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澄感激地点了点头,坐上马车跟周兰茵一起走了。

第31章

紫禁城在建立之初,对进出的百官由哪座桥,哪个门入,便做了严格的规定,等级森严。中间的御门平时是不开的,只有天子出入时才能使用。朱翊深曾从御门出入,那种大道无阻,百官敬服的感觉,乃是帝王所独享。

他对至尊的权势并不贪恋。但人在这座巍峨宫城面前的渺小,在皇权底下的卑微,从踏入紫禁城开始,便能切实地感觉到。

他甚至忘记了一件事情,他的皇兄有多忌惮他。忌惮到在皇极门验牙牌的时候,城楼上忽然多了几个锦衣卫的身影。他顺利完成了出使瓦剌的任务,但等待他的不会是皇帝的奖赏,甚至于,皇帝对他的忌惮会更深。

他想不通,为何皇兄会如此。于一个手握天底下生杀大权的皇帝来说,他这样一个什么都没有的王爷,根本不足为惧。因为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可皇兄的忌惮,以及后来朱正熙对他的态度,都让他感到万分疑惑。他们从前并无积怨,他前生也一直想要安分守己,可到了最后,他们还是走到了兵戎相见的境地。

朱翊深到了乾清宫,依礼求见。太监进去禀报以后,说道:“请王爷在丹陛稍等片刻,皇上正在召见重臣。”

朱翊深便站到旁侧,静静等待皇帝的召见。此时还是夏末,正午的日头仍是毒辣,站了一会儿,朱翊深的额头和里衣便湿了。

而此时乾清宫的明间里,端和帝所召见的“重臣”,正是陪同朱翊深出使瓦剌的“眼线”。那是锦衣卫里头一个小旗,跪在须弥座前,向端和帝复命:“小的不会说蒙语,王爷的蒙语却说得极好。我们队伍里那个会蒙语的通译,到了奴儿干都司就闹肚子,实在走不动,王爷就让他留在当地养病。王爷在瓦剌与阿古拉可汗说话,小的都听不懂,也不知道他们到底都说了些什么。”

端和帝知道朱翊深曾两征蒙古,却不知道他精通蒙语,居然能不用通译跟瓦剌人沟通。他又问道:“他们谈休兵条件的时候,你可在场?”

“小的不在,是随行的官员和萧、郭两位总旗在场。不过大体上都有书吏负责记录,应当与奏疏上所说无异。对了,还有件事。三月的时候,瓦剌王庭发生了一场意外,王爷手臂的旧伤好像被可汗身边的老巫医给治好了。所以回来的时候,我们是骑马而行。”

端和帝点了点头,说道:“此次你立了功,朕会吩咐下去,升你做个百户。但你要记住,此事绝不能让任何人知晓,从侧门出去吧。”端和帝叫刘德喜送那个小旗出去,这才召见朱翊深。

朱翊深进殿后跪下行礼。方才他并没看见有“重臣”从殿内出去,此刻进殿也没看见旁人,心中觉得蹊跷。若是朝中“重臣”,何必避他不见?

端和帝凝视着他,微微笑道:“你回来得很快啊。朕原以为你九月才会到。”

朱翊深警觉,立刻说道:“臣弟去时多坐马车,因为右手有伤。在王庭发生了一次意外,再次伤到右臂,恰好那里有个老巫医,医术颇为精湛,恰好将臣弟的右手给治好了。臣弟身负皇命,归心似箭,所以回来时骑马,便快了许多。”

端和帝脸上的笑容更深。若朱翊深胆敢隐瞒手伤之事,他立刻就可以治他一个欺君之罪,这小子还算聪明,没有欺瞒。他转而说道:“没想到瓦剌的巫医医术竟如此高超,能将你治好。朕曾说过九弟是文武全才,手废掉就太可惜了。此次你不辱使命,成功解除了瓦剌对北部边境的威胁,朕应当重赏你。你想要什么赏赐?”

朱翊深当然不会以为皇兄是真心想要赏他,叩首道:“食君之禄,为君分忧。这是臣弟分内之事,不敢要求赏赐。”

明间里安静了一瞬。夏日酷暑,窗外蝉鸣不歇。乾清宫是单独的一座宫殿,地势偏高,前后没有遮掩,仿佛一座蒸炉。这殿内放了几座冰山,有宫女正用扇子扇风,倒也不觉得炎热。可朱翊深的后背还是出了一层汗。

他曾坐在如今端和帝所坐的地方,轻易断别人的生死。有许多朝臣和心腹都因一言不慎,在这里被他逐出了宫门,流徙千里。

此刻人为刀俎,他为鱼肉,才知此中煎熬。

半晌,宝座上的端和帝说道:“话虽如此,但有功便该赏。朕日前看了舆图,觉得贵州很不错。那里临四川,湖广,物产丰富,辖云南、广西,是军事要冲。朕提你的食邑,选此处为你就藩之地如何?以九弟的才能,必能将之治理得井井有条。”

朱翊深的手在袖中握紧,没想到皇帝又绕到了就藩这件事上来。贵州驻守重兵,国策是以民养兵,百姓负担极重,连年发生暴动,而且逃兵的现象十分严重。云南和广西都采取羁縻政策,由当地的少数民族自己管治,民风彪悍,与朝廷所派官员本就不和,有几任承宣布政使甚至死得不明不白,此后除非武将,没有文官敢前往赴任。

所以别说他未必能顺利到达贵州司,就算到了,横死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皇兄费心了,臣弟万般感激。只不过离开瓦剌王庭的时候,阿古拉说晚两个月便会派使臣团来京,到时要臣弟好好接待他们。这是两国修好的绝佳机会,臣弟与他们打过交道,希望为皇兄促成此事。”

他言辞间万般恳切,且滴水不漏。点出瓦剌只认他朱翊深,派别人可能会将好不容易谈下来的休兵搞砸。

端和帝慢慢抚摸着桌上的麒麟玉镇纸,俯瞰跪在地上的那个人,目光幽沉。朱翊深,你拖得了一时,拖得了一世么?朕倒要看看,等瓦剌使臣离京,你还有何借口留在京城。

朱翊深从紫禁城出来时,已过酉时。下午,端和帝和他下了几盘棋,晚上还留他一道吃了晚膳。在外人看来,端和帝待他十分亲厚,可只有朱翊深自己知道,那几盘棋招招杀意,步步紧逼,无论他怎么退避,都无法躲开。

这就是皇权,每个人在那位置上,都会变得不再像是自己。而皇权之下,其它的人又轻如蝼蚁。

他心力交瘁,看到焦急等待的李怀恩和萧祐等人,恢复了寻常的脸色。李怀恩扶着他上马车,说道:“王爷,怎么这么久?”

“皇上留我下棋,用膳,故而晚了些。无事,回府吧。”朱翊深低声说道。萧祐看了一眼他的神色,那并不是功臣被奖赏的模样,但他什么都没有问。

毕竟帝王家的残酷,他们这些平头百姓,无法感同身受。

朱翊深坐在马车里,外面清冷的月光从窗上飘动的帘子里漏进来,大街上也不复白日的喧嚣,鲜有行人。端和帝现在的年纪比他前生离世时还要大,两个人可谓旗鼓相当,他并不占什么优势。唯一的优势便是他经历过一世,但很多事情已经发生了改变。

比如他前世没有出使瓦剌,再比如前世,皇上也没有要他去贵州就藩。

现在前方仿佛弥漫着大雾,他不知道那里有没有路,会不会一步就踏进了万丈深渊。

而且,皇帝对他的忌惮甚至比前世更深了。

等送朱翊深回到王府,萧祐便告辞回锦衣卫。他现在官籍还在锦衣卫里头,朱翊深今日应对皇帝之时,忽然想到不能直接提出来要萧祐,那反而会引起皇帝的怀疑。

此事须得从长计议。

他拖着疲惫的步伐走到留园,看到留园前站着一个人,正翘首以盼。灯火映照着她明丽的脸蛋,有几分熟悉,又有几分陌生。他不禁停下脚步,心中有个声音呼之欲出。这是…那个团子?

若澄从回到王府,就一直在盼朱翊深回来。从留园里面等到外面,从日薄西山等到银盘高悬。还时不时让碧云去门外查看,就是不见朱翊深的人影。周兰茵原本也跟她一起等,但后来王府里有事要她处理,她便离开了。素云和碧云还要回去整理行李,所以只留下若澄一个人。

若澄再次垫脚张望的时候,看到路上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她本来一直告诉自己要冷静克制,但看到他的那一刻,心中的感情如洪水般汹涌而出,再难控制,如离弦的箭一样冲过去,一把抱住了朱翊深:“哥哥!你终于回来了。”

朱翊深忽然被少女抱着,有瞬间的恍惚。她已经长到他的胸前,玲珑的身段紧贴着他,他心中涌动着某种异样的感觉。少女身上有甜甜的茉莉花香味,沁人心脾。原来,她一直用这香气吗?前生他并没有在意过。

“若澄?”他抬起双手,低头看着怀中的人。

若澄仰起头,眼中泛着泪光,点了点头:“是我呀。你不认识我了吗?”

朱翊深的确有点认不出来了,不过一年多的时间,那小糯米团子简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虽然声音还是娇娇软软的,能辨认出来,可已经是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了。他伸手拍了拍她的背,手不知道放在哪里:“你长大了。”

忽然间,他都有点不敢抱她了。

若澄察觉到自己失礼,连忙松开手,退开两步,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泪花,小声道:“你走了那么久,我当然长大了…倒是你,好像瘦了很多。”

是真的瘦了,棱角越发突出冷峻。而且满脸的疲惫,想必是路上十分辛苦。

李怀恩也刚从愣怔中回过神来,微黄灯火中的少女,明眸善睐,肤如玉雪,实在是精致好看。他连忙说道:“王爷路上吃了很多苦呢。为了早点赶回来,统共没睡过几个囫囵觉。不过姑娘,你真的变化太大了,我刚才差点没有认出你来。”

若澄低头看了看自己,有点不好意思,双手背在身后,眼睛看向别处,脸上出现几分小女儿的娇态:“哥哥,你吃过饭了吗?我煮了一碗面,还在锅里热着…噢,现在应该糊掉了。”她垂着脑袋,有几分沮丧。

李怀恩刚想说“王爷已经在宫中用过膳了”,被朱翊深一看,连忙乖乖闭上嘴。

朱翊深道:“无妨。我正好饿了,你端来给我吃吧。”

若澄一下高兴起来:“那你进去等我,我马上就端来。”说完,像是一阵风一样跑开了。

朱翊深看着那道灵巧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眼中染上点笑意。她还是小时候的性子,说风就是雨的。不过看来在沈家没受什么委屈,开朗大方多了。看到她,他紧绷的身子好像一下就放松了,有种回到家的感觉。

他举步往留园走去。

李怀恩跟在后面嘀咕。不对呀,王爷刚才不是说在宫中用过晚膳了吗?怎么又要吃面?王爷可从来没有吃宵夜的习惯的。

第32章

朱翊深走到西次间,屋子里的摆设如他离开的时候一样,甚至还放着若澄学习的那张小桌案,可如今这桌椅都已经衬不上她的身高了。

朱翊深坐在暖炕上,揉了揉额头。前世他最开始时,并不知道皇兄的忌惮,那时候他只是挣扎在从云端跌下的污泥中,努力求生。所以很多细节都没有注意到。今生再次经历了几件事,确定了皇兄从一开始,就是为了除掉他。而不是后来因迷恋丹药,荒废朝政,对他领兵屡建奇功,功高震主的忌惮。

如此明显的杀意,他前生并没有感觉到。他不过一个无权无势的王爷,皇兄能容那些割据各地,比他年长的藩王兄弟,为何独独不能容他?这杀意难道也是试探?

他百思不得其解。但由此深思,原本的打算都是徒劳无功,若想自保,就必须得抓住皇兄的弱点。他曾想过从温昭妃入手,可显然一个女人的分量对于皇帝来说还是太轻了。

李怀恩从外面走进来,手中拿着一个盒子:“王爷,绍兴府那边又寄东西过来了。只不过今年少得多。”他将盒子递给朱翊深,朱翊深打开看了一眼,淡淡道:“跟以前的那些放在一起。”

李怀恩道:“此事要告诉姑娘吗?”

“等她再长大一些吧,我先替她保管。”朱翊深淡淡道。

李怀恩点了点头,抱着盒子出去了。

朱翊深觉得有些累,手撑着额头,不知不觉竟然睡着了。他梦见小时候的自己,羡慕地看着窗外天空高飞的那些纸鸢,只能低头练字看书。他想出去玩,想去春游,想看城中热闹的灯会,而不是在这里当什么皇室的楷模。

那些寻常人家的孩子,再普通不过的童年玩乐,到了他这里,却遥不可及。

他被要求做一个优秀的皇子,他身上被寄予厚望。他承载着无数的赞美,无数的羡慕,可从来没有人问过,他到底想要什么。

他的肩上好像压着许多座大山,随时会将他压垮,他的一言一行绝不能出错,时常因此觉得透不过气来。他也想有个玩伴,也想偷懒,可陪伴他的永远只有那些刻板的翰林侍讲和冷漠的宫人。

他不能表达自己的喜恶,必须待在那个笼子里,做一个合格的囚鸟。所以他懂朱正熙那种努力想要逃出笼子的感觉。

前生刚从皇陵回来那几年,他觉得是那一生中最轻松的日子。可命运不放过他,兜兜转转,最终还是让他回到了最初的那个地方。

皇位底下累累白骨,朝堂之中尔虞我诈,紫禁城里的每一个人,都活得战战兢兢,包括他这个皇帝。

当生命的最后一刻,叶明修负手站在他弥留的龙塌前,用一种胜利者的姿态看着他的时候,他甚至想要谢谢他,终于可以将他从这个牢笼里放出去了。

此生的最开始,他以为只要避免前生犯过的错误,就可以扭转乾坤,能够得到他想要的结局。可更改过的那些事情,将生命之水引向另一条全新的河道,甚至让他发现了很多前生并未注意到的东西。

现在的他犹如出海时遇到了一场狂风暴雨,船不知何时会被打翻。那种无法操控自己命运的感觉,太可怕了。

若澄端着新煮好的面进来,看到朱翊深坐在暖炕上,手撑着额头似乎睡着了。她将面放下,去取了他的披风,轻轻地盖在他的身上。他好像很累,可梦中还蹙着眉头。

若澄蹲在他面前,迟疑着抬手,想要抚平他眉心的那道川字。记忆里他真的很少笑,喜怒不形于色。她以前以为是天性使然,但他是人,也有七情六欲,难道就真的没有喜怒哀乐吗?应该是有的,只是都被他小心藏起来了。

他那么小的时候,就要开始隐藏这些东西了。娘娘以前就常说,他活得太累,压力太大,她这个做娘的心疼,却又帮不上他。

朱翊深忽然握着她的手,轻声喊道:“母亲…”

若澄吓了一跳,抬头看他,他好像仍在梦中,只是在说梦话。他的手很大,手心却是冰冷的,掌心有常年磨出的老茧,又厚又硬。她轻轻回握着他的手,安静地陪着他。在他清醒之时,绝无可能露出这样的一面。

她忽然有些明白娘娘为何想让她陪在他身边。他的心墙筑得实在太高了,旁人很难进去。

娘娘觉得她可以。但她真的可以吗?

不知过了多久,李怀恩急冲冲地叫道:“王…王爷!”若澄回头,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头顶的人缓缓睁开了眼睛。

朱翊深看到蹲在自己的面前的人,还有那只被自己握在手中的柔荑,愣怔了片刻。原本梦到了一些痛苦的事情,挣扎着想要醒来。可后来梦到母亲,竟然睡得香甜了。

若澄低头,不好意思地往回收了一下手,朱翊深马上松开。她退站到一旁,脸涨得通红,只觉得被他握着的手背还是发烫的。

朱翊深看向李怀恩:“何事?”

李怀恩觉得自己好像搅了什么好事,心中惴惴:“宫中来了个公公,说太子,太子殿下,他好像又不见了!锦衣卫在全紫禁城,全京城都找疯了。那公公说,若是太子来了王爷这里,请您务必告诉宫中。”

朱翊深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你让他回去吧。”

朱正熙被封为太子之后,已经消停了一阵子,不再闹着从宫中出来。不知为何,这次又失踪了。他记得前生朱正熙娶了苏奉英以后,就修身养性了,没再闹过什么事。看来此生避过了苏奉英,另娶的这个太子妃,还是不尽如人意。

李怀恩出去,屋中又只剩下朱翊深和若澄两人。朱翊深看到桌上摆着的面,起身走过去,坐下准备开始吃。

“面凉了,别吃了吧。”若澄上前阻止道。

朱翊深抬头看了她一眼:“这是你重新做的?”她连忙躲闪他的目光:“之前那碗放得太久,实在不能吃了,就让碧云吃掉了。这碗是新煮的,可是现在也已经凉了…”

“无妨。”朱翊深拿起筷子,面还有些温热。里面的佐料就是青菜和鸡蛋,另外加些葱花,十分素淡。可这个味道,却有种熟悉的感觉。这一定又是母亲教她做的。母亲其实厨艺不佳,会做的东西很少,也未必是人间美味,却是这天底下最无可替代的味道。

若澄见朱翊深不声不响把一碗面都吃完了,心中欢喜。她做之前已经尝试过几次,让素云品尝,素云虽然嘴上说好吃,但是只吃了几口,想必也觉得这面索然无味。她原本想着他刚回来可能肚子会饿,大鱼大肉的也不好,就顺道做了一碗,哪怕给他换换口味也好。没想到他竟然全吃完了。

她要去收拾碗筷,朱翊深按住她的手道:“让下人来收拾。”

他的手按着她的手背,两个人都愣了一下,回想起刚才的事情,同时收回了手。若澄觉得这屋里有些闷热,呼吸不畅,刚想告退,朱翊深忽然站起来,手挡在她身前,对着窗外喝道:“什么人?”

外面的府兵应声冲进来,其中一个说道:“王爷,府里好像来了刺客!刚才有道影子翻墙进来,我们追着就失去了踪迹。”

朱翊深叫他去窗边查看。那府兵推开窗,惊到:“王爷,这窗底下有个人!但,不是刺客…您快来看看。”

朱翊深让若澄呆在原地,自己走过去,看到朱正熙摊倒在窗外的草地上,两颊发红,浑身酒气。他立刻走到屋外,将他搀扶进来,拍了拍他的脸叫道:“正熙?快醒醒。”

“酒!我还要喝酒!”朱正熙伸手抱住朱翊深,含含糊糊地说道,“为什么要做皇太子?皇太子有什么好的!我不做了!”

朱翊深把李怀恩叫进来,让他去煮醒酒汤,顺便命府兵都下去。

若澄拧了帕子递给朱翊深,问道:“要不要叫两个丫鬟来照顾太子?”

“不必了。你先回去吧。”朱翊深用帕子给朱正熙擦脸,若澄行礼告退。

等灌了一碗醒酒汤,朱正熙恢复了一点意识,吃吃笑道:“九叔,你从瓦剌回来啦!我怎么又跑到你这里来了!哈哈,看来我们真是有缘。你这儿有酒么,我们一起喝一杯!”

朱翊深道:“为何又无故出宫?”

朱正熙趴在桌子上,继续笑了两声:“九叔,我好苦。我走到哪里都有人跟着,每个人都在跟我说太子要这样,太子不能那样,除了东宫和前朝哪里都不可以去。我娶一个女人,不是让她到我面前耳提面命,讲大道理。我需要人说说话,我需要人跟我说人话。你懂吗?早晚有一天我会疯的,我会疯的!”

朱翊深其实能懂。朱正熙被端和帝寄予了厚望,太子是一国的国本,未来的储君,朱正熙所要面临的压力,不会比他当初小。他这个自小被关在紫禁城里长大的皇子,尚且有无法忍受,几乎崩溃的时候。朱正熙这个在藩地无忧无虑长大的皇子,更受不了。

朱翊深原本想劝朱正熙两句,可朱正熙竟然打起了呼,好像睡了过去。

朱翊深不敢隐瞒太子的行踪,立刻派人进宫传消息。不到半个时辰,刘忠就抬着太子的銮驾来了。他一瘸一拐的,好像被打了板子,先跪谢了朱翊深的大恩,又叫几个太监进来抬朱正熙。

朱翊深看到烂醉如泥的朱正熙被抬走,想必端和帝看到他必定会大怒。

他想了想,对要告辞的刘忠说:“你等等,我与你一同入宫。”

第33章

端和帝脸色铁青地坐在东宫,苏皇后,徐宁妃和温昭妃都陪坐在侧,无人敢说话。太子妃与东宫的两位良媛伏地请罪,其实她们也是等宫中闹翻了天,才知道太子不见的。

皇帝以为朱正熙成家,被册立为太子之后,行为会有所收敛。身为一国储君,动不动就将紫禁城闹得人仰马翻,实在太过儿戏。

刘德喜从外面跑进来道:“皇上,太子回来了!”

他话声刚落,几个太监便将朱正熙抬进来,后面跟着刘忠和朱翊深。朱翊深向座上几人行礼,徐宁妃已经站起来,走到朱正熙的身边,说道:“晋王,太子又跑到你那儿去了?他怎么喝成这样?”

“太子到臣弟那儿时,已经喝了不少酒,臣弟喂他喝下酒汤,但他不胜酒力,估计明日才会醒来。”朱翊深说道,“臣弟心中放心不下,故亲自送太子回宫。”

“辛苦你了。否则我们还不知道去何处寻他。”徐宁妃叹了一声,知这孩子生性不羁,从住在紫禁城开始就闹个不停。原以为年岁渐长,那性子渐渐也就收了,没想到依旧如此。若是被朝中大臣或者那些言官知道,免不得要对他一阵口诛笔伐。

方才她已经向皇帝请过罪了,此刻又看向皇帝:“皇上,天色已晚,太子醉成这样,不如先让他好好睡一觉,明日再问吧?”

端和帝眉间阴郁,看了朱翊深一眼,挥手让刘忠把太子抬下去。徐宁妃想照顾太子,就一并告退了。

端和帝转而对朱翊深说道:“既然太子已经送回,此刻宫门落钥,九弟回去吧。”他的口气里十分冷漠疏离,好像并不高兴朱翊深把太子送回来。苏皇后不动声色,温昭妃却有几分不明就里。

朱翊深行礼道:“臣弟还有几句话想说。”

端和帝望着他,双眸幽沉如墨,连殿内的几盏宫灯都无法照亮他的眼瞳。沉寂片刻,他才对左右说道:“你二人也回宫吧。九弟留下,其它人都出去。”

苏皇后和温昭妃起身告退,刘德喜也带着宫人有序地退出。温昭妃看了朱翊深一眼,微微勾起嘴角,像是知道上次献猫一事,故向他示意。朱翊深侧身让到旁边,礼让她二人先过去,而后这偌大的宫殿之内,只剩下端和帝和他两个人。

这太子东宫,原本是朱翊深年幼时住的地方。如今殿内已经整饬一新,放置着贵重的陈设,金银玉器,流光溢彩,处处彰显着太子的尊贵地位。端和帝坐在宝座上,看着朱翊深问道:“有何话要说?”

朱翊深跪在地上,诚恳地说道:“臣弟知道太子乃是国本,皇兄寄予了厚望。但他自小生长在鲁地,无拘无束,陡然被宫规压制,又是这个年纪,难免心生反叛。古语云欲速则不达,皇兄可择良师谆谆教诲,不宜逼他太紧,否则恐适得其反。太子是储君,身份尊贵,频频行为失检,传到朝臣耳中,于他也大为不利。”

端和帝冷笑了几声,起身走到朱翊深的面前,居高临下地说道:“你的意思是,朕的儿子非正统出身,野性难驯,所以坐不稳这东宫太子之位?”

“臣弟没有这个意思。只是不忍见太子痛苦,也怕动摇国本,这才向皇兄谏言。”朱翊深尽量平静地说道。

“好个怕动摇国本!此处没有外人,朱翊深,你敢说句真心话?朕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端和帝抬起手臂,环视这座华丽的宫殿,声如洪钟,“你是东宫原来的主人,所有人都觉得你才是未来的天子。你心中记恨朕,记恨朕夺了你的皇位,所以你假意接近朕的儿子,想以他来左右朕,是也不是?”

“臣弟绝无此念,还请皇兄明察。”朱翊深叩首。

“绝无此念?朕看你是狼子野心!竟敢插手朕的家事!”端和帝拂袖转身,威严说道,“你既如此关心太子,今夜就跪在东宫之外。等明日太子醒来,朕再一并处置你二人!”

朱翊深仰头看着皇帝的背影,他常服上的金丝盘龙,瞪着铜铃大眼,仿佛亦在看他。他起身退出去,在刘德喜等宫人异样的目光下,平静地跪在冰冷的丹陛上。月光如水,铺洒于地面的石砖,一片清冷孤寂。

少顷,端和帝从殿内出来,冷冷地看了朱翊深一眼,径自下台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