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天章这一举动,已经失了这些人的心。齐仲暄在心中微微一哂。

天章又道:“既然无人有异议…”

众人都觉得殿中氛围都变了,遇到这种大事,谁心里都有一堆感慨,天章不让他们说是要憋死他们啊。

“陛下,臣有话说…”有个苍老的声音颤巍巍道,寿安王站了起来。

大家松了口气,有人出头做第一个开口了就好了!何况还是宗室皇亲,更加适合。

寿安王一开口就流泪道:“万望陛下以身体为重!”

天章也十分感慨,只道:“从朕即位那一日,就未敢将己身置于社稷百姓之前,若朕无后,后嗣堪忧,何以安定天下?又有何颜面去见祖宗?”

寿安王道:“让陛下亲身犯险,老臣实是不忍。”

天章动容,与寿安王一问一答。起初还不明显,等渐渐说到后面,已经有人听出来了,这是皇帝与寿安王在唱双簧,寿安王表面上反对两句,天章一抛出理由,寿安王就立刻涕泪横流地被说服。

说到后面,寿安王竟开始称赞天章以身许国,难能可贵。又有几位公卿纷纷出来附和,只恳求天章事事小心,切勿操劳,却没有反对他亲自生子。

齐修豫这个傻子没听出来寿安王是个托儿,很生气寿安王这么容易就被说服了。他越想越不是滋味,跳出来道:“陛下!”

寿安王立刻凶恶地瞪了他一眼,齐修豫装没看见,直向天章道:“陛下其实有不必犯险又能有子嗣的办法,为何不用?宗室中子弟众多,陛下挑一个出色的过继了便是!”

他这一吼出来,竟也有些附和声。

天章已经知他本性,此时听了他这么直接的话,还是有些生气。不过他早有对策,只是淡淡道:“朕的诸位兄弟都在国难之时过世,留下的子侄朕自当看护好,又怎忍夺人子嗣?”

齐修豫差点就直接喊出“那还有我儿子”,但他毕竟没有发昏到这种地步,只讽刺道:“陛下仁厚!但再仁厚的圣人,也是有些私心的。”意思直指天章是为了私心,才不愿过继。

天章看着他一脸不服气的样子,淡淡道:“仲暄,你过来。”

众人又是一惊,连齐仲暄这下都吃不准天章想要干什么了。但众目睽睽之下,天章也不会拿他怎么样。齐仲暄便出列,向前几步与齐修豫并立。齐修豫瞪了他一眼。

“到朕面前来。”天章招了招手。

齐仲暄心中一跳,只好走到更近处。

天章让所有人都能看到齐仲暄,才道:“淮阴王少年英彻,朕甚爱之。”齐仲暄只觉得整个大殿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自己身上。

说到这里他叹息一声,接着道:“朕亲身孕子,确实不能说是万无一失,若有意外,朝中一日不可无人做主…”

这时候齐修豫几个堂兄的眼神已经能把齐仲暄活剐了。

“…寿安王,你可尽心辅佐仲暄。”天章微笑道,他看向齐修豫,“朕无私心。”

下面一片寂静。

那伽觉得这寂静有些无聊,不如刚才大家说来说去有趣,她摆摆尾巴,光明正大地从僵硬的齐仲暄身边,从眼睛里可以喷出火来的齐修豫身边,从一直默然的傅则诚身边,从晕晕乎乎已经完全找不到方向的孟康身边,溜出了殿外。

第38章

“若有意外,朝中一日不可无人做主。寿安王,你可尽心辅佐仲暄。”

天章这话一出,殿上一片寂静。

齐仲暄跪下来就要推辞,天章就先堵住他:“此事朕心意已决,不必商量。你虽年少,然行事素有章法,又有容人之器,朕如何不爱?”

好话不费力地往他身上扣。齐仲暄不敢出声推辞,他怕天章继续往这火里浇油。

寿安王上前扶起了齐仲暄,感慨道:“就辛苦你了。”这一句话落在齐仲暄耳里,格外意味深长。

齐仲暄咬紧了牙,什么也没说。

天章这一出,有丞相和寿安王托着,齐仲暄承了。齐修豫再不满,也无话可说。他本就争得明显,再跳出来,就跟赤裸裸没什么分别了。只能不甘地看着齐仲暄。

这出冠冕堂皇的戏唱到这里,已经差不多了。丞相又出来代百官说了几句场面话,大朝就结束了。

天章出了清明殿正殿,才觉得有些累。初秋时候还有些热,他穿着一身厚重衮服,更觉得重。去更衣用的偏殿换了轻便些的常服,才喝了两口水又要吐,呕了好一阵。

他身边贴身照顾的苏檀并几个内侍,是知道他有孕之事的。苏檀见他吐得似乎比前两天厉害,不由担心:“要不要叫周御医过来?”

天章摇头。他知道他是刚才绷得太紧了,过后一松懈下来才会这么厉害。

在大殿上的时候,他只是脸上镇定罢了,手心里其实全是冷汗。生怕寿安王尥蹶子,或是哪个咄咄逼人的清流以死相谏。

还好没什么意外和岔子。齐修豫直接跳出来的时机正好,若他不跳出来,天章本来也准备撩得他跳出来,然后顺势将齐仲暄抛出去。

接下来几个月他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平安生下这个孩子。要处理国事,还要准备生育,他没有多余的精力与齐修豫之流周旋,也不屑与他们周旋。

再者,他今日宣布要亲身孕子,再过两日就要泄出已经有孕的消息。到时候不说所有人,至少朝中大半,都不知道会如何看傅家和傅冉。他不愿傅家成靶子,更不愿这个孩子的出身被非议。必须有人分散众人的目光。

所以干脆抛出齐仲暄给这群人。齐仲暄本就是心思缜密之人,虽然年纪小,资历浅,在京中人脉不足,但天章相信凭齐仲暄,这些都不是什么困难。

到时候,京中想斗倒齐仲暄的,有;想陷害齐仲暄的,有;想巴结齐仲暄的,肯定也有。这就足以牵动一大批人。能分散多少是多少。总比所有人一致针对一个目标好。

至于齐仲暄敢不敢把手伸那么远,又是另一回事了…

天章吐得头昏眼花,胃中一阵抽搐。他这般折腾,腹中胎儿如有所觉,微微散出一股暖意,竟如同在安慰父亲一般。天章心中一跳,抚着胸口,差点落泪。

天章事先已经给了丞相陆皓旨意,大朝之后谁都不见,若是有话,次日排队来说。

在偏殿休息之后,天章就去了两仪宫。

傅冉早就等得不耐烦了,一见天章回来,恨不得立刻就抱住他。大殿里的事情他已经大体知道了,后来又见那伽悠哉悠哉晃荡回来,更确定应是无事。

“脸怎么这么白…”傅冉觉得自己心好痛好痛!忍不住就伸手摸了摸天章的脸。天章咳嗽一声撇过脸。

苏檀小声道:“陛下刚刚吐过。”

傅冉忙安排他吃了些乌鸡汤面,乌鸡严严实实用老姜和枸杞一起炖了,都是滋养补气的。吃过面,休息片刻傅冉又让他吃了些果泥,喝了两口陈皮汤。

天章虽然是一直在大殿上坐着,其实精神耗了不少,这会儿吃饱了就有些犯困。傅冉就命人给铺了床。

“宫里恐怕也要说了…”天章是指外面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很快宫中也就要知道了。傅冉坐在他床边,动手动脚,笑道:“今日就说。陛下就安心睡一觉,一觉起来什么事都没有,仍是后宫太平。”

天章不放心:“你打算怎么说?”

傅冉想了想,笑道:“陛下有孕了,你们猜猜谁干的?”

天章也忍不住笑了:“恐怕你父亲这会儿正在头疼…”

傅冉见他眼神又亮起来,怕他一整天亢奋过度,思虑重了伤身,就不再与他玩笑,只是抚着他的肩,轻声道:“他在官场也有些年头了,不至于太狼狈…叔秀睡吧。”

在他温柔的声音里,天章倦意渐重,朦胧入睡。

不过正如天章所说,傅则诚这时候是真头疼。

大朝一结束,百官依次从殿中退出。

傅则诚一出了殿,就疾步而行。但他身后已经有好几个声音追上来了。

“傅大人!”

“傅大人!”

“傅御史!”

天章在大朝上没有明说会和谁生孩子,也不给众臣机会问,只一味强调自己所出,乃是天命之子。无人当众问天章,但他们心中自然都是有嘀咕的。

一转头就来追傅则诚。

傅则诚越走越快,到最后几乎是一群人追得他发足狂奔。

“傅大人,你跑什么啊!”有人紧跟在他身后大呼。

傅则诚年轻时也是有火的,被追得紧了回头暴喝一声:“废话!你不也在跑!”

幸好已经奔到宫门外,傅则诚气喘吁吁。傅家车马早有准备。早上傅则诚是乘马车来的,这会儿管家已经将车套解了,给马上了鞍,一见傅则诚过来,立刻递上马鞭。傅则诚翻身上马,一骑绝尘。一下子将其他人甩在了后面。

回了家傅则诚也顾不得平时仪态,一气儿就灌了一大壶凉茶下去。

傅家闭门谢客。傅家门房上传出话来,客人过来前都要下名刺,平时多熟的熟人也不例外!

客人一个一个见,决不一见一堆。

外面的人,傅则诚可以慢慢磨。家里的人,傅则诚也是要训的。

顾玉媛虽然没出成家,但是也是真心向起佛来,颇有些沉浸其中,少问俗事的架势。家事都交给傅游的妻子,傅家的长媳打理,她竟一丁点都不问了。

但这回毕竟是大事,傅则诚不得不跟她交待一声。

听了皇帝要生子,而且是与傅冉生。顾玉媛只是惶然一笑,什么也没说,继续低头抄经了。

傅则诚见她这个样子,不由叹气,仍冷下心肠厉声道:“我估计这一两年傅家都难太平。若是别家的夫人来套你的话,你必须慎重些,不必多言,只推脱一概不知就好。”

顾玉媛点点头。

傅则诚见她一副心如死灰般的样子,也不再多言,只是越发仔细交代大儿子和儿媳。

这边聪明人盯着傅则诚跑,幸好傅则诚经验足,脸皮厚,一溜烟地脱了身。那边齐仲暄就郁闷了,他被一群傻子围住,烦躁不已。齐修豫等人推推搡搡就不放开他。

寿安王与一众人正说得欢,远远瞧见了齐仲暄那边的动静,也没过去为他解围。

外面闹得沸反盈天,两仪宫的午后这时候却只有静谧安宁。傅冉侧身坐在床边,见天章睡得平稳,呼吸绵长,又按了按他的脉,才放心出去。

“把他们都召来吧,我有事说。”

很快所有人都到了皇后宫中,在最前面的仍是孟清极。

傅冉在后宫说这件事,不需像天章那般麻烦,他一脸严肃,直接明了说了,正要告诫几句,就听到低低的一句“胡说!你胡说!”

孟清极脸上血色尽失,双目失神。

第39章

孟清极脑子里一片乱,话出口才发觉自己出了声。

他声音虽不大,但室内安静,众人听得是清清楚楚,全都看向了他,各式各样的目光都有,孟清极入宫以来何曾被人这样看过,只觉得那形形色色的目光里多是讥诮和不屑。

傅冉却没有发火,甚至没有生气的神色,他的眼神清澈而光彩,只是看向孟清极:“宸君,你为何说我胡说?”

与平时他对孟清极不耐烦的态度相比,这句话问得几乎是宽容和蔼的。

孟清极却在众人的目光中嗫嚅起来,脸色由白转红,却始终没有说出来什么。

傅冉微微一笑。

若孟清极真爱天章,何至于连与他对话一句的勇气都没有。

傅冉再没看他一眼,接着刚才的话头说了下去。他端坐上首一句一句交代宫中的新规,孟清极浑浑噩噩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了。

回到圆照宫中,孟清极还还有些茫然,一直躺在床上不说话。柳嬷嬷已经听苏辛把事情说了,也是震惊到无话可说。一直到天擦黑时候,孟清极还没起来。柳嬷嬷就泪汪汪劝道:“宸君千万别拿自己身子置气,好歹起来喝点汤,若是把身子弄坏了…”

孟清极终于流泪,喃喃道:“坏了又如何…他又用不着我了…”

他不吃饭,圆照宫上下谁敢进食,全都陪他耗着。柳嬷嬷听他这般消沉,虽然不忍,也还是道:“宸君这样子,若是让你亲爹知道了,不知该如何伤心!宸君就是为了孟家两位父亲也得撑下去啊。

苏辛也在一旁劝道:“陛下这都是无奈之举,并非是对宸君没了情意。”

孟清极听到这话,眼睛忽然一亮,从床上挣扎起来:“我要去见陛下!”

苏辛忙扶住他,为难道:“宸君,皇后那里刚说了新规…”

将宫中宵禁时间提早了半个时辰,一到时候各宫就宫门落锁,除非急重病可以派人叫御医,否则不准出宫门半步。即便是白天解禁,各宫可以行动的范围比以前规定得更细,若是有宫人在不该出现的地方出现,立即拿下罚到静虚殿去。

这时候天已经全黑了,宸君若是在皇后交代的第一天就破坏宵禁,不知道到时候皇后又会怎么对付宸君。苏辛与柳嬷嬷好歹将他劝住了,又劝他进了些饮食。

孟清极心中是又气又恶心,喝了两口汤就吃不下去了,对柳嬷嬷哭道:“我的命好苦!”他只觉得自己受了莫大的羞辱,不仅傅冉在羞辱他,连天章都在羞辱他。直到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竟不曾看清楚天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真的好苦…”他又卧在床上哭道,“之前几年一直没有孩子,我的骂名都白担了…他一声不吭竟然要自己生…那我都是为了什么啊!为了什么啊…”

天章不能生,他不算意外;他之前就在盘算着天章应当会过继一个。天章要自己生,才是他最受不了的事情。

孟清极又哭了一阵,终是哭不动了,叫过苏辛道:“我是被皇后拦下不能去见陛下了,但总要在陛下那里有个响动才行。你与苏檀几个都是要好的,托个话转出去吧,在陛下耳朵边提一声也是好的。”

说着就叫柳嬷嬷开箱子,去给苏辛拿了一包鼓鼓囊囊的小金元宝和几块上好的羊脂玉,做打点用。

宫中就是如此,得宠的内侍,比失了宠的贵人更容易在皇帝面前说上话。孟清极从前得宠的时候,也没少让这些内侍帮着他互通消息。这时候他想着如过去那样走走关系,让天章最信任的苏檀帮他提两句,让天章知道这时候自己心里有多难受也是好的。

天章在两仪宫睡了午觉起来,见傅冉果真已经处理完了后宫,便问道:“没有人为难你吧?”

傅冉只道:“陛下安心,我自会处置妥当公允。”他本来就不想多和后宫里的那群人多说什么,这些人在傅冉看来还没天章身边的内侍,两仪宫里的一些嬷嬷来得紧要。毕竟这些人才是贴身照顾天章的人。

两仪宫中的陶嬷嬷,沈嬷嬷并另外两个嬷嬷,都是之前太后的人。傅冉想着这些人对太后与天章虽然忠心不二,但想必看不惯后宫无所出,天章要自己生子这事情。于是特意耐心与这几位嬷嬷谈了许久,比对后宫里孟清极那一批耐心许多,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得几位嬷嬷眼泪汤汤,算是无可奈何地接受了这事。说到底她们也是巴望着天章能好。

圆照宫这边,苏辛拿了东西打点一番,隔天话就递到了苏檀那里。

不过苏檀能成为天章身边最得意的内侍,自然是有道理的。苏檀虽然是个内侍,可审时度势的功夫,未必比一般大臣差。如今天章身体正是要紧的时候,恨不得能全心全意安心养身养胎才好,朝堂上的事情已经够烦的了,难道还要天章去安慰后宫?

苏檀心中暗叹宸君过去是被天章宠坏了,不懂事。

宸君要递的话,苏檀当然没与天章说,还悄悄告诉了傅冉,给他提了个醒。

“…说宸君太心疼陛下了,又觉得自己无用,哭了大半夜,把被子都哭湿了。又说身上不好,又不肯叫御医,极是凄切的样子。”

傅冉听了,虽觉此人无聊,但还是道:“叫个御医去给他看看。要是有病,就吃药;要是没病,就叫他少装病。”又道:“这事你做得对,不必拿蚊子叫去烦扰陛下。”

又隔一日,朝中就正式公布天章已经有孕的消息。

朝中自那日大朝之后,就有人猜测天章已经怀上了,传得沸沸扬扬,因此正式消息一出来,众人都是“果然如此”,倒不甚讶异。毕竟要是大张旗鼓宣布了要亲身孕子,结果等个一年半载都没动静才叫笑话。

有关孩子的另一位父亲,诏书上虽然没提,但是不少人都猜测这是皇后的孩子。傅则诚闭门不出的态度也让众人玩味一番。总之这些天京中上上下下,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说的全是宫里那点事,热闹非凡。

天章即位因是在大动荡之后,因此一直奉行轻徭薄赋,休养生息,在百姓中口碑不坏,比起梁王之流更是好上百倍有余。因此议论起来都没恶意,只是好奇这天子竟然也像寻常男子一样愿意生育。

久而久之就传了许多说法起来,都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城中热闹,宫中也有一丝涟漪。孟清极听到天章正式有孕的消息又伤怀一次。不过这次他没有再称病了。前两天他闹了半天,结果就来了个御医,还是奉了皇后的命来的!天章竟是一丁点风声都没听到的样子。孟清极就有些绝望,他只恨傅冉竟能将天章身边围得这么密实。

天章最近倒是爽快多了。

之前他得一直藏着有孕的消息,各种小心翼翼。如今不用藏了,心里松快许多。人事上他放了权给三省与丞相,陆皓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为人忠毅,天章宁可分权给他,也没给齐仲暄。

时间上也做了安排,每日去自在殿的时间比原来推迟了半个时辰,他可以在两仪宫多休息休息。这项改动却是傅冉强烈要求了,他才同意的。

每天一早不必掐着时辰起身,两人醒了还能在床上说说话。

傅冉仍是喜欢抱着天章,不时摸摸他的小腹。

“还是这般平平的…”傅冉低声在天章耳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