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安对他点头微笑,宁久时微微愣住。那是宁久时与林安第一次相见,林安不曾记得,宁久时,却刻骨铭心。

当夜,林安暗中去找李然。

“十年前我送给殿下一把剑,如今我来拿了。”

李然正在看书,翻书的手一顿,慢慢抬起头来,深如夜色的眼里落入林安的倒影。

“为什么来?

“哪有像我这样狼狈的太子,哪有这样不堪的君王?你这样风华绝代的女子,为什么要在我身边?”他开始低笑,“不要和我谈忠义这样的谎言,这世上的人,爱惜的都不过是权势。”

林安看着他。十年来,她无数次勾勒他的模样,明明仿佛还是十年前树下呆愣的少年,一转眼,他已经是如今这般模样。

她深吸一口气:“殿下,林安走到今日,为的都是殿下。殿下问为何,林安只能说……”

她退了一步,展袖,弯腰,俯身,清亮的声音,低喃出声。

“真心。”

李然微微一愣,片刻后,却是低笑起来:“真心啊……”

【3】

几日后,李然归国。刚离开北朝,一批批杀手追随而来。

林安总陪在李然身边。她骑马跟随在马车外,李然看书抬起头来,透过摇晃的车帘,便能看到她。

和一般女子不一样的坚韧,仿佛出鞘的宝剑,凌厉而美丽,让人不敢直视。

她一直守在他身边。有一次李然半夜醒过来,便看到林安睡在旁边的凳子上,怀里抱了把剑。

李然小心翼翼将林安抱起来放到床上,在床边守了一夜。

离王都还有三百里路时,皇后派了大部队来截杀。

士兵围住他们,箭如流星细雨,密密麻麻而来。林安猛地扑到李然身上,瞬间被羽箭扎了个通透,哪怕穿着金丝甲,都吐出血来。李然背着她奔跑,一路被逼到悬崖边上。

身前是追兵,身后是悬崖,李然死死拉住她,转头对她轻笑:“林安,我们大概要死了。

“若我们没死,”他拉着她,张开双臂,闭上眼,猛地翻身跳了下去。呼啸的风声中,林安听见他说,“你便是皇后。”

霎时间,心跳如擂鼓。

他们一起落进水里。李然死死拉着她从上游飘到下游,然后背着她艰难走到旁边的山村。

林安在三天后悠悠转醒,看着他带了血丝的眼,慢慢问:“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李然愣住。为什么呢?

他感觉心思翻涌,却始终寻不到出口。片刻后,他终于想起来,面色冷漠慢慢道:“你是我手中最锋利的剑,你予我才能,我予你保护。若有一日你无用,我自然抛弃你。正如若有一日我没用,”说着,他低笑起来,“你也大可抛弃我。”

“我这一生……”林安喃喃,“都不会抛弃你。”

“林安,你……”李然低笑起来,用手慢慢抚上林安的脸:“林安,我想要你学会狠心,可是,若你真的对我狠心,我怎么办呢?”

林安茫然看着他,李然摇了摇头,他想,她终究不会明白他的。

质子十年,当一个人站不到最高点,他必被他人所迫,他要守住自己所有要守住的,容不得他人再逼他。所以他得成为强者,不惜……一切代价。

【4】

修养几日后,两人奔赴宁城大营。宫里传来了三殿下谋反的消息,李然以清君侧的名义起兵,一路攻向王都,连斩三位皇子,成为大宣唯一的继承人。三月,先帝去世,李然登基。

登基后,李然只字不提皇后之事,林安也不说。两人焦头烂额面对着那些顽固的世家,同着谋士一起为这个风雨飘摇的国家出谋划策。

那些世家咬死了手里的兵权,所有的法令都拒绝实行,无论李然说什么,影响范围都只在御书房之内。

二人从不提及世家所求。林安咬牙说服世家,被羞辱也不吱声,谋士看不下去,开口同李然道:“殿下若是能迎一世家女子为后,他们便也就放心了。”

那时林安刚从左家回来,被左家家主泼了一脸的热茶,留下的红印还未退下。她呆呆站在门口看着李然沉默许久,他说:“那就左家吧。”

他慢慢抬头,看向了门口的林安。众人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一眼,便都迅速离开。林安慢慢开口问他:“一定要娶吗?”

李然一顿,似笑非笑的眼里全是嘲讽:“我有比这更好的选择吗?一个帝王,什么都可以成为垫脚石。林安,我在北朝生活了十年,每天都在想……我这一生,绝不会再过那么屈辱的日子。”

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眼中满是坚定,死死盯住她:“绝对不会。”

林安再不能言语,许久,她苦涩笑开,应答一声:“那我呢?”

“你?”李然慢慢转头,无比郑重,“你会同我站在一起,被记录于史册。”他静静看着她,“我会废掉一个个妃子甚至皇后,但只有你会一直在我身边。”

说着,他低吟了片刻,终于再道:“无论生死。”

第二年的盛夏,李然同左将军的独女左苒大婚。

左苒指明婚礼要林安操办,林安领旨咬牙办了这场婚礼。万丈红毯,十里红妆。

整个王都都沉浸在这场婚礼中时,林安一个人躲在小酒馆里喝酒。放烟花时,她莫名其妙地笑了,笑着笑着,流出泪来。

这时,有人突然递来一条手帕。手帕素净精致,尚还带着一丝龙檀香。白衣公子看着林安,声音里有些许叹息:“擦擦眼泪吧。”

林安抬起头来,那是,她早已忘记的宁久时。

【5】

那晚,宁久时背着林安回家。他的背宽阔温暖,林安觉得少有的安心。她半路呕吐起来,有人轻拍着她的背,低声劝道:“别哭了,别哭了。”

她从未得到过这样的温柔,不由得死死抓住对方的袖子,说着醉话:“他娶妻了……我也该嫁人了……我嫁给你吧,好不好……就嫁给你吧……”

对方没有回应,只是背着她往前走。因为那个人,这个最难熬的夜晚,她一夜好眠。

等她醒来却传来消息,有人持她的令牌进了兵部,当夜军事防布图失窃。李然将她叫了过去,她自觉请命。

“是臣的疏忽,臣愿戴罪立功。”

李然没说话,突然将腰间的剑扔到她面前。

“杀了他。”他没有质问对方身上为什么有她的令牌,也没有询问她为什么会在他大婚之夜醉在酒馆之中,只是轻描淡写地吩咐她,去杀了那个曾给予她温暖的人。

她叩首,领命,两天后,她成功在悬崖边追到了宁久时。

这是那年李然带着她一起跳下去的地方。宁久时站在那里笑得温柔坦然。林安看着他,想起那方手帕,想起那个好梦。她不由得走过去,宁久时猛地出手,挟制住她,两人从悬崖边上,一同坠下。

林安假装昏死过去,宁久时生了火把,呆呆看着她。

他一直知道这个姑娘。

她名满天下的文章,她惊艳七国的手段。他一直在传闻里听着她的名字,勾勒她的容颜,以至于当初北褚让宁国出一位使者,他毫不犹豫请命而去,然后在异国他城,与她相见。

端得好相貌,端得好风光。

正如他日日所念,正如他夜夜所想,他只是在那一笑之间就爱上她。

来大宣偷军事防布图本不是一国皇子该做的事,他只是想见她,想找一个正当的不被他人发现的理由,靠近她。

“林安,”他看着那人熟睡的容颜,认真道,“他日,我一定会回来娶你。”

林安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远,才慢慢直起身来,坐在火把旁,手里拿着一方白绢。

林安花了半个月时间才回到盛京,大宣局势已经一团糟。

宁国来犯,十天连破五城,就算拿回军事防布图,也无济于事。宁久时真是一个过目不忘的天才。

同时,左氏不满李然对于左苒的冷落,扣住手中所有军队,让李然头疼不已。

当天下朝,李然召林安过去。进门时,恰遇到走出来的左苒,那妆容华贵的女子冷冷看了她一眼,神色间,满是深意。

林安微微一愣,随后进屋。李然揉着太阳穴同她说:“林安,你知道左氏为何不满吗?”

林安没说话,她知道,他是要她听着。他似是满意她的安静,继续道:“因为左苒觉得我喜欢你。”

这话一出,林安的心猛地跳快了一拍。李然却皱起眉头:“左氏发兵可以,但是他们要你去交换,你要去吗?”

“你想我去吗?”林安反问出口。李然静静看着她,许久,终于道:“林安,我喜欢你。我这一生没有什么太大的愿望,只是想同你在一起。”

林安愣住,片刻后,她却是苦涩的笑开来。

“好,”她点头:“有陛下这一句话,林安还怕什么?”

当晚,林安通知家人自己外出公办后,便去了皇后的凤仪殿。

她看到左苒坐在高高的金座上,凤冠华服,神色间全是冷漠。

左苒问:“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你来吗?”

林安没有说话,左苒低低笑起来,她说:“林安,我喜欢他,我怕他太喜欢你。一个帝王的太喜欢,足以让他处心积虑,隐忍着去毁掉我。”说着,她抬起头来,眼中竟是带了笑意,“我不在意他喜欢你,我只是想知道,他有多喜欢你。”

林安苦涩一笑:“正好……”她低声呢喃,“我也想知道。”

左苒神色猛地一冷,高喝道:“拖进去,上刑!”

林安这一生从没被这般恶毒对待。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左苒懒懒地让人停止,她让人将林安放在屏风后,低笑道:“林安,我同你打个赌吧。今日你若是要他带你走,他会不会带你走?”

说完,左苒转身坐到屏风外。

林安不能说话,喉咙被皇后用滚水烫伤,她躺在屏风后,听到众人行礼的声音。

那人进来,左苒和他低语浅笑。林安隔着屏风看到左苒依靠在他身边,撒着娇问:“陛下不看看林大人吗?”

李然微微一顿,片刻后,却是慢慢道:“看了作甚?”

“殿下心疼了?”左苒笑着追问。李然没有回答,左苒继续道,“我早说过,殿下若是心疼,便许我弟弟江州兵马大元帅一职。难道在陛下心中,林大人还不如一个职位?”

“你敢让她死吗?”听到这话,李然却是冷笑起来,“她若死了,我便先斩了你左家在京内八十口人。你们家关外那些将士反了就反了,反正我已走到穷途末路。可这样的后果,你承担得起吗?她只要不死,她就可以活着继续为我所用。我以她一个月换二十万大军,我为什么不换?

“她不过就是一颗棋子。”听着对方的话,林安在屏风后,猛地睁大了眼睛,继续听着对方道,“只要她能四肢健全地给我活着回来,你想要怎样,悉听尊便!”

林安不敢说话,她咬紧了牙关,怕一张口,就抽泣出声。她死死抓紧了残破的衣袖,努力告诉自己,没关系,没关系。

她从来不奢望他的回报,从来不奢望他的怜惜,有什么关系。

他说他喜欢她。一句话已经够了,她无须奢求。

屏风外的左苒笑出声来:“陛下好狠的心。可陛下不心疼,那么娇俏的姑娘,臣妾还心疼呢。陛下要不看看她吧,毕竟是一朝大臣,要在朝堂上闹起来,妾身怕得很。”

左苒让人将她抬了出来。

她瘦了许多,仍旧是进宫那件衣衫,却早就破烂得不成样子,沾染了血迹,看得人心惊。

李然的脸色猛地变得煞白,他看着地上的人,抬起头来,道:“活着就好。”

左苒见状冷笑:“陛下放心,臣妾一定会好好照料林大人。”

李然没再说话,想要离开,临到门前时,林安终于嘶哑出声:“陛下。”

被滚水烫过的喉咙,每说一个字,都疼得钻心。李然停住了步子,转过身去。

他看到林安用那样狼狈的姿态,一点一点,爬到了他的面前。

她伸出肿得不成形、布满血污的手,颤颤握住他的衣摆。

那双手用得一手好剑,写得一手好字,此刻却连抓住衣摆都这么艰难。

她用全身力气开口:“带我走……”

那似乎是她一生最大的一场豪赌。

她这一生,从没有怕过。可唯独这次,怕得她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她堵上了她的所有,她的爱情、她的信仰、她的荣耀、她的尊严,她几乎快要哭出来,呼唤那人道:“然哥哥,带我走。”

数十年未曾唤过的称呼。因为这个称呼,她从一个小姑娘一步一步走到了王朝的顶端。因为这个称呼,她披荆斩棘,无所畏惧。因为她坚信,“然哥哥”一直在。

她想他一定有那么点喜欢她,不然怎么会一直对她好,不然怎么会说喜欢她?

她想他一定会在她恳求后,带她走。

只要他肯答应,她一定不会任性,一定留在这里,今后哪怕是让她立刻为他去死,她都愿意。

但,听到林安的呼唤,李然只是静静看着,放在袖子中的手松了又握成拳。片刻后,他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林安心里有什么慢慢碎裂开。她慢慢笑出声来。

李然几乎是逃一般离开大殿,然而宫门刚关,他便停了步子。

他听到林安大笑。

那笑声如此绝望不堪,如此撕心裂肺,李然呆呆地站在宫门口,听着那笑声转变成了号哭。他站在凤仪殿门外,望向宫城尽头。

他想走,却发现走不了。

 他想留,却发现满心惶恐。

于是他只能呆呆地站在那里。

他想,他的林安居然哭了,她该有多疼。

可是……他闭上眼睛,捏紧了拳。

如果不站在最高点,他怎么守得住自己的所有。

他的林安。

【6】

几日后,林安面色惨白地被李然接出凤仪殿。几天时间,宁国内乱,二皇子宁久时强势登基,送来了和书。

她的伤势太重,李然将林安抱回自己的寝殿,亲自为她上药、沐浴。林安一直没说话,目光呆泄无神,似乎是在想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想。她常从梦中惊醒,她一醒,李然也不会睡,在夜里同她静静相望。然后他伸出手,轻轻拍她的头说:“不要害怕,所有伤害你的人,朕都会帮你杀了他。”

林安不说话,她看着李然。

她不敢说,其实真正能伤害到她的,只有他。

但他的目光温柔得让她害怕。每一次都这样,他对她好,好得她几乎以为他喜欢她。但事实证明,他对她,从未喜欢过。

他爱的是她的才能,怜惜的是她的作用。他对她好,仅仅因为她是能臣。

她在黑夜里告诉自己,再不要喜欢他了。

喜欢这个人,太苦,太累。

一个月后,林安终于好得差不多,李然将她送回府邸。离开皇宫之前,他突然叫她:“林安。”

那样怜惜的语调,林安微微一愣,转过头去,看着他欲语还休的表情,慢慢笑开:“陛下,你是不是真的喜欢我?”

“我当然……”

“陛下!”林安猛地高喝,打断他,“陛下可明白什么叫喜欢?喜欢是把那个人放在心上,他想要的,你无论如何都想给他,哪怕去死。

“我喜欢陛下……”林安语调慢慢变低,眼中含了泪水,“陛下想要什么,我给什么。我也觉得陛下作为一个帝王,这笔买卖做得极好。可是陛下……”林安顿了顿,终于道,“喜欢二字,不要再同我说了。

“予人最欢喜,赋人最伤心。陛下,”林安垂着眼,“这才是真正的伤人。”

说完,她钻进马车。她经脉受损,再不能习武;她喉咙被烫伤,再无清亮的嗓音;她元气大伤,从此畏惧严寒。不过秋日,穿着厚棉衣,仍旧要将手炉抱在怀中。