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怔,连忙回身,却见二十三号足尖轻踏砖瓦,顷刻间已在数丈之外,心中不由得暗暗赞叹:不愧是顾三儿的人。

容焕请赵大爷帮忙保密。她方才听了二十三号叫她王妃,隐约想起了眼前这位姑娘的来头,忙不迭地便应了。

彼时午后阳光正好,她在街上晃了晃,便径自回了王府。

这次她长驱直入,直接进了九凰王府的主殿,一路畅通无阻。下人们见到她,行的都是标准的主人礼。容家小焕也未说什么,轻轻推开侧卧的门便跨了进去。

她心中存着事,一直是低着头,也未察觉屋中有什么不对,是以当她忽然抬起眼睫,便被桌前坐着的人吓了一跳。

尚风悦惬意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半分吓着人的自觉都没有。

“尚尚尚尚前辈,”容焕抚着心口,“…你怎会在此?”

“唔,听说不肖弟子受了伤,便来瞧瞧。”尚风悦头昏氤氲的热气瞄了她一眼,慢条斯理道,“一别半年有余,容丫头倒是清减了许多。”

容焕微微一怔,她上次见到尚风悦,还是在屋内偷听这二人故意将秘密说给她听。从那之后,她几番煎熬历经生死,其中种种鲜活得仿佛昨日,可如今看来…确实已经很久了。

“许久不见,前辈还是一样风流潇洒,”容家小焕的心思不过转瞬,已换上了一副好脾气的微笑,“真是让人艳羡啊。”

尚风悦喝了口茶,不知为什么觉得有些心虚。当时与顾长惜说的那些算计容焕的言语虽然是故意的,不过确实也代表了他的心思,毕竟在他心中,宝贝徒弟的性命自然比这神农谷小神医的性命重要得多。

后来听说她没有死,尚风悦除了惊诧,却也没有多放在心上,直到眼下他忽然发觉,这个小丫头大约是要与宝贝徒弟纠缠一生了,当时那些言语,她不会偷偷记了仇吧?虽然容家小焕瞧着不像这种人,可是见她笑得这样温和老实,为什么他总有一种背后凉飕飕的感觉?

“咳咳,四处漂泊而已。”他莫名就谦虚了起来,心头打定主意要转移话题,“虽然有些波折,不过你二人也总算功德圆满了,看不出我这不肖弟子还是个痴情种子…”

“我倒是也蛮意外的,”她打断他道,“还以为他当真是为救我孤身犯险,却不知一切早已计划得妥妥当当。顾君璟若知道他被利用得这样彻底,只怕死也不会安心的。”

尚风悦微微蹙。看样子他刚刚得知顾长惜受伤,之前顾长惜所做的那些安排,他确实是不知情的。只是这般默了一会儿,他忽然道了一句:“那瘸腿小子还没死呢。”

容焕愣了一瞬,这才反应过来“瘸腿小子”大约是在说顾君璟,忍不住便想笑,然想到自己刚刚义正词严地告了顾长惜一状,便扁扁嘴绷住了脸。尚风悦微叹一声:“容丫头,长惜做了什么我不清楚,亦不想替他辩解,只是依我看来,若他只是想除去顾君璟,绝不可能受这样重的伤。”

是啊,这货一定是故意的。

容焕坐在床边,伸手搭上顾长惜雪白的手腕。虽然他刻意受了顾君璟那一刀,也顺利避过了要害,但不知为什么,他摔下去的时候却没有用内力护体。换句话说,他是实打实地从数丈高的城楼上摔下,五脏的内伤要比刀伤严重得多。

这样血淋淋的现实,即便是做戏给她看,她都生不起气来了。

尚风悦见她不语,微微放低了声音,复又道:“即便做法有些偏差,可他待你是真好…容丫头,你要担待些,他是个苦命的孩子。”

最后一句话成功戳中了容家小焕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其实方才回来的路上,她亦想了很多。顾长惜,他强大而美丽,聪明且骄傲,他几乎无所不能,可大约他唯一不懂的…便是如何去爱。

因为他没有被爱过。

就像过了这么久他才终于肯来祭奠她。

就像即使欺诈做戏也要骗她答应嫁给他。

他也许走了曲折一些的路,也许用了不对的方法,可是…谁能说那不是爱呢。

容焕正微微出神,一低头,却陷入了一双琥珀色的汪洋中。

她心头一跳,下意识地道:“你…何时醒的?”

顾长惜眼瞳微微一侧,极快地看了尚风悦一眼。虽然只有一瞬,但聪明能干的剑神师父大人还是悟出了那眼神中所蕴含的意味:快出去,我需要和二喜单独说几句。

江湖第一高手心头顿时中了一箭。

真是儿大不由娘啊!他这个日理万机…呃,反正很忙的慈爱师父,一听说爱徒出事了,便巴巴跑来看他,结果这货一醒,半句话还没说上,就先用眼神赶他走啊!

尚风悦用关怀的目光望着顾长惜,试图感化不肖弟子:“怎样,觉得哪里不舒服?”

容家小焕本来也想问上一问,结果让尚风悦先问了,伸出去的手便收了回来。顾长惜顿了顿,缓缓道出两个字:“还好。”

声音平稳,却还携着一丝虚弱,中气也不是很足。容焕反应过来,赶紧起身去倒水,便在她这一转身的空当,顾长惜又瞧了尚风悦一眼,这次他的意思很明确,目光中只写了两个字:碍事。

于是容家小焕刚倒好水站起身,便瞧见尚风悦一脸忧伤地跳窗而去。

一阵小风钻进屋中,将床前的幔帐吹得微微摆动。顾长惜轻咳了一声,容焕便快步走过去将窗子带上了,嘴里还念叨着:“好好的放着门不走干吗非跳窗…”

她不知道,师父大人是受刺激太过乃至伤心得慌不择路了。

容家小焕转过身来,手里又端起杯子,一边瞧着顾长惜。心中踌躇着要不要扶他坐起,这样躺着定然是没法喝水的。正犹豫间,便听顾长惜淡然道:“扶我起来吧。”

她松了口气,将茶杯放在桌上,见他似是半分力气也使不出,便俯下身子,伸手插进他的腋下,使足了劲儿才把他挪动了一些,只是还未待她再用力,便忽觉腰间一紧,整个人向前跌去,结结实实地扑进了他怀中。

容家小焕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开始挣扎。只是他环住她的手臂如同钢铁一般,任她如何用力都推动不了半分。她心中不免怀疑起来:这货当真是受了重伤?

她这样被他抱着,下颌便枕在他肩膀上,入目满眼的青丝,落在她鼻尖,淡香袭人,又有些瘙痒。容焕伸手去拨,随即右手自然地垂下去,却摸到他后背一片濡湿,似乎有几分黏腻。

她心中倏地一紧,迅速抽回手来,果然满是鲜红。

原来伤还是很严重,只是他固执地不肯松手而已。

“喂,放开我!”容家小焕有些急了,“你后背伤口裂开了,喂…”

顾长惜没有言语,也没有松手。容焕怕再挣扎惹他流更多的血,便只是嘴上不住说着,身子却是老实了。

他顿了顿,手臂圈得更紧了些,然后将头埋进她的颈窝中。

“你答应会嫁给我的。”

容家小焕本来正在抗议,听了这句话之后,忽然便偃旗息鼓了。

他们两人都太聪明,一个追根究底也要知晓,一个心知肚明隐瞒不住。

顾长惜为了让她点头,也算得上是不择手段了。即便欺骗、布局、做戏乃至满身伤痕,也要换她一句肯嫁的承诺。

他才刚刚醒来,便似如临大敌一般。这样唯恐失去的拥抱,这样小心翼翼的语气,竟是那个骄傲冷诮的顾长惜。

容焕微微叹了口气,心中忽然便得很软很软。

罢了,一生也许只这一回,就让她糊涂一次。

“嗯,我答应的,又不会后悔。”她小声道,“你先放开我,让我替你瞧瞧后背的伤好不好?”

顾长惜怔了怔,似是没想到她会就这样算了:“当真不会反悔?”

“嗯,当真。”这副语气便似在哄小孩一般,容家小焕觉得有些好笑,便觉腰间的桎梏松了些。她站直身子,替他将染血的衣衫换下,又从药袋子中翻出几种治疗外伤的神药,轻轻敷在伤口上,再细细包扎了,这才松了一口气。

因着药性渗透需要一会儿,顾长惜趴在床铺间,乌发泻满了暗红色的锦被。他扭过头枕在自己的胳臂上,便这样静静地侧目看她。

容家小焕教他看得有些赧然,便咳了一声道:“干吗老看着我?”

顾长惜弯起嘴角:“二喜是瘦了许多。”

彼时她大病初愈,虽然日渐好转,但身子也折腾得差不多了,自然不复原先圆润朝气。然容家小焕倒觉得了却了一件心事,起码眼下,她可以身姿窈窕弱不胜衣了。

岂料他顿了顿,目光在她尖细的下颌流连半晌,微微叹道:“要抓紧时间将你养得胖些,这样才好嫁我。”

容焕一怔,未免感觉有些怪异。只听说养肥待宰,还未听说养肥待嫁的,便撅了嘴道:“我还以为你喜欢瘦巴巴的。”

顾长惜笑了笑,微微摇了摇头。

她心中忽然存了几分希冀:“难道你喜欢胖一点的?”

“倒也不是,” 他缓缓道:“我只是喜欢你而已。”

大约是他甜言蜜语得太过于自然,容焕呆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微微晕红了脸。

顾长惜撑起双臂,缓缓转过身子。她回过神,想靠近去扶他,却不知想到了什么,硬生生地止了动作,脸上却更红了些。

“二喜,过来。”

容家小焕顿了忸怩扭捏,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窝在他身畔,二人谁都没有言语。

他们便这样一动不动地静静靠着,时光悠长却又短暂,屋中的光线一点一点变暗,容家小焕忽然觉得,虽然谁都没有开口,可是两人却像是已经说尽了千言万语一般,在历经了这么多变故之后,只觉说不出的满足。

眼见夕阳已渐落。

容焕眼睫微合,脑中不知在想什么,不多时心思逐渐转到了一处。她忽然轻声道:“顾三儿,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要如实回答。”

顾长惜没有问她要问什么,自然地应道:“好。”

“从城楼上摔下去的时候,为什么不运功护体?”她顿了顿,“那点高度,对你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吧?”

他微微收紧了臂膀,却没有立刻回答。

容家小焕等了一会儿,猛然转过身打算问出个所以然,便见他面色微异,隐隐泛出粉红,将整个人的丽色舒展到极致,竟似…不好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