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易听了解释,很快安静了下来,任由莲玥搭着他的手腕替他诊脉,却是一瞬不瞬地死死盯着莲玥,似是要从她的脸上看出些什么来才肯罢休。这分明…就是他十多年前香消玉殒的妻子,可她看他的眼神却是那么的陌生…

莲玥这时,倒是已经渐渐平静了下来,用心地查看着脉象。觉得讽刺也好,怨恨也好,他现在是她的病人,只是病人。她是医者,绝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不管眼前的人究竟是谁。

岳易的病,其实是陈年的旧疾与新疾相互交缠。要想医治,说难不难,说易却也不易。万花医术,不仅善于用药,九针之术,也是一绝。岳易的病,难就难在他的身子因为常年沉迷风月,以致气血两虚,肾气不足,肾乃是人先天之气所在,肾气不足,便使人无处不虚,再禁不得药力的作用,若以万花离经易道的心法施以太素九针,可保无虞。而寻常大夫,即使在用药上不输万花谷,针术却远远不及,更加没有内力相辅,便只觉棘手万分、束手无策。

施了针,开了方子嘱咐管家派人抓药,又仔细说明了用法用量,莲玥起身,再不看床上那人一眼,便转身告辞——他是病人,她有责任医好他。可在此之外,她再也不想看到他,即使他再俊美再儒雅,可那一身纵欲过度的脉象和脸色只让她觉得无比恶心!

“姑娘和公子不如在府上住下,也省得每日劳烦二位上门医治了。”见施过针后,岳易的脸色明显好了不少,管家心头的疑惑和惧意不由得稍稍退去了些,赶紧出言挽留,却被莲玥摇着头一口拒绝:

“无妨,我们会每日前来,直到岳老爷痊愈。对了…”莲玥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居然笑了起来,眼里透着明显的幸灾乐祸,“岳老爷若是想活得久些,在房事上最好节制些,美人恩也不是那么好消受的。”

“师姐!”少年皱眉,有些不赞同地唤道。莲玥不甚在意地笑了笑,转身就要离开。

管家一惊,瞪大了眼像是看到了什么怪物一般,虽说大夫嘱咐禁忌事项是很正常的事,可是这样的话从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嘴里说出来还是让他有一种说不出的违和感,更何况她语气之中的不善是那么明显,这莫名的场景,让他一时间居然不知该如何应对。

岳易先时已在管家的搀扶之下坐了起来,从头到尾都很安静,安静地…几乎快让人忘了他的存在,却就在这下人尽数惊愕的时候,突然伸手,抓住了莲玥的袖子:

“你说得对,你不是锦儿,你是棠儿!是不是?”

他本就病着,这时候情绪激动,一张苍白的脸竟泛起了不正常的红晕,说话间,更是咳得撕心裂肺,莲玥丝毫不怀疑这么咳下去,他很快就会咳出血来。她不心疼他,却终究还是抵不过作为医者的本能,从袖中取了针,又下了几针,才终于让他渐渐平静了下来,手却仍是死死拽着莲玥的袖子,不肯放开。

“岳老爷认错人了。”仍旧是和先前一样的答复。明明说着那样明显的谎话,莲玥的神情却异常的淡漠,她不是他的女儿,从来不是。

“不会的!我不会认错的!”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岳易一听对面少女的否认,顿时又激动了起来,墨色的袖子几乎被他捏得变了形,“你和你娘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年纪也没有错,你一定就是棠儿!你…”

未及说完,突然整个人软了下去,倒在床上,管家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心中的惊骇难以形容,刚要叫人,却听得那少女淡淡道:“岳老爷的情绪不宜过度起伏,我点了他的睡穴,一个时辰后自会醒来。你们照着方子煎药喂他服下即可,明日我们会再来。”

管家毕竟是见过风浪的,这么一阵子,也终于回过了神来,点头称是,微微躬了身送两人出门,眼中的神色却越来越复杂,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姑娘可真是棠小姐?老爷这些年一直很想您,您…”

“管家!”一个柔媚的女声传来,莲玥下意识循声望去,却见是两个年轻貌美的妇人,管家这时已行了礼恭恭敬敬唤了一声“夫人,二夫人。”

莲玥一瞬间了然,眼中才刚退去的嘲讽顿时又全然涌了上来,她微微垂眸,敛去眸中的神色。

“这两位是…”那被唤作“二夫人”的女子以扇掩唇,似笑非笑地瞥了莲玥和司廷两人一眼,问道。

“这两位,是万花谷的大夫。”管家答道,他在岳府做了十多年的管家,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自是心中明白。

“老爷的病情如何?”这回问话的却是那位“夫人”,这岳府中的一切都让莲玥厌恶至极,可那夫人眼中的焦急关切却不似作假,莲玥略作犹豫,还是照实答了,只说岳老爷身子虽虚,却也无甚大碍,才让那“夫人”终于松了口气,礼貌地向两人道谢,又嘱咐管家好生相送,才转身进了屋子。

看来这两位都是在娘亲去世之后才进的门,并不曾见过娘亲。否则看到自己,恐怕也不会这么平静了。莲玥笑了笑——她自己都很疑惑,明明没有什么好笑的事,可她今日,就是总止不住地想笑,余光却对上了少年显得略有些沉的脸色,有些愕然,一点一点收了嘴角的笑意。

“阿廷可是有话要说?”出了岳府大门,并未走多远,只转过一条巷子,再也看不见那重彩朱漆的大门,莲玥便停了脚步,抬起头直直地看向司廷。

“师姐。”少年皱眉,只唤了一声却没有再说下去,便被少女抢了白,接道:

“阿廷可是觉得我不该那么做?”

少年没有应声,可那神情,却无疑是默认了。

莲玥突然笑了起来——她是真的觉得好笑,两天之前她还百般抗拒不愿来这里,不想见岳易,可现在,她站在了常州城内,进过了岳府,见过了岳易,突然就平静了下来,见过了,也不过就是如此,她从来都没有想过要与他相认。管家说,他一直都很想自己,可若是真的,又怎么会十几年来没有半点消息和关心,又怎么会在府中娶了如花似玉的夫人,有二夫人,是不是还有三夫人,四夫人,甚至更多?如此说来,他还能记得有娘亲和自己的存在,真是不容易了不是么?

这样想着,莲玥的笑意更甚:“阿廷是觉得我哪里做错了?是不该不承认我是他口中的‘棠儿’,还是不该警告他节制房事,又或者是不该点他的睡穴?”

“师姐!”司廷这一声却是几乎带上了斥责的意味。这样轻佻的师姐是他从来也不曾见过的,他的师姐,也许温柔,也许狡黠,却绝不该是这样…这样连眼神之中也带着昭彰的恶意。

“师姐,他毕竟是你的父亲。”

“我没有父亲!”一句话,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他也不是我的父亲,只是病人,医好他,我就会离开,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师姐。”少年嘴唇翕动,却在看见少女咬着唇,神情倔强而苍白的时候,再不忍心说下去,上前半步,伸了手要去牵她的,竟见她下意识地缩了手,抓了个空。

“回去吧。”莲玥不敢去看少年的表情,有些掩饰性地将手背到了身后,却未曾看到少年眼中一闪而逝的受伤,只低了头,迈开了步子向前走去。

少年应了声,没有再说话,只安静地跟在她的身后,却觉得脚下的步子…前所未有的沉重。

这样,算是不欢而散吧?莲玥望着窗外的一轮弯月,苦笑。

看见姨母的时候,她就想,娘亲一定是个温柔的女子,她原本,可以有一个幸福的家,有一个疼爱自己的母亲——如果不是那个男人。青岩很好,她爱万花谷,很爱很爱,但她也想像其他所有的人一样,有疼爱自己的双亲…

那一夜,隔着客栈的一堵墙,两个人却是不约而同地辗转反侧,彻夜无眠——她不懂他为何能够原谅那样一个害死她母亲的男人,他也不明白,事情究竟,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般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吵架了!好兴奋!【喂快住口啊!】难得这两人吵架,写得很HIGH啊有木有!咳咳…

快猜为神马师弟这么执着地要让师姐认亲?

啊顺便,明天停更一天,因为…咳咳,我家表哥明天订婚,于是明天我就木有空码字了╮(╯_╰)╭这么快就都要结婚了,让我这个连男盆友都还没有的人情何以堪啊摔!

第五十章【补完】

第五十章

“大小姐,司公子。”管家微微躬身,将同着玄衣相携而来的一双少年和少女迎进了大门,少年颔首相应,而少女…却冷着一张脸,自始至终没有半分反应。

自从第二日再来岳府,府里所有的人都唤莲玥做“大小姐”,想是岳易向府中上下公开了自己的身份,每当她听见那一声声“大小姐”的时候,她也说不清心中究竟是什么感觉,只觉得愈来愈烦躁起来。

她从来也没有应过一声,她从来都不想当什么“大小姐”,她只希望有一个和和美美的家庭,可惜早就已经不可能了。然而这府中上下,却根本不接受她的抗议,依旧执着地叫着那个称呼,也是,只要岳易一声令下,又有谁敢违抗?而那个男人…

“棠儿,我已经好了许多,辛苦你了。”俊美儒雅的中年男子笑意温和,面色虽还有些病态的苍白,却怎么也掩不住那一身的风流。

“岳老爷不必客气。”对那样的称呼拒绝过无数次,始终无果,莲玥放弃了在这个问题上再做纠缠,权当作没有听见,神色冷淡,丝毫不给对方半点面子,“不过是医者的职责罢了,无论是患病的人是谁,我都会尽力医治。”

岳易的眼睛瞬时黯淡了下来,他看着眼前秀美的少女,和那人是那么相似,却又那么的不同。一样的眉眼,一样的容貌,那人温婉柔顺,她却坚强而执拗,但这是他的女儿,他和她的血脉…他没有尽到半分做父亲的责任,甚至,他也知道,她恨自己,因为他间接地…害死了他的母亲。

上好的茶汤,汤色金黄,香气高锐,回甘悠长,喝在嘴里,岳易却只觉得那苦涩的味道在口中久久不散…自作孽,不可活,果真如是。

“爹爹!”□岁的小男孩一身华服,尚未长开的眉眼却是清秀可爱,隐约可见日后的风华,一路小跑到男人身前,抱住了他的腿,岳易苦涩的神情这才略略收敛,露出一个和蔼的笑来,将他抱起坐在膝上,而后…是一声温柔的女声,口中唤着“老爷”,莲玥转头,对上来人的目光,对面的人微有些不自在,只点了点头,便有些尴尬地别开头去望向另一边,正是岳易如今的妻子——她是个温柔的女子,莲玥仍旧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眼中的担忧焦急,和对自己温柔的道谢,若非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她想她一定会喜欢这位“夫人”的吧?

岳夫人走到了岳易身边,有些嗔怪地数落着儿子,却又小心翼翼地抽了帕子替他擦去额头的汗水,岳易一脸笑意地看着母子二人…

看着这样幸福的一家三口,明明是温馨美好的场面,莲玥却只觉得有一种透骨的凉意,任是身上穿着厚厚的大氅,却也无法阻隔那直入心底的冷意——从来没有像此刻一般清楚地意识到,她和这里,没有半分关系。她以为她什么都不在乎,原来她对每一件事都那么在意。

深吸一口气,扯出一个笑来,少女下意识拢了拢领口,淡声道:“岳老爷既已无碍,那我们就告辞了,日后只要照着方子好生调养即可。”

说罢,转身就走。

岳易似是在身后叫了她一声,那夫人似乎又说了些什么,她听见了,却又恍恍惚惚听不分明,她只知道,她要离开这里,半刻也不想再呆下去。

天有些阴沉,抬头看去,不复往日的湛蓝,厚厚的云层掩住了整个天空,无端压得人心中也有些郁结,出了岳府,莲玥有些茫然地向前走去,才迈了几步,便被从身后追上的少年抓住了手,不得不停下脚步。

将她的手握入掌中的那一刻,少年才知道,原来她的手,竟是那样的冰凉,没有半分血色。微微皱了眉,将她的双手一起捂进掌心,却许久都染不上暖意。

“阿廷,我们回金水镇吧。”少女仰头,脸色异常的苍白,一双眸子却染满了暗色,几乎令他心惊。

“师姐。”他唤了一声,踟蹰片刻,刚想说些什么,就被莲玥的一声冷笑打断:

“他的病已经好了,剩下的都只是长期的调理,不再需要我医治,我们还需要继续留下来吗?”

“阿廷莫非是觉得,我应该继续每日去他的府上,听下人们一遍一遍叫‘大小姐’,看着他和他美艳的妻妾们、还有他那可爱的儿子一家人生活的其乐融融?”

“依你看,我是不是还应该笑着凑上去,喊他一声‘爹爹’?”

“师姐,无论如何,他毕竟是你的父亲,或许…”少年好不容易再度开口,话未说完,却又被已然红了眼的少女再次打断:

“我早就说过了,我没有父亲!他除了害死我娘,什么都不是!”

“师姐!”少年陡然拔高了声音,带了斥责的意味和少见的严厉,“他是你父亲,虽然有错,但也不该说出这等话来,更何况…他分明是关心你的。”

“关心我又怎么样!”从他手里抽回仍旧冰冷的双手,莲玥抬头,突然觉得眼前的人竟然是那么陌生,陌生得好像她从来也没有认识过他一般…父亲又怎么样?除了这血脉,他还做了些什么?妻妾成群,流连风月,对怀孕的妻子不闻不问,为什么他竟觉得这样的男人也是可以原谅的?

同样拔高的声音,让周围的行人纷纷侧目,甚至有些好奇地停下了脚步,看着两人,交头接耳,顾不得路人异样的眼神,莲玥只觉得满心的委屈与酸涩,几乎要将她整个人压垮,可面上的笑意却是越来越深。

“他关心我,我就应该原谅他,甚至向他道歉吗?那么我娘呢,我娘的命就该被当做不存在吗?”

“阿廷觉得我过分了,为什么呢?因为是父亲,因为我流着他的血,所以不论他做了什么,我都不该怪他吗?是不是我也要‘削骨还父’,洗清这一身血脉之后,才有资格责怪他?”

“还是说,”莲玥仍旧笑着,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泪流满面,“阿廷觉得,男人三妻四妾根本就是理所应当的事,我和娘亲都是无理取闹了,是不是…将来,你…也会是这样?”

她见过很多夫妇,比如画圣和琴圣虽然年龄悬殊,可是一直琴瑟和鸣,恩爱有加;也有姨母和姨父那样,商贾之家,却也都是一心一意,和乐美满;甚至,前些日子金水镇那些“失踪”男子们和他们的妻子,也都是相互扶持,温馨感人…她差一点就忘了,原来男人并不一定会只和一个女子相伴到老,娶妻纳妾,本就合乎纲常,甚至,在别人眼里,根本就是自己和娘亲做错了,是她们心胸狭窄,没有容人之量。可是,娘亲就是因为爱着她的丈夫,才会因为他有了别的女人而难过,又有什么错呢?

她以为阿廷是懂自己的,可是为什么,连阿廷,也觉得是自己做错了呢?

自从那一年在寇岛得知徐淮的死讯,司廷再也未曾见过莲玥这般泪流满面,她向来好强,从不肯轻易示弱,如今却是红着眼眶,死死地咬着唇,任由泪水无声地流淌,只一瞬间,便慌了神。她问出的话语,一字字那么尖锐地扎到他的心上,直到最后一句,几乎是带着剜心的伤痛,让他揪紧了心口,却一时间脑中一片空白。

突然响起的一声惊雷似乎让莲玥渐渐冷静了下来,对面的少年迟迟没有回答,却让莲玥的心一瞬间沉至谷底,不做声算什么?默认吗?她笑了笑,从袖中抽出手帕,随意地抹去了脸上的泪水,带着自己也不明白的情绪,深深看了少年一眼,转身拨开人群,一个纵身,运起了轻功,再也没有回头。

雷声越来越大,天色越来越暗沉,终于开始下起了雨,从初时的细雨濛濛,直到最后的倾盆大雨。行人的脚步越来越匆忙,路边檐下渐渐聚起了三三两两躲雨的人们,她看见妻子撑着伞,一路急急赶来,将避雨的丈夫纳入伞下,丈夫接过伞,揽着妻子的肩一同往回走去,小小的一把伞,却似乎隔开了两个世界,伞外狂风骤雨,伞内却是一派温暖安心。莲玥笑了笑,移开视线,继续向前。

她不知道她要去哪里,她只觉得淋湿了的衣服贴在身上,那寒气似是渗进了血脉心脏,让她几欲颤抖。

她只知道,再没有人会在自己冷的时候解下外袍披在自己身上,再没有人会在下雨的时候撑着伞为自己遮去风雨,再没有人会时时刻刻站在自己的身后或者身前,替自己揽下所有的事,一声声唤着自己“师姐”…

没有了,只有她,原来自始至终,都只有她一个人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真的非常抱歉,因为有突发状况,实在来不及写完了,先贴半章,明天补全+新章,一定说到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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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完!下一章晚上更新!

第五十一章

第五十一章

被这意料不到的变故给惊得慌了神,等到司廷回过神来,早已没有了少女的身影。周围好心的路人们纷纷劝着“公子,快去追吧,小两口哪有吵架让姑娘一个人走的道理!”,司廷默默点了头,纵身追去,脚下却透着一股前所未见的慌乱。

没有,没有,到处都没有那墨色的娇小身影。他们初来常州,因着莲玥心情不佳的缘故,除了上岳府为岳易诊治之外,几乎都没有出来走动过,司廷此刻找起来却是更加茫然没有头绪。

闪电伴着雷声划破天际,分明还是白日,天色却暗得像是拉开了夜幕,跑过小半个常州城,却始终没有找到莲玥,冰冷的雨水打在身上,让司廷想起方才少女那同样冰冷的双手。

人生地不熟,她又失了常态,究竟会去了哪里?

每多过一刻,他心中的焦急就更甚一分。她没有带伞,会不会记得躲雨?又会不会遇到危险?

雨水划过眼眶,让他的视线有些模糊,未曾注意到转角处地上的那个木桶,被绊得一个踉跄,堪堪止住了摔倒的趋势,一只盒子却从袖中掉了出来,“啪——”的一声摔在了地上。

司廷一怔,一阵懊恼油然而生——一路失措,他竟忘了还有这个!飞快地捡起了那只盒子,打开,依着那日五毒教左长老传授的咒语念了一遍,那小虫便振着翅膀飞了起来,雨水将它薄薄的翅膀打湿,飞得有些摇摇晃晃,却仍旧半分犹豫,直直地向前飞去。

莲玥有些累了,她跑了一路,景色却是越来越陌生,行人也越来越少,她终于没了力气,反正早就被雨淋得浑身湿透,也不在乎地上脏,就这么在一处檐下坐了下来。

她原本蜷着身子想要避雨,可屋檐能挡去的雨水其实并没有多少,她索性舒展了身子,靠着墙壁,屈起了一条腿,抱着膝盖,呆呆地看着雨幕。

好像力气用完了,人也渐渐冷静了下来,岳易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画面刺痛了她的心,她想问,如果这才是一家人,那么她的母亲算什么,她又算什么?可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口。早就说过自己和他没有任何关系,却又为什么总是耿耿于怀,不肯放下?

还有阿廷,为什么他们之间,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笑意有些苍白,莲玥摇了摇头,刚想闭上眼,低着头,却看到一双黑色的靴子停在了自己的身前,那纹饰,正是万花谷的标志。

突然就有些不敢抬头,难言的庆幸却无法自拔地溢上心头,却伴着淡淡的害怕…怕什么?她不知道。

隐隐透着血色的小虫绕着自己飞了一圈,似是邀功,然后又乖乖地飞回了少年的袖中,她低着头看不见少年的脸色,却只看到他那宽大的袖子晃了晃,一身的墨色浓得让人晃了神。

“师姐可还好?”少年的嗓音有些沙哑,高大挺拔的身躯,遮住了斜斜打进来的雨水。

莲玥“嗯”了一声,低着头,不知该说些什么。

“师姐,先回客栈吧。莫要着凉了。”少年说着,俯了身,伸手想要拉她起来,她下意识地微微侧身,他的手,就这么僵在半空中。

莲玥咬着唇,偏过头不去看他,他却仍旧固执地伸着手,不肯收回。

“师姐,我…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莲玥不语,少年清冷微哑的嗓音混着雨声,响在这空无一人的街道上:

“我只是觉得…或许他是有苦衷的,毕竟…”少年顿了顿,放在身侧的那只手不自觉地捏紧,直到失了血色而显得一片苍白,“至少有亲人在,就是好的。”

莲玥一怔,猛然抬头,雨水顺着少年的脸颊滑落,竟让她有那么一瞬,觉得他是在哭!他的眼里,那样隐忍克制的伤痛令她心惊。一瞬间,她忽然全都明白了,这些日子,她失常,他又何尝不是在失常?

他已经没有亲人了,所以,他想她珍惜每一个亲人,哪怕岳易是那样的一个人,他也宁愿相信,那是有隐情的。她却不停地怀疑着他…

“对、对不起,我…”她咬着唇,想要道歉,想要告诉他她后悔说了那样伤人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口。

“无妨。”他笑了起来,手往前伸了伸,道:“师姐,我们回去吧。”

她定定地看了他许久,他也不催促,就这么站在雨中,任由她看着,直到她终于伸手,将手放进他的掌心,明明两个人的手都那么冰冷,可相握的那一刻,却偏有一股暖意从那双手上扩散开来。

少年微微用力,将莲玥拉起,她跑了一路,早就没了力气,双腿发软,又是突然起身,身形摇晃着便撞进了他的怀里。

“我没事。阿、阿廷你做什么?”莲玥揉了揉自己的额头,摇着头答了,抬头却见他一手扶着自己的肩膀,一手迅速解下了外袍。

“师姐,我背你回去。”将外袍罩在莲玥的身上挡去雨水,少年背过身去,微微蹲下,双手撑在腿上,示意她伏到他的背上。莲玥微微犹豫了片刻,眼看着雨势越来越大,也不再矫情,趴到他的背上,将他的外袍支在两人头顶,勉强将雨水组去大半。少年的步子很沉稳,她将头靠在他的肩上,微微侧头,眼前就是他的侧脸,眉眼坚毅,却又异常地令人安心。

谁也没有说话,少年背着背上的少女,安静地一步一步向前走去,莲玥忽然想起先前看见的那对夫妻,笑了笑,将头埋进少年的颈窝。

到了客栈,两人第一时间就叫小二煮了姜汤,送了热水到房中,喝了姜汤洗了澡,可到了夜里,莲玥终究还是着了凉,发起了烧。

司廷本是有些不放心,半夜起来又去她的房间替她盖好了被子,无意间摸上她的额头,才发现烫得吓人,连忙点了灯,却见莲玥的脸色泛着不正常的红晕。

深更半夜的,药铺早就打了烊,好在常用的药材,莲玥身边多少都会带着些,司廷连夜煎了药,喂她喝了。

她睡到一半被叫醒,整个人还是迷迷糊糊的,喝了药也没见清醒,抱着司廷的腰怎么也不肯让他走,少年揉了揉她的头发,拥着她盖上了被子,灭了灯烛。

她的体温烫得有些吓人,司廷担心着,不敢睡熟,时时伸手去探她的额头,一直到后半夜,她的体温渐渐降了下来,他才终于放了心,放松了神经也睡了过去。

第二日的时候,莲玥的烧终于退了下去,只是还有些提不起精神来,在床上躺着休息,两人谁也没提岳易的事,也不知道是忘记了,还是想要暂时当这件事不存在。

见莲玥喝了药沉沉睡去,司廷替她将被角一一掖好,轻手轻脚地关了门,出了客栈。

他敲开了岳府的大门,下人见他一个人只身前来,有些惊讶,但还是谨守本分,没有敢多问,恭恭敬敬地将他迎了进去,带着他进了花园,那个时候,岳易正一个人坐在厅中赏菊。司廷看了眼他的背影,竟莫名地觉得他有些孤寂。

“司公子,请坐。”岳易起身,招呼司廷坐下,不着痕迹地看了眼他的身后,露出一个失望的神情来,却又很快敛去。

“岳老爷不必客气。”司廷依言坐下,有下人上前沏了茶,滚烫的茶水在这十一月天里,升起缕缕的白雾,让司廷的视线有些模糊。

“棠儿今日…没有来吗?”岳易终究还是忍不住,掩饰性地喝了口茶,佯作漫不经心地问道。

“师姐昨日淋了雨,有些着凉,正在休息。”

“怎么会淋了雨?”岳易有些激动地起了身,却又意识到自己的不妥,轻咳一声,抱歉地笑了笑,坐回了座位,问道,“她…现在如何?”

“服了药,好好休息便无事了。”

“是了,你们都是万花弟子,想来是不会有事的。”岳易松了口气,看向对面的少年,“你与棠儿,可是…”

“是。”少年毫不避讳地点头应下,“待回谷之后,我与师姐便会成亲。”

岳易闻言,并不见意外的神色,只是盯着他看了半响,才起了身,有些感慨地拍了拍少年的肩膀:“看得出来,你们感情很好,你也是个可靠的,虽然我也没资格说这些,但棠儿交给你,我总算也是放心的。好好待她,莫要像我一样…”

少年正愁不知该如何问出自己想要知道的话题,见他此刻提起,正中下怀,当下点了头,道:“岳老爷,恕我冒昧,师姐的心结,乃是当年她母亲的去世,这其中…可有什么隐情?”

作者有话要说:【上一章已经补完,今天木有看的记得去看一下哟~要不剧情对不上号啊…】

【这篇文已经十五万字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十九万左右完结,虽然也可能会多一点或者少一点,但总的来说,就是很快就要完结了,谢谢大家的陪伴~

照例说一下下篇文的打算,我说过,剑三的长篇就到这篇为止了,当然短篇还是会陆陆续续地写下去,不止BE,我也会慢慢放一些HE的短篇上来(喂!)

下一篇文,打算是现言,还是走温馨轻松路线,现在正在存稿,唔…鉴于我对医者的执念,所以女主会是一个中医大夫(虽然我也不晓得到底会有多少人喜欢这种设定 )基本上,这篇文完结的同一天,会发新文,如果有人感兴趣的话,记得包养我哟~】

第五十二章

第五十二章

司廷坐着,看不见岳易的神情,只觉得按在自己肩上的手猛然顿了一下,然后是一声苦笑:

“隐情?哪里有什么隐情…全是我咎由自取,对不起她们母女。”

司廷皱眉,他原本见岳易对莲玥极为关心,愧疚之色溢于言表,再加上岳易一身气度,料想他并非冷情之人,此间多半是另有缘由,却不想他竟说出这番话来,一时有些惊愕,饶是素来寡言,却也忍不住追问:“恕我多言,您对师姐母女,似乎并非无情?”

“怎么会无情呢?”岳易似是有些感慨,低低地叹了口气,背过身去看着亭外的景色,语气是显而易见的怀念,“当年我途经韩城,在叶家见到了棠儿的母亲,一见倾心,韩城与常州相隔千里,几经坎坷我才终于将她娶进了门,又怎么会无情?”

少年眼中的疑惑越来越浓,既是情深意重,又怎会生出日后的事端来?

岳易没有回头,自是看不见司廷的神情,整个人似乎都已经沉浸在了昔年的回忆之中,无法自拔。

“我虽成亲,亦倾心于她,但…”说到这里,岳易顿了顿,似是有些难以启齿,司廷也不催促,安安静静地等着,果然不久之后,他便接了下去。

原来岳易出身大富之家,又生得俊美风流,少不得有女子仰慕,而岳易本身…也是多情之人。叶云锦嫁与他后,初时也曾过过一段甜蜜恩爱的日子,后来才发现他早就有了不少红颜知己,他虽未曾亏待自己,但与别的女人分享丈夫,却令叶云锦的心情越来越郁结。

“我并非不爱她,但…爱的并不止她一人。那时,有…一人小产,哭闹着要自尽,锦儿性子温柔,我以为她会谅解,便多花了时间去陪那人,没想到…”

“后来云华一家到来,提出要带走棠儿,我…每次见到她便会想起她的母亲,伤感不已,便索性同意了…”

司廷默然。他以为另有隐情,却不想事实竟真是由于岳易的风流而起,虽爱她,却不止爱她一人?

“我一直都很后…”

“住口!”

“师姐!”“棠儿!”

岳易的回忆一瞬间被打断,从树后走出的少女一身墨色,和她苍白的脸色形成了巨大的对比。她捂着唇,却还是无法掩住从中溢出的咳嗽声。

少年一个纵身跃到她的身侧,拢了拢大氅,轻轻拍着她的背,许久,她的咳嗽才终于止了下来。

“师姐怎么来了?”

“我跟着你来的。”她本是做好了被司廷发现的打算,想着若是发现了,就光明正大的跟他一起去好了,然而不知是不是因为生病让她的气息比平日里更弱了许多的缘故,一路跟来,少年竟毫无知觉,她便也就躲在树后,将两人的对话听了个清清楚楚,一字不漏,终于再也忍不住心头的怒气。

“后悔吗?如果再来一次,你会一心一意,只爱我娘一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