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深错愕,仔细回想昨夜发生了何事,但全无印象。

他把她的手从肩上拿下来,轻轻放进裘毯里,起身穿靴子。他虽言明要娶她,但于他而言,她还是个孩子,他实在不能忍受自己对一个孩子动了邪念。他穿好靴子,刚要从暖炕上起身,腰上的衣裳忽然被揪住。

他的身体僵了一下,慢慢地回过头,看到她一边揉着眼睛,一边用小手抓着他。她整个人陷在背后的日光里,纯净,慵懒又带着几分惺忪可爱。

“你的酒醒了吗?头疼不疼?”若澄轻声询问。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在这里睡了一晚上。

“无事。”朱翊深说道,低头看了眼抓着自己的小手,迅速调整了呼吸,轻轻将她的手拿开,“我叫丫鬟进来。”

若澄感觉他像逃走的,背影匆匆。明明她才是女孩子,应该害羞的是她才对呀。可她昨夜睡得很好,连梦也没做,有他在身边,就觉得莫名地心安。他是个男子,浑身充满了雄性的阳刚力量,可她就是知道,朱翊深跟那个瓦剌王子不一样,不会伤她一分一毫。

素云和碧云很快从门外进来,双双向若澄道喜。

若澄不明所以,知道她们说昨晚的事,她红着脸道:“昨晚什么都没发生。”

素云仔细看了看暖炕上,除了乱点,的确什么痕迹都没有。她笑着说道:“姑娘还小,等成亲时再圆房也来得及。总归王爷以后就是姑娘的夫君了,来日方长。”

若澄还不太听得惯“夫君”这个词,连耳根都红了。但心底里,就像等到花开一样欢喜。早上他拿开她的手的时候,大掌包裹着她的手背,掌心温暖厚重。从前若澄觉得那是哥哥的手,但今日却有些不同了。

那温厚的手掌,烫得她心里仿佛要烧起来。

两个丫鬟伺候她洗漱完毕,换了身干净的衣裙,朱翊深已经坐在明间里等,桌上摆了早点,有清粥,有豆浆,还有各种小菜和包子,还摆了两副银制的碗筷。

李怀恩正在端热菜上桌,看到若澄笑道:“姑娘,可以用早膳了。”

若澄从来没有跟朱翊深同桌而食过,这不合规矩,王府里也没有人敢这么做。因此她摇头推拒:“我回去…”

“坐下吧。”朱翊深开口道。

若澄便乖乖坐下了,离他有些距离。朱翊深吃东西的时候一般不说话,还是每样东西只碰一两口,期间李怀恩拿着本子,将府里的大小事捡要紧地说了一遍,语速很快。

等看到绍兴府三个字的时候,李怀恩看了正埋头吃东西的若澄一眼,停住了。朱翊深察觉到,放下筷子,说了声:“你慢慢吃。”然后便起身跟李怀恩去东次间的书房了。

若澄才吃了小半碗粥,他这么快吃好了?她看向他坐过的地方,碗筷摆放得整齐,桌上没有一点的食物残渣,好像没人动过那些东西一样。她知道朱翊深素来自律,作息也很有规律,但是以前她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只觉得连衣食住行都要如此规矩,活着该多累啊?

他不跟着一块儿吃,她也没什么胃口,喝完一碗粥,就让人把东西都撤了。

东次间的槅扇关上,李怀恩走到朱翊深身边,小声说道:“商帮那边的人回话,这两年姚家给姑娘的钱越来越少,倒不是他们小气,而是光景真的大不如前了。姚老爷过世之后,姚庆远经营不善,卖了好几家铺子,今年终于是连老太爷起家的那间铺子都卖掉了。”

朱翊深本来是想让商帮的人照看一下姚家,毕竟姚家当年对母亲有恩。但姚庆远是个扶不起的阿斗,无论他明里暗里怎么帮,还是把家业败了个精光。

李怀恩继续说道:“其实要不是王爷在暗中帮忙,他们家早几年就不行了…恐怕往后,也没法再给姑娘送银子了。”

当年若澄的母亲出事的时候,姚老爷已经病重,姚家顾不上若澄。没过多久,姚老爷就走了,姚老夫人打听到若澄被宸妃收养,每年都往宫里送银子。宸妃一分都没用,全都存在了钱庄里。后来姚老夫人也不在了,若澄的舅舅姚庆远依旧在给若澄送银子。

姚家这一送便送了十几年,那笔银子也变成了不小的数目。

朱翊深问道:“姚家现在靠何为生?”

“每个月都要变卖祖上留下来的字画,过得十分不易。姚庆远的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都是娇养大的,吃不得苦。女儿前些日子还退了婚,现在四处找不到婆家。姚家现在这样,可是树倒猢狲散,谁愿意多个拖累?王爷,您看…”

朱翊深想了想,说道:“这么多年,母亲的恩情也已经还清了。我不可能帮一辈子,随他们去吧。”

李怀恩低低应是。本来以为事情说完了,他可以退下,朱翊深又道:“昨夜是你让若澄来的?”

李怀恩点了点头,还觉得自己这差事办得不错:“王爷醉酒,需要人照顾。我笨手笨脚的,连个腿伤都包不好,别的丫鬟王爷又不让近身。想来想去,只有姑娘合适…嘿嘿。”

朱翊深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李怀恩有几分心虚,乖乖地跪在地上,可怜巴巴地说:“小的若做的不对,王爷就打板子吧。”他的确时不时就制造机会,让姑娘和王爷多多接触。因为有姑娘在,王爷似乎情绪就容易被安抚,连东西也吃得多一点。

他觉得王爷一个人太孤独了,他也想有个女人能知王爷冷暖,能久伴他身侧。这绝对是一片赤胆忠心,天地可鉴。

朱翊深原本想斥他两句,这小子近来越发胆大包天,什么事都敢私自做主。但李怀恩是从小就跟着他的,情如兄弟,断没有害他的道理。他这个人也许生来就是天煞孤星,命里就没什么亲近的人,李怀恩也算是跟他到最后的。

想到前生他称帝,李怀恩成了司礼监掌印大太监,处处谨言慎行,生怕踏错一步的样子,还是觉得这样的李怀恩跟他更亲。

朱翊深推了下李怀恩的脑袋,斥道:“欠我多少顿板子了?”

李怀恩乐得眉开眼笑:“主子心疼小的,不舍得打,小的谢恩。小的以后一定更加尽心侍奉王爷和王妃,以后还要侍奉小世子和小郡主…”

朱翊深觑他一眼:“闭嘴。”

李怀恩马上咬住舌头,不敢再说了。哎呀,王爷好像害羞了。

朱翊深走到书桌后面坐下,心中还是有些担心。他觉得呼和鲁不会就此罢休的。

***

会同馆中,呼和鲁一个人在房中喝闷酒,他已经喝了一夜,中途将两个投怀送抱的侍妾都赶了出去。她们粗糙的皮肤,肥硕的身躯,令他作呕。他像着了魔一样,总是反反复复地看到那个长发飘飞的少女出现在眼前。

想要得到她,想将她抱入怀中,这种念头一直在折磨他。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为何会对一个只见过一面的汉人女子如此着迷。尤其是知道她是朱翊深的女人之后,这种念头还是没有断。

图兰雅在外面狠敲门,呼和鲁只是仰头灌酒,不想理会。

图兰雅忍无可忍,一脚踹开了门,冲进去夺过呼和鲁的酒坛子,大声说道:“哥哥,你就这么没用?喜欢她就去抢啊!在这里喝闷酒,算什么!”

呼和鲁将酒坛夺回来,继续往嘴里倒:“抢?怎么抢?这是京城,朱翊深是王爷,那女人是他的心上人,我能抢得过他?图兰雅,你也别想着他了,他从来就不喜欢你。你比不过那个丫头的。”

图兰雅不服气,站起来说道:“我是瓦剌的公主,我要是想嫁给朱翊深,那丫头只能做妾!”

呼和鲁冷笑了一声:“你以为朱翊深是围着你跑的蒙古勇士?他根本对你不屑一顾。”

图兰雅气得踢他:“那我们就什么都不做?我去跟太子说,过半个月等到北郊的围场重新开了,我们就约太子和朱翊深去打猎。只要朱翊深离开了那丫头身边,还怕没机会下手吗?到时候偷偷把她劫来藏好,然后直接从京城带走。你觉得怎么样?”

呼和鲁愣了一下,手中的酒继续往下倒,淋湿了他的衣袍也没发觉。

“你说话呀。”图兰雅急道,“就算朱翊深怀疑,也不敢跟我们起正面冲突。毕竟他跟父汗有过约定,若是为了一个女人得罪我们,汉人的皇帝也不会放过他的。”

呼和鲁虽然觉得这么做有点冒险,但只要想到那个绝色美人,觉得冒冒险也无妨。

第44章

图兰雅从呼和鲁的房中走出来,对守候在外面的阿布丹说道:“我劝过哥哥了,这就去找太子定下打猎的时间。你确定那个计划天/衣无缝,不会让汉人跟我们翻脸?”她虽说一贯我行我素,但也知道此行的目的是什么。瓦剌跟汉人之间还隔着一个鞑靼,如果到时候鞑靼跟汉人连起来攻打他们,这些年好不容易侵占的那些草地可能都得丢掉。

她是瓦剌的公主,倒也知道国家的利益高于一切。

阿布丹躬身说道:“我最尊贵的公主殿下,阿布丹是您忠诚的手下,怎么会害您呢?一定让您和王子得偿所愿的。”

图兰雅点了点头,阿布丹十分擅长汉语,也通晓汉人的风俗礼仪,所以与汉人朝中的几个大臣颇有些私交,所以父汗才会派他来带领使臣团。她对阿布丹的能力还是很放心的。

“那你去准备吧,我这就进宫找太子。”图兰雅转身离去,阿布丹望着她的身影,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很快就会有一场好戏上演了。

朱翊深今日告假,朱正熙在东宫里听翰林侍讲讲课,差点没有睡过去。

按理来说,翰林侍讲都是饱读之士,能进东宫讲课的,学问更是不会比九叔差,但差就差在用心上了。九叔每次给他上课都有偏重,知道他喜欢听哪些,不喜欢听哪些。喜欢听的就多讲,不喜欢听的就少讲,而不是像这个翰林侍讲,想到哪里讲哪里,专挑一些他不喜欢的地方,滔滔不绝地讲个不停。

这世上,恐怕再也没有人会像九叔一样,对他真的用了心思。父皇,母妃都希望他成才,可只有九叔了解他心里的欢喜和忧愁。他有什么心里话都跟九叔讲,九叔开导两句,他心里就好受多了。

尽管舅舅还有詹事、少詹事都在明里暗里地告诉他,不要跟九叔走得太近,九叔是个巨大的威胁。可他就是觉得九叔不会害他。他有时候甚至觉得,若九叔不是他亲叔叔,又不是个男子,他可能会喜欢上九叔。

朱翊深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拿笔在本子上百无聊奈地画圈圈,默默祈祷这堂课早点结束。

好不容易那翰林侍讲把今日的内容讲完了,朱正熙抱起书本正准备跑,翰林侍讲又叫住他:“殿下,微臣今日所讲,您有哪里听不明白吗?”一幅尽职尽责,还想传道受业解惑的模样。

朱正熙心想哪里都不明白,还想叫他明日不要再来了,但这么说出口,又怕他会羞愧地一头撞死。正犹豫怎么委婉拒绝他的时候,刘忠从殿外进来,说道:“太子,图兰雅公主求见。”

朱正熙以为经过昨日的事情,瓦剌人多半气得要死,短时间内不会再进宫了,没想到图兰雅这么快又来找他。他刚好想甩了那个唠唠叨叨的翰林侍讲,便跟刘忠去见图兰雅。

图兰雅简单地说明了来意。皇家的北郊围场即将再开,她们兄妹俩想约太子和朱翊深去打猎。朱正熙的骑射功夫尚可,也很喜欢打猎,每年春夏秋都要组织狩猎。正好最近呆在东宫快要闷死了,他欣然应允,打发刘忠去晋王府通知朱翊深。

朱翊深听说是图兰雅那边先提出来的,便留了个心眼。可能是多活了一世,加上上辈子就是死于北郊狩猎,他总觉得这次图兰雅的意图没那么简单。若未曾发生过昨日承天殿上的事情,那倒罢了。以瓦剌人的心胸,不可能他刚给了难堪,今日便主动来修好。

他下意识地想到了若澄。莫非他们想把他引开王府,然后对若澄下手?这种伎俩,也太小看他了。

“回去告诉太子殿下,我一定会如期赴约。”朱翊深说道。

刘忠满意离去,朱翊深静静地坐了会儿,又命人在院子里立起几个草靶,还让李怀恩去兵器库找支小巧轻便的弓箭来,并且要他

能拉得动的。李怀恩觉得王爷这话颇有几分小瞧他的意思,但还是认真地筛选了一番,倒真给他找出一把王爷少年时代练的木弓来。

他回到留园,看见换了武服的朱翊深和换了骑装的若澄。若澄的骑装是宝蓝色的,袖子和下摆各露出一段纯白的里衣,头顶束冠。不似平日穿裙裳时的娇美柔弱,反而多了几分英气。跟朱翊深站在一起,颇有相得益彰,交相辉映的感觉。俨然一对璧人。

朱翊深看到李怀恩居然翻出他年少时使用的弓箭,倒也觉得合适,递给若澄:“你试试看。”

若澄的手是拿笔的,从来没拿过这些东西,有些犹豫。朱翊深道:“半月后,我们去北郊围场狩猎。”

狩猎时有很多人在场,安全不是问题。而且把她放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他才能放心。虽说他并不惧瓦剌,但战争兴起,苦的还是百姓。他仍然希望不要与瓦剌人起正面冲突,前提是那几个人不要挑战他的底线。

若澄听了却连连摇头道:“我既不会骑马,也不会射箭,更没去过围场。跟你一起去,反而会拖累你。”

“行猎属于玩乐,不是去战场,谈不上拖累。何况你只需做做样子,不用真的学会,我教你。”朱翊深站在若澄的身后,双臂分别搭在她的两条细小的胳膊上,一前一后地拉开弓。她整个人陷在他的怀抱里,背靠着他硬实的胸膛,鼻间充斥着他的气息,连呼吸的节奏都乱了。

她能切实地感受到他的力量,如山岳一般厚重。朱翊深对准不远处的靶子,沉声道:“专心。”

若澄这才收了心思,专注地看着前方的红心,听到他在耳边说“放”,她便立刻松了弓弦。箭离弦飞出,“咚”地一声闷响,稳稳地射进红心。

若澄觉得这种感觉好极了,兴奋地跑到草耙面前,吃力地把箭拔了下来,又跑回来,像只见到食物的小动物一样。

“想学了?”朱翊深眼中含笑,问道。

若澄点头如捣蒜,殷切地望着朱翊深,眼神中全是崇拜。她早就知道朱翊深是文武全才,文的方面已经见识到了,但大概有苏爷爷的珠玉在前,朱翊深到底略逊了一筹。可刚才射箭时的他,犹如天狼星一样,非常耀眼。

朱翊深道:“拉弓需要力气,还要长久的练习。你到时若想猎只动物,我帮你便是…”她刚才不过拉了弓,还是他使的力气,掌心尚且留下一道红痕,实在是太娇气了。不过也是他跟母亲养出来的,以后嫁的也是他,娇气便娇气吧。

若澄却真的生了几分兴趣,跟着朱翊深,有模有样地学起动作要领。她发现没有朱翊深帮忙,别说射出箭,连拉弓都是件难事。这世上要想做好任何一件事,不下苦工都是不行的。她研习一门书法,已花费了全部的心血,这人不过比她年长几岁,哪来那么多的时间将这些东西都一一学好?

除非是把吃饭、睡觉的时间都用上。

朱翊深用的那把弓黑沉沉的,看起来就很重。若澄看到他射出一箭后,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右手的手肘。

“是不是牵扯到旧伤了?”若澄连忙问道。

“无事。”朱翊深握了握拳头,手肘处的疼痛却越来越剧烈。他的眸光沉暗,仿佛看不到底的深潭。他这是自己跟自己较劲,不惧疼痛,只是不能忍受形如残废的自己。前生这个仿如魔咒一样困扰他的心结,到了今生还是无法彻底解开。

他又要尝试拉弓,若澄立刻拦道:“不可以!你的手还没恢复如初,强行引弓,恐怕会加重伤势。你刚才说行猎不过是玩乐,既是行乐,你不要对自己那么苛刻。来日方长,总有法子让它慢慢好起来的。今天咱们就不练了,好不好?”她轻摇朱翊深的手臂,目光中含着哀求和关切。

本来这种时候,连李怀恩都不敢劝的,生怕触怒朱翊深。他的内心世界固若金汤,绝不许人碰触。但在若澄说完这番话以后,朱翊深竟然垂下弓,未再坚持。

若澄回头对李怀恩说:“快去请个大夫来给王爷看看手。”

李怀恩应是,连忙躬身退去。

大夫很快就来了,给朱翊深仔细检查之后说道:“王爷的手伤的确还未痊愈,不能操之过急了。那铁弓实在太重,反而会加重手臂的负担。王爷可先挑选轻便一些的弓箭,等到适应了,再逐渐增加重量。这世间万事万物的生长皆有规律,应当顺应,否则容易适得其反。”

若澄在旁边不住地点头,然后看着朱翊深,直到朱翊深应了大夫,她才松了口气。

大夫又给朱翊深扎了几针,留下一瓶舒筋活络的药油,并教了怎么使用之后,才挎着药箱离开了。

若澄看着朱翊深微微有些红肿的手肘,想象不到当初摔断的时候该有多疼。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不能提重物,亦无法拉弓练剑,内心又该有多煎熬。就像雄鹰被折断了翅膀,可害怕被人看见,只能自己躲起来舔舔舐伤口。这个人,怎么这么让人心疼?

她走过去,俯身抱住朱翊深,轻声说道:“哥哥以后若是疼或者难过,一定要告诉若澄,不要自己忍着。”

朱翊深愣了一下,只觉得抱住自己的身体无比温暖有力,目光一柔,抬手拍了拍她的背。明明还那么小,却仿佛他才是脆弱的那一个,她想拼劲全力地去守护他。

她身上甜甜的茉莉香气,像是一场春雨,点点滴滴地落进了他的心里。

第45章

这日,朱翊深给朱正熙讲完课,恰好宁妃驾临东宫。朱翊深知他们母子定有要事相谈,便向朱正熙告退。从东宫出来的时候,恰好遇到宁妃。宁妃含笑道:“晋王教太子辛苦了。”

朱翊深行礼:“这是臣弟应该做的。”

宁妃微微颔首,不管真心还是假意,晋王教了太子之后,太子的确是乖顺了许多:“听说九叔明年要立王妃。等宗人府定下日子,务必让我知道,我好送上贺礼,聊表心意。”

宗人府管皇室诸务,婚丧嫁娶等大事还要协同礼部来办。等讨论几个来回,定下黄道吉日,怎么样也要到秋天了。何况以若澄的出身,想必中间还得横生些枝节。

“宁妃娘娘有心了。臣弟先告退。”朱翊深拜了拜,转身离去。

宁妃看着朱翊深离去,怅然失神。她既期望这个人将来能够真心地辅佐太子,又担心他会是太子最大的威胁。她从皇帝那里听过当年先皇请高僧给晋王批过命格的事。“飞龙在天”这四个字,一直都是皇帝的梦魇。

而且那年她随还是鲁王的皇帝进京,无意中听到宸妃身边的宫女说起,先皇欲册立朱翊深为太子,但宸妃跪求先皇收回了成命。先皇的九个儿子,有的羽翼已丰,有的外戚强大,只有宸妃——这个孤立无援的母亲设法想要护住自己的孩儿,不被皇位之争所伤。

然而纵使放弃了唾手可得的皇位,朱翊深也未能在皇权之战中幸免。如今战战兢兢活着的晋王,敛了一身光芒,如沉到深海里的宝珠。那一身可定天下,可安江山的本事,也变成了悬在他头顶的利剑。不知宸妃在天之灵,看到这一幕,是否后悔当初先皇在世时,没有奋力一搏?

宁妃倒不是同情朱翊深母子,而是同为母亲,她也要守护自己的儿子。但她比宸妃幸运许多,她的儿子也比朱翊深幸运。

怕就怕,有一日那条真龙重回九天,翻云覆雨。他们这些人,一个都别想活命。

“母妃,怎么站在这里不进去?看什么呢?”朱正熙从宫中走出来,好奇地探了探身子问道。

宁妃收回目光,慈和一笑:“没什么。”

朱翊深在狭长的夹道里走了几步,一直觉得身后有道目光追寻。他大概能猜到是东宫门前遇见的徐宁妃。作为太子的生母,难免跟皇帝一样,担心他这个皇叔要夺走太子的东西。

但这皇位,还真不是人人都趋之若鹜。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追上来,身后有人叫他。他回过头,见到一个身姿挺拔的青年,眉目庄重,衣袍被夹道里的风吹得飞扬起来。他向朱翊深行礼,说道:“草民有几句话,一定要与王爷说。”

朱翊深知道他,如今的太子伴读沈安序,沈如锦的二哥,日后的都察院佥都御史,算是个人物。他原本是朱正熙一手提携的,在朱翊深成功夺位之后,很多永明帝的旧党为了文人气节,不是与他对抗落个身死的下场,要么就是愤而辞官,归隐山林。沈安序是少数几个识时务的人。

他现在还是朱正熙的伴读,下一次科举会中探花,从而步入仕途。

“何事?”朱翊深淡淡地问道。

“若澄自小养在宫中,受太妃和王爷的养育深恩,原本她的终身大事沈家也无权过问。”沈安序顿了顿,继续说道,“但若澄怎么说也是沈家的女儿,草民身为其兄,有些话不得不讲。王爷未行大婚之礼,便将若澄收用,这与妻礼不合,于她名节亦是有损。王爷若当真想娶她,应按礼制,将若澄送回沈家待嫁,直至大婚,再堂堂正正迎入王府。”

朱翊深看了沈安序一眼,他是怕自己欺负他的幼妹么?

“我回去问她。她若愿意,我自当送她回沈家。”朱翊深说完转身欲走,沈安序握了握拳,箭步上前,咬牙低声道:“若澄尚小,万望王爷怜惜。”只要想到那个娇花一样的人要承受眼前这个高大的男人,沈安序便觉得难过。他们沈家没用,护不住她,更没办法跟朱翊深抗衡。只能退而求次,希望朱翊深能暂时放过她。

朱翊深懒得多费唇舌去解释。他在承天殿那么说,不过是为了打消呼和鲁的念头,同时将若澄护在他的羽翼之下,无人敢觊觎。不过沈安序说的也有几分道理,等到瓦剌的使臣团离京,他还是先把若澄送回沈家,以堵悠悠之口。

朱翊深未再理沈安序,稳步离去。

沈安序站在夹道里,望着他离去的身影,若有所思。这些日子他伴太子左右,发现太子性情温和,不拘小节,若是登基必定是个仁慈之君。可这江山内忧外患不断,太子真的能守得住么?他心里一直不停地有这个疑问。最近听朱翊深讲课,再观他平日心性,不得不说,朱翊深才更适合撑起这片江山。

至少在沈安序看来,为帝者的心胸和魄力,朱翊深一个不差。难怪先皇在九个儿子中最偏爱他,皇帝也十分忌惮他。他对太子来说,真的是个巨大的威胁。这件事,大概也就太子本人不在意罢了。

朱翊深乘着轿子回到王府,李怀恩今日在府中,叫下人把字画和花草搬到空地上晒太阳。他手中拿着一幅卷轴,凝神看了半晌,直到朱翊深进了留园,他才赶紧卷起来:“王爷回来了?”

“你在看什么?”朱翊深问道。像皇子或者亲王身边的太监,都是自小受过严格的教育和训练的,写字和学问都能过得去。李怀恩便把那卷轴拿过去:“适才我整理字画,无意间看到这幅清溪公子的字。小的听说他的字如今在琉璃厂那边一幅难求。很多富商拿着真金白银排着队等他写呢。”

朱翊深当然知道清溪的字有多值钱,前生他收的那幅跟黄金等价。这个人也十分有趣,虽然擅长临摹,但作品的数量非常少,几乎隔一段时间才会有一两幅拿出来,自然是被疯抢。别的模仿者到了后面,为多赚钱,几乎都失去了字本身的气韵,导致不再受人追捧。只有清溪的作品是越写越好,到最后都有了几分大家的风范。

所以他有几分欣赏此人的才气和心性,觉得是不流于世俗的隐士。若有机会,他当真想要见一见此人,看看是何方高人。

“而且小的发现,这个清溪公子的押字,竟然跟王爷的笔迹有几分神似。”李怀恩说道,手指着最后的署名,“您看这个撇,这个点和这个横沟,几乎跟王爷写字的习惯一模一样。王爷是不是认识这个人?”

朱翊深也对此疑惑了很久,但他的笔迹,很少有人能够接触到,应该只是巧合。很多时候模仿同样的名家,就会有很相似的笔法。

这时,李怀恩看向朱翊深身后,说道:“姑娘来了!”

朱翊深回头,若澄拿着新做好的袜子,走到他面前,低着头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我上回看到你的袜子旧了,便跟着素云学做了一双新的,你一会儿试试看,合不合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