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船上的这几天,睡莲几乎不知道枕边人是何时安歇、何时起床,三个孩子或轻或重有些晕船,睡莲留在船舱里照顾他们。这一日早上,她终于空出时间,亲手熬了一罐参汤,打算给丈夫送去。

许三郎的指挥船在另一艘船上,睡莲穿着素服,头戴白纱帏帽遮面,乘坐小船到了许三郎船舱里。

“你怎么来了?!”许三郎正看着墙上挂着的舆图,眼睛里的血丝纤毫毕现,一副没有合眼的模样。

睡莲将食盒搁在桌上,摘下帏帽,笑道:“几天不见人影,我——和孩子们都想你了。”

女要俏,一身孝,睡莲素着一张脸,松松绾了个圆髻,肤色比发髻上的羊脂玉簪子还要柔润清透。

许三郎眯缝着贼兮兮的眼睛,勾勒着睡莲宽大月白色衣裙下曼妙身姿,心猿意马起来,可叹国孝期间不得行夫妻之事,在自己家里还能偷偷摸摸几回,可在这情况错综复杂的大运河上,仍是许三郎这种胆色的也不敢坏了规矩。

睡莲从绿釉刻花单柄罐里倒了一盏参汤递过去,许三郎目不转睛,接过来仰脖全喝了。

睡莲纳闷道:“刚炖好的,你不怕烫么?”

“啊?”许三郎这才感觉到从口腔到喉咙到肠胃翻江倒海似的灼热,忙捧起桌上已经放凉的茶壶咕噜咕噜灌了半壶。

末了,睡莲拿出帕子,给许三郎擦干滴在大胡子上的茶水,难得享受妻子的温柔体贴,许三郎都有些受宠若惊了。

“你有心事。”睡莲突然问道:“你这几天好像很焦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以前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不会这样的。”

触不及防下被妻子单刀直入,许三郎有些发懵,说道:“我——。”

许三郎坐在榻上,目光阴沉,“我护送皇上去燕京时,除了命魏国公府保护你和孩子,还有命一百名隐卫保护落玉,可最后落玉还是被一群来历不明的人抢走了,幸存的隐卫追踪到了扬州一个山洞,还动用兵符调出扬州卫所五千精兵围住山头,逼刺客放人,刺客死不投降,也不肯交出落玉求生路,在山洞里布下炸药,同归于尽。”

睡莲大惊,难怪许三郎会如此焦虑,落玉是新帝心坎上的啊!他死了,许三郎怎么都难辞其咎!

“…隐卫挖开坍塌的山洞,找到了落玉,他只剩一口气了,精神恍惚,他握着一个翡翠扳指,唱了一句‘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就走了。”

这句词是牡丹亭《游园》一折最经典的唱词,或许在将死的那一刻,他以为自己是在戏台上。

许三郎苦笑道:“好一个多情的杜丽娘,落玉这一走,按照皇上的脾气,估摸一辈子都记得他,既是一辈子记得他,就会一辈子记得是我的失职导致老情人的死亡,估摸无论我为皇上付出多少,他心里始终有一根刺,至于这根刺是长进肉里消失,还是长成大树对我从此忌惮痛恨,那就不得而知了。”

睡莲想到一个很关键的问题,“皇后知道此事吗?”

许三郎深吸一口气,低声道:“这就是另个一个大麻烦了,落玉身边有我的隐卫,也有皇后的眼线,这个皇上都是知道的,他们夫妻两个也心照不宣。落玉被刺客抓走时,我的一百隐卫为保护落玉死伤大半,可皇后的眼线并没有出手相助,之后也没有去东宫求救。”

睡莲默然片刻,而后说道:“如此说来,落玉的死若传到皇上那里,皇上对皇后也会——心生不快吧。”

许三郎点头道:“我十岁就结识皇上,对其禀性有所了解,皇上他,并不是那么宽宏大量的人,但是他确实是比其他皇子仁厚,又喜欢顾全颜面,所以我推断,他得知落玉之死后,肯定不会当即迁怒于我和皇后,但是心里——唉,当时我本来向皇上进言,说干脆将落玉藏在我们熙园里,有魏国公府精兵强将保护,肯定能确保安全。”

“可是皇上说,落玉喜欢自由自在唱戏,不愿被关在院子里金屋藏娇,还是不要拘禁他,多派些人保护就是了。我只好挑了最精锐的一百隐卫,可依旧防不胜防,落玉成了陨星。”

这下麻烦大了,新帝登基,老婆孩子小妾没事,心腹许三郎的老婆孩子也没事,唯有他的老情人落玉惨烈的被压在坍塌的山洞里,临死前还化身杜丽娘,唱了一句“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留下当初的定情信物翡翠扳指,新帝从此只记得他的美、他的好,对他爱爱爱不完,和皇后许三郎也就没完。

作者有话要说:有许多读者都感觉到了侯府后来的危机和落玉有关,嗯,的确是的,不过这只是起源,毕竟太子并不是偏执之人,再说这事他也有错,只是后来发生了许多人和事,慢慢那根刺就长成了树。

图为睡莲灌着参汤的绿釉划花单柄壶,辽代瓷器,故宫藏。

233

233、新皇后无语问苍天,临淄王代笔写书信 ...

睡莲从许三郎指挥船里出来后,又乘坐着小船去了皇后的宝船里。

皇后娘娘的船足足有五层,雕栏玉砌的,走的很是平稳,若不是窗外的风景,很难想象这里是在大运河上。

睡莲在门口等候传唤,过了半盏茶时间,出众多昔日的东宫嫔妃从里面鱼贯而出。都穿一身白色重孝,姿容秀丽,若是晚间出来,赫然就是一群聊斋里的女鬼。

正思忖着,宫女过来请,“顺平侯夫人久等了,您这边请。”

睡莲走到里间,但见皇后坐在罗汉床上,抱着睡眼惺忪的二皇子轻声哄着,睡莲也不吱声,默然行礼,退到一旁,没过一会,二皇子睡熟了,皇后将孩子交给奶娘抱下去,要睡莲坐在身边的小榻上,还命伺候的宫女说:“把那冰好的樱桃牛乳端一碗来。”

白玉碗中盛着去了核的红樱桃,晶莹的碎冰和纯白的牛乳浇在上头,在这五月初夏的早晨很是吸引人。

皇后说道:“本宫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此物,也不知你现在口味如何了。”

睡莲笑道:“臣妾依旧是喜欢这个酸酸甜甜的味道,每到夏天的午后是必然有这道点心的。”

睡莲拿起银勺慢慢吃着,唉,有吃的就赶紧吃吧,待会说起正事来就胃口全无了。

用罢了甜点,皇后淡淡说道:“方才你也见到她们了罢?皇上虽然册封了本宫为皇后,但是这些良娣、良媛等的位份未定,都等着进紫禁城后再封,所以她们瞅着空就来本宫这里套口风,若不是刚才二皇子哭闹要我哄他,我都脱不开身呢。”

睡莲不知该如何接口——毕竟这些套口风的准嫔妃们有两个还是她姐妹的小姑子。

皇后看出了睡莲心中所想,又说道:“徐良悌(即徐淮)果然硬气,仗着是国公府的小姐,都不屑来本宫这里讨好。倒是王良媛(即王嫱)这几年变化太快,刚进宫时也和徐良悌一般傲气,现在懂得变通了,心机是这些人当中最深的。”

“她怀孕三个月才和本宫挑明,其实有人为皇室开枝散叶是好事,免得外头说本宫善妒,不让嫔妃怀孕产子。哼,本宫有两个皇子,还怕她肚子的胎儿不成。”

睡莲听得冷汗直冒,徐淮本色演出,保持孤傲清高其实更为有利,而王嫱却没能伪装到底,提早暴露了心机,宫中名利真的能迷人眼啊,她生的是公主还好,若是皇子——唉,她并不是皇后的对手。皇后今日这般直白的说,也是在敲打自己,将来她若对付王嫱,自己绝对不能帮着王嫱了。

皇后点到为止,话题一转,问道:“你此次来是告诉我落玉的结果吧。”

许三郎是总督,他总不好直接和皇后说起此事,少不得托付给睡莲转告了。

睡莲详详细细的、不带一丝感□彩的将落玉之死的经过和结果说了,看着皇后的表情,似乎并不惊讶,肯定有眼线提前告诉她了。

睡莲最后说道:“此次回燕京,落玉的棺椁在后面船上,用冰块保持着尸身不腐。”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许三郎总得对皇上有个交代,日夜不停的从岸上运冰到船。

皇后叹道:“落玉之死,本宫、许三郎、皇上,甚至落玉自己都有责任,可是无论无何,皇上肯定要怪罪本宫和许总督,虽不会有雷霆之怒,但皇上一辈子都记得落玉,他心里的疙瘩很难消除。为今之计,只能对皇上坦白了。本宫不敢奢求饶恕,只希望皇上心里的莫要起疑。”

“昔日那个渔家女怀孕生子差点被赵王利用,本宫担心有人会拿落玉和皇上的关系大做文章,就在落玉周围布下眼线,防患于未然,这事本宫已经告知过皇上,皇上对此也并无异议。”

皇后冷冷一笑,嘲讽道:“江山始终都是最重要的,皇上吃一堑长一智,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所以默许本宫监视落玉,可笑落玉一直坚持不肯被金屋藏娇,其实他已经被无心的金屋罩住了。”

“落玉再受宠爱,也不过是个生不出孩子的男宠,本宫岂会和他计较?本宫的眼线是用来盯梢的,对落玉绝无加害之意,否则皇上当时也不会应允,落玉在一百精卫的保护下都被擒了,本宫那五个只能勉强自保的眼线,如何有能力力挽狂澜、把落玉从虎口里抢回来?!”

“本宫的眼线回来禀告时,那时东宫被诸多势力虎视眈眈,但是整个东宫都只有五千护卫保护着,本来就有些捉襟见肘,难道本宫要为了一个男宠,生生割出一千兵马,将本宫这个太子妃、两个皇子、还有那些系出名门的良娣、良媛置于险境吗?!”

“本宫若真的做出这等事来,无论救不救的回落玉,本宫和皇上都要沦为全天下的笑柄!”

说道这里,皇后目光坚定如泰山,“在那个时候,本宫只是一个母亲,一个要确保两个孩子安全的母亲而已,如果这都是错,那么皇上他就不配做父亲。”

一听这话,睡莲又是吓得冷汗直冒,无论怎样,皇后和皇上毕竟是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加上两个皇子作为粘合剂,总之不至于撕破脸。

许三郎虽然和皇上在西北战场上是过了生死的交情,全力辅佐他上位,还给他擦屁股抱养了星河公主,可许三郎毕竟是臣子,和皇帝闹别扭纯属找死。

唉,真是伴君伴虎啊!希望皇上是个拧得清的老虎,别一下子“怒发冲冠为蓝颜”,变成一头是非不分的老虎。

正思忖着,又听皇后说道:“你不用太过担心,许总督是先帝留给皇上稳固根基的大臣,人生在世,那有样样都完美无缺的?事情已经发生了,覆水难收,人还是要向前看,将来将功赎罪吧。”

“是。”睡莲点头道,暗想许三郎有些误会皇后了,皇后不是不想救,而是不能救,也救不了,或许男人总是觉得女人小肚鸡肠吧。

皇后将话题一转,问道:“本宫听说,你三个孩子都有些晕船?这已经是第五天了,好些了没有?”

睡莲笑道:“都好些了,其实子龙不是晕船,他淘气惯了,整日在船舱里不得骑马玩耍,还要读书写字,前日又被他老子训了一通,因为心情不太好,都蔫吧了。星河和子凤是真的晕船,他们年纪小,脾胃弱些,臣妾不敢给他们吃药,动手做些酸甜的小点心,逗他们说话玩耍,慢慢就好些了,就是还不如在岸上欢脱罢了。”

子龙挨训,是因为他吵着要弄一条小船自己杨帆起航,独立操纵,可是外头那么危险,许三郎已经忙得焦头烂额了,当然不肯答应,还顺道迁怒了一把,可怜子龙撞在枪口上了,泪水在眼眶里转着圈,就是忍住不掉下来,待许三郎走后,睡莲端着给星河子凤做的小点心进来安慰子龙,子龙突然扑在睡莲怀里呜呜大哭,睡莲抱着已经齐胸高的长子,想起了他还在襁褓时的样子,那年她就是这样抱着哭声震天响的他去了南京,眨眼六年过去了,不仅感慨万千。

皇后点点头,说道:“长子嘛,总是要求严一些,许总督也是一片慈父之心。临淄王在船上这几天也是日日听翰林学士讲课,我瞧着他也是一个人寂寞无聊,不如把子龙送过来和他一起学吧。”

睡莲苦笑道:“不是臣妾谦虚,子龙他根本不是读书的料,他就是来了,也听不懂学士们讲的是什么,反而耽误了临淄王的学习。”

再说子龙七岁,临淄王已经十岁了,小学一年级和四年级的放在一块就是大眼瞪小眼,没什么共同语言。

皇后笑道:“那里就耽误了,子龙很聪明,多听听就明白的,他们上午听学士讲课,下午练练拳脚功夫,一天很快就过去了,这一路走的慢,为了安全,晚上还要停下来歇息,听说还要足足二十天才能到燕京,别憋坏了孩子,就让子龙过来吧。”

皇后发令,谁管不从,睡莲只得应下,晚间和许三郎说了此事,无不忧心道:“…我担心子龙胡打海摔惯了,说话又口无遮拦的,万一得罪了临淄王,或者被那些别有用心的利用,可是皇后如此笃定,我也不敢再推辞。”

许三郎却很放心,说道:“身在官场,要学着‘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当年我给先帝办事,很亲近还是魏国的皇上就是这个道理。临淄王是嫡长子,将来——皇后要子龙陪太子读几日书,也是拉拢的意思,皇后娘娘高瞻远瞩啊,早就开始给皇长子铺路了。再说子龙还小,童言无忌,说错话也没什么,说不定临淄王还更喜欢这样的…”

次日一早,子龙两手空空来给睡莲辞别,睡莲嘱咐了好几句,子龙心不在焉的点头应下。临行时,子凤无所谓的玩着九连环,看都没看亲哥哥一眼,倒是星河依依不舍的说:“哥哥晚上早点回来。”

子龙说道:“诶,哥哥我去去就回了。”

睡莲看着子龙跳脱的背影,心想这孩子手拿金箍棒,脚踩筋斗云,就能cos孙大圣说“俺老孙去也!”那里像是陪皇子读书的模样。

皇后的大船平稳如陆地,周学士讲的激情澎湃,徐子龙听得云山雾罩,周学士说的每个词他似乎都明白,可是凑在一起就实在太令人费解了。

睡莲的叮嘱还是有效果的,子龙虽听不懂,但也没打瞌睡,他的坐姿笔直挺拔,一副好学生模样,看的周学士频频点头,觉得他是个好学的孩子——其实子龙权当自己在蹲马步而已。

半个时辰后,周学士暂停授课,去隔间休息,临淄王从座位上站起,活动着腰杆,却见子龙煞有其事的取了纸笔,在纸上写些什么。

“你在做什么?”临淄王问。

子龙头也不抬,说道:“写信。”

七岁的小屁孩,给谁写信,再说这时候在船上,谁给送信?临淄王好奇的问道:“你给谁写?”

子龙说道:“姚家的安姐姐。”

安姐儿是童年的玩伴,在南京孝期满后,回燕京去了,起初临淄王还经常想起她,后来渐渐长大,也就淡了,记忆里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

临淄王觉得不妥,说道:“姚安快九岁了吧,男女授受不亲,她才不会理你。再说你也要到燕京了,用不着写信的”

子龙说道:“我娘也这么说,过了中秋我就满七岁,所以这是最后一封信了,我要好好写,到了燕京亲手交给她。”

笔触一顿,子龙问:“‘鸬鹚’二字怎么写?”

临淄王写了“鸬鹚”给子龙看,子龙照猫画虎的写了,还没写几句,又问:“彩虹的虹字怎么写?”

临淄王无语的看着子龙上不得台面的狗爬字,还有宣纸上东一滴、西一滴的墨水点子,便将子龙挤开,抢过笔墨,说道:“你说,我写。”

子龙也不客气,说道:“这次我也坐船回家,可我爹把江面都清空了,根本看不见你以前在信中说会捕鱼的、叫做鸬鹚的大鸟,昨天下午下了好大好大的一场雨,天边又出来这么长、这么粗、这么弯的彩虹,很好看啊…”

临淄王觉得子龙的话粗俗,根本配上不自己这笔好字,于是信笔写道:“昨日骤雨初歇,日影化为虹,轮势随天度,桥形跨海通。其色如逸照含良玉,神花藻瑞金…”

很多年以后,徐子龙回忆起小时候的天真无邪,暗叹命运的拐点,就在不知不觉中。

作者有话要说:这几天舟把十八钗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舟觉得后面比前面故事节奏紧凑多了,呵呵,舟婆卖瓜,自卖自夸。

说一下,十八钗也就二卷、顶多三卷完结,字数在130万字左右。不会写到400章或者200万字那么长啦,因为大纲木有那么长,该完结就完结吧。

图为彩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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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4、装神弄鬼因祸得福,东窗事发节外生枝 ...

盛夏七月,这群庞大的船队终于到了通州港,由此一行,睡莲终于明白了后世为何说清朝乾隆皇帝下江南是劳民伤财了,为保证安全,前后十来里的航道和驿道都是封闭的。

而且每到一个城市,当地的官员都要跪送礼物,这其中有普通的蔬菜水果冰块,或者土特产,想献媚的还夹带珍宝等物,而这一切都不可能是官员自己掏腰包,全部是搜刮的民脂民膏,直到新皇后下了懿旨,不准劳民伤财,这才消停了些。

到了通州港口,当然还是“让领导先走”,睡莲的船只足足在港口等了一个时辰才轮上,子凤和星河都等睡了。

宁园的马车也久候在此地,七月酷暑难耐,马车里的冰盆换了一遍又一遍,储存的冰块耗尽后,终于盼来了主子。

好在睡莲船上有足够的冰块,可以撑到宁园,要不然这么热的天,马车窗户那点热风会憋死人的。

许三郎要护送皇后一家子回紫禁城,所以先走了,护送睡莲和三个孩子的,除了筱大郎和筱二郎这两个家将,居然还有娘家人宁珂!

宁珂现在间谍部门通政司混,他来做什么?难道皇上登基的几个月里,燕京的局势依旧紧张么?

大胖子宁珂擦了擦满脸的油汗,道明了来意:“燕京倒还太平,就是最近盛传大运河船只遭遇刺客,还闹水鬼,说的有鼻子有眼,七婶娘悬心,就要我来瞧瞧,带一队人送九妹回家。”

一听是七婶娘柳氏的意思,睡莲心里涌起一股暖意,眼角也发酸了,强笑道:“我们一路上平安的很,那里有什么刺客水鬼的?都是那些别有用心的人以讹传讹罢了。劳烦七哥哥回去和七婶娘说,我们一切都好,莫要惦记这,过几天我就带着三个孩子回娘家走走。”

言罢,要子龙、星河、子凤出来行礼认七舅舅,宁珂笑面佛似的受了三个小外甥的礼,还每人送了一个锦盒,说是里面一些小玩意。

上了马车,才觉得相比而言,还是船上舒服,颠簸到了积水潭宁园,觉得浑身上下散了架似的,三个孩子连同两个姨娘都洗洗睡了,只有女主人睡莲还带着朱砂等人打点从南京带来的风物,预备明日送给世家好友。

添饭和添菜两姐妹这六年留在宁园打点,工作很清闲,都已经是母亲了,添饭身材窈窕依旧,而添菜吹气似的膀大腰粗,面若满月——而且还是双下巴,很难想象这是一对孪生姐妹。

看着朱砂惊异的目光,添菜不好意思的说:“生三丫头的时候难产,差点一尸两命,后来足足坐了三个月的月子,每天各种补药、补品的吃着,胖了之后就再也没像添饭姐姐那样瘦下来…”

见缝插针的,两姐妹将这六年亲戚世交家里的变化和睡莲她们细细道来:

先说本家永定伯府,在睡莲离京的那一年就分家了。二房和七房是庶支,随便分了些产业就打发了,这两房没吱声,卷铺盖走人,单门独户过日子去了。

说到这里,添菜惊叹道:“…夫人,奴婢以前小瞧了这位寡妇二老太太,丈夫去了那么早,老太太将诸多儿女抚养成人,娶媳妇的聘礼、嫁女儿的嫁妆一样都不差,居然还攒下了不少家私呢,神不知鬼不觉的在东城置办了六进的大宅子,家里安排的井井有条,反而是现在过得最好的一房人。”

二房的事情睡莲是明白的,二老太太以前在府里暗中对许三郎多加关照,许三郎才不至于彻底走偏了。许三郎出人头地后,也反过来暗中招抚二房,那东城六进大宅院就是他送给二老太太的。

而五房自诩嫡出,在分家大会上着实闹腾了一阵,五老太爷和五老太太仗着是嫡出长辈,其唾沫星子都要将永定伯夫妇淹没,骂他们不孝不义、卸磨杀驴,永定伯夫妇几乎毫无还手之力。

可“中场休息”后,五老太太和五老太爷突然面色煞白,转变了态度,在永定伯夫人提出的分家协议上签字画押,当夜就搬到五老太太的陪嫁宅子里去了。

五房这对极品夫妻,以前给宁园使了多少绊子,添菜谨记于心,她点评道:“估摸缺德事做多了,永定伯夫人早就防着他们呢,留下把柄,等的就是分家那一刻做杀手锏用的。”

五房就是个烂泥潭,五老太爷爬灰,把儿媳妇弄到床上暖被窝,而五老太太和小叔子七老太爷有染,这些雪姨娘都告诉睡莲了,永定伯夫妇隐忍不发,就是在等待时机。

睡莲的娘家没有什么大变化,最小的宁康和宁勘都娶妻了。当家人颜宁嗣也当了父亲,随着嫡长子的出世,大房的宁珂一家,还有七房和九房打算分出去单过,但是宁嗣和妻子秦氏哭天喊地的求三房人留下,分家之事最终不了了之。

琪莲几年前嫁给姚家二郎,生了个女儿,不久后,姚家老太太去世,姚家也分家了,姚府留给大房,姚二夫人带着大郎二郎两家人还有忠贞夫人姚知芳出去单过,现在大郎和二郎都丁忧在家…

添饭添菜如此这般说了几户人家,睡莲撑不住困了,摆摆手道明日再说,两姐妹于是给女主人铺床。

卧房里的青花大缸填满了冰块,很是凉爽,睡莲几乎挨着枕头就要睡着了,添饭在外头整理纱帐,突然间,睡莲猛地想起了什么,问道:“下午下船时,我听颜七爷说,燕京盛传大运河上船只闹鬼是怎么回事?”

添饭说道:“都是些茶楼饭馆的小道传闻,说什么半夜听到大运河有人哭泣喊冤,有人好奇提着灯出去瞧,结果被水鬼拉到河里淹死了,所以船工们大多吓得都不敢出来瞧,后来又听说有胆大的船工趴在板壁上偷偷往外瞧,说看见河上有一艘鬼船,那船上挂满了白帐和白灯笼,空无一人,只见一个浑身缟素的闺门旦在船上唱戏。”

听到闺门旦,睡莲心头蓦地一紧,问道:“唱的是什么?”

添饭说道:“依稀听见是牡丹亭游园惊梦,还说那戏子唱完之后喊冤呢,闹得人心惶惶。燕京还有人提议在运河边为那冤死的戏子建一座庙宇,镇一镇。”

睡莲顿时睡意全无,如此看来,有人存心利用落玉之事大做文章了。

许三郎半夜放回,见妻子秉烛守候在卧房,便知是为落玉一事担心了。许三郎冲进净房洗去一身臭汗,松松垮垮披着寝衣出来,将睡莲半拖半抱进帐子里,摁倒躺平,说:

“没事了,睡吧,落玉的棺椁皇上亲自看了,翡翠扳指也给了,皇上很悲痛,命人厚葬,赏了我勋田和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

“可是燕京戏子喊冤闹鬼的传闻——皇上难道不疑心么?”

许三郎一笑,说道:“说起来,我还要感谢这些乘机造谣的人呢,他们把事做的太绝了。起初皇上听到风声,就立刻派锦衣卫暗探和通政司的人去查访,结果查出是人装神弄鬼,而那些人和南昌的赵王有些瓜葛。”

睡莲目光一亮,说道:“我七哥哥就是通政司的人,难怪他今日接我时会说那番话,原来是在暗示我皇上已经知晓此事了。”

“通政司的耳目遍布底层民众,他们的消息最灵通,他们就是皇上的眼睛,只不过不像锦衣卫那样有逮捕权。”许三郎顿首道:

“落玉之死是保密的,那些装神弄鬼的人怎么会知道此事?除非他们就是凶手,所以杀害落玉,包括沿路阻截我和皇上的替身都应该是赵王的人,不仅如此,他们还想借着落玉之死离间我们君臣、还有皇后和皇上的夫妻情分,殊不知过犹不及,反而露出马脚,皇上说他不会怪罪我和皇后的,得想法子除掉赵王这个心腹大患。”

睡莲心中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许三郎很快打起了呼噜,他真的太累了。

夫妻同床共枕七、八年,许三郎的轻微呼噜声从开始的“扰民”,变成了现在的催眠,睡莲慢慢步入睡眠状态,只是内心还存留一个念头:谣言刚开始传开时,若皇上真对许三郎和皇后深信不疑,就不会立刻派通政司和锦衣卫调查了。

伴君如伴虎,别说是皇上,颜如玉当了皇后,也很难亲近了,我和她在一起说话,哪怕是在聊家常,气氛也渐渐从以前的朋友变成了君臣,颜如玉说话的语气也越来越强硬,令人不容拒绝,那不是朋友之间的有商有量,而是上位者的命令,人心难测啊,以后要更加小心才是。

这一夜睡莲保持这半梦半醒的状态,早上起床时,许三郎神清气爽,睡莲却颜色憔悴,按照规矩,刚回来肯定是要去永定伯府祭祖,毕竟星河和子凤进祠堂跪拜祖先后,才能正式记入家谱。

所以睡莲强打起精神,一家五口去了西城永定伯府祠堂,还请了徐家族长到场,将星河写在雪姨娘名下,永定伯府的人见到星河,心里多多少少都有些幸灾乐祸——我还以为顺平侯夫人能专宠一辈子呢,还不是被人钻了空子去。

许三郎借口还有事,没有留在伯府吃中饭,拖妻带口的回宁园了,睡莲在归田居补眠,许三郎则在外书房会客。

没想第一个客人居然是圣眷正浓的威武伯,他一进门,就抱拳施礼,口口声声叫许三郎妹夫。

许三郎虎躯一震,不解其意,那威武伯笑道:“你房里伺候的丫鬟添衣,是我失散的异母妹子,就看在我的面子上,好歹给她一个妾侍的名分吧。”

作者有话要说:威武伯终于查清楚了,添衣是“你妹啊”。如玉的变化是必须的,她这么做也没有错,一国之母啊,屁股的位置决定脑袋。

其实仔细想想,唯一不变的还是姚知芳。

本章提到乾隆下江南劳民伤财,其实此人还有一个爱好,就是喜欢在风景名胜和绝世藏品上题诗!

图为宋代汝窑【碗】,乾隆内刻御题诗一首,大英博物馆。许多宝贝就这样被他祸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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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5、小子龙英勇护亲人,睡莲花绽放睡莲池 ...

当初威武伯思慕添衣不成,许三郎送给一个绝色的歌姬,他已经放下此事,可去年整理父亲遗物时,他从一个暗格里找到一副画像,画像中的女子居然和添衣有七八分相似,顿时心下生疑,找了以前跟随父亲的亲兵问话。

威武伯是当家人,亲兵自是不敢隐瞒,将旧时父亲的外室触壁而亡、女儿被发卖的往事说了。

威武伯当时就疑心添衣的来历,于是命手下暗访买走添衣的路牙婆,路牙婆在金钱和武力的夹攻下,终于招供说添衣担心大户人家怕麻烦不敢买她,就塞给路牙婆一枚熊虎斗玉佩,求牙婆改口说自己是一个小军官的女儿。

那件玉佩是汉朝的古物,路牙婆一直留着,准备带进棺材,亲兵仔细看了那个玉佩,确定是将军素日经常佩戴的,如此一来,添衣的身世就真相大白了。

威武伯从小在西北长大,是个豪放的汉子,心头上的人变成亲妹子,他也就是郁闷两天就接受了,心想无论如何,添衣都是自己的异母妹子,就是瞒着自己的母亲,也要给妹子一个安定点的生活。

顺平侯在西北时和他有过命的交情,此人是个顶天立地的爷们,妹子跟着他也不冤,只是做一个没名没分也没有任何保障的房里人太委屈了她了,干脆和许三郎挑明了妹子的身份,想必有了自己这层关系在,顺平侯不会亏待妹子的,所以就有了抱拳叫许三郎“妹夫”这个举动。

许三郎果然愕然,威武伯将暗中调查添衣的来历一一道来,还打开那卷泛黄的画轴为证。

威武伯也是燕京响当当的人物,他不可能为了一个侍妾的身份蒙骗自己,所以许三郎顿时有九分信了,暗想这添衣还真是红颜祸水,在南京还险些被太子看中,原来是这个来历,难怪看起来和其他丫鬟不同。

只是许三郎以前为了稳住威武伯,是暗示过添衣已经被他收房——他当然不会说其实是老婆不答应,惧内这种事自己明白就好,宣扬出去他顺平侯在军界就没法混了。

威武伯的要求并不过分,一个妾侍而已,可是他以前对睡莲信誓旦旦保证,绝不纳妾的,现在真是骑虎难下、左右为难了。

许三郎脑子灵光一闪,忙说道:“你我是生死兄弟,我岂能厚颜以兄弟之妹为妾?以前不知道也就罢了,现在既然真相大白,我会为她置办一份丰厚的嫁妆,把她送回去,你做哥哥的另行聘嫁,给人做正室夫人如何?”

威武伯揶揄一笑,问道:“侯爷舍得么?”暗想,以前我要过一次,你没给嘛。

许三郎打肿脸充胖子,说道:“你我是什么交情?她是你亲妹子,我岂能唐突。”

“好!侯爷义薄云天!我没白认你这个兄弟!”威武伯拍案道:“此事你知我知,我母亲不喜这

个外室之女,此事定要满着她老人家,我找个信得过的弟兄偷偷嫁出京城过日子吧,我父亲泉下有知,也就瞑目了。”

许三郎暗想,这样的话添衣将来有靠,总比孤老一生或者嫁给宁园小管事强多了,睡莲应该不会有什么异议的。

送走威武伯,许三郎处理了一会公务,心里到底惦记着添衣的事,于是提前回到内院归田居,此时已经快要到晚饭时间了,睡莲那么累,此时应该还午睡未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