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下怀春少女的芳心顿时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戌荣帝默默扶额:好歹是国宴啊收敛些好咩!

不过这样一来,容焕忽然觉得放松了许多,大约也是忽然意识到有人罩着的缘故。

宴席过半,众臣三两成桌,推杯换盏十分尽兴。容焕正与顾长惜说着今日后宫之事,也没有不长眼的人过来打搅,只不过半晌之后,一个人忽然出现在二人桌前。

宁致皮笑肉不笑地端起酒杯:“恭喜九凰王。”

顾长惜手指顿了顿,似乎没有去碰酒杯的打算。容焕隔了好些日子才见到宁致,虽然他眼下面色极臭,仍然倾过身子甜甜地唤了一声:“师兄!多谢你给我的信,可帮了我大忙啦。”

她笑得眯起了眼,显然发自肺腑。顾长惜哼了一声,宁致沉默半晌,忽然换上一副慈爱的兄长表情,对着她柔声道:“阿焕,倘若他待你不好,师兄是不介意你嫁过人的。”

容家小焕一怔,还未反应过来这言语中的意思,宁致却已哈哈一笑,转过身径自离去了。

她正想说些什么缓和一下,一侧目却吓了一跳。顾长惜面色未变,甚至唇畔还噙着笑意,只是眼中森冷凌厉——如果眼神能够杀人的话,只怕宁致后背已多了几十个窟窿了。

偏生此时,有人极没有眼力见儿地来敬酒道喜了。

沈国舅想起那一日项岚下聘与他赶在了一起,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原来当时他要求娶的便是这位容氏。是以他便乐颠颠地赶过来巴结,毕竟宁若玲与容焕是师姐妹呢,从小一起长大,搞不好他和九凰王还可以攀个连襟的交情,那朝中他还不横着走?

只不过还未待沈国舅开口,顾长惜转过脸来,那一脸的阴沉吓得他背后一毛,顿时言语也不利落了。当然,沈国舅身后的宁若玲面色也未欣喜到哪儿去,她如同看害虫一般看着容家小焕,偏偏还不敢发作,只是从嘴角挤出几个字:“珑儿有话对你说,她在殿外。”

容焕垂着眼睫啜了一口酒,并未理她。

宁若玲五指攥紧,气得身子都微微颤抖起来。可惜她引以为傲的出身,如今已经不好用了。容焕已是戌荣帝承认的准九凰王妃,沈家虽有权势,然与九凰的地位与荣宠比起来,仍然差那么一大截。

她不想理她,便尽可以不理,不需要任何解释。

容家小焕瞧着宁若玲脸色青红的离去,又慢条斯理地吃了一会儿酒菜,欣赏了一番歌舞,这才站起身来。顾长惜抬起眼睫,她对他弯起一个笑,示意不用担心。

宁若珑果然站在殿外,接近夏末的夜晚已然泛起凉气,离方才宁若玲来敬酒的时候已过了三炷香的时间,她宫裙单薄,面色已有几分不好了。

容焕弯起一个笑:“耽搁了一会儿,三师姐莫怪。”

宁若珑微微挺直了脊背,静静瞧她走进,仍然是一副柔弱守礼的模样。容家小焕心下不禁也有些佩服,若换了二师姐,此时只怕早就奓毛了。

晚风低低拂过,二人在殿外的石桥边安静地立着,如同融入了夜色。

过了半晌,宁若珑才低声叹息道:“可以的话,真不愿与你为敌呢,阿焕。”

容焕微微一怔,便见她又笑了笑:“自小我便知你不是个简单的小师妹。还记得你初来时,样样都比我们学得快,考试却故意输给我们二人,姑母瞧在眼里,她老人家怜惜你的一番忍让用心,这才破例将麒麟核给了你。”

提到恩师,容焕忍不住心中一暖,又涌上一股浓浓的怀念,神色不由得也放柔了些:“三师姐过誉,说到不简单,你也当仁不让呢。”

“这你便误会我了,阿焕。玲儿讨厌你,是因你得了姑母和师兄的宠爱,我却从未瞧你不顺眼。其实比起玲儿,你我才是同一类人,若可以选择…我宁愿你是我的师妹。”

她说得如此坦然,容焕倒稍微有些惊讶:“若做三师姐的姐妹便是当枪使的话,我还当真是消受不起。”

宁若珑忽然掩唇轻笑:“玲儿从小到大这般欺负你,想不到你竟还会为她说话。”

“算不上,至多是有些怜悯罢了。”容焕微微摇头,提了声音道,“三师姐究竟想说什么,不如开门见山吧。”

宁若珑唇畔的笑容顿了顿,渐渐抿起,转为一种认真的神色。

“第一回合,你赢了。”她一字一顿道,“接下来你却不能掉以轻心,因为我还没有放弃。”

不得不说,虽眼下是对立的,然三师姐这般坦然而高水准的对手,容家小焕是存了几分欣赏的。她微微一笑:“执著是好事,不过你靠着二师姐才布下的皇后这条路,今日已被我彻底堵死,而且只怕…不怎么好翻盘呢。”

“余柏的事情,确实在我计划之外,”宁若珑缓缓道,“不过…想要推翻这些,说难却也不难,只看你狠不狠得下这个心。”

容焕一怔,宁若玲已嫁进国舅府,这是铁一般的事实,无论宁若珑怎样挣扎都无法脱掉这层干系了,除非…她忽然背后一毛,瞧着宁若珑柔弱斯文地垂下头,唇畔噙着浅笑,眼中却一片幽深。

除非沈国舅或宁若玲…死去。

容家小焕默然半晌,心中怜悯翻涌了一瞬,便渐渐散去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选择的路要走,她能做的,不过是守护好身边珍惜的人而已。她一直是个恩怨分明锱铢必较的人,既然宁若珑这般毫不避讳地说出了口,她便也该表个态了。

“三师姐这般坦然,我便也告诉你我的回答。”容焕转过身,正面直视着她道,“这些年,瞧在师父的面上,功课也好,名位也罢,能让的我都让与你二人。但只有顾长惜,只有他…我半步也不会退让。”

她乌黑的眼眸映着月光,骄傲又倔强,在寂静的夜中绽放出一种别致的美丽。

宁若珑似是毫不意外,她笑道:“那便不要怪我用尽手段。”

容焕仰起头,胸中似是燃起了一团火:“尽管放马过来。”

皇后寿宴次日,戌荣帝的赐婚圣旨便传到了太傅府。

太傅夫人激动得热泪盈眶,倒真有几分嫁侄女的意思了。容家小焕继续在太傅府养膘,临到大喜之日的前几天,她偷偷回了神农谷一趟,打算收拾收拾原来的东西,顺便探望一下已经怀孕七个月的子桑。

高守此时已变成了一个纯正的妻奴,容家小焕进门时,他正蹲在院子里一动不动,目光恶狠狠地盯在门槛上,像是和门槛仇深似海。

“呃…你这是在干吗?”

“抓蟑螂,”高守头也不抬地道,“昨天有一只吓到了我的老婆和孩儿,今日说什么也不能放进去!”

容焕默了半晌,好心借给他一瓶驱虫散,这才将他从门槛旁解救出来。

两月没见容家小焕,子桑自然喜不自胜,不过几句言语过后,她忽然拍了下脑门,从柜中拿出一个信封来:“有人要我交给你的。”

容焕心中陡然有了几分预感,接过来拆开,那纸上只书了七个字:我去云州了,珍重。

信中压着的,是那串雪白的麒麟核。

她恍然想起,曾经在神农谷的后山上,二人望着漫漫山野,唐戬曾兴高采烈地提起云州有个隐秘的山谷,生了许多奇虫奇花,待容焕好些了,二人一定要一起去看一看。

光阴荏苒,不过百十日出日落,言语犹在耳边,他却已一人踏上了旅途。

这场云州之行,她终究是失约了。

心中陡然涌上几分怅然,容焕微微出神,子桑正欲说什么,便见高守乐颠颠地闯了进来: “容姑娘的东西就是神效!外面已死了一圈儿,啧啧啧。”

子桑忽然板起脸:“你说什么?我只叫你不让它们靠近这里,谁让你胡乱杀生的!”

高守一时蒙了:“这…不杀要怎么不让它们靠近?讲道理吗?”

容家小焕忍不住“噗”了一声,还没来得及忧郁,那点心思便散了。只听子桑怒道:“难道你不为孩儿积点德吗?你没听说屠户家的孩子都长得像猪一般吗?难道你想孩儿以后生得像蟑螂吗?”

高守石化了。

容焕咳了咳,觉得自己作为大夫,有必要抨击一下子桑的歪理邪说:“这个…孩子的相貌与娘亲怀他时的心情大有干系,若你再这般动不动就发脾气,啧啧啧,我瞧咱们小小高的样子可不大妙啊。”

子桑眼中惊恐了一瞬,随即立刻换上一副甜甜的笑容:“啊,是这样吗?我知道了。”

从此高守看容家小焕的目光都像是在看活菩萨。

三日之后,九凰王大婚,举国震动。自九凰至京城的迎亲之路,每隔半里便立了一根旗杆,火红绸缎迎风飘展,在城墙上看去绵延着连成一片,极为奢华铺张。

除了余相一党不是那么欢欣以外,戌荣帝与其余官员则对这桩婚事喜闻乐见,是以赏赐和贺礼也丰厚得令人咋舌。

高堂之上,容老爹笑得皱纹都舒展了。尚风悦显然对那句“姐夫”记了仇,大喜的日子都没有现身,连带也不准顾君乔回来,只小气地写了一封家信道贺。顾长惜看过之后也未说什么,随便搪塞了一个借口便将昭满郡主不在之事糊弄了过去。

他今日一身镶金如意红袍,平日里冷冰冰的琥珀色眼瞳难得地盈满了温和之意,这副唇漾浅笑的模样杀伤力实在巨大,一时间席上男女都心摇神驰,只顾呆呆盯着他瞧了。

不过这些容家小焕都不知道,她累了一天,又困又饿,最后支持不住便索性躺在床上,眼睛一闭便沉沉睡了过去。

待醒来时,桌前正站着一个挺拔的人影,杯盏撞击声清脆地响起。顾长惜转过身,对她沉声笑了笑:“二喜醒了,正好来喝交杯酒吧。”

容家小焕脑中迟钝了一瞬,忽然反应过来。

其实从昨晚起她就紧张又兴奋,根本彻夜未眠,是以才导致今日舟车劳顿后困得挺不住。此时那个心心念念的人便站在她面前,长身玉立红衣似火,琥珀色的眼瞳映着烛光,当真是漂亮得惊心动魄,又美丽得不似真实。

她心中微微躁动起来,默然伸出手,二人坐在床边,手腕间的麒麟核交叠在一起,各自仰头喝下杯中的酒。

当真是嫁给他了。

从初遇,到暗斗,到倾心,到她为他奋不顾身,再到他为她不择手段,这中间有太多难忘的回忆。其中哪怕差了一点,都不会是如今这样圆满的结局。

容家小焕微微感慨出神,周遭一片寂静,待她回过神来,才发现他也在盯着她瞧,似携了某种灼热。

她忽然被瞧得害羞起来,低下头小声道:“你看什么。”

顾长惜没有笑,半晌,他轻轻叹息了一声。

“如果我知道,有一天我会爱上自己的解药,”他望着她,缓慢却清晰地道,“那么…我一定会安静从容地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