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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画的下人还暗自猜测,这是不是就是传闻中摄政王殿下的红颜知己。”薛嘉禾道,“他们这么一说,我不免好奇就多看了一眼……真是凑了个巧。我认为,摄政王殿下绝对欠我一个解释。”

“画里的人不是你,更不是我的什么红颜知己。”容决冷着脸试图吓住薛嘉禾。

但薛嘉禾全然不为所动。她用手指稳稳地按着画卷站了起来,虽然矮了容决一头但却理直气壮、毫不输阵地撞进了容决眼底,“我知道我不是你的什么红颜知己的替身,也知道画里的人不是我,但那不代表我认不出这画的是谁,摄政王殿下。”

容决盯着她没说话,两人四目对视,像要用视线厮杀出个胜负。

“我一场大病后许多事情不记得了。”薛嘉禾接着说,“但我母亲那时年轻的相貌,我还是记得一清二楚的——摄政王殿下为何在书房中藏匿了一幅我已逝母亲的画像?”

“这是我的画。”容决再度强调,他扣住薛嘉禾的手腕抬起,另一手将画卷从她手底下迅速抽走,草草卷起后放到了一旁,“是你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

“母亲的后事还是我看着操办的,竟不知道她留下这样一件遗物。”薛嘉禾针锋相对。

“不是她的真正死亡,是她假死的那一次。”

容决突然出口的话叫薛嘉禾微微睁大了双眼,她不自觉地前倾身体盯着容决,“什么意思?”

“先帝没告诉你,是因为他不敢。”容决冷硬道,“你以为你母亲怀了先帝的孩子后为什么要跑?”

“她不知道孩子是谁的,怕定亲的夫家——”

“她早就成婚了。”容决打断了薛嘉禾的话,他几乎是刻意不想留给薛嘉禾思考的时间一般,一股脑地将事实倒了出来,“先帝爱慕她多年求而不得,她夫君一过世便想尽办法强占了她,这才是她假死逃离汴京城,在涧西隐姓埋名的原因!”

薛嘉禾是屏着一口气将容决这段话听完的。等到他停下来,她才轻轻将那口气呼了出来。

她脑中迅速地翻过仍旧记得住的所有陈年往事,寻找其中的蛛丝马迹——如果母亲对她说了谎,如果容决说的是真的,真相一定曾经在什么时候从她眼前闪现过。

例如,总是愁眉不展的母亲望着汴京方向时的悲戚神情;又或者是母亲总在某个日子做好饭买纸元宝去给人上坟;再或者,为什么母亲一直不愿意亲近她……

薛嘉禾闭了闭眼,将繁杂的思绪按下,“她是你的什么人?”

容决沉默着并未开口。

薛嘉禾轻轻笑了,她甚至略显悠然地抚了抚自己耳畔的鬓发,“你都说了这么多了,还差这一两句吗?既然她的画像被放在你的书房里,必然和你关系不浅——怎么,你心中爱慕的人是我母亲,才看在她的份上没让人暗中弄死我?”

容决眯着眼睛盯她半晌,直到薛嘉禾的浑身又冰冷起来,他才用一种无所谓的语气道,“她的夫婿姓容。”

薛嘉禾不由得笑了起来,她将自己的手腕从容决手中抽了出来,“我母亲是你的嫂嫂?”

“……他们夫妇照顾我良多,看在你母亲的份上,我不会伤害你,这也是先帝将你嫁给我的原因之一。”

“我终于明白了。”薛嘉禾摇了摇头,她像是觉得有些冷地抚了抚自己的手臂,而后如同第一次见到容决那样地端详他的面孔,“原来我同你的孽缘那么早便开始了。”

“若是先帝不将你找回来,你我根本连见面的机会都没有。”

薛嘉禾只是用力摇头,无穷无尽的冷意卷了上来,喉咙痒得出奇,她轻轻咳嗽了一声也没能将其压制下去。

世事当真好笑。

难怪容决一直对她不假辞色,但又让管家照看着她的病情种种,原来是母亲的熟人,他是为了报恩。

“只要你不做出格的事,摄政王府能让你平平安安留一辈子。”

“我不打算留那么久,摄政王殿下。”薛嘉禾压低声音道,“等陛下能——”

一阵血腥气从喉咙里涌了上来,薛嘉禾下意识打住话头,用力将这口鲜血给咽了下去,面上涌现两团病态的红晕。

“陛下亲政不亲政,在我的掌握之下。”容决不悦,“你想离开,那也是……薛嘉禾?”

薛嘉禾紧闭双唇看了容决一眼,一言不发地绕开桌子和他往外走去,但发觉不对的容决上前一步就拽住了薛嘉禾手腕,往她脉搏一捏便反应过来,毫不犹豫往她背心拍了一下。

薛嘉禾应声弯腰吐出一口压抑了半晌的鲜血,顿时口中满是鲜血的甜腥味。

“你——”容决脸上浮现怒容,但看着薛嘉禾染血的嘴唇到底没能说下去,单手将她扛起便大步往外走去。

就守在书房外的管家被吓了一跳,反应极快道,“我这就去太医院!”

“我没事。”薛嘉禾一口血吐出去,反倒觉得胸口苦闷轻松了不少,她抗拒地抵着容决的肩膀,肚子被他肩头顶得作呕,“放我下来。”

容决一言不发地在她后腰不知道什么地方按了一下,薛嘉禾就闷哼一声软下了腰去,也不知道究竟被戳了哪个穴位。

等一路进了西棠院,容决才将薛嘉禾放到床上。

他站直身子盯了薛嘉禾两眼,抱着手臂往床旁边一站,高大的身影将下床的路线都给堵住了。

薛嘉禾和容决对峙了不过两息时间便主动妥协,她不知怎么的冷得牙齿都在打架,没工夫和容决大眼瞪小眼,往床里面一缩,将被子盖在了身上。

“……冷?”容决问。

薛嘉禾裹紧被子不想搭理他的话。

盛夏正午的阳光从窗外洒进屋子铺了一地,方才从书房走到西棠院的容决更是觉得空气发烫,可眼前实打实地发着抖的薛嘉禾却像是活在另一个季节里。

容决迟疑了不过一瞬便上前半步,强硬地将薛嘉禾的手从被子里抽了出来。

她的手落在他手心里,几乎就像是一块冰。

若不是薛嘉禾还睁着眼睛看着他,容决恐怕会将这当成就是一具尸体。

他皱着眉将薛嘉禾按回床上躺着,扯起被子将她脖子以下都盖上——十分不熟练地差点将她的口鼻全部遮住——而后才神情十分凝重地双手交叠着紧握住了薛嘉禾的手。

而对此时的薛嘉禾来说,容决烫得就像个打铁的熔炉,叫她的手都痛了起来。

薛嘉禾哆哆嗦嗦地将手往外抽,但力气哪里比得过容决,男人只要半蹲在那里纹丝不动便能抵抗她微不足道的全部力气了。

“别动。”容决轻斥,“你需要取暖。”

薛嘉禾扯了扯嘴角,脸上看不出喜怒,“摄政王殿下若是觉得冷,难道会一头将自己投入火堆里吗?”

这比方打得容决不悦地皱起了眉,但看在薛嘉禾刚刚吐了血的份上,他自觉十分耐心地不予计较,沉默地将她冰凉的手焐在掌心里,一点点将热度传了过去。

薛嘉禾被熨得昏昏欲睡,等萧御医匆匆赶来时已经真的睡了过去,萧御医轻手轻脚地检查了一番,眉头越皱越紧,连连叹息后,在床边反复踱步苦思冥想,似乎陷入了难题。

容决握着薛嘉禾的手冷眼旁观,在萧御医一次转向他的时候倏地开口,“她得的病,我至今还不曾听说过叫什么。你留下的药方,也多像是补养身体,而非治愈疾病。”

萧御医从沉思中停下脚步,抬头看了容决一眼,老者沉重的眼神几乎像是一种无言的指责,叫容决恍惚都觉得薛嘉禾的旧疾仿佛是该怪到他身上的了。

可薛嘉禾的病已跟了她许多年,而容决第一次见薛嘉禾,也不过是两年之前,她刚回宫的时候。

那时的薛嘉禾又瘦又黑,手臂细得容决觉得他一碰就能断,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像她母亲的。

……直到现在,薛嘉禾也只有一张脸是随了她母亲的,其余什么也不像,性格简直是南辕北辙的两个人。

“长公主殿下并没有得病。”萧御医慢慢地说道,“她得的是心病。”

容决握着薛嘉禾的手猛然一紧。

第12章

薛嘉禾又做了个熟悉的梦境。

她梦见自己又落入了水中,极寒的河水中像是有一只手紧紧拽着她的脚踝往下拉扯,她使劲地挥舞着手臂也无法挣脱那股吸力,胸腔中的空气逐渐告罄,她的意识也在冰冷的河流里渐渐模糊。

自从落水那年开始,她每到病时就会梦见这些过去的事情。

高热时冷得打寒战的感觉实在是同落入冬日湍急河流当中太像了,每每都像将薛嘉禾带回了落水的那一年。

那时,一直和薛嘉禾隐居在乡间的母亲突然说有急事要办,语焉不详地将薛嘉禾留下后匆匆离开村庄,那之后便再没有回来。

薛嘉禾是靠村里的好心人接济才能长大的,她不知道母亲将她抛下是为了什么,也不知道母亲为何在那之后没有再回来。

她成了村庄里唯一的孤儿,本就容易被人指指点点、没有男人的一家子只剩下了薛嘉禾一个人,自然会引起更多的非议。

村里的成年人也罢了,最多说些难听的话;可那些从未去过学堂、也疏于管教的孩子就不一样了。他们会将大人所说的话当作事实,理所当然地凭借流言蜚语去伤害他人。

薛嘉禾就是被那些孩子硬生生推进了水里的。

如果不是命大,村里正好有人路过,不会水的薛嘉禾早就将命丢在了那年冬天冰冷的河水里。

自那以后薛嘉禾便十分怕水,唯独一次靠近河边,还是为了将浑身是血、生死未卜的小将军从河里捞出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落水之后落了什么毛病,薛嘉禾几年后就开始规律地每年一场大病,毫无预兆,无药可救,过个把月熬过去便消失不见。

可这个梦,薛嘉禾做了太多次,熟悉到她甚至都不觉得恐惧、不想反抗,到后来只静静地任由自己往为止的黑暗深处沉陷下去,好像这样就什么都不用再理会了。

有时,她沉着沉着,半路就会突然醒过来了;有时,这个梦境就像是没有尽头似的,直到薛嘉禾失去意识为止。

而这次的梦却两者都不是。

薛嘉禾看见有人从河面上方向她游了过来,而后伸手毫不犹豫抓住她,掉头带她往上游去。

她在他手里轻得就像是一根羽毛,两人轻而易举便浮出水面,见到了阳光。

薛嘉禾从铺天盖地的水花里瞥见救起她的人眉上一道明显的伤痕,下意识开口喊道,“是你——”

手上传来一股明显的拖拽力道,薛嘉禾倏地惊醒过来,睁开眼睛见到的便是容决的脸。

“是谁?”容决盯着她问。

薛嘉禾抿唇抽手,“不是你。”

她还当容决这一次也会和她较劲,没想到容决稍一迟疑居然就放开了手,叫薛嘉禾诧异地多看了他一眼,“摄政王殿下,我母亲是你的嫂嫂,但我跟你和没有任何亲戚关系,不必照顾我这么多。”

如果一切真如容决所说,先帝夺人所爱、还间接害死薛嘉禾的母亲,那容决对先帝的恨就完全说得过去了。

而曾经不明白为什么母亲要匆匆离开的薛嘉禾,此刻也想起了被她忽略的往事。

母亲匆匆离开的前一天,村里路过了徒步行商的小贩,他们说京城里发生了一件大事,薛嘉禾母亲听完立刻就变了脸色。

容家是在那一年倒的,抄家。

只是薛嘉禾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母亲居然是容家的夫人。

……难怪她刚回汴京城时,有些人看她的眼神格外怪异。想来她这身世,就算比起私生子来也算不上台面,难怪被封“绥靖”这个封号时满朝文武也没几个反对的。

她揉着自己的手腕,忍不住想问问容决在容家倒台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但目光扫过容决生人勿近的面孔,还是咽了回去。

何必扒别人的伤疤。

“殿下。”绿盈轻声在不远处问道,“您想用些什么吗?”

“不必。”薛嘉禾摇摇头,诧异地发现窗外竟已经是夕阳西斜一片橙红色,“我睡了多久?”

“半日,”容决的视线钉死在薛嘉禾身上,他头也不回地吩咐,“送粥来,我看着殿下服药。”

绿盈小心地看了眼薛嘉禾,见她无所谓地摆摆手,便应了声是离开。

“我见摄政王殿下还在这里,以为时间才过没多久。”薛嘉禾撑着床榻移动靠到床头,她抬脸望着床边男人道,“……王爷没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吗?”

“你吐的血还留在我书房里。”那副病入膏肓的架势叫他根本不敢走开太远。

薛嘉禾想了想,“我从长公主府喊人过来替摄政王殿下打扫干净?”

容决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似乎又重了几分。

于是薛嘉禾又换个方向想了想,而后道,“若是担心我莫名其妙丢了自己的性命,从而对不起我母亲的在天之灵,那也大可不必。我母亲自小便不喜欢我,你照顾不照顾我,她大约都是不在意的。”

说起自己童年并不明亮的经历,她的神情也仍然轻松得像是在说别人家里的事一般。

可同样幼年就失去双亲的容决知道,这绝不是能带笑说出口的话。

“……若不是为了保全你,她何必假死离开汴京城?”

薛嘉禾笑了,她十分认真地垂下眼睫思忖片刻,才道,“那大概是我作为女儿,打从有记忆开始便叫她失望无比吧。”

母亲从来不喜欢她,仿佛多看一眼她的面孔就会引起不堪回首的记忆。

母亲大约曾经是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这薛嘉禾是知道的——她母亲做起家务农活来实在是太糟糕了,赚来的钱想要养活三张嘴等同于是天方夜谭。

等到薛嘉禾的弟弟病逝,也仍旧是两人缩衣节食地过。

母亲秀美的面容逐渐凋零,她就像是被从青瓷花瓶里取出扔到一旁的名贵鲜花,很快就失去了全部的养分,奄奄一息。

更何况,她带着逃到乡下的一双子女,甚至不是她想要生下的孩子,而是被人强暴后怀上的。

薛嘉禾心想,母亲大概是有理由厌恶她的。

容决这辈子长这么大,什么都做过,就是没安慰过任何人一句软话。

他觉得自己这时候大约应该说句什么好听的来让薛嘉禾觉得好受些,但如鲠在喉,什么也说不出来。

最后还是薛嘉禾很快抬起眼来,道,“她还有别的孩子吗?她喜欢的孩子?”

“没有。”这问题容决倒是能回答,“容家除了我,全都死了。”

薛嘉禾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曾经有?”

“……”容决动了动手指,没想好是不是该直白地将答案告诉薛嘉禾,他恍惚间直觉地知道那是一个此刻不该说出口的答案。

但薛嘉禾已经从他的反应里得到了答案。她垂眼笑了笑,道,“难怪。”

这已经不是容决今天第一次从她口中听见“难怪”这两个字了。她好似从他的身份里突然就知道了许多事情,整个人身上的生机更加缥缈起来,看着甚至像具行尸走肉。

容决见过这样的人,多是已经不想活下去了的。

他拧眉正要开口,绿盈去而复返,手中盘子上端着一小碗粥和另一碗黑漆漆的药。

容决伸手端起药碗,手指贴在外侧试了试温度。

药汁腥苦的味道直直冲入他的鼻子里,哪怕不尝一口,容决也知道这药进到嘴里之后会是什么感觉——和生吃一口虫子的口感恐怕相去无几。

萧御医就给薛嘉禾开这种药?

容决皱眉要将碗放回去,薛嘉禾诧异地喊住他,“摄政王殿下拿着我的药做什么去?”她不等容决说话,探出身子从他面前将药碗拿走,眉毛也不动一下地仰头几口就喝完了。

将碗还给绿盈时,薛嘉禾察觉容决仍然在用凶狠异常的眼神瞪着自己,不由得一怔,“究竟怎么了?”

“……好好静养。”容决迅速移开目光,终于转身离开了西棠院,薛嘉禾那好似无论受到什么苦难挫折都会眼睛不眨咽下肚子去的臭脾气他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也不知道跟着温温柔柔说话都不会大声的容夫人一起,是怎么养成了这个比石头还硬的模样?

又是难怪又原来如此的,薛嘉禾到底在知道他身份的时间明白了什么东西?

容决回了书房,冷冷瞪了地上薛嘉禾呕出的那口鲜血许久,脑中又回想起了萧御医离开前说的话。

“心病只有心药能医,”听过两人在书房里关于画像的争执由来后,早就知道一切内情的老御医用一种气呼呼的语调说道,“可惜殿下或许永远也走不出去了。”

“为什么?”

老御医又不怕死地怒瞪容决,“因为殿下偏偏嫁的人是你!”

容决记得当时自己冷笑着回道,“这是先帝的遗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