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浔与宇文倩自是比任何人都欢喜,因为随着捷报八百里加急送回来的,还有宇文修给他们的信,信上不但与他们说了他平安无事,两家的亲人也都好好儿的,还说了不日他就会回了明贞帝,尽快回蓟州接她们回京,让她们做好准备。

盛京到底是二人打小儿生活的地方,人又是生来就有恋乡情节的,如今一离开便是大半年,还是物是人非,斗转星移的大半年,简浔与宇文倩又岂能不想早日回去的,做梦都在想着好吗?

于是接到信的当日,便开始收拾起东西来,庄夫人等得知二人不日即会回京后,也或是亲自登门,或是打发体己之人送了仪程和土产来,二人少不得又安排了席面和回礼,如此你来我往的,不知不觉便过了十数日。

宇文修却没有如约亲自回来接她们,而是派了秦三英回来,简浔与宇文倩一问情况,方知道明贞帝竟擢了宇文修为金吾卫的指挥使,整好前任指挥使在逆王之乱时,战死在了皇宫,而宇文修这大半年以来,又是连番立功,在明贞帝跟前儿数一数二的有体面,他做这个位子,倒是没人有二话。

就是他既做了金吾卫指挥使,蓟州自是暂时回不来,须得日夜拱卫皇城了,所以只能派秦三英回来,而将细致周到的周四平留下了,毕竟盛京城那么多礼尚往来的应酬,总得有个人替他打点才是。

宇文倩先听得宇文修平安无事,已是喜上眉梢了,等听得他还做了金吾卫指挥使,正二品的大员,真正的天子近臣,就更是高兴得差点儿连话都说不利索了,“这可真是否极泰来,以后必定都一帆风顺,再无坎坷了,我父王一定很高兴很骄傲罢?宗室里可再找不出比他儿子更能干,更有本事的人了!”

秦三英笑道:“爷日日都忙得脚打后脑勺,根本没时间回去拜见王爷,只能打发了我和四平轮番回去请安,偏王爷又病着,需要静养,我们也没能亲眼见过王爷,但想也知道,王爷一定高兴得不得了,骄傲得不得了。”

“我父王病了?”宇文倩的笑容一下子敛了去,皱起了眉头:“知道是什么病吗,严重吗?那我们别等后日出发了,明儿一早就出发罢,横竖什么都收拾妥了的,能早一日回京,便能早一日见到亲人们,浔妹妹,你怎么说?”

简浔点头道:“只要秦千户觉得不累,休整一晚即可,我自然没有意见。”她当然也想早点见到祖父和父母,只是对宇文修做了金吾卫指挥使一事,却没法似宇文倩那样由衷的高兴和与有荣焉,总有种不知道此事是福还是祸的感觉。

不过不管怎么说,终于能回家去了,也是一件高兴事,她自然不会没眼色的扫大家的兴,是好是歹,都等她回京见过了宇文修和亲人们再说罢,反正好也罢,歹也罢,她都会与他一起面对到底!

二月初四一早,简浔与宇文倩一行人,终于离开蓟州城,踏上了回京,也是回家的路,结束了他们大半年以来不安定的生活。

只是蓟州一带残雪未消,且一行人不是女眷孩童,就是文弱书生,自不能似军人们难以快马加鞭昼夜兼程的赶路,秦三英事先也得了令,不许只想着赶路,就让一行人吃苦受罪,所以一路上他们走得虽不慢,却也不快,一应衣食住行也由秦三英打点得妥妥帖帖的,倒不像是赶路,更像是游山玩水了。

以致他们终于看到了并没有太大变化的阜成门时,已是春暖花开,万物复苏的三月了,简浔与宇文倩坐在马车里,看着外面往后一闪而过的景色,都忍不住眼眶微湿。

宇文倩不由感叹道:“当初慌慌张张的自这儿离京时,还以为怎么也要三五年的才能再回来,甚至,这辈子都回不来了…倒是没想到,不过大半年,就回来了,果然应了那句话‘人有旦夕祸福’。”

简浔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有些心不在焉的应道:“都是师兄和将士们的功劳,只是纵然我们终于平安回来了,到底一切都不一样了。”

说话间,他们的马车已进了城,原本繁华阜盛的大街两旁,如今却冷清一片,十家店铺里开着的至多四五家,便是仅剩的四五家,看着也货源稀少,门庭冷落,里面从掌柜到活计,个个儿都无精打采的。

等过了商业区,进入住宅区后,就更冷清了,好些人家都是房倒屋塌,却一点修缮的迹象都没有,也不知是暂时没有修缮的银子,还是,…根本就没人可以修缮了。

就更别提城内城外随处可见的饥民乞丐们了,其中还不乏几岁大的孩子,个个儿都面黄肌瘦的,细细的脖子根本撑不住大大的脑袋,眼里更是死气沉沉的,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甚至活不活得过明天!

简浔与宇文倩终于回家来了的喜悦与庆幸,便大半都被沉重所取代了。

逆王一开始是极看重民心民意的,所以百官勋贵们的日子不好过,平民百姓的日子却是不难过的,只除了进出城要受到限制以外。

但等鞑子终于退了兵,山海关之围终于解了后,盛京城内一下子就变得风声鹤唳起来,百姓们不但不能再随意进出城门,家里的成年男丁和钱粮也泰半被强行征调了,大家的日子一下子都不好过起来。

等明贞帝带着大军回京讨逆后,逆王知道自己坐困愁城必败无疑,就更顾不得什么民心民意了,不但把皇宫摧毁得七七八八,连盛京城也未能幸免,反正他得不到的,宁可毁了,也不能让别人得到!

由此就可以看到他的格局了,心胸狭隘,自私妄为不说,关键还目光短浅,以为只要控制住了一个国家的皇城和京城,便可以坐拥天下了,倒是与明贞帝不愧为一父所生,身上流着同样血液的兄弟。

于是百姓们都遭了殃,死的死伤的伤,家破人亡的家破人亡,那几日盛京城一度血流成河,漫天的火光把黑夜也映成了白昼,人们的惨叫哭泣声,更是让盛京城一度变成了修罗地狱。

简浔与宇文倩这会儿看到的,已经是经过了一个多月时间休整与善后的盛京城了,心里尚且如此难受,也不知道这一个多月,盛京城幸存的百姓们,都是怎么过来的?

这般一想,二人回家见亲人们的心情就更迫切了。

“吁——”马车忽然停了下来,简浔与宇文倩这才应声自满心的沉重中回过了神来,就听得外面传来秦三英惊喜的声音:“县主,大小姐,爷亲自接您们来了。”

二人一听,都是喜出望外,忙撩起了车帘。

就见不远处骑在马背上,一身金吾卫官服,俊美无比意气风发的人,不是宇文修,又是哪个?

他的目力自然要比简浔宇文倩好,一眼就看到了二人比起上次分别时,瘦了一些,知道是赶路闹的,心疼无比,忙一跃下了马背,大步走到了二人的马车前:“姐姐,师妹,你们终于回来了。”

宇文倩红了眼圈,道:“是啊,终于回来了,心里本该高兴的,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这些日子,你一定忙坏了累坏了罢,我瞧你瘦了一些。”

简浔则上下打量起他来,见他除了瘦了一些,其他都还好,暗自松了一口气,道:“师兄,听秦千户说你忙得很,吃住只差日日都在宫里,如今出来接我们,没问题罢?”

宇文修定定的看着她,好容易才克制住了一把拥她入怀的冲动,道:“没事,我回了皇上,皇上也准了我明儿再进宫的。我先送了姐夫三兄弟去义庄迎胡阁老一家的灵柩回胡府,皇上只怕不日就有恩旨下来,再送姐姐回王府去拜见父王,父王这些日子病情一直不见好转,也许见了姐姐人逢喜事精神爽,病情能减轻一些呢,等这些事忙完了,我再回侯府去用晚膳,晚上也住在侯府。”

那样他们就可以有足够的时间说体己话儿了。

简浔红着眼睛点头应了:“那师兄只管忙你的去,让秦千户送我们姐弟先回家罢,这么久没见祖父和父母亲了,也不知道他们如今怎么样?尤其是祖父,不亲眼看到他们都安然无恙,我实在不能安心。”

宇文修抿了抿唇,才道:“师祖的情况有些不大好,因为家中发生了一些变故…你别着急,不是侯府,是二房那边,简君平与古氏,连同简菡,都已不在了,二房如今就剩一个简淙,总之你回去后就什么都知道了。”

怎么会二房都死光了,这是发生了什么事?难道叛军作乱时,二房未能逃脱?那可真是老天爷开眼了,不过到底是祖父的亲生儿子,白发人送黑发人也的确是人间惨事,难怪祖父的情况不好…

简浔听得满肚子的疑问,却也知道眼下不是细问的时候,与宇文倩和宇文修作了别,便换了马车,由秦三英先护送着他们姐弟三个,回了侯府去。

崇安侯府单看外表,倒是没太大的变化,想是因为最乱之时,家里已没人了,细软什么的也都不在了,留下的都是些笨重的不值钱的大家伙,根本让乱军提不起烧杀抢掠的欲望来,所以才能得以幸免。

早有平氏得了宇文修的消息,领着贺妈妈等人迎在二门外了,远远的瞧得儿女的马车过来,虽还没看到人,平氏的泪已是忍不住落了下来,一旁贺妈妈见了,忙笑着劝道:“终于一家重逢,骨肉团聚了,夫人该高兴才是,怎么反倒哭起来?”

嘴上劝着平氏,自己却也忍不住红了眼圈。

平氏闻言,忙拭了泪,哽声道:“妈妈说得对,大喜的日子,我该高兴才是。”

一语未了,就见车帘已被撩开,露出了简沂的脸上来,嘴里还一叠声的叫着:“娘,娘,我是沂儿,我和姐姐哥哥,我们回来了,娘,您好吗?祖父和爹爹呢?也都好吗?”

平氏再也忍不住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前,简浔见状,忙让秦三英停了车,领着两个弟弟下了车,便几步上前,拜倒在了地上:“母亲,我幸不辱命,总算带着两个弟弟,平安回来与您和祖父爹爹团聚了。”说话间,眼眶已湿。

只是她还未及拜下,已被平氏一把搀了起来,含泪笑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自家娘儿们,不来这些虚的。你们两个也是一样,快起来,随我进去,你们祖父与爹爹还等着你们呢。”

大半年不见,平氏瘦了不少,瞧着眼角也已有鱼尾纹,老态初显了,可见这些日子,过得一点都松快,想想也是,儿女都流落在外,自己和公爹夫君又随时面临着危险,娘家的亲人们亦是一样,叫她如何松快得起来?

不过不管怎么说,一家人都还好好儿的活着,还能团聚在一起,已是老天眷顾,不幸中的万幸了。

平氏遂一手拉了简浔,一手拉了简沂,简泽则跟在简沂身侧,母子四人被簇拥着进了二门,直奔景明院而去。

路上平氏见简浔瘦了好些,人也越发的沉静了,反倒两个儿子,都面色红润,蹿高了一大截,一眼就能看出来,这大半年以来,简浔这个做长姐的,将他们照顾得极好,没有辜负长辈们的期望,真正是尽到了自己做长姐的责任…心下十分的感激简浔,握着她手的手,也越发的用力了。

母子四人很快到了景明院,简义闻声大步迎出了院门外来,满脸激动的给简浔姐弟三个行起礼来:“简义见过大小姐、大少爷、二少爷,侯爷与大爷已念叨不知道多少次了,总算是平安回来了。”

简义已被形势历练得越发的沉稳内敛了,简浔之前就听宇文修说过,当日大乱之前,老狐等人设法将崇安侯和简君安平氏转移出城时,简义功不可没,心下十分的感激,便不肯受他的礼,忙忙侧身避过了,含泪笑道:“义叔别来无恙?”

简义也忍不住红了眼圈,声音微哽:“我好着呢,多谢大小姐关心,快进屋罢,若不是侯爷如今已下不来床,大爷一步也不敢离开,都要亲自出来迎接大小姐和两位少爷了。”

于是一行人忙鱼贯进了院里去,才一进屋,便被满屋子的药味儿呛了一下,简浔心里一“咯噔”,这么浓的药味儿,看来祖父的情形,实在不大好啊。

简君安站在崇安侯内室的门口,一再的告诉自己要保持冷静,可当看到熟悉又陌生的三道身影出现在他眼前时,他的眼中还是立时噙满了泪水。

以致等不及儿女们给自己行礼问安,他已一个箭步上前,携了简浔的手:“浔儿!”他曾一度以为,自己此生再见不到最心爱的女儿了。

简浔就顺势跪在了他的膝下:“爹爹…”望着父亲瘦削的脸庞和鬓边的银白,一语未完,她已是泪流满脸:“您,这些日子,都还好罢?”

“好,好,好,我们一切都好,就是担心你们姐弟,好在你们如今总算回来了。”简君安哽声说着,先拉了简浔起来,又一手一个拉了简泽简沂起来:“你们两个,都长高了好些,这次是你们姐姐百般护着你们,做你们头顶的大伞,以后你们姐姐有什么事时,就该你们做她的大伞了,知道吗?快进去见你们祖父罢。”

“是,爹爹。”简泽简沂忙恭声应了,随简浔进了内室去。

就见崇安侯靠在床头上,原本高大如山,一直全力撑着整个崇安侯府的老人,如今已瘦得只剩皮包骨头,大有风大一些,便能立时将他给吹走了的架势。

“祖父,孙女/孙儿不孝。”简浔简泽简沂便都跪倒在了崇安侯床前,姐弟三人都是泪如雨下,心痛难当。

崇安侯反倒满脸都是笑,语气略弱的迭声叫姐弟三个起来:“都起来,地上凉,别跪着了,也别再哭了,一家团聚的大喜日子,该笑才是,有什么可哭的。”

简君安也在一旁红着眼眶笑道:“你们祖父既让你们起来,就快起来罢,只要一家人都好好儿的,这些俗礼都是次要的。”

待姐弟三人起来后,见崇安侯似想坐得更直一些,忙又往他身后塞了个枕头,起身时不忘替他压好被角,显然是做惯了的。

崇安侯这才觑眼打量起孙子孙女们来,一边打量,一边笑道:“浔丫头瘦了,不过瞧着倒是比离家时高了一些,泽儿沂儿更是明显长高了一头…虽说此番于大邺千万的子民来说,都是大不幸,但苦难使人成长,于你们姐弟来说,却未尝不是一笔财富,如今既回来了,就好好过日子,否极泰来,你们姐弟的大好日子,且都在后头呢…”

短短一席话,却说得断断续续,气喘不已,简君安见了,忙笑道:“父亲,您一早就等着他们姐弟了,如今人也见到了,横竖来日方长,不若先休息一会儿,也容他们姐弟回屋梳洗一番,换件衣裳,待会儿修哥儿回来了,我们一家人好热热闹闹的吃一顿团圆饭,您意下如何?”

崇安侯的确累了,他的身体他自己知道,早在几个月以前,就已是强弩之末,若不是凭一口说什么也要再见到孙子孙女,说什么也要亲眼看到一家团聚了,否则自己死不瞑目的气硬撑着,他早倒下了…是以对儿子的话,他并没有反对,只是疲惫的道:“就听你的安排,只是泽儿和沂儿还是让他们搬回去跟你们住罢,省得过了病气给他们。”

简泽简沂闻言,忙都道:“祖父,我们不搬回去,就跟您住,也好时时陪在您身边。”

话没说完,见简君安冲他们使眼色,只得暂时止住了,与简君安一道服侍崇安侯歇下,又吩咐简义寸步不离的守着,但有不对,立刻打发人各处去报信后,一家五口才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

待到了院子里,简君安才低声与两个儿子说道:“你们别与你们祖父争,只悄悄留下便是,尤其是你泽儿,你是承重孙,年纪也不小了,更该寸步不离的侍疾于你祖父床前才是,所以,现在你们兄弟两个就回你们的屋子去,梳洗一番休息一会儿后,立刻过来与我一道,陪你们祖父。我知道你有一肚子的话想与他们说,但你和他们都还年轻,父亲却已…所以,你的话,等回头得了闲,再慢慢与他们说罢。”

后面的话,却是对平氏说的,平氏忙道:“大爷说的什么话,我们母子要说话,什么时候不能说,如今当然是陪公爹最要紧,你们两个,千万不能太闹腾,闹得你们祖父不能休息,更不许惹他老人家生气,知道吗?”

待兄弟两个应了,才强忍下满心的不舍,带着简浔先回仁智院去了,路上忍不住向简浔致谢:“泽儿沂儿看着都长大了不少,都是你这个姐姐的功劳。”

简浔笑道:“母亲言重了,哪是我的功劳,就像祖父说的,是苦难使他们这么快成长起来的,只是这样的成长方式,未免太沉重了,我倒希望,他们永远别成长起来才好。”

说着挽了平氏的手臂:“倒是母亲,这些日子我们都不在家,您又要担惊受怕,又要各处操劳,才真是辛苦了。”

“我一点也不辛苦,辛苦的是你们父亲,还有你们祖父,他老人家的时日,这次怕是真不多了…”

母女两个说着话儿,不一时便回了景明院,平氏一直将简浔送到她自己的院里,才回正院安排晚间的团圆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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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九回 死不足惜

待平氏领着人离开后,何妈妈瑞雨琼雪等人才纷纷跪下,恭敬的给简浔磕起头来:“小姐,您终于回来了,奴婢们还以为,此生再见不到您了…”话没说完,屋里已满是此起彼伏的哭声。

简浔也眼眶湿润,道:“快起来,都快起来,大喜的日子,就不必拘这些俗礼了。”

待众人应声起来后,眼睛四下里扫了一圈,发现自己的屋子什么变化都没有,一如自己没离开之前,唯一的不同就是恍惚少了好几个人,多了几张生面孔,因问道:“青竹红枫几个怎么不见?”

何妈妈闻言,眼神一黯,忙笑道:“小姐一路风尘仆仆的,奴婢们已准备好热水了,小姐且先梳洗一番,喝杯热茶,歇一歇,有什么问题,奴婢们再一一回答您可好?”

简浔的确浑身都黏腻腻的不舒服,也乏得很,秦三英安排得再好,出门在外也不比家里,何况一连赶了这么久的路,便点头应了:“嗯,那我先沐个浴罢。”由瑞雨琼雪服侍着去了净房。

待沐浴更衣后,简浔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由着瑞雨给自己将头发绞得半干,才出了净房,接过琼雪奉上的热茶,慢慢的吃起来,吃毕后正要继续问何妈妈等人的话,就听得外面传来小丫头子的声音:“小姐,夫人来了。”

简浔只得暂且打住,起身去外面迎了平氏进来,母女两个对坐了,平氏先笑道:“果然还是回到家里才舒坦罢?”

“可不是,不然也不会有那句话‘在家千日好,出门寸步难’了。”简浔笑着应道,想起之前宇文修说的二房的人如今除了简淙,都已不在了,忙向平氏道:“母亲,我有几句话想单独与您说,不若让丫头们都退下罢,咱们母女也好自在说话儿。”

平氏笑道:“可是巧了,我也有话与你说。”吩咐丫鬟们,“你们都退下罢,叫你们时才许进来。”

简浔待大家都退下后,便立刻迫不及待的问起来:“母亲,我方才听师兄说,简君平与古氏简菡都不在了,就剩下一个在外求学的简淙还幸存,莫不是…二房遭遇了乱军,才会落得如此下场?”

平氏道:“我正想与你说这事儿。哪是遭遇的乱军,若是乱军,还稍微好些,你们祖父也不会急痛气恨成那样了…都是简菡那个不省心的闹的,还差点连累了咱们家!”

“简菡闹的?”简浔听得大吃一惊。

她倒不怀疑简菡做得出这样罔顾人伦纲常,大逆不道之事来,可她没了亲娘,简君平又恨屋及乌彻底厌弃了她,她身边连个帮衬的人都没有,要怎么才能闹得一家人同归于尽呢?竟还差点儿连累了崇安侯府,她倒真不愧为简君平与陆氏的女儿,比他俩合起来都更会作妖!

平氏点点头,咬牙道:“可不是她么?她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然、竟然搭上了逆王,然后仗着逆王的势,先将古氏折磨致死在宫里,然后还软硬兼施的,让简君平也屈从逆王,做了逆王的走狗…”

简菡自陆氏自尽,简淙被送走后,在二房就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应了,不过短短一个月,便觉得自己把毕生的苦都尝遍了。

当然自古氏因着简沫得势以来,她也过了一段时间的苦日子,可那时候好歹还有陆氏在,陆氏会护着她,简君平也不是真就一点不怜惜她们母女了,所以,她曾经以为的苦日子,原来在真正的苦日子面前,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

时常一长,简菡心里怎能不对古氏恨之入骨,连带对简君平也渐渐恨之入骨,仅有的几分残存的希望与孺慕之情,也荡然无存了,时时都在仇恨怨毒的想着,她一定要弄死了他们,哪怕与他们同归于尽,也要弄死他们,为自己的亲娘和弟弟报仇,也为自己出一口恶气,哪怕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也在所不惜,反正她早活够了!

只可惜简菡根本无人可用,若只是古氏一个人厌弃她,或许还有下人敢铤而走险的帮她,可连一家之主的简君平,她唯一仅剩的靠山也厌弃了她,她未来的夫家亦是破落得她自己都宁死看不上,自然更没有哪个下人敢冒险了,银子再好,也得有命花不是?

于是简菡一度只能在心里做做与父亲嫡母同归于尽的梦,时间越长,心里便越绝望,自己怕是再没有替母亲报仇,替自己姐弟讨回公道的那一日了。

却没想到,转机那么快就来了,逆王竟打进了盛京,盛京城一时人人自危,不管身份高低,概莫能外。

简菡却自这份危机里,看到了转机,简沫那个贱人能因为搭上明贞帝,飞上枝头做凤凰,逼死她的亲娘和弟弟,逼得她和另一个弟弟没有立锥之地,人生再无希望可言,她为什么不能也跟她一样,借其他有权有势的男人的势,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古氏和简君平血债血偿?

难道她比简沫差么,简沫能做到的事,她自然也能做到,至于逆王能走多远,以后会如何,她根本没考虑过,反正她的目的只是弄死父亲与嫡母,只要他们一死,她也不打算再活下去了,不然她就只能嫁给陆善温那个泼皮,别说报仇了,自己一生都得活在地狱里!

简菡遂偷偷以重金收买了看门的下人,趁某日古氏与简君平都不理会时,逃出了家门去。

其时到处都乱着,古氏与简君平知道简菡不见了后,虽都很生气,却一点也不为她担忧,气过之后,也就撂开了,反正她是死是活,他们都不在乎。

哪里能想到,简菡再一次出现在他们面前时,会是以逆王跟前儿宠妃的身份呢?

却说简菡逃离了二房后,因已事先自下人们口中,打听得了一些消息,譬如逆王如今已成为皇宫的新主人了,是以她的目标很明确,直接便朝皇宫方向奔去。

也是她运气好,竟在宫门外与看门的士兵周旋时,碰巧遇上了往城楼各处去视察情况回来的逆王,本来她生得倒是的确有几分姿色,但这些日子受尽折磨,人早憔悴得快不能看了,身量又还没长齐全,逆王虽不至于若明贞帝和先帝那样,看惯后宫佳丽三千,身边也是从来不缺各色美人儿的,自然瞧不上她。

偏简菡的确有几分小聪明,见逆王正眼也不看她,立刻自报起家门来,说自己是崇安侯府的小姐,父亲在工部任职,先帝时曾做过鸿胪寺卿,在文官里颇有声望,若逆王纳了她,自然她父亲便只能支持他,其他文官清流见状,只怕也多少会有所动摇了,末了还娇娇怯怯的看了逆王一眼,“…请皇上三思。”

这一声‘皇上’,不出所料极大程度取悦了逆王,当时太后已经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儿,自刎而死了,自然逆王的所谓“登基大典”,也没能再继续下去,他的大军能杀三五个不服他的臣工,却不能把所有官员全部杀光,那他就真是天怒人怨,更无问鼎大位的希望了。

所以彼此一直僵持着,逆王虽入住了皇宫,却除了他自己的人和那些不得不服侍他的太监宫女们以外,再无其他人叫他“皇上”,如今简菡却叫了,叫他怎能不对简菡另眼相看?又怎能不为简菡的话动心,对啊,他之前怎么就没想到,纳几个朝中中流砥柱的官员的女儿侄女们为妃呢,那样他们不就只能支持他,臣服他了吗?

逆王心情大悦之下,向简菡伸出了手,简菡遂得以如愿登堂入室,踏进了皇宫的门,并于当晚,躺到了懋勤殿后殿的龙床之上,——逆王虽没有皇帝之名,享受的可是皇帝之实。

所以次日起来,简菡便摇身一变,成为了逆王的“贵妃”,仅从这个封号里,已不难看出,她昨夜的服务,显然让逆王大是满意,想想也是,陆氏亲自教养出来的女儿,能不继承到几分她的“衣钵”吗?

逆王享受了一夜大家闺秀别样的风情后,一边暗暗回味着,想不到年纪小的反倒更有滋味儿,一边去了前殿,吩咐自己的亲信,其时的所谓“首辅”去拟旨,要纳朝中十来户高官显贵家的女儿为妃,想着若她们能尽快替自己生下皇子,必定会越发的向着他,毕竟忠心清名什么的,在绝对的利益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只可惜逆王想得美好,现实却无比的残酷,他都被圣旨定性为‘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了,皇太后、他的嫡母还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儿,自刎而死,等同于是被他给活活逼死了的,这样的倒行逆施,怎么可能笑到最后?

何况明贞帝不是死了,也不是一败涂地再没扭转大局力挽狂澜的希望了,他只是暂时被困住了,而逆王也只是控制住了盛京,连自己的老巢福建都极有可能是空虚的,这样的格局与实力,竟也敢奢想君临天下,不是注定要失败吗?

既然他注定要失败,他们又怎么可能傻到跟着他,一条道上走到黑,到头来,人也命了,名声也坏了,只能遗臭万年,面子与里子,他们好歹要得一样不是,既然注定得不到里子了,那面子就宁死也要保住!

所以“圣旨”颁下以后,被点中的那些人家倒是都送了女儿进来,却不是旁支就是庶女,个个姿色素质都不堪不说,那些人家还摆明了女儿送进宫后,便再不会管她们的死活,自然也不可能为了区区一个女儿,就把全家人都拉上逆王的船了。

逆王勃然大怒,却无可奈何,旁的事他还可以武力威慑一下众高官显贵们,这事儿却必须得你情我愿,不然那样人家的女儿再珍贵,与整个家族摆放在一起时,分量一样轻得微不足道,说舍弃就能舍弃的,他一直逼他们的结果,只会让他们越发的反对仇恨他,也只会弄巧成拙,让事情更糟。

于是逆王的“后宫”虽多了一群这妃那嫔的,也收了几个明贞帝后宫不敢就死的妃嫔,简菡仍是一枝独秀,做着她风头无俩的“贵妃娘娘”。

连逆王因为她出的主意不靠谱,简君平也不曾如她事先所说的那样臣服归顺他,因此迁怒了她几日,也被她利用自己崇安侯孙女的身份,而逆王待崇安侯多少还是有几分尊重与礼遇,简君平则位卑言轻这些理由,很快将这个危机为化解了,甚至一度还拿到了代替尚在福建的“皇后娘娘”暂摄六宫的权利。

然后,简菡想到自己的亲娘陆氏就是进了一次宫,见到了已成为明贞帝妃嫔的简沫后,他们母子四人的命运才开始急转直下,最终落得惨死的惨死,被送走的被送走,生不如死的生不如死下场的…遂让身边的大太监去传了自己的口谕,召古氏次日入宫觐见。

古氏哪里能想到召见自己的所谓“贵妃娘娘”就是简菡,就跟当初陆氏万万想不到简沫已是明贞帝的贵嫔一样,但想不想得到,古氏都一点不想去进宫去,她最基本的大是大非观念还是有的,何况她的女儿跟了明贞帝,说句僭越的话儿,明贞帝就是她的女婿了,如今该死的逆王夺了她女婿的都城,占了她女婿的皇宫,她还要去向逆王的小妾俯首称臣,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然简君平却劝她去,说谁知道是什么事,万一她不去,逆王就以此为借口,治了他们一家的罪,要了他们一家的命怎么办?他们家可不比其他豪门大族,多少会让逆王忌惮几分,轻易不敢动。

古氏嘴上说得硬气,又怎么可能真的不进宫去,那些被灭了满门的人家这会儿都还不定有没有人敢替他们收尸呢,她还想等着女儿平安回来,以后好生过日子,活着见到自己的外孙…只得次日一早起来,收拾一番,坐车进了宫去。

之后,陆氏上次在简沫宫里遭遇了什么,她便也一样不落的都遭遇了,反正简菡以前听陆氏说过不止一次,早将一切连同恨意都铭刻于心了,要重演自然不是什么难事。

末了古氏还被简菡以向来与嫡母感情好,如今她有了报答嫡母的能力了,定要将她留下好生孝敬一番才是为由,留在了自己宫里,一日按三餐加宵夜的频率来折磨,终于在十来日后,将古氏给活活折磨致死了,且据说古氏死前已说不出话来,只能以仇恨的目光看着简菡,死不瞑目。

简菡却犹不解气,又撒娇求了逆王,将简君平召进了宫里,想看简君平前倨后恭,悔不当初的样子,然后,她就可以狠狠奚落他,替自己和陆氏出一口气了,哪怕只是暂时的,好歹也能先痛快一下。

岂料简君平进宫后,瞧得逆王的“贵妃娘娘”竟是简菡,虽画着浓妆,穿着全套的贵妃服制,披金戴银,却难掩脸上的稚气与戾气,竟一点服软的迹象都没有,只恪守本分给简菡行了礼,便恭敬的立在了一旁,简菡不问话绝不开口,半分简菡期待的扑上前抱住自己,说自己错了,求她原谅的样子都没有。

直把简菡气了个倒仰,大骂简君平凭什么简沫得了势,他就立刻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她得了势,他就这副鬼样子,他的心偏得也太没边儿了,还威胁简君平,再不认错求饶,她就让“皇上”治他的罪,让他死无葬身之地,满以为以简君平的怕死程度,怎么也该屈服了罢?

只可惜简君平仍没有屈服,倒不是他不怕死,恰恰相反,他比谁都怕死,赖活着都比好死强,何况他这辈子虽过得时有不顺心,总体还是活得不错的,但有一丝活着的希望,他都不想死好吗?

可不想死是一回事,屈从了逆王,落得众叛亲离,遗臭万年的下场后,若能一直活着也还罢了,是非功过,终究都是留待后人去评说的,与他何干,偏落得那样的下场后,还是逃不过一死的命运,那他就犯不着为了多活三五七个月的,面子里子都赔上了。

所以简君平才能那般硬气的对着简菡,当然,他心里也不乏自己终究是简菡的亲生父亲,她嘴上说得再厉害,也不可能真要了他命的想法,只要他扛过了这一关,反正一边一个女儿,指不定将来他还能左右逢源呢?

然而,当简菡真发狠让人端了加了鹤顶红的鸩酒来,说看在简君平好歹生养了她一场,给了她生命的份儿上,可以留他一条全尸时,看着杯子里清亮如水,却饱含杀机的鸩酒,想着喝下去后,自己不过短短片刻,便会腹痛如绞,七窍流血而死,简君平还是怕了,怂了,瘫软在地上,向简菡屈服了。

就算只能多活几个月,那也比立时死了好得多不是吗?

何况他还未必会死,他可还有个女儿是明贞帝的宠妃呢,到时候看在他是被逼的份儿上,看在她已没了娘,不能再没了爹的份儿上,万一女儿就求了明贞帝,好歹留他一条性命呢?不到最后一刻,谁知道会是什么情况!

于是自此后,逆王跟前儿便多了个鞍前马后的得力助手,利用自己手上的一些资源和掌握的信息,软硬兼施之下,还真替逆王拉到了好些‘甘愿效忠皇上’之辈。

当然,招来得更多的,还是过街老鼠般的骂名,明着不敢骂,暗地里谁不将简君平骂得狗血喷头?说他‘枉为朝廷命官,枉为读书人,甚至枉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