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氏对宁佑管教严格,有时候会去他的院子和书房转一转,看看丫鬟和两个通房是否老实,别生出妻子还没过门就生下庶子这种丑事。

有一次深夜里,柳氏听婆子们说少爷书房还亮着灯苦读,柳氏心生怜惜,就提着点心去书房瞧儿子,见儿子累得趴在书案上睡着了,书案上搁着一张写着一首《如梦令》的词稿,柳氏以为是儿子偶尔所做,就收起来放在旁边的一摞纸张上。

可柳氏的手里的词稿还没放下,她就发现那一摞稿子最上面放着一模一样的词稿!

柳氏觉得疑惑,就随意翻看了几张,心中的谜团越来越大——怎么都是同一首《如梦令》?

宁佑被这阵动静惊醒,看到柳氏时的刹那间惊慌失措,然后故作镇定的行礼。

柳氏了然于心,却也没有当场逼问,只是说:“进士科考的是文章,诗词不过是用来消遣的,莫要本末倒置了。”

宁佑明显是一块石头落地的表情,他连说了好几个“是”。

柳氏招呼儿子吃点心,叮嘱他早点休息就回到来思院,心里却异常沉重——那首一股脂粉气浓厚的《如梦令》,定不是宁佑所做,难道是宁佑在外头结识了青楼所谓的雅妓之流?

柳氏越想越害怕,依她对儿子的了解,她很明白宁佑对那些吟诗作赋的雅妓没有多少抵抗力,所以她当即决定秘密打听宁佑在外的行踪,可是得到消息是宁佑在国子监读书很勤奋,每逢旬假都是直接回颜府,从来不在外头逗留。

柳氏放下心来,没有被青楼女子纠缠就好,可是那首《如梦令》是怎么回事?

心中的疑团到底没有消散,那首《如梦令》时不时跳进脑子里,有一次午睡起来,柳氏歪在罗汉床上喃喃将那首词念了出来,“岂是绣绒残吐,卷起半帘香雾,纤手自拈来,空使鹃啼燕妒——。”

念到最后,却被一个清脆的女声打断,那人借着念道:“且住,且住,莫使春光别去。”

柳氏惊愕抬头,见睡莲笑嘻嘻说道:“婶娘也知道素儿表姐做的这首《如梦令》…。”

柳氏脑子里嗡的一声,一时间许多零碎的片段连成一条线:宁佑每逢旬假几乎都待在松鹤堂陪颜老太太,而那时素儿必定也在;自己说的几门亲事,无论是素儿还是宁佑的,老太太连对方的具体情况都懒得询问,就一口回绝了…。

柳氏越想越惊心,随后的两月里快刀斩乱麻,定下了宁佑的亲事,老太太骂她不孝、忤逆婆婆,甚至脱口而出要休她出门,她不辨不哭,只是默默跪在佛堂里,内心却慢慢清明起来,惊觉其实自己上了老太太的当!

老太太其实就在逼自己拆散这对小儿女!

老太太老了,人却还没有糊涂到要阻挡宁佑前途,制造一对怨偶的地步。

其实老太太也是矛盾的吧,若真的想要表哥表妹结亲,老太太有能力有手段大包大揽的给他们定亲事,何必拖到现在?

老太太一边制造机会撮合素儿和宁佑,一边心里还是盼望着有人能制止她的疯狂行为。

老太太一生最擅长的就是借刀杀人!最终逼得柳氏出手斩断这对小儿女懵懂情丝,目的是让柳氏和宁佑的母子关系再次僵硬,有了不可挽回的裂痕,二来是令宁佑对素儿心生愧疚,以后即使素儿以后嫁为人妇,宁佑也会悉心对表妹好。

毕竟得不到的,永远都是最好的。颜老太太一生算计,连亲孙子也不放过。

作者有话要说:总算把这对小儿女的情事交代清楚了,其实那些懵懂感情,在事实面前不堪一击。

那首如梦令是红楼梦宝琴的作品。

今天抽空介绍各种古代的颜色称呼,图1到图5都是古人对颜色的叫法,足足有七八十种,大家看了以后,对兰舟文中的布料颜色就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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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曹大奶奶衣锦还乡,不速之客不请自来 ...

“…去西山温泉庄子的那几天,知芳和张莹都和我说过未来八嫂宋氏的事儿,知芳说宋氏虽是嫡次女,但也没有被父母大姐娇惯,性子有些倔强,但是也不是那种迂腐的;张莹说宋氏诗词平平,字写的倒不错,还有,她的针线很是拿的出手…。”

睡莲继续帮着柳氏铺纸磨墨,断断续续告诉柳氏一些她打听到了二月即将嫁来颜府八嫂的消息。

柳氏埋头写着宾客名单,其实未来儿媳宋氏品行如何,她是打听的很清楚,甚至派张嬷嬷暗中贿赂宋府的下人证实,具体情况和睡莲说的差不多。

宋氏相貌平平、才华平平、针线平平、心机平平、似乎没有什么出彩的地方,但是其人为人宽厚,禀性正直,个性和先五夫人魏氏有几分相似,柳氏就是看中宋氏的性格。

至于其他的,娶妻娶贤,相貌是其次;女子才华其实只是谈婚论嫁时的筹码之一,等嫁了人,整日忙着理家照顾丈夫老幼,有几个媳妇还能有闲情逸致吟诗作赋?

针线嘛,能拿得出手就行,家里有的是针线出挑的丫鬟婆子;只要心机和为人处世做底子,可以在嫁过来之后柳氏慢慢□着,想来宋氏品行个性好,慢慢雕琢终究会成为合格的当家主母。

最关键的是,一旦宁佑有了媳妇,国子监旬假的时候,他就不可能天天在松鹤堂陪颜老太太了,无论是情还是理,他至少会有半天是陪着媳妇的。

须知国子监规矩大,在那里读书的监生都必须住在那里,十天才能回家一趟,也就是说,除非是中秋,清明等节假日,宁佑一个月只有三次和妻子见面的机会。

若颜老太太还是像以前那样把宁佑一留就是一整天,不让新婚夫妻多一点时间相处的话,这就怎么也说不过去了。

睡莲看着柳氏明显瘦下去的下巴,暗叹自己这个晚辈帮不了什么忙,希望未来八嫂能助七婶娘一把,也希望八哥哥能早日理解婶娘的一片苦心。

正思忖着,外头石绿进来报道:“九小姐,曹大奶奶来给您祝寿了,这会子在听涛阁等着,辛嬷嬷和几个丫鬟陪着说话。”

睡莲看着石绿眼睛掩饰不住的兴奋和艳羡,曹大奶奶就是采菱,采菱这个丫鬟脱了奴籍飞上枝头成了当家大奶奶,立刻就成为听涛阁、甚至整个颜府丫鬟们的偶像!

须知颜府的丫鬟想要出头很难的,绝大部分是配小厮,即使能被挑中做少爷们的通房丫鬟,也很少能熬出头的,就像五房颜姨娘熬到停了避子汤,生下女儿,抬成了姨娘,最后莫名其妙死在井里头,无疑给众多自持貌美企图爬床的丫鬟以警示。

如今采菱嫁的是家境殷实的商户人家,但是丈夫也有秀才的功名,等于是名利双收,每次采菱回听涛阁,身上穿的,头上戴的,通体的气派令不少人眼热。

“哟,不知不觉的,已经是末初(下午一点)了。”柳氏掏出怀表看了看,对睡莲说道:“你先回去吧,估计下午还有祝寿的,不能总是要辛嬷嬷帮你应付着,没得被人说不知礼数。”

睡莲撒娇的扭了扭身,说道:“婶娘,我怪累的,前几天都在舅家给外祖母伺疾,没曾好吃好睡过,好不容易偷着闲找您说话,您又嫌弃我吵闹了。”

“婶娘巴不得你天天来吵闹一通。”柳氏笑出了声,道:“赶紧回去吧,如今你还帮着理家呢,估计过了正月才能消停。”

睡莲整了整衣服,笑道:“等八嫂过了门,给您生下几个孙子孙女,天天流着鼻涕要吃要抱要安慰的,若我那里还跟着不懂事淘气吵闹,估计您这来思院的屋顶就要被掀翻了!”

柳氏拿着毛笔的手一顿,是啊,以后还有媳妇,还有孙子,宁佑有了这些羁绊着,慢慢能回心转意,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睡莲辞别了柳氏,又和守在外头的张嬷嬷打了招呼,便和石绿添衣一起回到听涛阁。

一路上,睡莲脑子里都是柳氏听到“孙子”二字后眼睛的亮光,颜老太太的借刀杀人做法实在太绝,而且令人齿冷,而柳氏不是没有希望,媳妇,孙子,便是她的希望,说句诛心的话,老太太春天大病一场后,身体已经很不如从前了…。

听涛阁。

曹大奶奶采菱每次来都不会空着手,以前一起当差的小姐妹们都得不少好处,都是些不是太贵重,但是绝对能拿的出手的玩意儿,比如京城最时兴的琉璃珠穿成不同花样的珠花啦、东洋扶桑国的扇子啦、上好的头油胭脂水粉等等物品。

睡莲进了院子,隔着老远就听见里面正热闹,丫鬟们高声通报九小姐回来了,曹大奶奶被两个丫鬟扶着迎出来,正要行礼,被睡莲一把扶住了,说:“你是有身子的人了,大冬天还要迎出来受冻,横竖都是自己人,何必拘礼。”

曹大奶奶跟着睡莲进了屋子,说道:“小姐体恤我,这是小姐心善;我坚持行礼,也是我的一片感激之意,大夫说我身体好着呢,多走动走动不妨事的。”

采菱不再是奴籍,也能平等称“我”了。

睡莲坐在临窗大炕,曹大奶奶则坐在右下首处的铺了厚厚的熊皮垫子的黄花梨圈椅上。

石绿给睡莲端上热腾腾的红茶驱寒,因孕妇不宜饮茶,升了一等丫鬟的朱砂亲自端了一碗补身子的红枣枸杞甜汤给曹大奶奶。

睡莲笑道:“这一次曹大奶奶给你们带了什么好东西?”

朱砂从衣袖里掏出一卷约一寸宽,纯白色西洋手工钩制的花边来,回道:“就是这个,从西洋运过来的,镶在手帕上是极好看的。”

石绿看的眼睛直冒绿光,连说道:“原来这个是西洋货,奴婢瞅着刚来的七少奶奶的手帕就是用这个镶边的,没想到采——曹大奶奶就给奴婢们送来了这个。”

曹大奶奶抿嘴笑道:“石绿莫要急,朱砂给你留了一卷。”

睡莲定睛一瞧,呵呵,这不就是蕾丝花边嘛,想了想,问道:“翠帛那里可有这个了?”

朱砂说道:“给翠帛也分了些,她拿着花边回去琢磨里面的针法去了,她是个最心灵手巧的,说不定那天就琢磨出里面的行道来了呢。”

睡莲点点头,暗想采菱想的周到,虽然她还在听涛阁当值时,和翠帛面和心不合,但是无论是过去还在现在,面子情都做的十足,让人挑不出错处来,也许正因如此,曹夫人能放心把家事交给她料理。

睡莲打量着曹大奶奶采菱,她穿着银红色缂丝亮缎风毛竖领长袄、银白色织金羽缎马面裙,头戴狄髻,插着一整套金镶红宝石头面首饰,因有了近五个月的身孕,她的小腹稍稍隆起,却不显臃肿,气色瞧着极好,通身是富豪之家当家奶奶的派头,那里还有当初做丫鬟时低眉顺眼的模样?

曹大奶奶胃口颇好,一碗红枣枸杞甜汤喝的一点不剩,她拿着帕子沾了沾唇,笑道:“哟,瞧我这记性,今日是来送贺礼的,却只顾着自己喝甜汤了。”

跟着曹大奶奶来的管事妈妈模样打扮的媳妇子会意,递给她一个锦缎包袱,曹大奶奶双手捧着献给睡莲,说道:“这是两件绣着百花的褙子和裙子,衣服是我亲自动手,按照朱砂给我的尺寸裁剪缝制的。不过这百花是我拿到外头绣庄上,托四个苏绣绣娘绣出来的,等开了春暖和了,小姐就能穿出去赏花呢。”

睡莲接过,看着这套衣裙,绣工极其精湛,果然是术业有专攻,靠着绣技吃饭的绣娘就是比府里的针线班子强很多,无论是褙子还是裙子,都是绣足了一百种不同的花朵,绣娘的工钱不能少了,曹大奶奶是用了心准备的。

睡莲道了谢,吩咐朱砂准备一份回礼给曹大奶奶带回去。

曹大奶奶谢过,对着睡莲眨了眨眼睛,睡莲会意,屏退众人,玩笑道:“曹大奶奶有何吩咐呀?”

曹大奶奶忙说不敢不敢,先是自嘲似的指着自己的华服首饰说道:“小姐可是觉得我每次回来打扮都太过华丽,恨不得把金子穿在身上,是来显摆招人眼红的?”

睡莲捧着茶盅浅笑道:“曹家是开银号(古代南方叫钱庄,北方叫银号,因燕京在北方,所以称银号)的,西四牌楼的铺子每日流水似的进出银子,你这个当家奶奶出门子若不这样打扮,外头也就要风言风语的说曹家银号要倒闭了。”

“小姐还是那么洞悉世态。”曹大奶奶苦笑道:“这假髻加上一堆头面首饰,压得我脖子都酸了,我倒是情愿简简单单梳个圆髻来着,婆婆说曹家的女人出去也要给家里做面门,所以我每次都是盛装而来,倒是给小姐惹了些闲话,真是过意不去。”

睡莲缓缓摇头,说道:“你有今日,全是你自己努力的缘故,再说了,锦衣夜行才无趣呢。你过的好,别说是我这个旧主子,就连听涛阁的丫鬟也觉得面上有光,出去也抬得起头来呢。”

采菱是个励志的典型,一个活生生的榜样,有她今日的荣耀,听涛阁的丫鬟也觉得日子有奔头——跟着九小姐,有肉吃。

又闲话了几句,曹大奶奶说道了正题,“…西四牌楼的铺子明年入秋就到期了,若小姐觉得合适,我们还想续租下去。”

睡莲爽快道:“你们曹家是个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租户,我自然是愿意的。”

曹大奶奶说:“我公婆的意思,是希望能签下五年的租约,租金上可以再商量,毕竟这两年来,周围的铺子租金都涨了不少,曹家不会让小姐吃亏的。”

燕京城这两年来房价飞涨,连带着租金也是水涨船高,当初签下三年,每年两千两银子的契约已经不算是高价了。

睡莲沉思片刻,说道:“租期五年有些长,即使我愿意,恐怕两个嬷嬷那边会有异议,到时候恐怕会横生枝节。这样吧,你回去和曹夫人他们说,租期依旧是三年,租金涨一成。”

曹大奶奶应下了,说:“恐怕今日是最后一次来瞧小姐呢,再过几个月,我就要生产,等孩子过了百日,我抱来给小姐瞧瞧——。”

“小姐,外头大夫人房里的孙妈妈有急事找小姐。”石绿隔着门帘低声说道,打断了曹大奶奶的话。

孙妈妈是大伯娘房里得脸的管事妈妈,慢待不得。

曹大奶奶见睡莲事务繁忙,忙起身告辞,睡莲命朱砂她们扶着送出去,请孙妈妈进来说话。

孙妈妈说道:“外头亲戚穆家人来访,请九小姐出面接待。”

穆家人?那个穆家人?睡莲脑子转的飞快,搜索着穆姓亲戚,突然脑子一亮,问道:“可是我父亲姨表家的人?”

孙妈妈眼睛的惊讶转瞬即逝,点头道:“正是。”

几十年前,颜老爷子原配夫人吴氏的亲妹妹嫁到了重庆穆家,这些年罕有来往,怎么这时候出现了?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更新晚了,今日堵车堵了3个小时,6点左右才回家,兰舟码字又慢,所以就晚了些,对不起。

图为睡莲的百花裙绣工,出自孔府旧藏藏品的绣图集合,一共18个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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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4、家门败落千里投奔,问来由睡莲初理事 ...

当初颜老爷子原配夫人吴氏过世时,小姨子刚刚及笄,颜家有心求娶小姨子做填房,一来可以延续颜吴两家的姻亲关系,二来亲小姨照顾姐姐留下的儿女颜家也觉得放心。

那个时候颜老爷子只是个无官无职的举人,连续三年上京赶考都春闱落地。岳父岳母对其很不看好,觉得已经赔了长女进去了,万万舍不得委屈了从小娇养的小女儿做这种没出息女婿的填房,就婉言拒绝了,推荐了族里一个闺誉颇佳的吴姓女儿嫁过去,这便是如今的颜老太太小吴氏。

这也是颜老爷子对岳家不满的主要原因,从此就少了走动,等小吴氏过门把控家务,成为当家主母后,来往就更少了,所以颜五爷和颜大小姐对于外祖家没有什么印象。

后来颜老爷子高中探花,飞黄腾达,举家从成都迁往当时的京城南京,就更没有什么联系了。岳家悔不该当时得罪了女婿,可老两口都是极要脸面的,从不厚着脸皮贴过去求女婿帮忙,慢慢的,几乎要断了来往。

话说那小姨子十七岁那年嫁到了重庆穆家,那时穆家也是耕读传家的诗书世家,后来家族败落了,穆家几房人弃文从商做生意去了,只有小姨子的女婿坚持苦读,只是天分和机会无法和颜老爷子相提并论,终其一生也不过是秀才而已。

小姨子和夫婿相继去世,留下一根独苗,这个长子更不是读书的料,早早娶妻生子,守着家产过活,甘心做田舍翁,长子也是个不长寿的,前些年一病走了,留下寡妇拉扯一对儿女苦熬日子。

好在儿子争气,十六岁中了秀才,科举之路过了第一关,可是寡妇将家里的财物仔细盘算之后,发现这些年坐吃山空,根本支撑不了几年了,女儿的嫁妆更是连影子都没有,不禁黯然伤神。

儿子是个体贴的,见家境如此,就和寡母商量,说要跟着族里叔伯们学做生意,给自己挣得考科举的盘缠、给妹妹挣一副嫁妆后再重考科举。

寡母范氏当即痛哭,思前想后,觉得万万不能耽误了儿子学业,否则他们这一支一辈子都别想出头了,可怎么办呢?

范氏彻夜未眠,最后决定投亲靠友,她记得婆婆临终前曾经说过,万不得已之时,可以去京城找她外甥帮衬帮衬,婆婆倔强了一辈子,无论遇到什么困难,从不提京城身居高位的颜府亲姐夫和亲外甥。

于是范氏将家产房屋尽数卖了,凑了路费盘缠,带着一双儿女从重庆来燕京投奔颜府。

此乃破釜沉舟之举,一旦不成,连家都没得回了,范氏暗下决心,即使豁出去这张脸面不要,也必须牢牢巴着颜府这颗大树不放,直至儿子成材。

一路风尘,尽管一家三口已经省吃俭用许多,可是盘缠也花去了小半,进燕京城后,范氏本来打算找个客栈住一晚,洗漱收拾再去颜府拜访,可一打听客栈的价格,顿时吓得拖着儿女出来了,老天爷,两间房的钱够她们一半的路费了!都说京城什么都贵,这也贵的太离谱了,一碗飘着两片菜叶素面的价格都是重庆的三倍!

范氏本着能省就省的原则,心下一横,不顾满面风尘疲倦,打听了什刹海颜府的位置,雇了一辆驴车,一家三口并一个丫鬟一个婆子和行李都挤上去,朝着颜府方向进发。

到了颜府大门口,范氏张罗众人卸下了行李。随行婆子出面唾沫横飞砍价,逼得车夫都要叫她祖奶奶了,不禁出言讽刺道:“您有颜府这门显贵的亲戚,用得着非要砍下十个钱来?别是假亲戚上门打秋风讹诈的罢?”

一听这话,范氏气得脸都白了,儿子攥紧拳头,女儿眼眶红了,眼泪哗哗的,那婆子是个泼辣的,当即插腰就要开骂,范氏忙阻止了,数了五十个钱打发车夫走了。

那车夫得了钱,轻蔑的看着这群满面尘灰的外地人一眼,道:“五个人加三个大箱子,五个大包袱,驴都快累趴下了,本来就是赔本的买卖,你们倒还有脸砍价,今天真是晦气!”

言罢,车夫赶着驴车走了,范氏强忍住泪水,安慰女儿,取了菱花小镜整了整仪容,示意儿子穆思齐去叩门。

大冬天的,看门的小厮都躲在门房里,听到外头的声响,就出来看看,穆思齐道明了身份,那小厮那里知道有个什么穆家亲戚!见范氏三人虽衣着寒酸老土,但气质尚可,尤其是穆思齐相貌清秀,口齿清楚,心下不敢大意,请几位去门房先坐着,小厮去寻了积年的老仆询问穆家来由。

那老仆三代都是家生子,自然知道这其中的过往,小厮就忙将这个消息报给了外院管事的,看如何安置这上门打秋风的穷亲戚。

范氏一行等了良久,才有两个管事妈妈模样的人来请,说是请表少爷穆思齐去外院客厅奉茶,请范氏母女去内院奉茶。

听涛阁里,睡莲听孙妈妈说要请她见客,并没有立刻跟着去,而是稳稳的坐在临床大炕上,捧起已经快要凉下来的茶盅,问道:“姨表穆家来人,这事大伯娘可知晓?”

孙妈妈道:“已经回禀过大夫人了。”

今年九夫人和五夫人先后小产一直未能彻底康复,管家的事就暂时交由七夫人柳氏主理,睡莲和怡莲在一旁边学边帮忙。

大夫人跟着丈夫回京述职后,便是大夫人与柳氏一起理事,如今柳氏要忙着准备宁佑婚礼,所以家事基本都是大夫人打理。

颜府适龄的小姐中,玫儿因是定了亲事,就在闺房绣嫁妆,不参与理家,素儿是外姓寄居颜府的,不方便出面,慧莲和琪莲年纪小,还在学堂上学。

睡莲和怡莲帮着大夫人打理家事,因怡莲是庶出,所以招待比较重要的女客这种事情基本是睡莲出面。

睡莲继续问道:“大伯娘是吩咐的?此事祖母和我母亲都知道么?”

孙妈妈道:“大夫人派了两拨人去松鹤堂和泰正院,五夫人还在午休,老太太说就让九小姐见客。”

原来这是祖母的意思!也难怪,穆家这一来,无不在提醒祖母小吴氏填房继室的地位,眼不见不心烦,何况这个穆家是表了一表的姨家,范氏又是晚辈,老太太可以不见的。

睡莲继续问道:“穆家来了几个人?怎么在快要过年的时候来?”

孙妈妈道:“后院是范氏带着小女儿在议事厅的偏厅奉茶,他们来做什么,奴婢也不晓得。”

“那前院呢?姨妈她们是单独前来?”睡莲很有耐心的慢慢磨,这孙妈妈欺她年幼,以为胡乱通报一声就完事,哪有那么简单!若不打听清楚,到时候说错话出丑怎么办?

孙妈妈这才意识到管事妈妈们都说九小姐万万糊弄不得是什么意思,真真的小心谨慎、滴水不漏,也不见她发脾气,就能逼的你不得不认真对待起来。

孙妈妈忙道:“从外院通报的管事没有和奴婢提到这些,因此奴婢也不知道。”

“哦?”睡莲把玩着炕几上象牙雕水仙盆景,眼里满是寒光——换成大夫人,你也敢这么一问三不知的传话?

孙妈妈被刺的低下头,说道:“奴婢这就去问外院管事。”

睡莲淡淡道:“外头雪大路滑,孙妈妈还是先回了大夫人,我另派人去外院问清楚。”

孙妈妈退下。

石绿是个爆炭性子,见孙妈妈如此敷衍了事,不禁跺脚道:“这个老货,非要小姐问一句,她才答一句,其他一概闭口不说,换成是大夫人,她也敢这样传话不成?!”

朱砂是个好脾气的老实人,这时也有些忿忿道:“这也太看菜下碟了,小姐若疏漏一项,便会有许多麻烦在前面等着。”

孙妈妈是大夫人身边的得力的管事妈妈,大房只是回来暂住,即使现在帮大夫人管着家,也拿不到什么好处,当差自是懒惰了些。

纠缠这些无益,睡莲吩咐道:“朱砂你拿着几个精致的点心端过去,替我先应付着,等添炭回来打听清楚了,我就马上过去。”

朱砂领命而去,过了两盏茶的功夫,添炭头上冒着热气回来了,睡莲一边穿出门的大毛衣服,一边听添炭汇报情况。

“…魏家一家五口人是末正(下午三点)来的,姨太太带着约十来岁的姐儿和十六七岁的哥儿,还有一个丫鬟,一个婆子坐着驴车来的。这会子丫鬟和婆子还在门房候着,看门的小厮说,大包小包的一堆行李,估摸是来投亲的。”

睡莲暗想:投亲?这个打秋风完全不同,打秋风的亲戚给点银子打发即可,这投亲的恐怕要住在府里了。

添炭继续说道:“表少爷被迎到外院偏厅看茶,这会子是孙管家亲自作陪;姨太太和表小姐迎到内院议事厅的偏厅里,偏厅伺候的丫鬟上了茶和点心果子。”

睡莲暗想:同一门亲戚,内外院待遇截然不同,穆家少爷是由外院总管孙管家亲自作陪;而姨母和穆家小姐明显被冷遇了,连个陪着说话的体面管事妈妈都没有。

只因孙大管家是颜家世仆,虽然孙大管家的女儿嫁给了杨氏的奶娘杨嬷嬷的儿子小杨管事,但是杨氏的手依旧伸不到外院去——连祖母小吴氏都把控不了外院!

孙大管家只忠于当家男主人,颜老爷子在的时候,效忠老爷子;颜老爷子走了,他只孝忠嫡子颜五爷,这就好比无论后宫那个嫔妃谁做皇后,做臣子的始终跟着皇帝走一样的道理。

孙大管家年轻的时候娶了祖父原配吴氏的陪嫁丫头,于情于理,他与姨表穆家要亲近些,所以孙大总管能亲自上阵,接待穆家少爷。

而姨母和表小姐就没有那么好的待遇了,因为后院是颜老太太的一亩三分地,继室对待原配的亲戚,能好到那里去呢?

大夫人不敢管,就报给颜老太太,颜老太太瞧着原配亲戚堵心,干脆把皮球踢给自己,横竖办的好是应该的,办的不好,或者没有拿捏好分寸,就是自己的错。

而自己不能推给其他人——杨氏卧病,琪莲还小,怡莲又是庶出…。

一路思忖着,睡莲来到议事厅,朱砂得了消息先迎过来,低声说道:“奴婢来的时候,待客的偏厅地龙火炕都没烧上,只有一个炭盆,姨太太和表小姐两个冻得直哆嗦,面青唇白,看那样子,估计连中午饭都没吃,奴婢命人传了一桌客饭,这会子刚端上碗。”

125、苦情戏上演议事厅,颜老太逼问颜睡莲 ...

刚端上碗?睡莲踌躇一会,道:“我在议事厅等一会再进去,你偷偷瞅着她们放了筷子奉茶后再叫我。

约过了两株香的时候,朱砂瞧着那边范氏母女两个茶也喝了两口,便高高打起帘子,朗声道:“九小姐来了。”

范氏和女儿听了,赶紧撂下茶杯,站了起来,只见一个身形高挑窈窕、面若中秋皎月般明丽的少女缓步走进来,身上的穿的,头上的戴的,都是从来未见过的。

范氏硬着膝盖,悄悄推了推女儿,女儿原本是失态呆在原地,母亲一提醒,她弯腰福了福,声音蚊子似的说道:“哲儿见过表姐。”

哲儿?表哥叫做穆思齐,出自《论语里仁》 “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莫非这位小表妹叫做穆思哲?好名字,若这位表妹跟着母亲姓,便叫做范思哲了…。

睡莲对着范氏行了晚辈礼,请范氏和思哲表妹坐在刚刚烧暖和的临床大炕上,吃饱了饭,身子也暖和了,范氏母女的脸色好看了许多,思哲和母亲相貌轮廓相似,虽荆钗布衣,也能瞧出是清秀佳人,有些缩手缩脚的小家子气,但是目光不闪烁不躲不避,睡莲瞧着觉得这对母女教养还是不错的。

睡莲寒暄了几句路途上的客套话,范氏说道:“…从重庆坐着商船到了扬州,那时候运河已经冰封,我们跟着商队马车来燕京…。”

“不知表婶在燕京何处落脚?我也好打发下人送一份年礼过去。”睡莲明知故问道。

范氏脸一红,说道:“不满表姑娘,自打前些年你表叔走了,家门败落,我一个寡妇实在支撑不住,你表哥要帮衬家里出去跟着族人做生意去,我又舍不得他荒废了学业,自已——自已拖儿带女的,投奔府上来了,还望——。”

说道最后,范氏噎了一下,想想子女的前程,还是豁出脸皮,说道:“还望府上怜惜我们孤儿寡母的,收留一二,我和女儿都会些针线,以后自做自吃,并不会多叨扰。”

思哲见母亲如此,到底年纪小,忍不住低声饮泣起来。

睡莲忙握着范氏的手,也落了几滴眼泪,哽咽道:“像我们这样的表亲,本该时常走动走动的,无奈路途遥远,慢慢就疏远了,也照应不上,如今若不是表婶大老远投奔而来,我们竟不知表叔家艰难如斯,呜呜…。”

睡莲哭得是情真意切、梨花带雨,范氏母女反过来还要安慰睡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