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着镜子确认看不出行迹之后再去见杨妃。

杨妃竟然一直在等她,见到她就紧张而充满期待地迎了上来,仍然是那句小孩子的话:“母后,一切都好了么?”

“是啊。”萧皇后感到自己的唇边挂着冰凌:“他已经不生你的气了。我和他谈了很久。告诉他你的苦恼,希望他能多照顾你一下,他也答应了。”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397)

不露声色地就为自己的耽搁找了理由,萧皇后发现自己越来越狡猾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感觉有无数根针在扎着自己的喉管,心里竟恍惚地悔恨起来:自己真对李世民说了这些话该多好?这样她就不会有这么严重的负罪感了。”

杨妃以为李世民真对自己这么好,脸上不禁露出了无比幸福的笑容,低着头微笑着遐想了一会儿。

萧皇后不忍看她这副样子,下意识地把头偏向一边。

杨妃先是自己对萧皇后千恩万谢,又把李恪也抱出来,叫他也谢谢姥姥。

萧皇后把李恪抱在怀里,摸了摸他肉嘟嘟的小手,看着他纯净的眼睛,不由得感到心如刀绞。

她现在才感到自己是多么的罪孽深重。没有脸面对杨妃,也没有脸面对李恪。该有的愧疚,现在才完全迸发出来。

她记得自己小时候,曾看到一对奸夫淫妇游街。

淫妇是个四十多岁、风韵犹存的中年妇人,男的是个年轻小伙子。那时她虽小,也喜欢凑热闹,便也跑到街上看,看到大家都朝他们吐口水,拿垃圾扔他们,孩子们围在街上放肆地哈哈大笑。

这对奸夫淫妇是一对丈母和女婿。所以围观的人们才会如此兴奋。

历来,爬灰和养女婿,都是两种极端的出轨。

当时她虽然很小,但也对这对“极端出轨”的人报以深深的鄙视,尤其是对那个老妇。

没想到几十年之后,她竟作下了和那老妇一样的事情。

想到这里,她的心不禁像浸满了苦汁一样苦。

饶是心中苦味浓重,但收获甜蜜的时候,她心里还是一样的甜。

她履行了自己无声的诺言,开始作李世民的秘密情人,频繁而又秘密地和他约会。爱情真是个奇妙的东西。

和他一见面,她就把什么“羞愧”啊“道德”啊全忘了。并且经过一次次幽会,她的愧疚感也在一点点变淡。大概是因为爱情的甜蜜可以清洗一切吧。

她开始格外注意身边风花雪月的隐秘风景,渐渐发现身边有很多和她一样的人。

宫里有,宫外的那些贵族家里也有。

有很多男女因为礼教或者家庭的问题不能结合,就在暗地里私会。这些秘密情侣是如此之多,都到了让她惊诧的地步。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398)

她亲耳听过一个小宫女随口吟出的打油诗“闲来无事向天看,唯有嫦娥不偷情”。

听了这句话之后她不免骇笑,甚至还满怀着恶趣味看了看那皎洁的美月,心里暗自嘀咕:嫦娥不偷情?恐怕也未必吧。她那么的美丽,又一个人住在广寒宫里,身边这么冷清,怎么会不想给自己找点温暖呢?

见识了这么多对秘密情人后,萧皇后心头的负罪和羞耻感加速地变淡。

和他们中心的有些人比起来,她和李世民还不算太丢人的。

他们之间至少没有血缘。有些人甚至是血亲私通,人家照样没觉得活不了。但是她真可以这样“五十步笑百步”么?

杨妃渐渐地发现,萧皇后比以前更注意打扮了。别看萧皇后已年近五十,修饰起自己来,竟比很多年轻姑娘都要别出心裁,心灵手巧。

唐高梳的发髻虽然华贵妩媚,但为了长久定型,头油不免用得多了些,因而显得僵硬。

她却有本事把发髻梳得轻软而不变形,像云堆一样柔顺地在头顶翘着,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杨妃一开始疑心是她新招了什么梳头能手,当面一问,竟得知头全是她自己梳的。

听萧皇后说,要梳出这样的发髻,必须要把头发扎得松紧适度,头油也要适当稀释了。杨妃照她说的试验了一下,却怎么梳不到她的水平。

她也不像其他女人一样喜欢往头上堆首饰,只稀稀地在头上插个几件。

黑亮的云髻把珍珠翠玉、金花银钿称得更加亮眼,反倒比满头珠翠更加出彩。

至于搽粉涂朱,更是有她的一番道理,别人干看着学不来。甚至连染红指甲,她都染得与众不同:别人都是拿鲜红的凤仙花染指甲,她却尽拣粉红色的凤仙花来染,染出的指甲就像粉晶一样,更显得十指纤纤,如脂如玉。

按理说,萧皇后爱不爱打扮和杨妃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可杨妃就是感到不安,而且是深深的不安。

因为她知道女人打扮,绝大部分是为了取悦男人。她忽然这么沉迷于修饰,是不是…暗地里有了情人了?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399)

现在风气开化,年过五十再嫁的老妇多的是,不到五十,背地里找情人的老妇更不知道有多少,经常来宫里的王妃公主们当中也有几个。

萧皇后说不定也会这种风气带坏了。而且萧皇后姿色妍丽,胜过二八佳人,即使她自己不喜招蜂惹蝶,说不定还有人惦记她。

因萧皇后的身份不是宫妃,出宫也更为自由,有很多时候杨妃是无法陪在她身边的,就有很多时间供杨妃怀疑。

按理说,杨广逝世已久,萧皇后已经再嫁了多次,现在风气又如此开化,即使暮年再找个情人,也没什么大不了。

可杨妃就是从心里感到难堪。不管怎么说,萧皇后是她的嫡母,她还是希望她可以清白一些。

以前她是被迫再嫁,现在没有人逼她了,难道不能消停一些么?

她几次三番地想找萧皇后深谈,却怎么都开不了口。

一来这件事非常的尴尬,二来连证据都还没有呢——说起来没有证据就胡乱怀疑,她实在有些敏感。

三来,就算萧皇后真和什么人有了私情,也轮不到她来管。她一再在心底要求自己把这件事忘掉,但不知为什么,她就是有种诡异的冲动,想要把这件事弄清楚。

虽然她一再在心底痛斥自己“没事找事”,但还是在一个阴霾的下午,把萧皇后身边的一个小宫女悄悄地叫来询问。

询问这个小宫女的时候,她屏退了左右,用词也很隐晦。

因为她知道,此时若不小心谨慎,让别人误解了的话,即使没事也会生出谣言来。

问话的时候她心跳淂很厉害,甚至希望小宫女听不懂她的话。

可惜这个小宫女很聪明,一下就听明白了杨妃要问什么。

她没有对杨妃说别的,只告诉她萧皇后喜欢在夜晚穿着妍丽,一人“夜游”。

至于她去干什么了,她们这些侍候的宫女全都不知。听到这句话后杨妃心底所有的怀疑都被激化了,发了疯似地想知道萧皇后到底去干什么了。

她给了小宫女一些银两,又给了她几件首饰,叫她在“萧皇后夜游”的时候跟在她后面,看看她到底在干什么。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400)

说来也巧。因近几日身体不适,萧皇后晚上便在自己院中歇了,没有出去“夜游”。

这日她睡前口渴,便喊人递茶,恰巧是被杨妃收买的小宫女当值。

萧皇后看着她给自己倒茶,不知不觉便看向她的发髻。

虽然容貌娇嫩,但毕竟年岁已高,萧皇后和其他老妇一样,喜欢看少女的黑发。不看不要紧,一看萧皇后便从她的头上发现了一处怪异。

小宫女的头上除了常例应戴的首饰外,还插了一只玉钗。

奇怪的是她把玉钗深深地插进发髻里,鼓鼓囊囊的,就像那玉钗不能为外人见一样。

萧皇后心下起疑,害怕这是偷来的赃物,便令小宫女把头靠过来,把玉钗拔下来细看。

这玉钗果然不是一个普通宫女能有的。它是用玉琢成的花茎和花苞,花苞以下全是翠绿,花苞却是鲜红的。

萧皇后现在最怕的就是招惹闲话,害怕自己宫中的人出去偷盗了,厉声喝问小宫女这钗是哪里来的。

萧皇后一注意玉钗,小宫女便知情况不妙。一听她喝问,赶紧跪下来把一切都招了——她不愧为聪明人,知道若再撒谎抵赖,说不定就要皮肉受苦。

而且历来宫女太监一旦涉及宫妃间的隐事,不管他(她)效力的一方是对是错,事情一旦被揭发,都没有好果子吃。

与其闹得尽人皆知之后再招,还不如乘早坦白。萧皇后心地仁慈,说不定会就此饶恕了她。

她不愧是聪明人。但是聪明人也会办错事。若她不把玉钗戴在头上,也不会被萧皇后发现。

不过这也算是女人可悲的共性,只要看到贵重美丽的首饰,哪怕是把它弄脏弄旧,藏在衣服和头发里,也要戴一戴找找感觉。

萧皇后一听是杨妃要监视她,顿时惊得把茶杯都撞到了地上。

心头剧颤,浑身无一处不在抖。她现在最怕的就是杨妃知道她和李世民的事情。现在见杨妃竟在她身边安插眼线,不禁怀疑她什么都知道了。

一时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了,无论几千几万年,不化成灰不出来。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401)

虽然已经惊得魂飞泼散,她也感到心中有种莫名的勇气在涌动,她命小宫女再斟一杯热茶喝了,定了定神,仔细思量了一下。

刚才她太过慌张,没有仔细分析小宫女的话。

现在想起来,杨妃可能什么都不知道,只是疑惑——或者连怀疑都还没怀疑到点子上,否则不会用重金贿赂这位小宫女。

当然这只是极端的一种情况,另一种极端的情况是,她已经什么都知道了,只是缺乏证据发难。

在这两只极端情况中,还有许许多多的可能。可是不管是哪种可能,她觉得自己都需要去见一见杨妃——自己躲在斗室里胡乱猜疑和害怕也不是事儿。

如果杨妃真的知道了一切,她也没什么好怯懦的,就坦然结束她的愤怒罢。

再看看能不能得到她的原谅。

如果得不到杨妃的原谅,她也没有办法。反正叫她离开李世民是万万不能的。无耻就无耻吧。人生在世,也难得无耻一回。

如果杨妃还不知道什么,只是胡乱猜疑的话,自己就得无耻一点,想办法打消她的疑惑。

这似乎有些怯懦和阴险,但是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她不想让一切曝光。

毕竟不是她一个人要承担这个罪名。

虽然李世民要承担的比她少很多,甚至可能完全没有(谁敢追究君王之非?)但是她不像让李世民的声明因她而抹上污点。

她来到杨妃宫中时,杨妃正坐在窗前发怔。见萧皇后夜晚来访,着实吃了一惊,在原地呆了片刻才迎上来:“这么晚了,母后怎么过来了?”

萧皇后僵硬地笑了一下,看着杨妃假作亲热,满含惊慌和猜疑的脸,忽然一股热流涌上心头,竟把之前准备好的那些话全抛了。

她收起了笑容,长叹了一声,从袖子里取出那只玉钗,直举到杨妃眼前:“我为什么要过来,我儿难道不知道么?”

杨妃顿时懵了。看到她惊骇的样子,萧皇后竟然感到了一丝畅快。

她的心头正有种一种莫名的勇气在涌动,一种快刀斩乱麻地了解一切的勇气。

这种怪异的心情让她很恍惚,同时也让她很舒服。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402)

“你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叫人监视我么?”

萧皇后微笑着看着她,笑容中浸满了苍凉的无奈。

虽然这种笑容并没有攻击性,却让杨妃感到眼睛火辣辣的痛。

“母后…我这是…我这是…”杨妃结结巴巴地说着,半天不成句子。

忽然她的脸上也涌起一股莫名的勇气和坦然,沉声说:“我是担心母后被浮浪子弟所骗,有失声名!”

此时她和萧皇后两人的气势正是此消彼长。

见她如此,萧皇后不觉有些犯怵,笑容和语气都有几分生怯:“你若只是这样说的话,母后是听不懂的。”

“母后,可能是女儿多心。女儿只是觉得,你近来频繁盛装夜游,可能会招致闲话。虽然我大唐风气开化,但对您来说,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哦。”萧皇后垂下眼帘,在心底庆幸地笑了:没想到她只知道这些。那打消她的疑惑就容易多了。

只是既然她已经知道自己晚上偷偷出去,想要完全抵赖过去,已经是不可能的了。为今之计,恐怕只有承认一半抵赖一半。

“是啊,怕有闲话啊。”萧皇后故意慢慢地仰起头看着天花板,苍凉无限地叹着:“母后这一生,招致的闲话还少么?”

听她这么说,倒像是她已经自暴自弃了。这样反倒使杨妃不好意思再责备她,呆了半天才犹豫着说:“母后,话不是这样说的。那些事情都过去了…”

“母后不是说要自暴自弃。”萧皇后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看起来深不可测:“只是说母后已经没有声名可败。在追求想要的东西的时候,就不必有所顾忌了。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实在不配有你这么孝顺的女儿。你千万不能因为母后而心情不好…”

杨妃急了,脸上红得几乎要喷出火来:“母后你这话是怎么说的!我不知道你遇上了什么样的人…可是他就那么重要么?”

萧皇后听到这句话后又是想笑,又是想哭,暗想:他是什么样的人,你难道不知道么?用力抿了抿嘴,继续刚才的表演:“这就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了。”忽然凄婉一笑:“你怎么看我呢?我儿?”

杨妃一怔,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403)

萧皇后继续微笑着,眼圈却微微有些红了,声音里也渐渐抹上了凄凉的血色:“是不是觉得母后已经老朽,只需要穿暖吃饱,混日子等死了?”

她已经知不绝带上了自己真正的感情。过这种日子曾是她的愿望。直到现在她才知道,她其实是不甘心这样了却余生的,一点都不甘心。

这句话让杨妃几乎跳了起来:“母后怎么这样说?母后当然不该这样活着…母后应该…”

说到这里她忽然顿住了,僵在哪里,尴尬莫名。人说饱暖思淫欲。

人生的享受除了吃和穿,似乎就只剩下“淫欲”这一块了。你不想让她只过吃饱穿暖的日子,又不让她找情人,岂不是言不由衷。

“当然了,你不懂。因为你有一个优秀的丈夫,又有一个这么好的儿子,虽然身世凄惨了些,但也在父母的呵护下过完了童年。女人该有的东西你都有,自然无法了解我的心情。”

萧皇后的眼中已经溢出了泪水,看向杨妃的目光里已经带上了怨恨。

不知不觉中,她已经完全在说自己的心里话了。说到这里时忽然自嘲地一笑:“当然母后也有些下贱,人家年近五十的时候都该心定了。可是母后却丈着自己还有几分姿色,动起了花花肠子…”

“不,不是的!女儿绝没有这样想过!”萧皇后这席亦真奕假的问题把杨妃说得眼泪哗哗的,抢上几步握住萧皇后的手:“对不起,母后,是我太自私了,以后我不会再多管闲事了!”

萧皇后咬着牙齿微笑了一下,接着也是泪如雨下。不知是痛悔,是哀痛,还是释然。也许三者兼有。

哭完之后,杨妃拉着萧皇后的手,小心翼翼地问:“母后…别怪我问得多…那个人多大?”她现在已经纯粹是关心了。

因她的问话,萧皇后被迫重温了她和李世民之间的年龄差距,脸上起了一层灰红,略带苦涩地答道:“不算大…”怕杨妃见怪,紧接着有补了一句:“也不年轻。”

杨妃偷看了她一眼,说话更加小心了:“那…他有家事么?老婆厉害么?”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404)

这句话正戳到了萧皇后的痛处。萧皇后无法回答,只有静默不语。他当然有家室。老婆一大堆。最让我担心的就是你。

问出这个尴尬的问题之后,杨妃自己也羞红了脸。

萧皇后不说,她也不好意思再问。

她羞红着脸,不敢正眼看萧皇后,声音像个小虫一样在喉咙里鼓动:“不过母后…即使他老婆厉害你也不用担心,不管怎么说,还有我呢…我一定…”

她想说“出了事我一定帮你”,却羞得无论如何都出不了口,转身去梳妆台上拿了盒香粉,塞在萧皇后的手里。用和之前完全联系不上的肢体语言表示了她对萧皇后“追求个人幸福”的支持。

萧皇后羞愧地收下了这盒香粉。

看着这孩子如此纯良,她心头的自责已经无以复加。

但是自责归自责,她还是感到非常庆幸。暗地里盘算着她说谎的成果。

撒谎的最高境界不是用嘴撒谎,而是用态度撒谎。

她今天就用这种暧昧

不清却又略微坦诚的态度不动声色地套住了杨妃,让她以后不会怀疑她的嫡母和自己的丈夫的有染。

因为在常人看来,丈母娘若和女婿有染,恐怕连见都不敢见女儿,怎还会和女儿暧昧地议论自己的情人呢?

萧皇后回去后就要香粉搭了开来,坐在灯下用指尖捻着香粉细腻的表面,感觉就像摸着婴儿细腻的肌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