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书?!”听她这样说,我颇有些诧异。以谢彦对许长欢的情谊,以及其心理变态的程度,他会给许长欢写休书?我根本无法想象。

许长欢轻轻一叹:“我一直那样对他,他或许是累了。我本来就不是招人怜爱的女子,得到了,时日久了,便也就没有了意思。我还记得,那时候他每天早出晚归,回来的时候便是一身胭脂气。我想他是喜欢上了其他的女子。每一次想,我便想杀了他。可每一次听到他的声音,我便下不了手。只能一次又一次,折磨我自己。

我听着许长欢的话,觉得颇有些奇怪。然而她既然这样说,我也不好多说什么。我们这次回来,本就是为了看清当年未曾看清的事情。

转眼间就到了明宣十三年十二月初八。这一日,靖王的军队终于攻破了京都,史称明宣之乱。

叛军于十二月初围城。谢彦当即下令,让人不分昼夜,沿着当年谢家已经挖了大半的密道,一路挖通至京都郊外九华山。

十二月初七那天,密道完工,消失了十几天的谢彦终于出现在了许长欢面前。

那时候许长欢已经瘦了很多。她一直不肯进食,吃什么吐什么。下人也未曾报告给谢彦,时日久一些,许长欢便瘦得只剩了骨架。

他走上前去,轻轻拥住了她:“怎么这样瘦?”

许长欢不说话。谢彦便轻叹了一声:“我这么久没来看你,你可有想我?”

许长欢还是不说话。谢彦便笑了:“我知道你定是没有的。长欢,你是不是……一直很讨厌我?”

说这话的时候,谢彦小心翼翼,面上的表情已经是难过到似乎下一秒就要哭出来。然而他仍旧强撑着。叱诧风云的谢丞相,这时候竟已是强弩之末,只等许长欢一句判决,便将溃不成军。

当时的许长欢无法看到他的表情,于是强装着淡漠的样子,点了点头。

谢彦终于是支撑不住,低笑起来。

手中的小扇差点就不受控制地张开划过面前女子的脖颈。然而他终究是一把抓紧了小扇,故作镇定道:“既然这么讨厌,你就走吧。”

“去哪里?”许长欢暗中捏紧了拳头。谢彦颤抖着将怀里的休书掏出来,放进了她的手心,然后在握住她手的一瞬间,便平息了这种颤抖。

“去所有……你想去的地方。

“长欢,是我对不起你。”他握住她的手,说着那违心的谎言,强撑着勾起嘴角,慢慢道:“我有了新的喜欢的人,我想娶她。长欢,这是休书,我会派人送你出去,从此天高海阔,你会有你的天地。”

说到这里,谢彦哑了嗓子,愣愣地看着面前女子清丽的容颜,有什么模糊了视线。

十三年前,那兵荒马乱之间,她驾马飞奔而来。月下容颜清理出尘,恍若仙人。

十三年后,他在这乱世硝烟中又要与她别离。她淡然的姿态,清丽的容颜,一如当年相见。

她如同高高在上的神只,他只是凡尘芸芸众生。他匍匐在她脚下,她俯视他的深情。

他颤抖着伸出手去,想要触碰她的容颜,却终究是失了勇气,站起身道:“我即刻送你离开。”

许长欢没有说话。

那一刻,她只觉得心中似乎有潮水翻滚奔涌,卷起轰鸣之声,淹没她所有神志。

她想起天机神宫的满地鲜血,想起她眼睛最后能看到的瞬间,他染血含笑的容颜,想起天边无际的黑暗,想起十三年前,她驾马冲去,看到站在人群中,那颤抖着身体、却满脸无畏的少年。

她已将一生奉献给他。他却要让她离开,说他要另娶他人。

她不由得咯咯笑出声来,温柔道:“阿彦,你来抱抱我。”

谢彦不敢动弹,他愣愣地看着微笑着的许长欢。许长欢见他不动,便摸索着走上前去,然后温柔地抱住了他。

“阿彦,”她轻声唤他,一如当年,“这世上,我最恨的人,就是你了。”

言语刚落,她藏了那么久的匕首,终于捅进了他的身体。谢彦只觉腹间一痛,随后却是微笑起来:“可是,你的爱或恨,我都不在意了。”

【8】

后面的事情,便已不在许长欢的记忆之内。

她被谢彦打昏过去,而后送进了密道。受了重伤的谢彦率领着私家军守在家宅内,为他们争取时间。

许长欢看着过去的谢彦与乱军厮杀。他本身高手,一个人守着谢家大宅,便无人能进。激战了一天一夜,他身上唯一留下的伤口,便是她给的。

天明时分,谢家只剩下谢彦和他的副将两人。谢彦终是体力不支,顺着红色的石柱滑落在地上。他捂紧了伤口,对着副将咯咯而笑:“我是不是要死了?”

“我终究还是狠不下心来。父亲让我挑断她的经脉,我终究是下不了手,终究……是死在了她手里。你看……”他喘息着对着副将指向了他的伤口,“她这一剑,真是干净利落。

“其实我本来可以走的……”他清咳了一声,便咳出血来,“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却觉得……我还是死去比较好。她那么痛苦……那么讨厌我……哪怕我为了得到她毁了这个天下,她都不会正眼看我一眼……”

“谢彦是这么卑劣……这么不堪……”他轻笑起来,视野开始模糊,血慢慢从他嘴里流出来,“可是,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人,比这么恶毒的谢彦,更爱她了吧……

“舍不得她离开,又不忍心她难过……

“除了死,我还有什么归宿呢?”

他低笑着仰起头,看向天空。

“唯死而已。”

他浅浅微笑,目光一片温柔。

那时候,有大雪纷纷扬扬而下,落在他脸上。他的目光透过浓厚的云层,不知看到了什么。

也许是看到十三年前明月夜下的姑娘。

也许是看到十三年前那个干净纯良的素衣少年。

“长欢……”

他喃喃呼唤。

便就是那刻,数百支火箭齐齐落下。

雪满京都。

许长欢站在那里发愣,不知是震惊于什么。

她颤巍巍地走上前去,脚踩在积雪上,一步一步,分外沉重。

然后她站在他面前,看着大火烧起来,看着那个绝美的男子躺在石柱上,慢慢闭上了眼睛。

她不可置信地摇头,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

“不会的……怎么会……”她喃喃自语。

幻境转到了当年的许长欢那里。

她被从密道送出醒来后,谢家新任家主坐在她旁边,低声告诉她:“许姑娘,彦家主差点杀了您,我等奉靖王之命将您救了出来。您现在打算去哪里?我派人送您去。”

“他呢?”

“小姐指的是?”

“谢彦呢?!”

“家主已死于乱军之中。”男子答得沉稳。

她没有说话,脑子里依稀想起那个少年的模样。清澈的、简单的。满是深情。他对她起誓:“我永远不会离开你。不然,让我不得好死。”

一语成箴。

靖王登基后,派人将谢彦的骨灰挖出来,当着京都大众喂了狗,并让史官将他记入了《佞臣传》,说要让他遗臭万年。然后派人将谢家人迎了回来,重新选出家主。

而许长欢,已无处可去。她只能留在谢家,用她对他的爱替他守护谢家,用她对他的恨漠视他的尸骨。

她听说他的骨灰被狗吃下无动于衷,听说他被写入《佞臣传》无动于衷。

因为她相信了那个谎言——谢彦要娶新的女子,谢彦要杀她,谢彦死在了乱军之中。

可她未曾记得,那个少年,也曾有那样美好的时候。清澈的眼,稚嫩的笑,跟在她身后,一声一声叫她,长欢。

他走到这个王朝的顶点是为她,他引得天下动荡是为她,他哪怕是死,还是为她。

谢彦这一生,负尽天下人,却只是为求她一人对他,一心一意,予我长欢。

许长欢的情绪很是激动。

她号哭了一阵子,直到看见谢彦的最后一点骨灰都被风吹走,她终于沉默着,猛地跪倒在地,呆呆地看着那原本存放谢彦骨灰的罐子,一动不动。我正想上去拉她,也就是那一刻,一袭白衣掠过。我见到来人,高喊出声:“师兄!”

言语刚出,一阵华光直袭我眉间,我被定在旁边,眼睁睁看着墨染将引魂灯一祭,生生吸走了许长欢的魂魄。

接着,他将我往外一拉,便跃出了幻境。

我撑起了身子,迷迷糊糊地看他。墨染站在窗前,提着一盏引魂青灯,笑得浅然:“谢了,师妹。”

说完,他便跳出了窗。我转过头去,看见床上已经没了气息的许长欢,不可置信地开口:“竟是卯魂……”

便就是那一刻,一阵锐利的剑生破空而来。我一回头,便看见了夜色中修长的人影。

顷刻间,他的剑便停在了我的颈间。隔着轻纱帷幔,他清朗的声音慢慢传来:“阁下何人?”

我不敢答话,对方便轻笑起来:“竟是个姑娘?”

说着,他收回剑,拉起帷幔:“冒犯了。”月色下,他扬起笑容,眉眼盈盈,“在下,谢氏子商。”

---------------------(本篇完)---------------------

第五篇?辰魂

《载君归》

作者:叶笑

类型:古代言情--架空历史

属性:长篇连载

进度:连载中

原文首发:《飞?魔幻》2013年8A期

大宣第一女丞相林安,我要寻她的魂魄,可始终找不到。我要你带我去当今天子的记忆里,我想看看,她最后去了哪里。

【楔子】

我是天命师叶安,我在谢家当家主母许长欢的死亡现场被谢家下任家主谢子商抓到了房间问审。

“谢长君不是我杀的。”

我跪得笔直,正气浩然地对谢子商说。

谢子商不说话,看都不看我,精致的容颜上没有一丝表情。

“许夫人也不是我杀的!”我再次强调。

“是不是你杀的我不管。我就想和你做笔交易,你帮我这个忙,我就放了你,如何?” “许夫人也是这么和我说的……”我不满地嘟囔,他轻笑起来:“可是她死了,但我不会死。”

他淡淡地道:“我只要你帮我找个人。”

“谁?”

“大宣第一女丞相林安。我要寻她的魂魄,可始终找不到。我要你带我去当今天子的记忆里,我想看看……她最后去了哪里。”

他转头看我,眼中神色,似笑非笑:“要死还是帮我,你选。”

我沉默了,然后在他拔剑的前一刻,我闭上眼,小鸡啄米似的疯狂点头。

天命师的骨气被我丢得渣都不剩。

【1】

夜里,我和谢子商偷偷潜入皇帝寝宫。他点了迷香,趁皇帝昏睡不醒,我赶忙将我们三人的血融在一起,冥思作法将我们带入皇帝李然的回忆。

李然是嫡长子,出生就被立为太子。那时大宣内忧外患,北朝频频扰境,李然十三岁时,北朝长驱直下,直逼都城。

但李然的记忆并不是开始于国破家亡、烽火狼烟,而是他八岁第一次见到林安的时候。

他生母去世得早,当今皇后并不喜欢他,皇帝对他也无多少感情,宫人仗着他年纪小欺负他,所以他总是一个人待着。每年他生日那天,他都会一个人躲进林子里。那天,当他坐在树下时,一个小姑娘的清亮声音突然传了过来:“喂,我下不来了,接住我好吗?”

他仰头,看见树上的小姑娘,圆圆的脸,大大的眼。

小姑娘见他没反应,当他默认,真的一跃而下。他吓得一把接住她,被拽着一起滚落到地面。他当了垫背,小姑娘倒没事,抱住他的脖颈,咯咯笑起来。

“小哥哥,你真好,我叫林安。”她眼睛笑起来像月牙一般。

后来李然才知道,她是林太傅的独女。林太傅老年得女,分外骄纵她。

她喜欢李然,林太傅便求了皇帝,特许林安进宫伴读。林安打小聪慧,宫里人都治不了她,她却唯独听李然的话。她常说:“殿下今日是太子,林安是殿下的伴读;他日殿下成了君主,林安便是殿下的妃子。”

李然不由得失笑:“你知道什么是妃子?”

林安认真地开口:“父亲说,那就是要伴你一生的人。我想和你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李然愣住,没有说话,许久后,也只是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那一刻,他想,若这皇宫有真心,那这个女孩,对他一定是真心。

后来大宣兵败,他如当今皇后所愿,前往北朝为质子。登上马车离开时,他远远看到林安抱着长剑,不顾礼法,挤开层层人群向他跑了过来。

李然默默看着狼狈的她,哽咽着低喝:“你回去!”

一向听他话的林安倔强地走到他面前,弯腰跪下,将手中长剑高举至他身前,沙哑着嗓音,却十分清晰地开口:“我愿为殿下之剑,斩世间荆棘,乱世流离。殿下,请接过此剑。他年,我必前赴北朝,迎接殿下回国,成我大宣一国之主。”

李然静静看着她,许久后,粲然一笑,伸出手猛地拿起了那把长剑,点头道:“好,我等你。”

说罢,他转过身,踏上马车。在号角声中,车队慢慢启程。

朝阳初生,漫天黄沙。

【2】

李然在北朝待了十年。

十年可以改变很多。皇后有了自己亲生的儿子,身为质子、却依旧是太子的他成了这对母子的眼中钉。暗杀阴谋接踵而来,他一日日成长,成为毒蛇一样的人。他一直带着那把剑,从未离过身片刻。一开始他想,她总会来接他。

而李然在北朝惶惶不安时,林太傅却拼着性命将固执的林安带入朝堂。后来林太傅病逝,林安依靠自己的能力,一步步成为大宣第一位女丞相,名满天下。北朝被击退后,她在议和时自请为使,千里迢迢来到北朝,迎他回国。

入北朝那日,林安身穿官袍在枣红马上逆光而来,万人瞩目,意气风发。

李然站在城门前,接受众人或鄙夷或嘲笑的眼神,静静等待林安的到来。

林安远远看到了他,她驾马停在他身前,他走上前来,微笑着为她牵马。众人哄笑起来,他仍旧含着不卑不亢的笑容,淡然而立。

这是一个下马威,他国太子在敌国为质,为自己国家的使者牵马引路,这是多大的笑话。

林安捏紧了拳头,片刻后,她翻身下马,跪在李然面前。

“臣林安,见过太子殿下。”

林安提高声音,仰起头来,看着面前的男人。

男人将手拢在袖中,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腰上的银剑微微闪光。林安咬紧下唇,死死盯紧那把长剑。

在林安的带领下,大宣官员齐齐下马跪下,堵在城门前,同着林安一同高喝出声。

李然目光微微涣散,他看着那一地的人,片刻后,轻笑着摇了摇头,转身离了开去。

有个面容清俊的男子走上来,月色的长袍,温和的眉目:“在下宁国宁久时,久闻林大人大名,前来拜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