿靠近,声音中隐含笑意,“不后悔,不后悔,不后悔…”

我的眼睛又开始发酸。这种情况下我似乎也应该说点什么。可是脑海中还没有组织好想要说的话,深海的嘴唇已经覆了上来,以一种略显急迫的姿态扣住了我的后脑。唇舌被打开,属于深海的气息满满地涌了进来。

一瞬间天塌地陷。意识被抽离,被拉远,悬挂在身体的上方。被大力扭绞,被闪电引燃,从火焰中爆裂出类似山洪一般的呼啸。什么都消失了,只剩下被放纵的本能急迫地追逐着令自己心动的味道。他的嘴唇上像沾了致人迷幻的药,每一下的触碰都在皮肤上留下电流般的□。涟漪一般,顺着被触碰的点飞快地向四周围扩散。身体变软,陌生的感觉类似饥渴,却比饥渴更加难耐,热辣辣地烧灼着我的神经,让我的尖叫在脱口而出之后化为呻吟,甜腻的尾音微微发颤,陌生得不像自己。

睡衣不知被扯到了哪里,肌肤相贴的感觉令人眩晕。空气像着了火似的,吸入的每一口都让五脏六腑更加焦渴。不知名的感觉叫嚣着层层累积,在到达顶点的瞬间变成了一种无法形容的刺痛——来自身体深处的刺痛,宛如某种包装被撕开,陌生的器官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姿态缓慢推进,直至楔入身体的最深处。疼痛的感觉被颤栗所包裹,鲜明地凸显在一切感觉之上。

我抓住深海的手臂呻吟出声。深海捧着我的脸温柔地亲吻我,汗水滴落下来,几乎让我生出一种皮肉被灼穿的错觉来。耳畔灼热的喘息越来越浊重,埋在身体里的器官无法再忍耐似的试探着开始抽动。疼痛的感觉渐渐被奇怪的酥麻所取代,感官的界线再次变得模糊,我仰着头,视线迷蒙,有种透不过气似的昏沉。身体仿佛颠簸在暴风雨的海上,而在所有这摇摆不定的一切当中,唯有他是可以触摸得到的,是可以紧紧抓在指间的。

我张开手臂,十指在他身后紧紧扣在一起。随着律动的节奏喘息着亲吻他。这是我的深海,他就在这里,在我的双臂之间。他的皮肤温暖着我的皮肤,他的心跳呼应着我的心跳,而感官中互通的部分更是将这种肢体绞缠的快感放大到无法忍耐的程度。

连汗水都模糊,分不清彼此。

仿佛骨肉被烧融,灵魂合而为一。

仿佛我和他,真正地成为一体。

我蜷缩在深海的怀里,自云端跌落的眩晕感还盘旋在脑海中久久不散,身体却疲倦得不想挪动分毫。很想就这么睡过去,但耳畔灼热的呼吸却像一种无言的提醒,令精神莫名地亢奋着,很想说点什么。可最终我也只是转过身,面对面地拥抱着他。把脸颊贴在他的胸前,在他看不见的角度悄悄微笑,然后闭着眼继续假寐。

皮肤上包裹着一层薄汗,相贴的时候会有种已经粘合在一起的错觉。仿佛两个人的边界有一部分正温柔地重叠在一起。

如此的不可思议。

如此的美好——因为太过于接近完美,甚至让人不自觉地心生惶恐。

我在似睡非睡的浅眠之中再一次想起了深海盘膝坐在地毯上的样子。他斜靠着沙发,一言不发地凝望窗外的灯火。就好像要借着眼前的半城灯火回忆起海底那些星星点点的可爱生物。是的,我想这就是两者之间最重要的区别吧。在他的世界里,每一盏亮光后面都有一个小生命,鲜活而生动。而我们的灯光…只是灯光。明亮却冰冷,繁华却落寞。在这里,他完全无法透过相似的它们体味到相同的温暖。

在这里,深海是孤独的。因为周围的所有人都是异类。

我抱紧了深海的身体,心口闷闷的,不可自抑地开始怀疑他这么做是否值得?如果他始终无法融入人类的生活呢?几十年、几百年后…我已经无法继续陪伴他了,而他仍然是一条被放逐的、孤独的流浪者。没有家人,没有同伴…那么漫长的岁月,他是否还会微笑着说一句不后悔?

深海也许猜到了我在想些什么,他的手轻抚着我的后背,一下一下的,像在安抚一只受了惊的猫。

“茉茉,”深海在我的头顶轻笑,“我想,你不用费心去琢磨我的身体结构和人类的男性到底有什么区别了。我可以向你保证,就算真的存在什么差别…你这双迟钝的眼睛也是绝对分辨不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