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他们两个都算是跟平隽打小儿一起长大,对平隽还是颇为了解的,他那个人,说得好听一点叫惊才绝艳,天纵英才,说得难听一点,就叫恃才傲物,又狂又傲,虽然他的确有狂傲的本钱,要让他屈居人下,还不是下属对上峰那种,表面服气,实则心里不知道怎么想,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取其而代之,甚至凌驾于其之上的服从,而是从身到心,都要绝对的、毕生的臣服,只怕不容易。

尤其他与宇文修之间还夹了个简浔,由来都是杀父夺妻之仇不共戴天,哪怕三人心里都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其实不是那样的,但谁知道平隽心里究竟怎么想的,他可至今还没娶亲,况此一时彼一时,谁知道他的狂傲不会随着手握大权,而越发的壮大膨胀,最后发展成无比的野心?

毕竟那个位子,实在太诱人了,对碌碌无为的人有巨大的诱惑力,对聪明绝顶的人,更是如此。

那么真到了那一日,宇文修与平隽之间,便免不得会有一场恶战了,这样的结果,是宇文修不愿意看到,简浔也不愿意看到的,于如今千疮百孔,百废待兴的大邺来说,更将会是一场可能灭顶的灾难!

简浔的情绪低落下来,半晌才叹道:“希望平表哥,能一直与我们同心同德罢!”

平家家业繁盛,人丁兴旺,传承到如今,已是大邺出了名的世家,亲朋好友门生故吏不知凡几。

平隽如今还是首辅,文臣之首,想要更进一步,的确不是痴人说梦,宇文修除了姓‘宇文’,比他更名正言顺以外,便是在军中,优势也没比平隽大多少,平隽可也是在军营待过,上过战场的,与李慎之间的交情,也比宇文修深厚得多,细算下来,宇文修还真没有其他优势可言,惟今也就只能看平隽到底怎么想的了。

宇文修见她一脸的沮丧,忙笑道:“这都是以后的事了,你现在再着急也是无用,所以别想那么多了,车到山前必有路,睡罢,我陪着你。”

见她还是怏怏的,又道:“很多事,前后只相差一刻钟,结果都不一样,不然也不会有那句话‘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才有可能发生的事,我们从现在起就开始吃不下睡不着了,也许人平子清根本没有过那样的想法呢,想要名垂青史,做名臣也一样能做到,好多碌碌无为的皇帝,史书上也不过就寥寥几行字而已,平子清可能根本志不在此呢?那我们岂非白杞人忧天了?”

简浔一想也是,想要改朝换代哪是那么容易的,也许平表哥根本志不在此呢?也就释然了,道:“希望事实证明,我们的确是杞人忧天罢,睡了,明儿师兄还要早起,我也还有正事呢。”

“嗯。”宇文修点头。

于是宇文修熄了灯,夫妻两个一道睡下了。

翌日,简浔待宇文倩与平氏过来后,把昨儿与宇文修商量的结果大略与二人说了一遍,末了道:“如今我身子不方便,联络人的事,就只能交给母亲和倩姐姐了,军情紧急,时不待我,这事儿一定得立刻就办起来才成。我估摸着荣伯母应当不会拒绝这事儿,不过也不能让她又出力又出银子的,母亲与倩姐姐也是一样,毕竟是我这个做母亲的,给自己的儿子积福,所以我先拿三万两银子出来,做前期的启动资金,这恁宅子雇人什么的,都得花银子不是?等医学司做起来了,咱们观后效又再说,你们说好不好?”

等真做起来了,朝廷插了手,就不会再让她一个人出银子了。

宇文倩闻言,忙道:“浔妹妹是昀哥儿的娘,难道我就不是他的姑妈了?这银子我也出一部分才是,这样罢,浔妹妹出两万两,我出一万两,多少也是我这个做姑妈的心意。”

顿了顿,又道:“我昨儿回家后,与你姐夫大略提了提这事儿,他说这可是利国利民的好事,让我与你说,有什么需要他帮忙的,尽管开口,若是他知道,我只让你一个人出银子,我就干看着,他一定会怪我的,所以浔妹妹,你可不能拒绝我,这事儿就怎么定了。”

平氏忙也道:“我也出一万两,就当是我和你爹爹,还有你两个弟弟,做外祖父外祖母和舅舅的心意了,这事儿我昨儿也大略与你爹爹提了提,他的态度与伯爷差不多,让我一定要不遗余力。对了,你爹爹还说,咱们家如今人少,用不了那么多服侍的人,让我尽快挑十来个人出来,待医学司一办起来,便立刻送去,做个表率,如此就算其他人懒得费这个神,咱们三家挑的人也能有个二三十号,第一批学成送到前方后,足以一炮而响了。”

这下简浔还能说什么,她要说的,都被她们提前给堵了好吗,只得笑道:“我才还在暗暗心疼,三万两银子呢,够买多少东西做多少事了,偏覆水难收,已经说出口的话,如今收得回?再心疼再后悔也只能忍下了,如今既然倩姐姐与母亲愿意与我一起肉疼心疼,我除非傻了才拒绝呢,求之不得,多多益善好吗?”

说得平氏与宇文倩都笑起来,笑过之后,又看了一回昀哥儿,也就告辞各自忙活去了。

第二日便带了包括荣亲王妃在内的十来位夫人来瞧简浔,打的旗号自然是看望摄政王妃,给昀哥儿送洗三礼,——虽然王府没有操办,但大家都是至交,自然不能真什么表示都没有。

简浔见这十来人里,宗室勋贵文官家的女眷都齐全了,还都是些为人比较实在办事比较牢靠的,心下暗暗满意,笑着吩咐瑞雨琼雪冲红糖水来款待大家,“不爱喝红糖水的,可千万要告诉我,不然就只能委屈自己了。”

说得大家笑起来,荣亲王妃因说道:“你还是别操心这些了,养好身子是正经,看你这小脸儿白的,大家都是过来人,还不知道这是怎样的折磨么,只要你好了后,摆上两桌酒搭上一台戏,请我们大家都好生乐呵一日,我们自然什么都不会跟你计较。”

大家闻言,又是一阵笑,纷纷附和道:“我们可就等着摄政王妃的戏酒了。”

简浔少不得应酬:“等我身体大好了,一定,一定。”

又让奶娘将昀哥儿抱过来大家看了一回,得了一箩筐的好话,才抱了下去,然后朝宇文倩使了个眼色。

宇文倩便有感而发起来:“众位长辈夫人别看如今我这侄儿长得白白胖胖,能吃能睡的,当日弟妹生他时,可着实凶险,得他也得的着实艰难,得亏菩萨包邮,老天眷顾,如今才能母子平安,所以我弟妹呢,就想着想做点儿什么事,来答谢菩萨的大恩,也是为我侄儿积福。大家也知道,如今我弟妹正坐月子,有那个心也没那个力,所以我就托大,她只出了个主意,剩下的事,就由我和简伯母替她全权操办了…”

把事情删删减减说了一遍,最后笑道:“今日之所以请众位长辈夫人来,倒也不是为化缘,主意是我弟妹出的,她出不了力,总得出银子罢?我最需要大家帮忙的,还是人,不知道众位可愿意挑几个踏实好学的人,回头送去我们医学司?最好是多少识几个字儿的,学起来才能事半功倍,当然,他们既领的是医学司的差使了,月钱自然也该由医学司来支,就是不知道众位长辈夫人可舍得割爱了?”

宇文倩昨儿去见荣亲王妃时,已把事情先大略与荣亲王妃说过了,是以她立刻第一个牵头道:“这事儿虽说摄政王妃的初衷是为咱们的小家伙儿积福,却也是真正利国利民的好事,我自然是要赞同的,回头就把人送来,他们的月钱才几个钱儿,我们家多的银子没有,这几个小钱儿还是有的,就不必医学司破费了,摄政王妃再是大户,我们也不能真就紧着大户吃,大家伙儿说是罢?”

做了这么多年的宗正夫人,又是亲王妃,万儿八千的银子,荣亲王妃还真不看在眼里,倒是很愿意给简浔锦上添花,也出一份银子的。

不过转念一想,这事儿摆明了是简浔想要收买军心和民心,给宇文修造势,以备将来…那她便不好抢她这个风头了,所以最终决定只出人,银子就算了,不然反倒喧宾夺主,弄巧成拙。

而其他人见荣亲王妃表了态,都是聪明人,如何还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也都纷纷表起态来:“我们也很快将人送到,月钱就算了,摄政王妃真替我们的荷包着想,明儿身体大好了,打牌时多打几张好牌给我们也就是了。”

大家谈笑间把事情定了下来,简浔又留了大家用午膳,请了宇文倩和平氏帮着作陪,在花厅里摆了两桌席面,热闹到未正才散。

简浔遂又与宇文倩平氏商量了一些细节问题,方也送走了他们。

然后让人去叫了何小有的媳妇来,命瑞雨给了她两千两银票,再让她回去后与何小有说:“两日之内,替我恁一所宅子,地段偏些不要紧,要紧的是地方要大,再辟一个大厨房,拨几个婆子过去做饭洒扫,至于还要添些什么,我回头想到了再吩咐你们。”

何小有的媳妇个子小小的,人却十分干净利索,如今是简浔院里的浆洗管事,最要紧的是,过门不到四年,已为何妈妈添了一对孙子孙女,让何妈妈两口子十分的喜欢和满意。

连带何小有办事,也比以前更尽心尽力了,他如今老婆孩子热炕头,一家老小都富足美满的好日子,可都是少夫人给的,他除了越发为少夫人肝脑涂地以外,哪还有其他法子能稍稍报答少夫人的大恩大德一二?

何小有的媳妇听了简浔的话,也不问她这是要做什么,只恭声应了“是”,便行礼却行退了出去。

忙了一天,此时已日头西斜,简浔也有些累了,但想着今日都没怎么陪昀哥儿,问得他醒着后,便忙让抱了过来,放在床上,有一句没一句的逗着他,与他说着话儿,要不是如今身体实在还不能动弹,连三急都是在床上解决,她是很想自己晚间带了昀哥儿一起睡的。

昀哥儿已经出生七八日了,她考虑到自己的实际情况,是不绝亲自给他哺乳的念头,也只能绝了,那她作为母亲,再不多争取与孩子相处些时间,只怕孩子记忆里就全是乳娘的味道了,她辛辛苦苦才生下了他,决不能容忍那样的事情发生。

于是宇文修回来时,看见的就是大红迎枕上,并排躺着的一大一小两张脸,同样乌黑的头发,同样白皙精致的面孔,同样安详的表情…他不由会心的笑了起来,觉得再多的疲惫再多的烦恼,也都烟消云散了。

何小有的动作极快,第二日在外面跑到半下午,便恁好了一座五进的大宅子,讲好年租金八百两,以一座那么大还带花园的宅子来说,这个价能租到,着实是赚到了。

却是盛京好些牙行掮客都知道他是摄政王妃的陪嫁,别说是恁宅子了,连白送给摄政王妃都愿意,竟是说什么也不肯要租金,还是何小有说不要租金,那便不租了,那家房主方以八百两银子的年租与何小有签定了契约。

之后,他又安排了做饭洒扫的婆子进去,还按简浔的吩咐,备了些桌椅,整理了二十间厢房出来,供届时各府送去的愿意学医的人们入住,只要银子充足,任何事办起来都是极快的。

荣亲王妃等人也果然说到做到,很快送了各家挑选好的人过来,从五六个到七八个不等,都是些年轻力壮肯上进识都字的,只不知道有没有学医的天赋了。

可见各家夫人太太想的都一样,既然要帮忙,自然要帮到点子上,做到最好,不然只是白送人去充数量,实则什么用场都派不上,那还不如一开始就不答应帮忙呢。

如此过了几日,医学司终于在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正式成立了。

围观的人们都好奇不已,何小有是个精明的,早安排了几个大嗓门儿的人应对人们的好奇和疑问,当然主要还是宣传摄政王妃的悲天悯人和为国为民,又放了话,百姓里有愿意学医还识字的,也可以来医学司试学,若学得好了,也是一条出路不是?

惹得盛京的百姓们在一传十十传百的都听说了这事儿后,的确有好些人动心了,然后来医学司观望试学的,当然,这是后话了。

医学司当日便开始授课了,一共八十多个人,两个宇文修的人王太医、钟太医就教大家基本的号脉和基本的药理知识,至少头痛脑热这样的小病,希望他们两个月后出师时,能应付得来;丁前辈两人则教大家止血处理伤口正骨之内事宜,他们两个本是江湖中人,最擅长的可不正是这些吗?如今倒是英雄有了用武之地。

这样学了十来日后,又淘汰了十余个实在没有天赋,或是心实在不在这上头的学员,接下来诸事便越发走上正轨了。

简浔的这番动作,自然引得太医们都好生不满,连带百官也颇有微词,尤其一些自诩忠君爱国,只拥护大道正统的,摄政王妃这样替摄政王收买军心和民心,到底打的什么主意?说来摄政王已经权倾朝野,万万人之上了,难道还不满足?!

可这话又不能公然说出口,这事儿是摄政王妃牵的头,打的旗号也是感谢菩萨保佑,为儿子积福,一片慈母心肠,谁也不能说摄政王妃这样做不对,必须立刻停止了罢,——倒是让宇文修给说中了,这事儿的确得打着女眷的旗号来最好。

百官不好公然指摘此事,也的确不敢得罪宇文修,便都只能憋在了心里,将来的事,谁能说得准呢?太医们却是自身的利益眼睁睁看着已受到了巨大的影响,将来还注定会受到更多的冲击,哪里忍得住?

只是他们也没胆儿真挑战宇文修的权威去,便将矛头对准了王太医钟太医,说二人是杏林界的叛徒,就算真要传道授业,也该正正经经的开班收徒才是,如今这样不伦不类的,教的还全是下九流的奴才,算怎么一回事,不是生生坏了规矩吗?逼着二人不许再去医学司授课了。

只可惜王钟二人都不买他们的账,他们的主子是摄政王,当然是摄政王怎么说,他们就怎么做,索性告了病,不再去太医院,日日都待在医学司里,让太医院的人们一拳头打在了棉花里。

偏宇文修也发了话,如今宫里主子就那么几个,用不上那么多太医,且派些到前方去,弄得太医们人人自危,终是不再闹腾了。

简浔一边坐月子,一边关注着这些事,倒是不至于被些许挫折和不和谐就影响了心情,只是觉着,将来再甄选太医时,一定不能只看医术,还得看人品,看有没有救死扶伤悲天悯人的天性,看有没有想将医术发扬光大,真正造福万民的胸襟和格局。

不过想也知道,这不是一朝一夕之功,真正任重而道远。

昀哥儿则又长开了些,越发的粉嫩白净,一笑便有两个小酒窝儿,不知道多可爱,简浔每每觉得就算有再多烦恼与不开心,只要他对着自己笑一笑,便什么都不重要,心里只剩下幸福与满足。

在此期间,平隽带着百来名官员幕僚和护卫,出发去了云贵一带收集采买药材,沿途所见的十室九空,饿殍满地,让所有人心里都是沉甸甸的。

平隽心里尤其不好受,他以为自己已经够努力,已经做了那么多事,多少总会改变减轻一点百姓们的不幸和苦难了,然而现实给了他响亮的一巴掌,百姓们还是那么苦,就算知道这是一个任重而道远的目标,甚至可能会穷尽他毕生的时间和精力,他心里依然不好受。

这一日,一行人快马加鞭进了湖南境内,照例是在傍晚时分就地停下,安营扎寨,埋锅造饭。

奈何平隽却是半点胃口都没有,哪怕能分明的感觉到肚子的确饿了,两湖已是大邺仅次于江浙一带的鱼米之乡,不然金斐也不会想到来这一带筹措军粮了,也亏得她这个决定明智,这两个多月以来,前方的将士们才不至于饿着肚子上阵杀敌。

可就是这样的鱼米之乡,在如今草长莺飞万物复苏春种秋收的三四月,一路上却几乎难见人烟,田地也几乎都荒芜了,十块里能有一块是种的庄家,而非野草,就已是好的了,长此以往,这个国家还有什么希望可言?

必须尽快平息内乱,发展生产,让老百姓们能真正过上安居乐业的生活!

“爷,您中午就没吃什么东西,这会儿多少吃一些罢,不然还没到云贵呢,您身体倒先垮了,还怎么做事?”小厮清风端了碗清香扑鼻,正适合平隽的面条奉上,一看就知道是单独给他做的。

平隽却仍是没什么胃口,不过到底接过碗,慢慢的吃起来,待一碗面见了底,漱了口后,才与清风道:“以后别单独给我做饭了,大家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百姓们什么吃的都没有,他哪还能跟以前似的,讲究什么“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他连自己长这么大,从来都挨过饿,都快要觉得是罪过了好吗?

------题外话------

感谢凡云玲亲9月26日的9朵鲜花,么么哒O(∩_∩)O~

☆、第二百二七回 心系苍生 巧遇

清风是知道自家爷说一不二性子的,什么都没说,只应了一声“是”,端着碗下去清洗了。

平隽这才吐出一口气,望着越来越黑,很快就要黑透了的远处发起呆来,他们今夜扎营的地方是在一个颇具规模的村庄附近,为的是要找水源什么的都更方便也更安全,可现下分明已过了饭点,整个庄子却只升起了两三道孤独单单的炊烟,只怕其他人家根本就没有吃晚饭的打算,或者直接说,根本就很长时间没有过晚饭吃了罢?

他心里霎时越发难受了。

这么个千疮百孔,破破烂烂的国家,真的还有救下去的必要吗?反正做什么、做得再多都是白搭,他索性任其以烂为烂下去,什么都别做了!

可如果他也不做了,只剩宇文修一个人孤军作战,万一他哪日也跟自己似的,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做了,百姓们是不是连现在的日子都没有,真正只能听天由命,全部在苦难与绝望里死绝了?

念头闪过,平隽立时将自己心里消极的想法和念头都压了下去,任何事总得做了才有希望,不做,可就真是连希望都没有了,那不是他的作风,他也绝不会容忍自己变成那样的懦夫!

“…大爷,天都黑透了,您还是早些洗漱了歇下罢,明儿还要早起继续赶路呢。”冷不防一个声音拉回了平隽的思绪,他定睛一看,才发现是自己的幕僚戴宗权。

本来平隽是没有幕僚,也从来不打算用幕僚的,幕僚的作用是什么,就是为主子出谋划策,可他不是狂妄自大,这天下有几个人能聪明得过他的?

然架不住平西侯说,谁说幕僚只是帮着出谋划策,难道做主子的,什么事都自己拿主意,什么事都自己亲力亲为不成?那他且等着累死罢,连用人都不会,也趁早别想更多更远的了。

还把自己跟前儿一个颇能干得用的幕僚给了他,也就是戴宗权,平隽却不过祖父的好意,见戴宗权到了自己身边后,也的确本分能干,能帮自己分不少忧,这才真正留下了他,这次南下也带上了他。

平隽“嗯”了一声:“我这就歇下了,戴先生也早些歇了罢,此行你辛苦了。”

戴宗权一介文人,连马都是此番决定南下后,临时赶着学会的,这一路上自然颇为艰辛,可主子都没叫苦,哪有他叫苦的余地。

忙笑道:“大爷言重了,属下并不觉得辛苦,倒是京中近来传来的消息,就是有关摄政王妃设医学司,培养大夫送往前方的,不知道大爷有什么想法?属下冒昧的多嘴一句,摄政王妃此举,只怕非是她想出来的,倒更像是摄政王授意她做的,摄政王也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大爷不得不防啊…毕竟一山不容二虎…”

平隽闻言,半晌才玩味的笑了起来,道:“戴先生既知道自己冒昧,又何必再说?还是你受命于人,不敢不说?这一路走来,百姓们过的什么日子,只要不是眼睛瞎了的,都能看到,戴先生竟看不到不成?不想着怎么为百姓们做点儿实事,怎么能让他们的日子好过一点,哪怕只能救一个人,都不枉你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反倒只想着争权夺利,排除异己,爬得更高,你就不怕爬得越高,就摔得越痛吗?”

说着,眼神渐渐犀利如刀:“‘一山不容二虎’?哼,等我斗败了宇文修以后呢,是不是又该劝我,自古以来权臣都是没有好下场的,与其等着被逼得退无可退,倒不如主动出击,出其不意,成为这天下名副其实的真正的主人?不怪大邺落到如今这副民不聊生的惨样儿,就是因为像你这样的人太多了!你哪怕等那只大雁已经被射下来了,再来与我说想怎么吃呢,如今大雁毛都还没捞着,已经想独吞了,我这个庙太小了,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你明儿还是跟我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别再碍我的眼了,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一席话,说得戴宗权汗出如浆,双腿一软,便“噗通”一声跪到了地上去,这才知道了眼前的爷小小年纪便做到首辅的高位,绝非天上掉下来的,他就站在那里,什么都不说,只消气场全开,已足以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了。

可他有什么办法,这都是老太爷让他说的,说是他说的次数多了,大爷便是立场再坚定,也多少会有几分动摇,只要他动摇了,天长日久的,他们平家不就可以与前朝王萧高朱那样的大世家一样,岂止名垂青史,连史书都将由他们家书写了吗?

这些日子,戴宗权一直在找机会向平隽谏言,只可惜几乎没找到过机会,至今也没切入过正题,万万没想到,终于有机会切入主题了,平隽的态度却是如此的厌恶与决绝,若他真被大爷送回去了,老太爷一定不会轻饶他,他以后在平家一定再没有立足之地了罢?

戴宗权只得低声哀求道:“大爷,属下知道错了,以后绝不会再犯,绝对,会以大爷的意愿和吩咐为要,再不敢有二心,求大爷再给属下一次机会,别打发属下回去,属下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平隽当然知道这些话不是戴宗权想劝自己,而是祖父想劝自己的,事实上,自他当上首辅以来,这样的话,祖父就亲自与他说过不止一次了。

在至高无上的权利和尊荣的诱惑下,向来在人前德高望重,淡泊名利,一心为公的祖父,也变得有些让平隽陌生了,不过,也有可能不是他老人家变了,而是他一直都是这样的,只不过自己现在才发现而已。

平隽不好对平西侯疾言厉色,到底是自己的祖父,便只好对其阳奉阴违,不管怎么说,都坚持自己的态度和立场了,譬如这次他下云贵,祖父就百般反对,说他离了盛京,不是把自己首辅的职权,也拱手让给宇文修吗?

但他依然出发了,倒是没想到,他态度都这般明显了,祖父还不死心,还打着日日让幕僚对他耳提面命的主意,真当他还是几岁时呢?他不能对自己的祖父不客气,难道还不能对他养的狗不客气了?!

平隽因冷笑道:“说来戴先生做我的幕僚也有这么长时间了,却一直到今日才认识到,你已是我的幕僚,而非祖父的幕僚了?只可惜你认识得太迟了!”

‘我的’两个字,被他有意咬得极重,明明白白在告诉戴宗权,他给过他机会,给他留过余地的,奈何他一直没意识到,如今看来,他不是没意识到,而是觉得,自己看在他是祖父给的面子上,终究不会将他怎么样,他终究还是将自己当做祖父的人,那他更得不留余地一次,好让祖父彻底明白自己的决心了!

“清风——,清风——”平隽扬声叫起清风来,待其小跑至自己面前后,冷声道:“安排两个人,明儿一早送戴先生回京去!这一路上有多不太平,戴先生是亲眼看见了的,只可惜我实在抽不出多的人手送你回京了,你自己路上小心罢!”

后面的话,显然是对戴宗权说的,说完便拂袖离开,径自进了自己的营帐去。

余下戴宗权面如土色,实在很想求清风帮自己说项一下,但想到平隽的性子,知道此事已绝无回圜的余地了,到底还是把已到嘴边的请求咽了回去,慢慢的自地上爬了起来,跪首辅大人也就罢了,还要跪他的小厮,那他就真是太丢天下读书人的脸了!

可一想到回去后平西侯的雷霆震怒,还有路上时不时的就要遇上一群拦路剪径的,他又忍不住腿软,怎么算他能平安回京,继续在侯爷面前保有几分体面的可能性都微乎其微,要不,他再去求求大爷,什么面子里子的都不要了?他说得好听是幕僚,蒙侯爷和大爷都叫一声‘先生’,可说白了,不过是平家养的一条狗而已,都做狗了,还要什么颜面与尊严?

平隽回了自己的营帐里,脸色仍很是不好看。

他的另一个小厮明月见了,知道自家爷正心情不好,虽然一路上爷心情好的时候就几乎没有过,这次却显然更生气,明月不敢多嘴,只轻手轻脚去外面打了热水进来服侍他梳洗。

平隽梳洗一番后,觉得心里稍稍不那么压抑得难受了,便除了外衫,只着中衣,躺到了简易搭就的床上去,以手枕头,想起方才戴宗权的话来。

要说他真一点野心都没有过,那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他离那个至高无上,对全天下所有男人都有着致命诱惑力的位子,可真只一步之遥了,他也有自信,他有那个能力,他可以做得比本朝大多数皇帝都好,他想让这天下在自己的治理下,变得海清河晏,处处是春天,他还想,证明给…表妹看,他真的一点都不比宇文修差…

可他的这点野心,在经过了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后,已经消弭殆尽了,他和宇文修若真斗起来,必定两败俱伤,各自的心腹家族也都得参与其中,本来朝中如今就全是些尸位素餐的东西了,届时岂非越发没人肯做实事,百姓们的日子岂非只能越发的苦难了?

从来神仙打架,遭殃的都是百姓,从来城门失火,殃及的也都是池鱼。

那是平隽绝对不愿意看到的,作为当朝的首辅不愿意看到,作为最基本、最纯粹的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更不愿意看到的!

所以,若真有朝一日宇文修想上位了,他绝不会与之相争,争到最后,只剩一个奄奄一息,再也好不了的空壳子,又有什么意思?他想要救国救民,让百姓过上好日子,名垂青史,多的是法子,他总能凭自己的能力和本事,让自己名扬千古,让后人心悦诚服的为他写下专属于自己的《平公传》的!

平隽这般一想,觉得心里又好受了一些,谁说老天爷既生了瑜又生了亮,瑜亮就只能斗个你死我活,不死不休了,瑜和亮,完全可以惺惺相惜,共同携手,实现一致的目标与理想。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觉得有些倦了,便想睡了,连日快马加鞭,连吃干粮喝水都是在马上的赶路,饶他是练家子,一开始也有些吃不消,还是过了好几日才渐渐适应,但仍得抓紧一切时间恢复体力,保存体力才是,不然谁知道他能不能坚持到云贵,再从云贵将他想要的东西带回去。

“谁?大家戒备!”

“立刻把整个营帐围起来,快——”

外面冷不防传来一阵喧哗声,平隽猛地睁开眼睛,叫起清风明月来:“是看看是怎么一回事?”

这一路上他们遇上的打家剪径的人已是两只手都快数不过来了,虽然大部分都是老百姓们饿得撑不下去,十来个人拿了锄头棍子,就拦在路上,看能不能剐下路人一层油来,结果反被他们兵强马壮,人数也数倍于他们的人吓得立刻四下逃散。

但也不是就没遇上过硬茬子,只是再硬的岔子,说到底也不过就是流民难民们而已,哪是他的护卫们的对手,何况平西侯惟恐他这一路上有个什么好歹,还把自家养的死士派了二十名暗中保护他,自然更出不了事了。

不过,就算如此,他的心也是一直悬着,一刻也不敢掉以轻心,尤其担心遇上如今这样的突发情况。

好在清风明月很快回来了,行礼后清风先禀道:“爷,不是什么歹人,是两个过路的客商,因为路上遇上了歹人,其中一个伤得尤其重,他的同伴背着他一直赶路,却怎么也找不到村庄,好容易远远看见我们这边有火光,就求助来了,周护卫让我请示您,要不要将人留下?”

“过路的客商?只有两个人?”平隽沉吟道,“那就留下罢,给他们一个营帐,再给些热水金疮药什么的,安排人整夜盯着他们,以防他们打别的主意。”

清风忙应了,明月却道:“爷,我方才远远瞧着,那个受伤的客商,生得倒颇像咱们家那位金表小姐,您不是说军粮是金表小姐的远房亲戚在为您筹措吗,如今又是在湖南境内,那位客商,别不正是金表小姐那位亲戚罢?”

这话说得平隽心里一紧,清风明月不知道为他筹措军粮的人不是别个正是金斐,他自己却是知道的,说来如今哪哪儿都不太平,就算金斐再神通广大,也不是就没有遇险的可能…念头闪过,平隽已批起衣裳来:“带我瞧瞧去!”

清风明月便带着他,一路去了这会儿那两位客商被团团围住的地方。

就着周围的火光,平隽一眼看到了地上躺着一动不动的人,那张脸不是属于金斐的,又是谁的?这世上还真就有这么巧的事,怪道有那句话“无巧不成书”呢!

不由攥紧了拳头,面上却不动声色,吩咐周围众侍卫:“都散了罢,这两位正好是我的熟人,绝对信得过。”

众侍卫闻言,齐齐应了“是”,很快便各自散到了夜色中。

平隽这才看向了金斐那个同伴,见对方二十四五岁的样子,乍一看相貌平平,双眼却极为有神,呼吸和脚步声也舒缓轻巧,一看就便知道是练家子,想来应当是金斐的护卫,只不知道他知不知道金斐是女儿身,因问道:“你家主人是怎么伤成这样的?先把人带进我的营帐里去罢。”

又吩咐明月:“却把唐大夫叫来。”

金斐那个护卫便依言抱起了她,只是可能自己身上也有伤,还没起身便打了个趔趄,摔倒在了地上,平隽无法,只得自己伸手接过了金斐,一行人很快进了他的营帐。

营帐里自然要明亮得多,却也越发衬得金斐的脸白若金纸,平隽心里又是一紧,看向她那个护卫再次问道:“到底是谁,把你家主人伤成这样的?”

那个护卫见问,定定看向平隽,目光里满是毫不在意的仇视与愤怒,半晌方冷声道:“我们前几日去湘潭筹措粮食,不意当地的豪强胡家,识破了我家主人的身份,就想强为自家的儿子娶我家主人,我家主人自然不从,我们随行的护卫好容易才杀出了一条血路来,我家主人却也伤得不轻,他们还派了人一路上追杀我们,若今日不遇上首辅大人一行,只怕明年的明日,应当就是我们的忌日了。不过,我觉得最可恨的,还不是胡家的人,而是首辅大人您,我家主人要不是为了替您筹措军粮,又何至于这样颠沛流离,以身犯险?她这么美好的人,本该被人时刻捧在手心里!”

平隽闻言,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当然知道金斐此行绝不会顺利,这样的乱世,粮食想也知道是最金贵的,不许以成倍的好处,谁家肯割爱?

然而因为粮食一直在源源不断的送往盛京,再从盛京送往前方,他就以为,一切的困难与不易,都还在金斐的掌握之中,当然,也有他心里的确不怎么在乎金斐的原因,既不在乎,自然不会为之着急与心疼。

可如今,这个问题不容他再忽视,也不容他再回避下去了,等金斐醒来后,他就与她把话说清楚,他不能再欠她的人情,也不能再有意无意利用她的心了。

很快随行的大夫唐大夫来了,给金斐诊过脉后,道:“这位公子是失血过多引起的昏迷,身上伤口应当不少,但所幸都没有生命危险,小的这便给他清洗包扎伤口,回头再开两剂药内服。”

问题是,金斐是她而非他,怎么好让唐大夫给她包扎?可不让唐大夫给她包扎,还有谁能替她包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