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粉的香味幽幽地飘进鼻端,使她有了一种置身于百花丛中的感觉。

不过这种花香之中是结了冰凌的,从她的鼻子漫进她的心头,一点一点地割着她的肺腑。

她心中的自责更重了。

她不敢想象有朝一日杨妃要是知道了真相,将会是怎么样的愤怒和悲哀。

现在回头也许还来得及。但是她不想回头。因为一回头的话,她的一辈子就真的没有了。

为今之计,只有提心吊胆地走下去——应该提醒吊胆一些,否则就没报应了。

萧皇后看着那盒香粉,嗟叹良久才睡下。

睡前顺手把香粉放进了柜子里,之后便没有再过问。说来也巧,她日常搽脸的香粉在第二天用完了——她生活节俭,搽脸的香粉都是用到罄尽才换。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405)

侍候她梳妆的宫女懒得再去领,正巧在收拾柜子的时候发现了一大盒香粉,便顺手从里面倒出了一些放在萧皇后的粉盒里,继续给她搽脸。

萧皇后心思灵敏,感觉细微,但就是嗅觉不够灵敏——不过也没什么好灵敏的,谁会注意自己搽脸的香粉换成哪一种?

但是就是这个不是疏忽的疏忽,给她带来了天大的麻烦,不过也给她带来了解放。

杨妃所送的香粉叫做月尘,来自西域,据说是用一种叫作蓝月亮的花朵炼成,香味独特,且十分浓郁,经久不散。女人只要早上搽过一次,就可保一天的香气,还会将香气留在所有和她接近过的人身上。

李世民提倡节俭,不会往宫里进这些劳什子。

这种香粉是一个喜欢偷偷奢侈的王爷的侧妃介绍给杨妃的。

杨妃闻了之后欢喜异常,暗地里拿大坝黄金白银从西域商人的手中单独买的。

因此这香粉在宫中独此一家,杨妃因为非常喜欢这种香粉,对它的香味自然记得清清楚楚,即使隔个很远,也能辨别出来。

一日,杨妃到李世民那里去请安。说是请安,其实是邀宠。

李世民今日说他国事繁忙,已有段日子没去她宫中宿歇,这让她感到寂寞,也感到不安。

她已经偷偷地在各宫打量了一圈,知道李世民并没有到其他宫妃那里去。但是她不相信他真的会因国事繁忙而歇了。

她是知道她的丈夫的精力有多么旺盛的。因此她怀疑他是不是暗地里又弄了个女人,这次去不仅是邀宠,也是试探。

李世民见到杨妃时感觉非常异样。老实说,他还是喜欢她的,非常非常喜欢。

但是因为和萧皇后有了恋情,他见到她时非常非常尴尬。因此只有躲着不见她。现在她主动来找他,可见一定非常寂寞。

他略一思量,便对她的寂寞和苦楚感同身受。一时间羞愧满怀,只想着今天一定要好好安慰她。

然如此打定了主意,还是忍不住顾左右而言他地转过身去,佯装看着那颜色已经有些黯淡的屏风——他还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自己面对她时的尴尬。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406)

“爱妃今日前来,是否又有金玉良言要说?”

这句话他是用开玩笑的语气说的,说完之后却惊觉这可有挖苦的嫌疑。

他不由得偷偷低下头,懊恼地笑笑:看来他的内心深处还是迫不及待地希望她走啊。

“臣妾见识短浅,哪有那么多金玉良言要说啊。”还好杨妃对这句话没有在意:“只是近日倒春寒,臣妾过来看陛下有没有添一件衣服。陛下还有很多国事要操劳,若中了风寒,可就不妙了。”

说着便像猫一样把双手搭上了李世民的双肩,就势想靠上去。

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气息,她几乎马上就要醉了,没想到在这股熟悉的气息里,忽然有股异样的香味像针尖一样直刺入她的脑海。

杨妃初时还以为自己闻错了,用力地嗅了几下,确认这的确是月尘的香味之后顿时脸色大变。

李世民忽然感到身后传来一股异样的寒意,诧异地回过头去,竟发现杨妃已经面如死灰,恨恨地盯着他,眼中充满了惊骇、鄙夷、愤恨还有悲哀。

“爱妃怎么了?”李世民惊骇地问。虽然他心思敏捷,但也没到料事如神的地步。

男人对香味从来不敏感,他怎么知道只因一点香味他和萧皇后的事就全漏光了呢?

“李世民!”杨妃剧烈地颤抖着,眼睛里闪着异样的光,声音也变了调。

要知道直呼帝王之名在哪朝哪代都是禁忌。即使对方是宠爱她的丈夫也一样。

她知道自己光这样就可能被赶出宫里,甚至会丢掉性命,但是她已经顾不了这么多了。

炽烈的愤怒正像火山喷发一样从他的心里涌出来,如果不把它释放出来,恐怕五脏六腑都要被烧焦了。

“李世民!你抢了我父皇的江山还不够,还要连我的母后也一并接收吗?”是的,她的愤怒不仅仅是因为吃醋。她到现在才发现,她对李家抢了她杨家的江山的事实,还是有些抵触的。她以亡国之女的身份作他的妾妃,心里也是很自卑的。

李世民把她的嫡母也纳入怀中,是对她的亡父杨广的深深侮辱,也是对她杨家的深深侮辱,更是对她的深深侮辱!这证明他一直都在蔑视她,不把她当人看!就因为她是亡国之女。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407)

李世民虽然不是怯懦小人,在这种情况下却不得不抵赖。

不说别的,杨妃若因此气坏了身子,也是祸事一件,再说杨妃的发难太过突兀,叫他立即坦陈,也实在是有难度。

“你在说什么啊?什么连你母后一起接收了?你母后是我的岳母,又是恪儿的外婆,我怎么会对她心有不轨呢?”

李世民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感觉嘴唇舌尖都烫得慌。他这次是用自己的口,重温了自己是多么荒唐。

“你还想抵赖么?亏你还是一国之君!”杨妃冷笑着说,那表情似乎立即就要疯癫:“你要是没碰过她,你身上的味道是谁的?别以为我是傻子呆子!”

李世民吃了一惊,慌忙去嗅自己的衣袖,这个心虚的动作把他抵赖的可能全部抹杀。

杨妃轻蔑地看着他心虚的样子,狠狠地冷笑了一声,听起来简直像野兽在磨牙。

这声恐怖的冷笑倒把李世民笑醒了。

虽然他还弄不懂杨妃到底是怎么发现的,但事已至此,再抵赖也是无用。索性坦然地笑了笑:“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就不隐瞒了。我和她是在一起了,不过不像你像得那么肮脏…”

没想到杨妃此时早已听不进他说话,只是站在那里双目发直地喃喃自语:“亏你还知道她是你的岳母…亏你还知道她是恪儿的外婆…她已经块五十岁了…你竟然还不放过…你这简直是造孽啊…”

李世民见她神态有异,慌忙伸手拉她。没想到刚伸出手来她就跑了,简直是像疯子一样乱撞,一溜烟就不见了。

李世民在原地呆了片刻,忽然想起了什么,径直就往萧皇后的住所赶去。

杨妃已经激动成了这个样子,这件事一定会曝光了。

他自己倒没什么,就是怕萧皇后吃惊受辱。

他要先让她作好心理准备,再把她保护起来。然后自己再慢慢地料理余下的事务。当然了,这些他都可以差人代办,他却更倾向于亲力亲为。

说来也巧,今日萧皇后没有在自己的住所呆着,而是去了杨妃宫中看李恪。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408)

见杨妃不在。便一边逗李恪玩,一边等杨妃回来。

她和李恪玩得正高兴的时候,杨妃忽然一头撞了进来,二话不说就把李恪抱了开去,动作之粗鲁,简直可以用“抢”来形容。

“我儿…怎么了?”萧皇后怔怔地看着一脸愤怒的杨妃,心里不由自主地犯怵。

虽然她知道可能是她和李世民的关系暴露了,但事情毕竟来得太猛了,她还是有些懵。

“我怎么了?母后还能不知道么?”杨妃冷笑着说。

她的脸上已经涨满了黑气,似乎马上就会气得倒地而亡:“您可真会演戏啊。亏我还真心希望你能过得幸福些…你竟然…”

李恪惊讶地看着盛怒的杨妃,用力地拉着她的袖管:“娘,你怎么忽然骂起外婆来了…”

杨妃像被蝎子蜇了一样恨恨地看向李恪,本想在他面前指斥萧皇后,但见他一脸纯真,实在不忍心把成人那些污七八糟的事情告诉他。

她的脸孔紧紧地揪起,露出心如刀割的神情,忽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你看看你…你作的事情我都无法跟恪儿说…亏你还是她的外婆…亏我还这么信任你…”

她哭得气噎舌干,紧紧地抱着李恪,头也不会地进了内室,没有再看萧皇后一眼。

萧皇后呆呆地看着她离去,忽然脸上涌起一阵黑红,不由自主地摇晃欲倒。

她现在才真正领会到什么叫一地鸡毛。

她的心已经被杨妃痛斥得垮散了,掉得满地都是碎屑。事态显然已经无法收拾了。

当然,她身为杨妃的嫡母,又是她丈夫的新宠,杨妃是无法对她怎样的。但她和杨妃的母女情分,算是彻底的毁了。

萧皇后皱紧眉头弯下了腰。她的心像被扔到了开水里,痛得要命。

心头也空落落的,看未来已经完全没了光亮。不过即便如此,她也没感到后悔。

感受到这锥心刺骨的疼痛的时候,甚至还有些释然。

作过的事情就要认。这件事情是她心甘情愿,甚至渴望作的。即使受到天大的委屈,她也不在乎。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409)

因杨妃在李世民哪里情绪失控,把一切都吼了出来,又回到自己的宫中找萧皇后大闹,引发了两宫宫女的注意。

两伙宫女在一起一聊,很快便把发生的事情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流言很快就传开来。

这一下,不仅是皇宫内外,连朝野中都是一片大哗。

李世民的嫔妃们没想到萧皇后年近五十,还能把她们的夫君勾了魂去。再看看自己,纵然是豆蔻年华,花容月貌,竟连十天半月都难得一幸,简直没了活下去的价值。

至于宫外诸人的反应并不如宫里人强烈。

因为这件事跟他们并没有什么关联。但不管是男的女的,都对萧皇后产生了极大的兴趣,男人恨不能亲眼目睹她的风采,女人也对她如何让这般年纪还有如此魅力感到非常好奇——当然表面上还是表示她不顾晚节,有失体统,背地里却是兴高采烈地把她从头谈到尾,恨不得给她著书立传。

在这种形势下,李世民表现出了难得的冷静。

他先是命人把萧皇后保护起来,叫她好好地在住所里呆着,不要问外面发生了什么事,眼不见心不烦。自己则一步一步地解决流言的问题。

他在这件事上保持了难得的冷静,处理的方式也比较独特。

他并没有公开欲盖弥彰地辟谣,也没有公开命令大家不许再说,而是对宫内的流言不置一词,但若是发现谁在大说特说这件事情,立即以喧哗宫廷的罪名抓起来问罪。

他这样作无非是坚定地表达一个态度:老子的事不许你们管。坚定的态度有时候比命令、旨意都有效,而且不易让人抓到把柄。

宫里的流言很快就冷了下来,宫外的人也开始缄口。

不过他们虽然嘴上不说了,心里却仍在关注着。这不代表他的方法不管用,而是因为这是清除流言所必经的阶段。

因此他没有着急让萧皇后出来抛头露面,而是继续阻止他们胡说八道,并静静地等他们忘了这件事情。

曾有人说过,最热门的流言也说不了八十天,不管是多么重要的事情,只要过了那么热络劲,请人说都不会有人说。

只要他们被迫缄口,自然会对这件事情失去热情,等他们对这件事没了热情,他和萧皇后就可以公开出双入对了。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410)

事情看似进行得很顺利,萧皇后的心里却平静不下来,甚至还越来越乱了。

在流言纷起的时候,饶是她已经久经历练,还是会感到羞耻害怕。

但那时恐惧毕竟还是有的放矢的。等到流言渐渐平息下去的时候,她却感到自己的恐惧完全没了方向。

恐惧就在于未知。

以前众人对她的态度比较明晰,她至少知道她该恐惧什么。

可是现在所有人都被迫缄口,把自己对她的态度都隐藏了起来,反而让她心里更没有底,因此也更加恐惧。

看来她不是那种可以假作糊涂的人。她什么事都想分得清清楚楚。可在这种形势下,她的这种习惯分明给她带来了巨大的煎熬。

当然,如果她的心真的是完全坦然的,也不存在装不装糊涂的问题——因为她可以把周围的不利全部忽略不计。

但是她心里恰恰不是完全坦然的。因为她对自己的境遇隐隐感到不平——她发现这一点的时候几乎被吓坏了,但很快便认同了这一点。

是的,她是感到不平。她不甘心只作情人,不管是秘密的还是公开的,她都不想作。

她知道自己这简直是痴心妄想,可就是忍不住地期待。

因为她对自己的爱情是非常认真的。即使一开始就注定了不能体面,她也希望能体面一些。

她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也会如此不懂事。看来人一生当中总要不懂事一下的。她一辈子都是懂事的,现在也该不懂事一下了。

当然,既然知道自己这样想是“不懂事”,萧皇后没有仓促对李世民说出自己的想法。

李世民现在仍然是频繁来找她,似乎根本没把流言放在眼里。其实这也是他的策略之一。

当事人越紧张,流言就会传得越滥。他越不把这件事当回事儿,越能把那些多嘴多舌的人吓住。

他如此注意对付流言,并不是因为他很怕流言,而是怕这些流言成为后宫那些嫔妃闹事的口实。

尤其是他的长孙皇后。身为一名贤后,她可是最懂得用流言作口实找人发难的。他自己当然不怕这些女人,怕的就是萧皇后吃惊受辱。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411)

他的良苦用心,萧皇后也能猜到个大概,因此不忍心再向他倾诉自己的不平。

可是那些不平并不会因她不说就烂掉,相反变得像石头一样坚硬有楞,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口,几乎让她喘不过气来。

无奈之下,她只有每日摆个椅子在庭院中坐着,看着天空什么都不想,让春风和碧空来稀释自己心中的愁闷。

虽然知道每一个从院墙下经过的人都可能在腹诽她,但她已经顾不了这么多了。

这日萧皇后正在院子里长吁短叹,忽然看到院墙上扒上来一只肉嘟嘟的小手。

她的心头一阵抽搐,慌忙抢上去看,发现果然是李恪。

看到久已不见的李恪,萧皇后不仅悲喜交加,又感到羞愧无比,又想哭,又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但她现在即不能哭,也不能逃走。这样会把李恪吓坏的。

她努力把羞愧和眼泪都咽到肚子里,强笑着对李恪说:“你怎么来了?你母妃知道么?”

同时低头打量李恪脚下,发现他正骑在一个太监的脖子上。

那太监满脸惊恐,根本不敢看萧皇后,一双眼睛滴溜乱转。萧皇后无法参透他对自己是何看法,索性不去看他的表情。

李恪的脸上立即浮起一层黑气,委屈地低下头去,似乎有泪在眼眶里打转:“我母妃不知道…您千万别告诉她我来找您了…”

萧皇后一看他的样子便明白了。他肯定是说要来看她,而被杨妃痛斥。想着这么小的孩子要因为自己受到斥责,萧皇后不禁感到心如刀绞。

李恪看着萧皇后晦暗的脸色,疑惑地睁大了眼睛,小心翼翼地说:“您这是被父皇关起来了么?您犯了什么错么?”

萧皇后一听这话顿时哑然,喉咙被尴尬和痛苦牢牢地堵住了,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李恪的话。

李恪见她呆住了,脸上的疑惑更重了,但很快又露出了信任她的神情:“他们是胡说的吧?您怎么可能犯错呢?“

听了他这句话,萧皇后简直有种死去活来的感觉,勉强笑了笑:“是的。要犯错的话也犯不着把我关在这里啊。我只是这些天不舒服,不想出门罢了。”错呢?”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412)

“您不舒服啊…那可要小心调养了呢。”李恪关切地说着,忽然惊惶地朝身后望了望:“我得走了呢。母妃一定在找我。我下次再来,您赶快进屋吧。”

说罢便命太监把他放下来。

萧皇后见他惶惶然如惊弓之鸟,便知杨妃在这件事上对他有多么严厉。

心头不禁又感到一阵抽痛。看着李恪小小的背影越走越远,她忽然感到心底有岩浆一样的东西在涌动。

李恪说的那几句话反复在她的脑中回响:他们是胡说的吧?您怎么可能犯错呢?…他们是胡说的吧?您怎么可能犯错呢?…

萧皇后忽然感到心底的岩浆爆了开来,转眼就溢满了她的全身。

虽然烫得发慌,也感到了难得的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