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的生日也是娉婷的生辰。
自从傅娉婷死后,他就没做过寿。母亲平常看到他还时不时落泪念叨娉婷,更不要说在生辰的时候了。所以一到生辰时候,他反而觉得头疼。
不过请李摩空过来是有正事,他生辰不过是个幌子罢了。傅冉很快写好了帖子,叫人去给住在上清院的李摩空的弟子。李摩空虽然不时在京中出现,但行踪飘忽,崇玄司都难以联络他。唯有他的弟子能用蓬莱独有的法术找到他。
写完了帖子,傅冉似是暂时放心,他拿起案头新摆上的一只冰制小山形笔架,随手把玩着。
玩着玩着,就见那只冰笔架竟渐渐在傅冉手心中越变越软一般,开始盈盈晃动着水光,最后竟然成了一只盈而不漏的水球。苏棉看得眼睛都直了。
傅冉托着水球想了想,两掌握着水球慢慢合上,转动片刻之后,他再打开手掌,手心中赫然仍是一只完好无损的小山笔架。
苏棉从宝屏一事起,早就服了傅冉,但仍被这一手给震住了。他见过五行司的术士做东西,可没有这么轻松。
傅冉见他一副吃惊模样,笑道:“这只是不值一提的把戏罢了。”
苏棉心道,这要是都不值一提,那孟宸君那种连半吊子都算不上了。
“小人愚钝,不过术士也见过几个,造物之术都不如殿下这般轻松。殿下说这是把戏,小人看来这也是个了不得的把戏。”
傅冉笑道:“听说过点石成金吧?说得就是法尊那样的人,他已经到了一念之间,意动皆动的境界了。你看我方才将冰变成水,再将水凝成冰用了多少时间?对法尊来说,他只要一眨眼的功夫就够了。”
苏棉听了不免咂舌。
傅冉笑容渐渐淡了:“我这些年也没什么长进…”
窗外正是骄阳烈日,虫鸣细细。
夏天时候即使家中优渥的人家都有冰用,但因城中热得厉害,所以出城到郊外山庄去消夏的人也不少。
齐修豫的提议被天章驳回了之后,自觉在京中呆着没意思,于是带了王妃和孩子,也往郊外去避暑了。
那天没能把儿子塞给天章,齐修豫就和王妃拌了嘴。
齐修豫埋怨妻子见识短,光心疼儿子,坏了他的盘算。王妃怪他心狠,这么小的孩子就往宫里送。两人是少年夫妇,闹了别扭谁都不肯低头。齐修豫带着妻儿去避暑,也有有心的意思。
夫妇二人坐在宽敞的马车里,王妃自己抱着孩子又说起了当日的事。
“王爷自己就是宫中出身的,能不知道宫中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我真怕…福儿一进了宫,将来连我这个亲娘都不认了。”她一边说着,一边用自己的面颊贴了贴儿子的柔嫩的小脸。
齐修豫道:“不管他认不认,他都是你生的。真是瞎担心!”
王妃又道:“这倒罢了。我是真担心福儿,在宫里谁跟他都不亲,万一病了,伤了,甚至…”
齐修豫喝道:“混说什么!”
王妃自己也深觉这话不吉,乖乖闭口。
齐修豫想了想,道:“你是不知道我那个皇帝小叔叔。他是个好面子,爱惜名声的人,福儿送到他跟前,他能不仔细优待?万一出了丁点事,他仁厚的名声还要不要了?所以只要能送进去,我就不担心。可惜…”
王妃不以为然:“可惜送不进去!这种事…常人不到迫不得已也不会愿意。真不知你怎么想得起来的。”
齐修豫是听了外面的议论,又被府中两个食客谋士说得动了心。
若天章真不能生,他自己是年纪已经大了,不适合再做天章的养子,但他的儿子还小,正好可以抱去给天章养。
没想到天章竟然一口就回绝了。齐修豫回来与食客商量了半天,他手下最得他信任宠爱的陈先生也说“看来陛下是还没死心,仍想有自己的孩子,所以才不肯,不妨再等等,等过了两年陛下死心了,再提此事,必然能成。”
所以齐修豫这次虽然有些悻悻,但他相信,只要天章后继无人,他的福儿就有机会。
齐修豫却不会想到,他信任万分的食客此刻正毕恭毕敬在另一个人面前。
“你这么同他说,他真信了?”齐仲暄手中握着洁净如雪又薄如宣纸的白玉杯,杯中盛着馥郁的葡萄酒。他消夏的庄子离齐修豫的不远。两家还不时走动。
陈先生悄悄过来,真是一点都不打眼。
听到淮阴王的问话,陈先生点头:“汝山王深信不疑。”
“蠢物。”齐仲暄微笑着吐出这两个字。
不过就是蠢,才方便他操纵。
齐修豫送孩子进宫的事情,就是他安排人挑唆的。目的一是试探下天章,给天章施压;二是顺便解决掉齐修豫这个对手,毕竟他的儿子是真占了个好位置。
天章一口就回绝了齐修豫,一点犹豫都没有。当然是真厌恶齐修豫的举动;也有可能是已有对策;或者二者兼而有之。
但即便天章今后要过继,也不可能过继齐修豫的儿子了。
这样急巴巴的算计,天章肯定厌了齐修豫。
齐仲暄微微一笑。
有了齐修豫这样急切的,才衬得自己谦谨不是?
第36章
傅冉生辰那天,他可以命外诰命不必进宫,但后宫里诸人却必须过来贺寿。
傅冉不耐烦见他们,本想就叫他们在两仪宫外磕头就算了。
平常逢五日的各宫请安也是如此,傅冉都是叫他们在宫外排整齐了,然后一起整齐划一地磕头了事。倒把这一班人的动作都训精神了。
但转念一想,他还是自己掏钱,叫苏棉几人合力在两仪宫外一处临水的水阁里置办了几桌随意酒席,后宫还排得上号的都去吃了,只是不叫他们进两仪宫便罢了。
皇后去年刚进宫时举止颇有些乖张,但后来办了几件好事,后宫的称赞便多了起来。譬如给晋升了妃嫔,给她们换了新住处,太后的丧事也办得井井有条,平时也不克扣下面人,这两三个月来,对众人甚至和颜悦色起来。
天章这天刚从自在殿回来,就问傅冉:“无波阁那边在闹什么?我从那边过时候听到有嘈杂声。”
傅冉道:“我叫苏棉在那里摆了几桌酒,今日是我生辰,来贺寿的都去那里吃酒了。”
天章听了默然片刻才道:“怎么想起来办酒?”
傅冉认真解释道:“只是随便的宴席,弄些时令吃食,也没烈酒,不用鼓乐,就是让他们聚一聚,免得他们觉得我太不近人情,对我积了怨气。我为他们所怨无妨,不想牵连到你和…”他看了眼天章的肚子。
果然如此…过去娉婷也是这样做得面面俱到,现在他已经知道傅冉这个人是什么性子了,再看他这般行事,真不知是何种滋味了。
天章忽然觉得一阵反胃,忍不住就想吐,立刻拿熏过的帕子掩着口鼻。傅冉吓了一跳。天章忍着忍着才发觉自己是真要吐了。
傅冉抚着他的背,急道:“别忍着,要吐就吐出来。快点,吐了舒服些。”
天章吐过了漱了好几遍口,傅冉怕他吐过了不好受,就叫人端了梅汤过来。这汤是之前就备好了的,正好是夏季饮品,傅冉算着天章大概就快孕吐了,所以天天备着。
天章喝了两口就放下了。傅冉见他恹恹的,温和道:“要不要小睡一会儿?”
天章摇摇头,结果在榻上才坐了一会儿就扛不住睡着了。
傅冉将他抱着换个舒服姿势都没醒。
眼下他只是睡得有些多,孕吐,但每日还是和平日一样去自在殿,并无异常。但等到天气转凉,胎儿渐大,只会更加辛苦。傅冉盯着天章的睡颜出神,所以自己必须早做准备,不能让天章有一丝风险。
天章醒过来时就听说法尊来了两仪宫,是来给皇后送寿礼的。
天章如今不像之前那么烦李摩空,但要说多喜欢,还是没有。尤其一进茶室,就看到傅冉和李摩空两人又是互相看着笑得欢。
“陛下。”李摩空只是欠了欠身。
“法尊,”天章点点头,“皇后。”
“陛下。”傅冉被逗笑了,他似乎有段时间没听天章这样一本正经叫他皇后了。
天章与傅冉并肩坐下,就向傅冉问道:“不知法尊送了什么新鲜物件来做寿礼?”
傅冉摊开手掌兴奋道:“已经给我了。”李摩空也是高高兴兴道:“已经给他了。”
两人哈哈一笑。
不过傅冉这时候不敢再逗天章玩,连忙解释道:“法尊送了我八个字。”
“哪八个字?”
傅冉摇头:“这真不能说,因这八个字其实是两句心诀。有了这两句心诀,我就可再进一步。”他看向天章满是柔和情意:“在你身边,我也安心些。”
天章心头一窒,明白过来傅冉是为了保护他,才向法尊要了心诀。
可他也知道一般门派都不会向外人透露自己的心诀,更不要说是蓬莱了。傅冉自己不说与蓬莱的关系,他就不问。
李摩空忽然向天章道:“我还没有恭喜陛下。”他当然看出来天章有孕了。说着便从袖中取出一只手串,递给天章,道:“这用吸收了蓬莱精气的树木所做的,陛下佩戴身上,可养心神。”
天章见那串子朴实无华,但一接过来,就觉得握在手中十分舒适。天章识货,知道这必然对他身体有好处,收下不提。
傅冉又想到一事,向李摩空询问道:“有没有大一些又镇得住的东西?我在宫中见到的,要么就是个摆设,要么就是年久不用荒废了。我想要宝屏那样的重器。不过宝屏是监视用的,我想要一件煞气重,镇得住魑魅魍魉的,但又不会煞到孩子的。若是现做一件,又该做个什么?”
李摩空笑道:“你是忘了吗?你不是有一件现成的煞气护法?”
傅冉一怔,随即大笑:“那伽!我怎么把那伽给忘了!”
天章见到他大笑,也不愿扫他的兴,只淡淡道:“原来你当日真是什么都没想,就是为了好玩,把她挖出来也没想过她有什么用?”
傅冉向他一笑:“好歹要派上用场了,当日的事也不算什么都没想。”
那伽正在和小狮子玩,忽然就被崇玄司的人又抬去了两仪宫。小狮子也屁颠屁颠地跟了去,见到李摩空在,就钻到李摩空怀中。李摩空摸摸狮子。
天章已经避开了,只有傅冉和李摩空在。那伽看了他们一眼,在地上缓缓蠕动。
傅冉看向依然懒洋洋的那伽,道:“你整日拘束在崇玄司里,看来也甚是无趣。”毕竟那伽现在已经算得上庞大,又不可随意走动,崇玄司对她来说只是巴掌大的一块地方。
那伽听懂了他的话,忽然抬起了头。那双眼睛仿佛突然会说话。
“我能让你至少在宫中自由行走,但你必须听命于我,保护陛下,明白吗?若当初陛下执意要杀你,我也没有办法。”傅冉向那伽道。
那伽昂着头,半晌之后,居然微微点头。
傅冉用小刀刺破指头,滴了三滴血融在酒中。李摩空拿过来蘸了蘸血酒,就向那伽眉心点了点,然后从她头顶,一直抚到蛇身上。他轻声念道:“遇鬼魅必食之,然不伤无辜。”
小狮子瞧着随着他手指过处,那伽的身形渐渐消失。最后整条蛇都不见了。它明明看不见了,却能闻到蛇瑞的气息,不由向着空中吼了几声。
“现在世上只有皇后与我能看见你了。”李摩空仰头道。傅冉试了试,他叫苏棉进来,苏棉面色如常,完全没察觉到室内还有一条巨蛇。傅冉看看那伽,她也觉察到了这种便利,一下子就从苏棉脚边溜过去了。苏棉毫无觉察。
傅冉与李摩空又笑一阵,觉得太有趣了。对崇玄司只说是李摩空收走了那伽。
傅冉得了心诀,又有那伽镇守,宫中人事也都安排妥当。将天章身边围得十分牢靠,可说是万无一失。
后宫傅冉已经牢牢控制住,朝中天章也已经说服一批心腹。此时天章已有孕两个月,做好一切准备之后,终于要向所有人公布了。
这日大朝,百官与宗亲皆到乾坤宫正殿。天章穿着皇帝衮服,带冠冕,朝南而坐。所有人除了寿安王得一坐席之外,全都立着。
大礼之后,天章道:“今日大朝,朕有一事,要听询诸卿。”他说听询,其实仍是告知。
言毕,他只是向丞相陆皓点点头。
丞相就拿出之前拟好的诏书,念道:“皇帝,受命于天…”
这几个字一出,众人皆是一振。因若是平常旨意,一般都以“敕令”开头便够了。若是用到受命于天这四个字,只有在即位或立太子的时候才会用到。
这平常时候,两不着边的,怎么会用到这四个字呢!有人就心中打起鼓来,难道天章会不声不响就立个太子?
可丞相念着念着众人又听得糊涂了。
诏书从天章的父皇驾崩说起,说到慈光祸害宫闱,说到梁王之乱,又说到魔羌危及边疆,内忧外患,洋洋洒洒滔滔不绝。将过去十年中的大事几乎说了个遍。
众人听得又累又摸不着头脑。又几个年纪大的已经忍不住悄悄捶腿了。
天章只是安坐上方,目光不时从众人脸上扫过。各人的表情他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只是他却不知道,有一条巨蛇,正盘在他的龙椅后面,也在好奇地向下俯视。
第37章
丞相诵读的诏书听上去是平稳的,乏味的。众人一眼看过去似乎都在认真听着,但只要稍加注意,就可看出每个人脸上神色都各不相同。
傅则诚已经知道此事,他又向来持重,垂目敛容,虽然严肃,但不见一丝焦虑。在他身后斜后方两排站着的孟康却不时好奇顾盼,瞟一眼傅则诚和其他同僚,略显轻浮。
天章又看向宗室里的几个侄子。齐修豫几人,都隐隐有些不耐。最耐得住性子的却是年纪最小的齐仲暄,一点不耐烦的神色都没有,仍是一脸恭敬温柔,在一众青年中更显得风神秀逸。天章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才转了开去。
诏书终于从陈年旧事说到了去年冬天太后去世,皇帝悲痛甚深,又愧疚慨叹膝下无子,后宫无用…
众人听到此处,大都精神一振。
果然就听陆皓继续语气平平道:“昔日,舜华生青炎,遂拓九荒;丘望生孟丁,而能复旧都…”青炎,孟丁,是三千年前的上古大贤明君,都是由男子所生。三千年前,说起来简直不像是历史,更像是传说和神话。
下面开始有了窃窃私语。天章仍是平静,坐得稳稳当当。
“…朕欲效古之圣贤,躬行…”
下面顿时一片哗然!
陆皓仿佛丝毫没有听到那些嘈杂,仍平缓道:“躬行慈爱,以告祖宗。”
诏书前面铺垫了那么多,为的就是这最后几个字。读完之后,陆皓收好诏书,垂手而立。
下面炸开了锅一样嗡嗡嗡一阵议论。
天章的目光像是在盯着他们,莫名就有一股寒意。
“诸卿有何想法,不妨单独直言。”他声音清越悠长,更有威压。
下面的议论声越来越小,渐渐静了下来。
面对这样的大事,谁心里都会嘀咕两句,但要做第一个站出来说话的人,却不是人人都可以。有些人是藏拙,有些人是畏缩,有些人则是分量不够,都不好出头。
他们刚刚议论的时候是兴奋的,毕竟这种事情已经好多年没有过了。但要他们站出来直接对上皇帝,没有一个领头人出来,他们都有些犹豫。
天章很清楚,这就是“大部分”人,是比较容易左右的。
只有那么一小撮人,是真被雷劈了。
孟康被雷劈了。
他当初积极支持孟清极入宫,就是梦想着有一日儿子能生下皇子,将来继承大统,孟家从此一跃成为京中第一等人家。等了三四年没等到儿子怀孕的消息,却听到天章说要自己生!
除了晴天霹雳,他无法形容这种头顶上一阵麻痹直窜脚底的感觉。
齐修豫被雷劈了。
不过他更多是被劈的愤怒。他在心里骂骂咧咧,天章果然是没本事让后宫怀孕!但他居然宁可自己生,也不抱福儿去养。齐修豫心中直骂天章什么玩意儿。
当然,对齐仲暄来说,这也是闷雷一个。
他本来想揪着天章不孕之事搅混水,没想到天章会来这一手。但电光火石之间,齐仲暄已经在心中冷笑了。想生孩子,想平安生出孩子,想让孩子即位,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他有的是机会。谋算之道,讲究的就是顺势二字,从来不会害怕变化。
齐仲暄看了眼满脸气愤不屑的齐修豫和另外几个堂兄,都没有一丝赞同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